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来到莫霍夫家。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正从商店里回来喝茶。他和阿捷平坐在餐厅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深红色的酽茶,饭厅里糊着橡木花纹的贵重壁纸。葛利高里把帽子放在前厅,走进了餐厅。
“我找您有点儿事,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啊,你好像是潘苔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
“你有什么事呀?”
“想问问您,能不能收留我当个雇工?”
门声一响,葛利高里回过头来。从客厅里走出一位穿绿军服、戴中尉肩章的青年军官,手里拿着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葛利高里认出他就是去年赛马时被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追过去的那个军官。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推给军官一把椅子,问道:
“这是为什么,难道你父亲穷了,非叫儿子出来扛活不行了吗?”
“我不跟他一块儿过啦。”
“分家啦。”
“是的。”
“我倒很愿意收留你,我知道你们一家子都是勤快人,可惜我这里没有位置啦。”
“怎么回事?”中尉在桌边坐下,打量着葛利高里,问道。
“这个小伙子想找地方当雇工。”
“你会照看马吗?你赶车的本事怎么样?”中尉用茶匙搅着杯子里的茶,问道。
“我会。我们家自己养过六匹马。”
“我需要一个车夫。你的条件呢?”
“我要的工钱并不多……”
“既然这样,明天你到庄园去见我父亲吧。你知道利斯特尼茨基·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庄园在什么地方吗?”
“是,我知道。”
“离这儿有十二俄里。明天早晨去,到那儿把什么都定下来。”
葛利高里踌躇不定,已经抓住门把手,要开门出去了,又说道:
“老爷,请您出来一下,我还有话要跟您说……”
中尉跟着葛利高里来到昏暗的走廊里。阳台上的毛玻璃吝啬地透进朝阳的绛红色霞光。
“什么事?”
“我不是一个人……”葛利高里的脸急得通红说道,“我还带着一个女人。能不能给她也找个什么工作?”
“是你的老婆吗?”中尉扬起被阳光映成绛红色的眉毛含笑问道。
“别人的老婆……”
“嘿,原来如此。好吧,咱们把她安排在厨房里打杂儿吧。可是她男人在哪儿呀?”
“就在这里,是本村人。”
“怎么,你从丈夫手里把人家的老婆拐跑啦?”
“是她自个儿跟我跑的。”
“一个很浪漫的故事!那好吧,你明天来。现在你可以走啦,老弟。”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葛利高里到了亚戈德诺耶——利斯特尼基家的庄园。庄园的院落很大,四周围着一道褪了色的砖围墙。院子里杂乱无章地建了许多建筑物:一座瓦顶的厢房,屋顶中央,有用不同颜色的瓦砌成的“一九一〇年”的字样,再就是下房、浴室、马厩、家禽饲养室、牛圈、一长排仓房和车棚。花园中间是一座古老的大房子,四周围一圈小花圃,与大院子隔开。房子的后面是一片光秃秃的白杨和柳树林子,像一道灰色的围墙,树顶上有一些空老鸹窝,好像挂着的棕色帽子。
一群黑色的克里米亚种猎狗在院子外面迎接葛利高里。一条瘸腿的老母狗,眼睛里像老太婆似的流着泪,头一个过来闻嗅了葛利高里一阵,然后垂着干瘦的脑袋,跟在他后面。下房里,厨娘正在跟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丫头争吵。一个厚嘴唇的高大的老头子坐在门旁边抽烟,把自己隐没在烟雾中,就像装在口袋里一样。丫头把葛利高里领到上房去。在前厅里有一股还没干的兽皮味和狗臭味。桌子上放着一个双筒猎枪套子和一个饰有已经凌乱不堪的绿色丝穗的猎袋。
“少爷叫你到他房间里去。”丫头从房门里探出身子来招呼说。
葛利高里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脏靴子,走进门去。
中尉正躺在一张靠窗的床上;毯子上放着个装着卷烟纸和烟草的盒子。中尉卷好一根烟以后,扣上白衬衣的领子,说道:
“你真早。稍等一下,我父亲马上就来。”
葛利高里站在旁边。一会儿,前厅里有脚步声,踏得地板咯吱咯吱地响。一个深沉的低音从门缝里问道:
“醒来了吧,叶甫盖尼?”
“请进来吧。”
一个老头子走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的高加索毡靴子。葛利高里从旁边看了他一眼,首先映进他眼帘的,就是那弯弯的细鼻子和鼻子下面被烟草熏黄的半圈白胡子。老头子个子约有一沙绳高,宽肩膀,很瘦。身上穿着件很肥的驼绒长上衣,领子上的扣环紧勒着棕色的、布满皱纹的脖颈。鼻梁两边,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爸爸,这就是我对您说过的那个车夫,是个好人家的子弟。”
“谁家的?”老头子用打雷似的嗡嗡响的声音问道。
“是麦列霍夫家的。”
“哪个麦列霍夫?”
“潘苔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我认识普罗珂菲,和他同过事;潘苔莱我也认识。不是那个像契尔克斯人的瘸子吗?”
“对——是瘸子。”葛利高里像弓弦一样挺直了身子,答道。
他还记得父亲讲过的一些有关退役的利斯特尼茨基将军——俄土战争的英雄的故事。
“为什么要出来扛活呀?”头顶上响起了轰隆声。
“我不跟父亲一块儿过啦,大人。”
“你这么靠扛活混日子,还能成个像样的哥萨克吗?父亲把你分出来,难道什么东西也没有分给你?”
“是,大人,什么也没有分给。”
“那就另当别论啦。你和老婆一块儿出来扛活吗?”
中尉突然把床弄得响了一下。葛利高里转眼一看,只见中尉正在朝他摇头,使眼色。
“是,大人。”
“不要一口一个大人啦。我不喜欢这一套!工钱——每月八卢布。你们两个人的。你老婆给佣人和短工们做饭。同意吗?”
“好。”
“明天就到庄园来。住在原先车夫住过的那间下房里!”
“您昨天打猎的运气怎么样?”儿子问老头儿说,并把窄长的脚掌落到床边那块小地毯上。
“从响谷轰出一只大狐狸,一直追到了树林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把狗都给骗啦。”
“卡兹别克还瘸吗?”
“它原来是骨头脱骱了。快点儿下床吧,叶甫盖尼,早餐都要凉啦。”
老头子转向葛利高里,用皮包骨的干瘦手指头弹了一个响儿。
“开步走!明天早上八点,来此报到。”
葛利高里走出了大门。几只猎狗正卧在仓房后墙边雪已化净的干地上晒太阳。眼神像老太婆似的那只母狗胆怯地追上葛利高里,在后面嗅了一阵,低着脑袋,一步一步地跟着走,直把他送到第一道谷口,然后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