景 :农庄上一座小山顶上。第二天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天气热而无云。可以望见远方的大海。
山顶微微向左方倾斜。一块大石头立在中央后面。更向右有一棵大橡树。从太阳晒白的草丛中,可以隐约看见一条小路,从左前方通向山顶。
〔罗伯特坐在大石头上,双手托着下巴。向着海上的天边眺望。他的脸色苍白憔悴,他的表情极度沮丧。玛丽坐在他身边树荫下的草地上,玩她的玩偶,独自愉快地唱歌。随后,她好奇地望望她爸爸,把玩偶靠在树上,走过来爬到他身上。
玛丽 (拉他的手——关心地) 爹爹病了吗?
罗伯特 (望望她,强笑) 没有,亲爱的,为什么呢?
玛丽 跟玛丽玩吧。
罗伯特 (温柔地) 不,亲爱的,今天不玩。爹爹今天不想玩。
玛丽 (抗议地) 要玩,爹爹!
罗伯特 不,亲爱的。爹爹确实觉得有点不舒服。我的头痛得厉害。
玛丽 让玛丽看看。 (他低下头。她摸摸他的头发) 讨厌的头。
罗伯特 (吻她——微笑) 瞧!现在好点了,亲爱的,谢谢你。 (她偎近他。他们俩都向大海望了一会儿。最后转身向她,温柔地) 你愿意爹爹走开吗?——走得老远,老远的。
玛丽 (含着眼泪) 不要!不要!不!爹爹,不要!
罗伯特 你不喜欢安德鲁伯伯吗?——昨天来的那个人——不是有白胡子的那个老头儿,另外一个。
玛丽 玛丽爱爹爹。
罗伯特 (做出果断的决定) 他不会走的,孩子。他只是在开玩笑。他不会离开他的小玛丽。 (他紧紧搂着孩子。)
玛丽 (发出一声痛叫)噢!痛!
罗伯特 对不起,小宝贝。 (他把孩子放在草地上) 去跟玩偶玩去,那才是个好孩子;要当心躲在树荫里。 (她不大情愿地离开了他,又拿起她的玩偶。片刻之后,她指着左边山下。)
玛丽 人,爹爹。
罗伯特 (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那是你伯伯安德鲁。 (过了一时,安德鲁从左面上来,愉快地吹着口哨。外表上他很少改变,除了他的脸,在热带晒了几年,已经变成古铜色,但是在态度上却大有改变。从前那种平易温和的性情,一部分消失在实事求是的活泼而敏捷的声音举止之中。他说话时有一种权威的口气,好像习惯于发号施令,并且一定要贯彻执行。他身穿一个商船船员常穿的蓝色制服,戴一顶便帽。)
安德鲁 原来你们在这里呀。
罗伯特 哈啰,安德鲁。
安德鲁 (走向玛丽) 跟你单独待在一起的这位小姑娘是谁呀?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呀? (他用手指头搔逗又笑又扭动身子的玛丽,然后抱起她来,高高地举过头顶) 飞呀飞! (他又放她在地上) 好好玩吧! (他走过来,坐在罗伯特身边大石头上,罗伯特向旁边挪动,给他腾出一个地方) 露斯告诉我,大概会在这个山头上找到你,不过她不说我也能猜得到。 (他亲热地戳戳他弟弟的肋骨) 还在玩你的老把戏,老伙计!我记得从前你常常跑到这里来发呆做梦。
罗伯特 (微笑) 我现在上这儿来,因为这是农庄上最凉快的地方。我早就不做梦了。
安德鲁 (嬉笑) 我才不相信。你不会改变得那么厉害。 (稍停之后——带着孩子气的热情) 我说,在这个山头上,又跟你单独谈心,确实把陈年往事都带了回来。回到家来我觉得快乐极了。
罗伯特 你回来我们也觉得高兴。
安德鲁 (稍停——有意地) 我跟露斯到各处看了一看。事情好像并不——
罗伯特 (脸红了——简略地打断他哥哥的话) 别管那倒霉的农庄吧!让我们谈点有趣的事。这是我第一次和你单独谈话。跟我讲讲你旅行的事。
安德鲁 我想我在信里什么都讲了。
罗伯特 (微笑) 你的信,不妨说,太简略了。
安德鲁 噢,我知道我不是个作家。你不要怕伤害我的感情。我宁愿经历一次台风也不愿再写一封信。
罗伯特 (深感兴味) 那么你是经历过台风的了?
安德鲁 经过——在中国海。只好下了帆让它吹了两天。我以为我们一定会见到海神的。做梦也没想到浪那么高,风那么大。要不是幸亏我们有一个高明的船长迪克舅舅,我们大家早就喂了鲨鱼啦。就那我们也损失了一根主桅杆,只好回到香港去修理。这些事我在信里一定都写过。
罗伯特 你从来没有讲过。
安德鲁 唉,台风过后,有那么多肮脏活要干,才能把船收拾停当,一定是我忘了写了。
罗伯特 (望着安德鲁——奇怪地) 连台风都忘了? (带着一丝讽嘲) 你真是个怪人,安德鲁。难道你告诉我的全是你记得的事吗?
安德鲁 要是我想尽量跟你说,我能说出一大堆的细节。全是叫人毛骨悚然的玩意儿,我告诉你吧。你应该去那里亲身经验一番。我记得最糟心的时候,我想起过你来,我对自己说:“罗伯特把海想得那么美,要是他看见了,就会治一治他的空想。”我敢打赌,真会的! (他加重语气地点点头。)
罗伯特 (枯燥无味地) 好像海洋给你的印象不大好。
安德鲁 我应该说,是不大好!要是能办得到,我绝不再上船去,除了要到不通火车的什么地方去。
罗伯特 可是你还学过当船员哩。
安德鲁 不学点什么,我就会发疯。度日如年呀! (他笑了) 至于你常常梦想的东方——你应该去看看,并且去闻闻!他们那种又脏又窄的街道,经过热带的太阳一晒,你走在那样的一条街道上,你往常所梦想的“神奇和神秘”会让你恶心一辈子。
罗伯特 (厌恶地瞟他哥哥一眼,畏缩地) 原来你在东方发现的就是一股臭气呀?
安德鲁 何止一股臭气!一万股臭气!
罗伯特 从你的信上看,有些地方你还是喜欢的,比如悉尼、布宜诺斯艾利斯——
安德鲁 是的,悉尼是个好地方。 (热情地) 但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才是最好的地方。在阿根廷,一个人大有成功的机会。你说的不错,我喜欢那个地方。我告诉你,罗伯特,等我看望过你们,能搭上一只船,我就到那里去。我在船上可以当个小职员,到了那里,我就上岸。我要把迪克舅舅给我的每一分工钱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做生意。
罗伯特 (瞪着他哥哥——慢吞吞地) 那么你不在农庄上待下去了吗?
安德鲁 当然不待。你以为我要待下去吗?那有什么意思?料理这么个小地方,有一个人就够了。
罗伯特 我想这个地方现在在你看来实在小得很。
安德鲁 (没有注意到罗伯特话里的讥讽) 罗伯特,你想象不到阿根廷是多么好的地方。我在香港认识了一个经营海上保险的家伙。他给我一封信,把我介绍给他的哥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做粮食生意的。这个人很喜欢我,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回去的话,他会给我找个工作。我本想当场就接受下来,不过我不能使迪克舅舅为难,而且我又答应过你们要回来看看。但是我要回到那里去,你瞧着好了,我会成功的! (他拍拍罗伯特的背) 你想,那不是一个顶好的机会吗,罗伯特?
罗伯特 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安德鲁。
安德鲁 我们把这个叫作农庄——可是你应该听听那边的农庄是个什么样儿——我们这里的一英亩田,在他们那里就是十平方英里。那是个新兴国家,大事业正在开展——我想在去世之前干一番大事。讲到种庄稼,我不是外行,粮食我也懂得一点。最近我又读了一些这方面的书。 (他注意到罗伯特心不在焉的神气,笑了起来) 醒醒吧,你这个诗人书呆子。我知道我讲的生意经使你感到讨厌,是不是?
罗伯特 (窘笑) 不,安德鲁,我——我刚巧想起别的事情来。 (皱眉) 近来我常常想,要是我能有些像你那样的办事才干就好了。
安德鲁 (认真地) 有些事情我想谈谈,罗伯特,关于农庄的事,你不在乎吧。
罗伯特 你讲吧。
安德鲁 今天上午我跟露斯到农庄上走了一走,她跟我谈了一些事情—— (闪烁其词) 我看得出来农庄的光景不好。你不必责备自己,当一个人不走运——
罗伯特 不是那样的,安德鲁!是我的错。你跟我一样清楚。最好的年头不过是够本罢了。
安德鲁 (稍停) 我积攒了一千多块钱,你可以拿去用。
罗伯特 (坚决地) 不。你要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做生意,你得拿那个做本钱。
安德鲁 我不要。我能——
罗伯特 (下定决心) 不,安德鲁!说一不二,不要!我不听你的。
安德鲁 (抗议地) 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
罗伯特 噢,秋收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你不要担心!
安德鲁 (怀疑地) 也许会。 (稍顿之后) 爸没有多活几年替你支撑门户,真是太不幸了。 (动了感情) 听见他去世,我心里像刀割一样。他始终没有软化下来,是不是?我是说,关于我的事。
罗伯特 应该说,他从来不理解你。他现在总理解了。
安德鲁 (稍停以后) 使我不得不走的原因,你不会完全忘记吧,是不是,罗伯特? (罗伯特点点头,但掉过脸去) 当时我比你更不懂事。我毕竟走了,那也是天意。上帝打开了我的眼睛,叫我明白我是怎样糊弄我自己。我在海上不到六个月,就把那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
罗伯特 (转身注意观察安德鲁的眼睛) 你是在说——露斯吗?
安德鲁 (慌张) 是的。我希望你不要误会,要不然我什么都不说了。 (正视罗伯特的眼睛) 我告诉你,我早就忘了,我说的是实话。说我那么容易把事情忘掉,听起来好像不像话,不过我想当时支配我的,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孩子气的想法。现在我可以肯定我从来没恋爱过。我不过是闹着玩,自以为在恋爱,自以为是个英雄罢了。 (他放心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咳!我真高兴我把心里话都抖了出来。我自从回到家来,我一直觉得别扭,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恳求) 你现在全都弄清楚了吧,罗伯特?
罗伯特 (低声地) 是的,安德鲁。
安德鲁 我也要告诉露斯,要是我能鼓起勇气。经过从前的那一段,又不知道我对那件事的想法,现在我回到家来,她一定会觉得难受。
罗伯特 (慢吞吞地) 为了她,也许还是不告诉她好。
安德鲁 为了她?噢,你是说她不愿意我再提起过去那些傻事吗?可是我还是认为那会更糟,要是——
罗伯特 (脱口而出——声音里含着痛苦) 随你的便,安德鲁;看在上帝分上,这件事我们就不要谈了! (一顿。安德鲁莫名其妙,难受地望着罗伯特。过了一会儿,罗伯特继续说下去,徒然想故作镇静) 请原谅,安德鲁,倒霉的头痛把我的神经都痛炸了。
安德鲁 (喃喃地) 好吧,罗伯特,只要你不生我的气。
罗伯特 迪克舅舅今天早上没露面,哪儿去啦?
安德鲁 他到码头上去照料“圣代号”上的事。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也得去照料一下,所以我就穿了这一身衣服来。
玛丽 (指着左面山下) 看!妈妈!妈妈! (她挣扎着站起来。露斯出现在左面。她身穿白色衣服,说明她在打扮。她显得漂亮,脸色通红,生气勃勃。)
玛丽 (跑向她妈妈) 妈妈!
露斯 (吻她) 哈啰,亲爱的! (她走向大石头,对罗伯特冷冷地说) 杰克有事要找你。他先前干的活儿干完啦。他正在大路上等你。
罗伯特 (起身——没精打采地) 我这就下去。 (他望望露斯,看见她衣着一新,他的脸色因为痛苦而阴沉下去。)
露斯 请你把玛丽带去。 (向玛丽) 跟爹爹去,那才是个好娃娃。奶奶已经把你的午饭准备好了。
罗伯特 (简短地) 来,玛丽!
玛丽 (拉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快乐地乱跳) 爹爹!爹爹! (他们从左面下山。)
露斯 (从后面望了他们一会儿,皱皱眉,转身向安德鲁微笑) 我要坐下。来,安德鲁。这就像往常一样。 (她轻快地跳上石头顶上,坐下) 从家里出来,这上面又好又凉快。
安德鲁 (半坐在大石头边上) 是的,这里是很好。
露斯 为了欢迎你回来,我自动放了一天假。 (兴奋地笑着) 我觉得非常自由,真想生一双翅膀,飞到海上去。你是个男子汉,你不会懂得,一天到晚做饭、洗碟子多难受、多无味。
安德鲁 (做苦脸) 我能猜想得到。
露斯 另外,你妈妈坚持要做第一顿饭给你接风。你回来了她可乐坏啦。要是你看见她慌慌张张把我赶出厨房的那副样子,你准会认为我是在阴谋毒害你咧。
安德鲁 妈就是那样,上帝保佑她!
露斯 她非常想念你。我们大家都想念你。今天早上我们到处看了一下,你看了我给你指点的地方,你听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否认,连农庄都想念你。
安德鲁 (皱皱眉) 情况不好,那是事实!担子太重,压得可怜的罗伯特够呛!
露斯 (轻蔑地) 只怪他自己。他对任何事都不发生兴趣。
安德鲁 (责备地) 你不能怪他。他生来就不是个种庄稼的人。不过我知道,为了你,为了老人和小孩,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露斯 (冷淡地) 是的,我想是那样。 (欣喜地) 谢天谢地,那种日子现在总算过去了。安德鲁,等你来接管下去,罗伯特经常抱怨的那种“坏运气”就不会再有了。农庄需要的是个内行,有预见又能及时做准备工作。
安德鲁 是的,罗伯特没有那种本领。他自己也坦白承认。我要想法替他雇一个好手,一个有经验的庄稼汉,在农庄上工作,一面拿工钱,一面按百分比分红。那就会把罗伯特手上的事情接管过去,罗伯特就不用担心得要死了。露斯,他的样子非常憔悴。他应该当心身体。
露斯 (心不在焉) 是的,我想是那样。 (他开头说的几句话使她充满了预感) 你为什么要雇一个人来管事呢?既然你现在回来了,似乎就没有必要那么做了。
安德鲁 噢,我在这里,我当然要经管一切。我是说我走了以后。
露斯 (好像不能相信她的耳朵) 走了以后?
安德鲁 我还要到阿根廷去。
露斯 (震惊) 你还要去航海!
安德鲁 不,不是去航海。航海的事我永远不干了。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做粮食生意。
露斯 那是个很远的地方,是不是?
安德鲁 (从容地) 大约六千英里。很远的一次旅行。 (热情地) 我在那里得到一个极好的机会,露斯。问问罗伯特去,我刚才全都告诉他了。
露斯 (脸上露出一股怒色) 他没有劝你不要走吗?
安德鲁 (吃惊) 没有,当然没有。为什么要劝呢?
露斯 (慢吞吞地,怀恨地) 他就是那么个人——不劝。
安德鲁 (不满地) 罗伯特这个人太好啦,他知道我下决心做一件事,他绝不阻拦我。而且我跟他一说,他就明白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
露斯 (头昏眼花地) 你一定要走吗?
安德鲁 当然。噢,不是马上就走。我得等候一艘开往那里的船,也许要等很久。不管怎样,我想在家里待一阵子,看望看望亲戚朋友们,然后才走。
露斯 (愣住) 哦。 (突然感到苦恼) 噢,安德鲁,你可不能走!你莫走。我们大家都想——我们大家一直都在盼望,都在祷告你回来待下,住在农庄上,管管事。你一定不能走。想想看,要是你走了,你妈会多么难受——要是你把农庄交给阿罗去照管,它会糟成什么样儿。你看不出来吗?
安德鲁 (皱眉) 罗伯特干得并不太坏。我找个人来指导一下,农庄上的事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
露斯 (固执地) 可是你妈——想想她吧!
安德鲁 我不在家,她已经习惯了。当她知道我出去,对她和我们大家都有极大的好处,她不会反对的。你问问罗伯特。几年之内,我就会发大财,等着瞧好了。那时我就回来住下,把这个农庄变成本州中顶呱呱的一个。同时,我在那边也能帮你们俩的忙。 (恳切地) 我告诉你,露斯,我一上岸,就好好干,我相信苦干和决心会成功的。我知道会成功的! (兴奋,带点夸张的口吻) 我告诉你,我觉得我能做出比安安稳稳种庄稼更伟大的事情来。这次航行多多少少启发了我。它告诉我,世界比我从前想的大得多。钉在这里,像一个苍蝇叮着糖浆似的,已经不能满足我了。这里的事情似乎很渺小。你应该能够懂得我的想法。
露斯 (沮丧地) 是的,我想我懂得。 (稍停之后,脑子里突然起了疑心) 罗伯特跟你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事?
安德鲁 说了?关于你的事?没有呀。
露斯 (紧紧瞅着他) 你说的是实话吗,安德鲁?他没有说我—— (她不知所措地说不下去了。)
安德鲁 (奇怪) 没有,我记得他没有提到过你。为什么?你怎么会认为他讲到你呢?
露斯 (揉搓她的双手) 噢,我真希望我能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安德鲁 (气愤)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谎,是不是?而且为什么要说谎呢?
露斯 (还不相信) 你相信——你愿意发誓—— (她的眼睛往下看,半转过身去) 现在赶你再走开的原因和上次赶你出走的那个原因是相同的吗?要是为了同样的原因,我要对你说——你就不要走啦。 (她说到末尾,她的声音降低到一种颤动、轻柔的耳语程度。)
安德鲁 (困惑——强笑) 噢,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呀?好吧,你不用再担心啦—— (认真地) 我不怪你,露斯。经过上次我做的那种傻事,出走以后,现在又回来,你自然觉得为难。
露斯 (她的希望破灭了,痛苦地喘气) 噢,安德鲁!
安德鲁 (误会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说这种傻话。不过我总是认为还是说出来的好。说出来,我们三个就能像往常一样,待在一起,不至于因为我们中间有人误会而感到担心。
露斯 安德鲁!请你不要说了吧!
安德鲁 既然开了头,现在就让我说下去吧。这可以帮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我希望你不要认为,做过一次傻瓜的人,一定得做一辈子傻瓜;也不要因为我的傻事,老是感到不安。我希望你相信,我早就把那些傻念头丢掉了,现在——好像是——你向来就是我的妹妹,就是那么回事,露斯。
露斯 (受不了啦——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上帝啊,安德鲁——请你不要说了吧! (她又把脸埋在双手里,两个下垂的肩膀发抖。)
安德鲁 (懊悔地) 好像我今天一张嘴就说错话。当我想跟罗伯特提起这件事来,他几乎用了同样的话来封上我的嘴。
露斯 (凶凶地) 你跟我说的话——你也跟他说了?
安德鲁 (惊讶) 当然!为什么不能说呢?
露斯 (发抖) 噢,我的上帝!
安德鲁 (吃惊) 为什么?我不应该说吗?
露斯 (歇斯底里地) 噢,你要干什么,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不要管我!走吧! (安德鲁起身,从左面走下山去。她的行为使他为难,难过,莫名其妙。)
安德鲁 (稍停之后,指着山下) 哈啰!他们回来了——船长也来了。我不明白,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那就是说,我得赶忙到码头上去上船。罗伯特把孩子也带来了。 (他回到大石头跟前。露斯转过脸不看他) 咳!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爸爸像阿罗那样,和孩子那么亲热!她每动一步,他都在守着。我不怪他。你们俩都应该为她感到骄傲。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娃娃。 (他瞟瞟露斯,想看看要取得她的欢心的明显企图有没有什么效果) 我看得出来,她一身上下都像阿罗,你看呢?当然不可否认她也有像你的地方。她的眼睛里就有某种——
露斯 (可怜地) 噢,安德鲁,我头痛!我不想说话!请你走开,好不好?
安德鲁 (站在那里,对她瞅了一会儿,然后走开,话音里含着委屈) 今天这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有火气。我开始觉得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了。 (他站在左边路边,用鞋尖踢草。过了一时,迪克·司各特船长进来,罗伯特抱着玛丽跟在后面。船长和三年前一样,还是那么快快活活,兴致冲冲,似乎一点没变。他身穿制服,和安德鲁的一样。因为爬山,喘不过气来,一面使劲在脸上揩汗。罗伯特迅速扫了安德鲁一眼,注意到他不高兴的样子,随后转眼望望露斯。她在他们走近时,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们,双手托着下巴,遥望大海。)
玛丽 妈妈!妈妈! (罗伯特把她放下,她跑向妈妈。露斯转身,用一种突然爆发的强烈温情,把玛丽搂在怀里,又迅速转过身去,背朝大家。以后她一直抱着玛丽。)
司各特 (喘气) 哎哟!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安德鲁。让我先喘一口气。哎哟!上帝啊,爬上这座倒霉的山,比大风天爬上桅杆还要吃力。我得休息一下。 (他坐在草地上,揩脸。)
安德鲁 没料到你这么快就回来,舅舅。
司各特 我也没料到。我在海员俱乐部里碰巧得到了一点消息,我马上向后转跑来找你。
安德鲁 (焦急地) 怎么回事,舅舅?
司各特 经过俱乐部,我想顺便进去,给他们打个招呼,因为你要离开,下次航行,我还缺少一个船副哩。管事的特别问到你。“你想他会考虑在一条船上当二副吗,船长?”他问。我正想说不会,忽然我想起你要再回到阿根廷去,所以我就问他:“什么船,开到哪里去?”“‘艾尔·巴索号’,一条全新的货船,”他说,“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
安德鲁 (眼睛发亮——高兴地) 天哪,真走运!什么时候开船?
司各特 明天早上。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很快就走,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了。他说:“告诉他,我把位置给他保留到今天下午。”就是这么回事,你自己可以做出选择。
安德鲁 我想去。说不定要等上好几个月,才有一条船,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又有空位。 (他的眼光从罗伯特身上转到露斯身上又倒转回来——犹豫不决地) 可是,真混账,明天上午太紧了。我希望一个星期以后才开船。这倒是我的一个好机会——不过我刚刚到家,马上就走,总不好受吧。然而这又是千里挑一的好机会—— (征求罗伯特的意见) 你说呢,罗伯特?你说该怎么办?
罗伯特 (强笑) 你知道我也是犹豫不决的。 (皱眉) 这实在是难得碰到的好运气,我认为要抓住不放还得靠你自己。但是不要叫我来替你做决定。
露斯 (转身望望安德鲁——用一种非常怨恨的腔调) 对,走吧,安德鲁! (她又赶忙转过身去。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安德鲁 (沉思地) 是的,我想我得走。这样到头来对大家都有好处,你想是不是,罗伯特? (罗伯特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司各特 (站起来) 那么,事情就这样定了。
安德鲁 (现在他已经下了决心,做出决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精神和力量) 对,我一定接受那个位置。早去早回,那是不错的。下一次我决不会空着手回来。你们等着看好了!
司各特 安德鲁,你的时间不多了。为了保险,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我得马上回到船上去,你最好跟我一道走。
安德鲁 我要回去把行李马上收拾好。
罗伯特 (从容地) 你们两个都来吃午饭,好吧?
安德鲁 (心烦意乱地) 难说了。时间够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罗伯特 (责备地) 妈妈特别为你做了饭菜,安德鲁。
安德鲁 (红脸——不好意思) 该死!我倒忘记了!我当然要留下吃饭,就是耽误了世界上所有的船,我也不在乎。 (他转身向船长,轻快地) 走吧,舅舅。跟我到屋里去,一路上你可以把这个空位的事跟我讲得更详细一点。我一定要在吃饭以前把行李收拾好。 (他和船长从左边往下走。安德鲁回头叫道) 你们马上就来,是不是,罗伯特?
罗伯特 是的,我就下去。 (安德鲁和船长走了。露斯把玛丽放在地上,用双手捂住她的脸。她的肩膀颤动得好像在哭。罗伯特望着她,表情严峻而阴沉。玛丽惊奇的眼光盯在她妈妈身上,向罗伯特倒退过去。)
玛丽 (她的声音里含有模糊的恐惧,她拉住她爸爸的手) 爹爹,妈妈在哭,爹爹。
罗伯特 (俯身下去,抚摸她的头发——极力不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刺耳) 不,她没有哭,小宝贝。太阳刺痛了她的眼睛,没有别的。你觉得饿了吗,玛丽?
玛丽 (肯定地) 饿了,爹爹。
罗伯特 (有意地) 现在是你吃饭的时候了。
露斯 (声音含含糊糊地) 我来了,玛丽。 (她赶快揩揩眼睛,没有看罗伯特一眼,走过来,拉住玛丽的手——用一种沉闷的声音) 来,我替你弄饭去。 (她从左边走下,她的眼睛望着地面,手里拖着蹦蹦跳跳的玛丽。罗伯特等了片刻,让她们先走,然后慢慢跟着走下。)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