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说,有三类作家:第一类想也不想就写。他们写作,出自记忆,出自回忆,甚或直接出自别人的书籍。这类作家多不胜数。——第二类边想边写。他们为写作而思考。这类作家不乏其人。——第三类在开始写作之前就已经思考过。他们只因已经思考过才写。这类作家罕见如凤毛麟角。
第二类拖到提笔时才去思考的作家,可以比作出去碰碰运气的猎人:他很难带多少东西回家。相反,第三类罕见作家的写作,可以比作围猎,猎物事先已被捉住了,给圈起来了,后来才从围栏里成群地涌出来,涌进另一个同样围起来的空间,到那儿可逃不脱猎人之手;于是,他现在只需从事瞄准和射击(即描写)。这才是有利可图的狩猎。——
但是,即使在少数真正认真事先思考的作家中间,思考 事物本身 的人也是非常稀少的:其余的人只是思考 书籍 ,思考别人说过些什么。就是说,他们为了思考,需要通过别人的既有思想,获得直接而有力的刺激。这些既有思想现在就变成他们眼前的主题;所以他们经常处于它们的影响之下,结果毫无独创性可言。相反,前一类作家是受 事物本身 刺激而思考的,所以他们的思想直接针对事物本身。只有在他们中间,才找得到长存不朽的作家。——不言自明,这里说的是高级专家,不是指评介烧酒蒸馏法的作家。
只有在写作中直接取材于自己头脑的人,才值得人们去读他。但是,书本制造者,教材简编者,普通历史撰述者等人,都是直接从书本取材:材料从书本到手指而已,在头脑里哪怕接受检查和缴纳过境税都没有,更无论加工制作了。(许多人要是知道自己书里所写的一切,该是何等饱学啊!)因此,他们的话语常常那么含义模糊,人们伤透脑筋也猜不透他们究竟想些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想。作为他们蓝本的书,有时也是这样写出来的:可见这种写作恰如从模型翻造石膏模型,结果安提诺乌斯 只剩下一个几乎认不得的脸孔轮廓。所以,应当尽可能少读汇编家:完全避免读到他们是很难的;因为连那些教学大纲,它们以狭小篇幅囊括许多世纪积累起来的知识,也属于汇编之类。
最大的错误莫过于相信,最后说的话常常是更正确的话,每本后写的书是前写的书的改善,每次修改都是一种进步。会思考的头脑,具有正确判断的人,和严肃对待问题的人,都只是例外;世界各地照例都是害虫:它们常常敏于而又忙于按照自己的方式,把那些经过深思熟虑讲出来的话语加以改善,结果越改越糟。所以,愿意学会一门课业的人务必当心,可别一味去抢有关这门课业的最新的书,预想科学总是在进步,预想这些新书的撰写曾经使用过旧书。旧书倒是使用过了;但使用得怎样呢?新作者常常并不透彻理解旧书,不想直接采用它们的话语,因此篡改并删削它们原已说得很好很清楚的一切,须知它们是旧作者根据自己生动的实际知识写出来的。新作者常常省略了它们已经提出的最好部分,它们对问题最中肯的阐释,它们最恰当的评注;因为他认识不到它们的价值,感觉不到它们的精辟之处。这样的作者只能同平庸与浅薄为伍。——司空见惯的却是,一本优秀的旧书竟为一些恶劣的、为金钱而写的、但自命不凡并为同伙所吹捧的新书所驱逐。在学术界,每个人为了获得声望,总想拿点新货色到市场上来:其手法常在于推翻迄今有效的正确结论,而代之以他的胡说八道:有时可能得逞于一时,久而久之人们还会回到旧有的正确理论上去。那些创新者除了可贵的自身,不关心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他们一心想让自己出风头。要迅速达到目的,似应提出奇谈怪论来:他们头脑的贫瘠却给他们推荐了否定的方法:于是久已被承认的真理被否定了,例如,生命力,交感神经系统,“暧昧生殖”,比沙 关于情与智二者作用之区分;于是又回到粗陋的原子论,等等,等等。所以, 科学的进程 常常是一种 退行 。——那些同时改正和修订原作者的翻译者也属于这一类;这种行为我总觉得鲁莽无礼。你自己去写一本值得翻译的书吧,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作品。——足见,应当尽可能去读原作者,事物的创建者和发明者,或者至少去读各门学科被承认的大家,宁可去买旧书,也别读它们被移到新书中的内容。不过,“发明的东西容易有所增添”,所以对一门学科有了一定的基础之后,还须熟悉那些新增加的知识。总的说来,这里也像各处一样,适用这个规律:新的很少是好的;因为好的只在短期内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