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加尔的地产事业最后一次失败以后,他为了避免发生更大的灾祸,只得把蒙梭公园的大厦给了债权人;当他不得不离开这所大厦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躲到他的儿子马克辛姆的家里去。马克辛姆自从妻子逝世、长眠在隆巴第的小坟场以后,就独自一个人在皇后大道上占据着一座大楼,在那里过着他谨严的自私主义的生活;他吃着死者的财产,样样如意;由于放荡,早年就损坏了他的健康,此时他只过着一种单身汉的生活。他以干脆的语气拒绝招待他父亲住在他的家里,他以微笑而老练的态度解释说,这样做可以使他们俩更能协调地生活下去。
于是萨加尔只得另外去找一个居住的地方。他本来要到巴喜区去租一所小住宅,一种专门给退休商人居住的资产阶级的隐居所;但他却想起了圣拉查尔街阿尔魏多大楼的楼下和二楼始终还没有人住,门和窗还关闭得紧紧的。阿尔魏多王妃自从丈夫死后,只住着三楼的三个房间;她甚至让乱草长满了车门,也不曾在门上挂一个出租的牌子。在正面的另一头有一扇小门,可以从一个便梯上到三楼。萨加尔因为和王妃有些商业上的关系,所以去拜访过她好几次;他每次总很诧异她为什么不在这些空房子上想法得些好处。但她只是摇头,她对于金钱这类事,有她自己的见解。不过,当他向她表示他自己要租这些房子的时候,她却立刻同意了。她只要他一万法郎一年少得可笑的租金,就把这有皇室设备的华丽的二楼和楼下让给他了,当然,本来这房子的租金至少还可能贵一倍的。
人们都记得阿尔魏多亲王所显示过的豪华气概。当他从西班牙来到巴黎的时候,他生活在财富像雨一般地向他洒下来的境况中的;这是他在暴富以后一时疯狂买下的一所大楼而加以修葺的;一方面还准备建筑一所金碧辉煌的大理石的官邸,梦想以此来惊动一下整个社会。这大楼要算是前一世纪的建筑物,是好色的贵族公子为了享乐而建筑在大花园中的别墅之一。但后来部分建筑倒塌,重建时用地十分紧缩,结果当时宽大的大花园,只剩下马房和车间所包围的一个大院子了。新近计划要修建的费主教街,肯定还会把这些马房车间都划过去的。亲王是从一个名叫圣日耳曼小姐的手里买过来的。这位小姐的这份产业,从前还伸展到三兄弟街,即旧时德布街的延长线。此外,这一座大楼目前还保存它在圣拉查尔街那一面的大门,毗邻而居的是同一时期建筑的波维里埃大楼,目前波维里埃全家还居住在那儿;这家人的家产已日渐衰落,不过他们却还据有那令人羡慕的花园的一部分,花园中还有巨大可观的树木;只是在这一区未来的变动中,这些树木也是注定要消失的。
萨加尔虽然在失败的境况中,却还拖带着一串用人,这是他过去庞大的人员的残余:有一个室内男仆,一个厨房大司务和他的女人,女人是负责洗浆工作的,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她为什么还被保留下来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还有一个车夫和两个养马的仆人。萨加尔以他的两匹马和三部车便塞满了那马房和车间;他又在楼下房内布置了一个用人们的饭厅。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柜子中并没有储存五百可靠的法郎,但是他过的是一年起码要二三十万法郎的生活。同时,他也还想得出方法单凭他一个人便能使那二楼上的宽大房屋不至于空无一物。这楼上的房屋包括三个小客厅,五间卧房,更不必谈那一间宽大的餐厅,厅里摆着一张可以容纳五十个客人的餐桌。这餐厅在从前有一道门,可以由内梯直通三楼另外一间较小的吃饭间,可是由于最近三楼的这一部分租给了一个同妹妹一起生活的单身汉工程师哈麦冷,因而王妃用两个大钉子把这扇门钉死了。王妃同这位房客共同使用便梯,萨加尔则独自使用大楼梯。他把蒙梭公园大厦剩下来的一些东西布置了几个房间,其余的就让它空着。这样一来,这一排排阴沉而毫无装饰的墙壁也算有了生气,因为这些墙壁自从亲王死后的第二天,仿佛就被一只固执的手把上面的一切装饰都扯掉了。萨加尔在这里又重新开始做他那伟大的发财梦。
阿尔魏多王妃是巴黎最奇怪的人物之一。十五年前,为了听从母亲——公贝魏尔公爵夫人——的正式命令,甘愿屈嫁给她所不爱的亲王。在这时期,这位二十岁的青年女子以美丽和贤淑闻名,虽然她对于世俗生活还是热情地留恋,但她是极端信奉宗教而且还有点严肃。人们对亲王传说着的奇怪的历史,估计约值三亿法郎的巨大财富的来源,以及整个可怕的盗劫生活——不是像过去那些高贵的冒险家们用武装力量在森林角落里的盗劫,而是近代化的正式强盗,在交易所的光天化日之下,从那些盲目轻信的穷人口袋中,从破产与死亡中,所进行的盗劫——她一概都不知道。亲王在西班牙那面,在法国这面,整整二十年,在成为传奇式的大规模的流氓活动中,他分到了最大一部分赃物。不过,他从中获得千百万财富的肮脏与罪恶的行为,虽然她并没有疑心到,但自从她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对他就有一种厌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的宗教信仰也不能克制的。不久以后,一种暗中的怨恨日益加强,再加上这种奉命的结婚而又没有生孩子,更添了她一种反感。倘若她做了母亲就好了,她可以爱她的孩子们……她为此事而恨这个男子:既使她在恋爱方面失望,又连做一个母亲的要求也不能满足她啊!人们看见王妃开始过一种闻所未闻的奢侈生活,正是在这一时期。她欢度各种节日的豪华景象,足够弄瞎巴黎人的眼睛,而她的日常生活,据说,连杜伊勒里宫的人都会嫉妒。可是,突然,在亲王被脑充血袭击而死亡后的第二天,圣拉查尔街的大楼一下子便堕入了绝对的沉默,变成了完全的黑夜,没有光亮,没有声响,门窗都关闭起来。大家传说这位王妃,突然把楼下间和二楼的一些房间搬空了,以后自己便以隐居者的身份退居在三楼的三个小房间里;伴她住在一起的,只有她母亲从前的一个贴身女仆,即服侍她长大的老妇人索非。当她重新与世人见面的时候,她只穿一件黑绒布的朴素长袍,一条带花边的头巾包着头发,身材始终矮小肥胖,额头窄小,美丽而圆圆的面庞,紧闭的嘴唇中有着珍珠一般的牙齿;但是脸色黄了,脸部仿佛在修道院关闭了很久的修道女一样,经常保持沉默,似乎专心致力于完成某一种志愿。这时她刚过三十岁,她从此便只在无数的慈善事业中生活。
在巴黎,人们觉得非常惊奇,于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便传开了。王妃把整个财产,把那连报纸都时有记载的著名的三亿法郎继承了下来。最后那编造成的传说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据说,有一天晚上,正当王妃准备上床的时候,在她的房间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穿黑衣服的陌生男子。她丝毫不知道他是从哪一扇秘密的门进来的。这位男子向她说了些什么话,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不过,大约是他告诉了她这三亿法郎的卑鄙来源,要求她发誓去补救这种不公正的行为,倘若她想避免更大的灾祸的话……以后,这男子就不见了。五年来她都过着寡居生活,是不是就是在执行那个男子的命令呢?或者是当她手边有了这一笔财富的来源案卷的时候,由于简单的良心发现才这样做呢?总之,事实是她从此以后,只过着一种竭力牺牲自己与改过自新的生活。这个没有做过爱人,没有做过母亲,一切温情,尤其是对儿女的爱,都没法施展的女人,在她身上,却产生出一种对穷人、对弱者、对失去财产的人、对痛苦者、对她相信自己执有他们失去的百万财富的人、对她立誓要以雨露一般的施舍、认真把财产还给他们的人……的热情。从此以后,坚定不移的思想已占据了她,像一颗不能拔除的钉子已深入了她的脑盖一样。她把自己只当作一个银行家,穷人们在她的银行里存了三亿款项,等到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才提取;她不过是一个会计,一个事务员,她只在数字中生活,在公证人、工人和建筑家包围中生活。在外面,她设置了一个宽大的办公处,处内有二十个职员。至于她的住处,在她的三个小房间内,她只接纳四五个传达她命令的人,她的助手。她在办公处,每天像一个大企业的经理一样,关起门来,远离开一切麻烦的人物,只在她身边泛滥的一大堆文件中生活。她的梦想是替人解脱一切贫困,从生下来就受痛苦的孩子起,直到不能没有痛苦而死去的老人止。五年之内,她大把地抛掷金钱,她在巴黎附近魏来特镇建立了圣玛丽托儿所,最小的孩子有白色的摇篮,较大的孩子有蓝色的床,房屋的建设宽大而明亮,托儿所中的孩子已经有三百个。在圣芒德镇,她建立了一个圣约瑟孤儿院,这里有一百个男孩子和一百个女孩子受到各级教育,一如资产阶级家庭所给与他们的孩子们的教育一样;最后她还在夏底荣镇建立了一个足以容纳五十个男子和五十个妇女的养老院。同时,在巴黎郊区还设立了一所有五十张病床的圣马尔梭医院。这医院的病房最近已开放了。不过,这时候她最欢喜的、最费她心思的事业,还要算她自己想出来的儿童习艺所。这是一种代替刑事感化院的机构。里边有三百个儿童,其中一百五十个是女孩子,一百五十个是男孩子;他们都是从巴黎街头收容来的;他们都是在街头堕落和犯罪的人;现在是用细心照顾和叫他们学习手艺的方法来改变他们的本性。这几种事业,这种种大规模的设备,是一种慈善事业中的疯狂的浪费,五年之内,吞噬了她约一亿款项。如果再这样过几年,她可能要破产;她连目前生活所必需的供给面包牛奶的最小额的年金都没有加以保留。当那位老女用人索非打破长期的沉默,用粗鲁的语言斥责她,预言她将要死在草堆上的时候,她只报以轻轻的微笑,这是她眼前憔悴的嘴唇所能表示的唯一的微笑了,那可以说是一种含了希望的圣灵的微笑。
萨加尔之所以认识阿尔魏多王妃正是由于办儿童习艺所的机会。这习艺所的所址,原是一个连接讷伊公园的种有一些美丽树木的花园,比诺大道正好成了它的边界。萨加尔是出售这块地方给她的几个地主之一。他在处理事务上的灵活态度的确能诱惑她,所以在她和那些包工头发生了某些纠纷的时候,便想再同他见面。而他呢,他非常关心这类工作,他有一种想象,她施于建筑上的伟大计划,使他感到兴趣:两翼立体式的建筑,一翼是为男孩子的,另一翼是为女孩子的,在两翼之间修建一座正房,因而使这三大建筑能互相连贯。正房中包括小礼拜堂,教友们的公共住所,习艺所管理处及其所辖各科的办公处。每翼都有一个大草坪,都各有它的工厂和各种下房。萨加尔个人对于宏伟的事物是有一种嗜好的,特别使他喜爱的是那些奢华的布置,是足以超过过去若干世纪的材料造成的大建设。大理石是尽量地浪费;瓷砖砌成的厨房能够烹饪一条黄牛;巨大的食堂墙壁,都镶着富丽的橡木壁板;寝室里光线充足,而且还挂了明朗的图画,更加增添了情趣;还有一个洗衣间,一个洗澡间,另外还非常细心地设置了一个医疗室;到处是宽阔舒展的地方,有楼梯,有夏天通空气冬天烧暖气的走廊;整座房子都沐浴在阳光中,有一种青春的愉快,豪富的幸福情调。当建筑师觉得这种堂皇并没有好处,感到焦虑因而说了“未免浪费”的话时,王妃用一句话就止住了他:她有奢侈的东西,她要把这些东西给与穷人,让这些专替有钱人制造华贵物质的人也来轮流享受一下。就是这一种梦想才使她打定了主意:使贫苦人获得满足,使他们有床睡,使他们能坐到世界上的幸运者的桌子上;这并不仅是一片面包,一张床被的施舍,而是要他们住在宫殿中过宽裕的生活;他们在这宫里可以自由自在;总之她要他们完全翻身,享受一下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幸福。可是在这种浪费之中,在这些巨大的工程的经济计划中,别人揩她的油揩得很厉害,一群包工头就靠着她生活;至于因监督不好而遭到的损失更不必说了;他们简直在浪费穷人的财富!只有萨加尔才使她看清楚了这点。他一面请求她让他去把这些账弄清楚,一面以完全忘我精神来做这件事,他唯一的兴趣是想把这白白浪费掉的百万计的财富加以整理。他从来还没有表现过这样细心的忠诚坦白。在这件巨大而复杂的事务中,他算是最积极、最诚信的合作者;他牺牲他的时间,甚至于他的金钱,他所得的唯一报酬就是看见这巨额的款项从他手中经过时感到的一种快乐。王妃是从来不到儿童习艺所去的。她所建立的其他慈善机构,她也不去参观一下,她只藏在她的三个小房间里,像一个我们无法看见的好仙姑一样。习艺所中,大家几乎只认识萨加尔。他在那里被人敬重,被人祝福,王妃仿佛不愿意承受的感谢,都堆到了他的头上。
无疑地,从这时起,萨加尔酝酿了一项模糊的计划;当他作为房客住在阿尔魏多大楼以后,这计划突然就变成一种显然尖锐的欲望了。为什么他不可以整个地把自己贡献出来去管理王妃的慈善事业呢?在投机失败,不知道还能重建何种基业,因而处于迟疑不决的时候,他觉得这样做可算是一种新的转变:突然高升到崇高伟大的地位,变成这种大规模慈善事业的主持人,使得在巴黎流动着的这一股黄金浪潮流向一定的河道。王妃还剩有两亿法郎,还可以创造出多少事业!从平地产生出何等神异的机构!不用说他还可能使它们,使这些百万计的财富产生利益,使它们增加一倍,甚至于增加两倍;他还可以好好地用来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他抱着这种热情,把一切都看得很宽阔,他简直只能在这种令人沉醉的思想中生活,以无止境的施舍来散发金钱,以此来把法国淹没在幸福之中;想到这些,他自己都感到激动,因为他是出于完全的诚实,他并不想留一个钱在他的手上。这在他幻想者的头脑中,变成了一首宏伟的牧歌,一首不自觉者的牧歌;不过在这牧歌中,他对于他过去在金融上的盗窃行为,也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尤其是他平生始终抱有一种梦想,他要征服巴黎。做一个慈善事业之王,成为一大群穷苦人所敬爱的上帝,变成独一无二的深得人心的人物,由他来操纵世界……这一切是超过了他原来的野心的。如果他能善用他当事务人的才能,善用他的手段,善用他的顽强性,善用他的机智,他将会创造出何等的奇迹呀!他会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去赢得战斗,赢得金钱,赢得充满保险柜的金钱;金钱,每每给人很多痛苦,但到人们有一天愿意放弃自己的傲慢与享乐的时候,金钱也可能给人很多好处的。
随后,萨加尔还扩大了他的计划,他自己甚至于还这样想:为什么不设法同阿尔魏多王妃结婚呢?这样既可以确定他的地位,而且还可以防止人家对他有所误解。一个月之内,他巧妙地工作,阐明他的高尚计划,使人家觉得无论如何少不了他。有一天,他以一种儿童般天真的安详声音提出他的意见,述说他的伟大计划。他说他所贡献的是一种真正的协助,他把自己当作亲王盗劫来的款项的清理人,他立志想把这些款项加十倍地还给穷人。至于王妃呢,穿着她永远不变的黑色长袍,花边头巾还是包在头上,很仔细地听着他讲话,黄色的面容上,并没有任何兴奋、感动的表示。这样的一种协助可能给她的好处是可以诱惑她的,虽然她对于其他一些重大事情都表示冷淡。不过最后,她还是决定把这问题放在第二天才加以答复,第二天她终于拒绝了他的提议。她肯定想到这样一来,会失去对这些慈善事业的独一无二的主宰地位;她高兴以绝对自主的身份来处理它,甚至于疯狂一点也可以。不过,她却解释说,她很高兴永远把他当作一个顾问,她表示她对他的协助如何尊重,因此她请求他继续照顾儿童习艺所,因为他才是实际的所长呢。
整整一星期,他像失掉了一个热爱的理想一样,感到强烈的忧伤。这并不是因为他感到他要重新堕入流氓生活,而是,正如一种充满情感的罗曼司能使最卑鄙的醉汉也流眼泪一样,这一首以百万计的慈善事业的宏伟牧歌也感动了他那海盗的老灵魂。他再一次摔倒了,而且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觉得他没有地位了。他常常想用金钱来取得王子般的华贵生活,满足他的种种欲望,但是他从来没有好好满足过自己的欲望。当每一次失败夺去了他的希望的时候,他忿怒了。因此,当他遭到王妃干脆而沉静的拒绝而使他的计划失败后,他便陷入疯狂的战斗欲望中。挺身战斗,在投机事业的艰苦斗争中变为强有力者,吃掉别人以免被别人吃掉,这是除了渴望豪华与贪图享受以外他热中于投机事业的最大的一个原因。虽然说他并不储蓄金钱,但他却有别的快乐。在巨大数字上进行斗争,如支配军队一样支配财产,敌对双方都以百万计财富进行斗争,或者失败,或者胜利,这一切都使他迷醉。他对甘德曼的厌恨,疯狂报复的需要立刻出现了。在他每一次摔了跤失败以后,打击甘德曼这一浮夸的欲望就缠住了他。倘若说他这个企图有点幼稚,那么至少使甘德曼多少受点伤害,这总是可能的吧?确立一种地位来对付甘德曼,使他不得不与他平分秋色,一如有均等势力的毗邻各国的国王,互相以兄弟相待一样,难道他不可能做到么?于是,这时候交易所又重新引诱了他,他脑子中想着要做的事业,一些互相矛盾的计划从各方面刺激他,使他堕入这样一种狂热病中,以致他不能够决定下来。直到后来有一天,有一个主要的、庞大无比的想法才把他从其他想法中解救出来,而渐渐地整个占据了他。
萨加尔自从住进阿尔魏多大楼以后,他有时也看见居住在三楼小屋内的工程师哈麦冷的妹妹,这是一位身材极好的女子,大家都很亲热地叫她嘉乐林夫人。第一次见面便使他惊异的是她美丽的白头发,简直是一顶白发王冠;那头发在这个年仅三十六岁的年轻妇人的额上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效力。从二十五岁时起,她的头发便这样变白了。她那始终乌黑而浓密的眉毛,在她那貂皮领围着的脸庞上,保持了一种青春,一种奇特的活泼神气。她从来也算不上是一个美人,她的下巴和她的鼻子太粗壮,她的嘴巴宽大,不过她那厚实的嘴唇却显出一种绝妙的和善态度。而这一头整齐的白发,这种丝一般的细发所闪耀出来的白光,的确使她略为严酷的外貌显得温和,给了她一种老祖母微笑时的娇媚,使她有一种美丽的情人的魔力和生气。她长得高大,结实,态度诚恳,高贵。
比她矮小的萨加尔,每次遇见她的时候,总是用眼睛不断地看她,对她很感兴趣,并暗中羡慕她的高大身材和她那健壮的肩头。渐渐地,从周围的人们中,他知道了哈麦冷兄妹的历史。乔治·哈麦冷和嘉乐林·哈麦冷,他们是蒙彼利埃省一个医生的孩子;这位医生是著名的科学家,热忱的天主教徒,死时一点财产也没有。当父亲去世时,儿子十九岁,女儿才十八岁,因为乔治进了高等工程学校念书,所以嘉乐林也随他来了巴黎;她在巴黎找到了一个家庭教师的位置。是她每每把价值五法郎一枚的银币给了他,才维持了他两年读书期间的零用。后来,他毕了业,但成绩并不很好,所以不得不在街头闲逛寻找工作;还是她维持他,一直维持到他找到了一份职业。这两个孩子互相敬爱,做着永不分离的梦。可是,一次意外的结婚却出现了。青年姑娘的温柔贤淑与活跃的知识,征服了她任教的那个有百万资财的啤酒商人。乔治赞成她接受这一门婚姻,这也是他后来惨痛地失悔的一件事,因为嘉乐林过了几年的家庭生活以后,就不得不请求分居以免被她丈夫杀死。丈夫经常喝酒,在愚蠢的嫉妒发生以后,就拿刀子追逐她。那时她刚刚二十六岁,由于坚决不肯向离弃她的男子要求任何津贴,她重新变成穷人。但她的哥哥从多次尝试失败后,终于找到了他所喜欢的工作:他要同苏伊士运河初步勘测委员会一道出发到埃及去。他带了他的妹妹同去;她很有奋斗精神地居住在亚历山大港。当他要在这一个地方各处活动的时候,她就开始教人功课。他们这样在埃及一直住到一八五九年,当鹤嘴锄开始挖掘塞德港 海岸时,他们是参加了的。这时的工程队人数很可怜,只有一百五十个挖土工人分散在广大的沙漠中,受着一小股工程师的指挥。为了保证粮食的供应,哈麦冷被派到叙利亚去;由于同他的上级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他就一直留在叙利亚。他把嘉乐林叫到有其他学生等着她的贝鲁特去。他投身于一个法国公司管理的巨大事业,设计一个从贝鲁特到大马士革的公路的图样。这是通过黎巴嫩山峡开辟出来的第一条公路。他们在那里又生活了三年,直到那条路建成为止。他为了要去视察地形,曾经离开了两个月,穿过托罗斯山脉到君士坦丁堡旅行了一次。只要在她可能脱身的时候,她总是追随他。她对他所作的“再生计划”,即开垦沉睡在灭亡文明灰烬中的古老土地的计划,感到极大的兴趣。他收集了满满一文件夹的意见和计划。他觉得,如果他要把一大堆事业具体化,成立公司,找到资本,他就急需回到法国去。他们在东方寄居了九年以后,动身离开了;他们很好奇地重到埃及去转了一趟,那里苏伊士运河的工程使他们非常热中:仅仅四年工夫,塞德港的沙漠上生长出一个城市,任何人都在那里活动,如蚂蚁似的繁殖得越来越多,他们已改变了土地的面貌。但是,在巴黎,厄运却等着哈麦冷。十五个月以来,他都在为他的计划奋斗,他太谦虚,又不多说话,无法把他的信念传达给别人,他老待在他以一千二百法郎租赁的阿尔魏多大楼三楼一所小小住宅的五间房间里,比起他在亚洲的山岭和平原中奔跑时成功的希望还更少了。他们节省下来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兄妹俩遭遇到巨大的困难。
嘉乐林夫人看见哥哥心灰意冷,美丽而愉快的脸上不免阴沉下来;她的这种日益增长的忧愁,萨加尔十分注意。在这一家庭中,她是略略有些男子气的;在生理上和她很相像的乔治,却比她更其脆弱,但他的劳动能力倒是很少见的;他尽心地做着研究工作,也不应当叫他不研究。他从来不想到结婚,也没有感到有此需要,他敬爱他的妹妹,这对他就够了。他可能有过逢场作戏的情妇,但谁也不知道。他从前是高等工程学校最用功的一个人,知识也非常广泛,对于自己所做的事业非常热心;他有时表现得那么天真,甚至人们以为他有点傻气。他是在最严格的天主教教义中长大的,因此他一直保存着他自幼承受的宗教观念;在实际行动中他很自信。至于他的妹妹呢,则浏览群书,搜求广泛的知识,当他陷入专门技术工作中的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她就致力于增长自己的知识。她会说四种语言,经济学者和哲学家的著作她都阅读,有一时期她非常热爱社会主义者和进化论者的理论;但她是沉静的,她由于旅行,由于长期寄居于异邦的文明生活中,因此对什么事都有一种容忍态度,情感上绝不激动。虽然她不信宗教,但对于她哥哥的信仰却是很尊重的。他们彼此间在这问题上有过一番争论,但他们以后便不再提起了。在她的纯朴与和善中存在着一种智慧。因为她有一种特别的要生活的勇气,有一种与残酷命运搏斗的果敢,所以她惯于说她唯一痛心的悲哀就是她没有孩子。
萨加尔帮了哈麦冷一点忙,替他找到了一点临时的工作,有好些工商业的投资者需要一个工程师对某种新式机器的生产率作一个报告。这样他就加强了他和这兄妹俩之间的友谊。他常到他们的客厅中去同他们消磨一个钟头;这客厅是他们唯一的一个当作工作室使用的大房间。这房间内什么也没有,只安了一张绘图用的长桌,另外还有一张堆满了纸张的桌子和半打椅子。壁炉上堆满了书。但是墙壁上一种临时的装饰却使得这空洞的地方有一些情趣:那里有一组设计图样,有一套色彩鲜明的水彩画,每一幅都是用四个图钉钉起来的。这就是哈麦冷从他文件夹中拿出来陈列的计划,这是在叙利亚记的笔记,他的未来的全部财产。关于水彩画,那是嘉乐林夫人的作品:这是那边的景致,一些典型人物,一些服装,都是她陪她哥哥在一起时所看到并速写下来的,那是一种彩色画家以极端的个人感觉为主题的东西,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两扇大窗面临着波维里埃大楼的花园,一束活跃的光线,照明了这些七零八落的图画,这些图画,令人回溯到另一种生活,回溯到已化为灰烬的古代社会的梦想;至于那些以强有力的几何线条制成的图样,仿佛想以近代科学的坚固基础作为支柱而使这古代社会重新站立起来。当费尽心机使自己变得可爱的萨加尔表现出对这兄妹俩有用的时候,他特别要站在这些图样与水彩画前,显出忘我的样子。他仿佛着了迷,不断地要求他们替他作进一步的解释。在他的脑子里,一种大规模的打算,已产生了萌芽。
有一天早上,他发现嘉乐林夫人独自一个人坐在她作为写字台使用的小桌子面前。她忧愁得要命,两手随便放在纸堆中间。
“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可以肯定没有好结果了……固然我还是很勇敢的。但是,一下子我们就将什么都没有了。最令我伤心的是厄运竟使得我的哥哥无能为力;因为他只有在工作上才是勇敢的,也才有力量……我想在什么地方去找一个家庭教师的位置,以便稍微帮助他一点,我找过了,可是没有找着……但是,我总不能够去当佣妇呀。”
萨加尔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狼狈,这样没有勇气。
“你真见鬼,你们还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吧!”他叫起来。
她摇了一下头;她对于生活,甚至于艰难生活,平素总是那么愉快地接受,可是这时却表示苦恼了。哈麦冷这时正从外面回来,报告了他最后一次失败的消息。她慢慢地流出了大颗眼泪,扑在桌上捏紧拳头一句话也不说,连她面前的事物都看不清楚了。
“可以说,”哈麦冷不禁说出来,“那里有百万计的财富等着我们,如果有人肯帮助我们去取得这些财富的话!”
萨加尔这时正站在一张图样的前面一动也不动,这张图样画的是建筑在许多大商店中心的一座高耸的楼阁。
“这是什么?”他问。
“哦,这是画着玩的。”工程师解释说,“这是替我所梦想的公司经理设计的一个住宅图样,在那里,在贝鲁特。你知道我所梦想的公司就是联合轮船总公司。”
他兴奋了,他重新说出了一些详细情形。当他待在东方的时候,他已证明了运输部门是如何的欠缺。几个设在马赛的公司,常常以竞争来互相残杀,它们都没有足够和适当的资产。他的初步意见,是把这一切企业联合起来,把这些公司组织起来成为一个财团,成立一个大规模的公司,储备以百万计的财富来经营整个地中海航业,并保证它的优势。另一方面则建立通往非洲、西班牙、意大利、希腊、埃及、亚洲以至于黑海深处各码头的航线。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有远见的组织家和更好的公民了。他的计划是想把整个征服了的东方送给法兰西,更不用说他还缩短了法国和叙利亚的距离,那里正是他大有可为的广大场所。
“财团,”萨加尔喃喃地说,“未来的前途仿佛正在这一点上了。今天……财团是商业组合中一种强有力的形式!三四个独立生存异常可怜的小企业,如果它们彼此联合起来,就可以变成一种不可抗拒的有生气的繁荣事业……是的,未来是属于大资本的,属于广大群众的集中努力上面的。一切工业、商业,最终只会成为一种大规模的、唯一的百货市场,在这里,人们可以买到他需要的一切物品。”
萨加尔又站住了,这一次是站在一幅描绘一段荒野景色的水彩画的面前,是一个被大量崩溃下来的岩石堵塞了的、贫瘠的山峡,上面已长满了荆棘。
“哦,哦!”他继续说,“这真是世界的尽头了!在这个角上,我们大约不会被过路人撞倒了。”
“这是迦密山 的一个山峡,”哈麦冷答道,“这是我妹妹当我在她旁边做研究工作时画的一幅画。”
他又简单地补充说:
“你瞧,这些粉质的石灰岩,下面衬有一些云斑石,在这大山的横腰,介乎云斑石与石灰岩中,有一股巨大的硫化银矿苗。是的!这一银矿开采起来,照我的估计,可能有巨大的利润。”
“银矿!”萨加尔很快地重复说。
满腔愁肠、眼睛始终看着远处的嘉乐林夫人,听见了这句话,仿佛有一种幻象忽然出现一样;她说:
“哦,迦密山,那里是多么荒凉!多么寂寞的日子呀!那里长满了常青树和黄花灌木,发出一种美好的气味,把温和的空气都变香了。还有老鹰,始终在高处飞翔……但是在这样多的穷人旁边,所有的银子却躺在这地穴中!我们希望有幸福的人群,有工场,有新生的城市,有以劳动来改善生活的人民。”
“从迦密山到圣约翰·达克港 建筑一条公路是很容易的。”哈麦冷继续说,“我相信我们同时还可以发现铁矿,因为这一带地方的山上布满铁矿……我也研究过一种新的采矿方法,可以大量地节省金钱。一切都准备好了,问题只是找资本。”
“迦密山银矿公司!”萨加尔喃喃地说。
现在是工程师抬起眼睛一一注视那些图样了。他回想起一生的勤劳来,当他为困难所阻不能活动的时候,一个光明的前途却躺在那里,他陶醉似地想着这前途。
“这些还只是草创时的小事业。”他又说,“你看这一些计划的图样,这才是一种伟大的创举。我设计了一套贯穿中亚细亚的完整铁路网……欠缺便利和迅速的交通,便是这个富裕地方蜷伏于落后状态的主要原因。在那里,你简直找不到一条车路;旅行和运输全都靠毛驴或骆驼的背……你想象看,如果有铁路线连接这荒野的四界,那是何等样的一种革命事业!这样,工商业可能十倍地发展,那真是文明的胜利!欧洲终于打开了东方的门户……只要你对这事还感到一点点兴趣,我们以后可以详谈!你将来看吧,将来看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禁不住要立刻作些详细的解释。特别是他在君士坦丁堡旅行期间,他曾经研究过这种铁路网的分布状况。唯一最大的困难是穿过托罗斯山脉,但是他曾经跑过若干山峡,他肯定他能划出一条直接的路线图样,并且不用很大耗费。再说,他也并不想一下子就建成全部铁路网。“当我们可能获得伊斯兰教国王的全面租借权时,最稳妥的办法是首先建筑干线,从布鲁斯城到贝鲁特,道经安卡拉和阿勒颇两城。将来,我们还想建筑由士麦那港 到安卡拉的支线,再进一步还可以建筑由特雷比松 到安卡拉的支线,经过埃尔祖鲁姆和锡瓦斯两城 。”
“以后,再发展下去……”他继续说。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就满足地微笑了。他还不敢一直说到他的大胆计划所达到的境界,因为那是他的梦。
“哦,托罗斯山下的平原,”嘉乐林夫人以那种梦中惊醒过来的人的缓慢声音说,“那是何等至乐的天堂呀!我们只要抓一抓地,就可以生长出东西,而且异常丰富。各种果树:桃树、樱桃树、无花果树、杏树,都被它自己所结的果子压得弯弯的。还有橄榄树园、桑树园,简直像大森林一样!在这种经常保持蓝色的轻松气氛中生活,是多么自然而安逸呀!”
萨加尔开始笑了,那是一种含有极大贪欲的敏锐的笑;每当他嗅觉到运气来到时他就这样笑。哈麦冷还说到别的计划,特别是在君士坦丁堡设立一个银行,同时他还提了一下他在那里和一般有势力的人物建立的关系,特别是和一个伊斯兰教国王的大臣建立的关系。萨加尔愉快地打断他的话说:
“这是一个理想的富有王国,我们可以把它收买过来!”
随后,他很亲热地把两手搁在始终坐着的嘉乐林的肩头上说:
“夫人,你不要失望!我很爱你们。你将会看见我使你的哥哥做出一些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来。别着急,等着吧!”
下一个月,他又替工程师找到了一些临时工作。虽然他不再说起这些巨大的事业,但他经常想到而且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他的迟疑是由于这些事业未免大得太惊人了一点。但加强他们新生友谊的,要算是嘉乐林夫人以一种完全自然的态度,开始关心起这位单身男子的家务了。他的财产被一切无益的费用消耗了;甚至,他的仆从愈多,他的享受反而愈坏的事,她都关心到了。他呢,在外面是十分灵巧的,在一切巨大的诈骗行为中人家很佩服他的手段是那么巧妙,那么厉害;可是在家里,却听任一切事情杂乱无章,完全不注意那种可怕的浪费,数目已到了该花费的三倍。哪怕在最小一件事情上,都令人深深地觉得这是缺了一个妻子的原故。当嘉乐林夫人看出了这种被劫掠的情况后,她首先劝告他,后来甚至于参与他的事务而替他规划出两三种节约的办法;这件事做得那么好,以致有一天他笑着请她做他的管家,为什么不呢?她不是曾经想过要找个家庭教师的位置么?这样,她可以等待到将来再去找一个她可能接受的更体面的位置。这个意见,最初是出于开玩笑,后来便认真了。这岂不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就业么?用萨加尔自愿给她的三百法郎一月,不也能解除一下她哥哥的困难么?她接受了这职务。用了八天时间,她就改善了这家庭,她开除了大司务和他的女人,改用一个女厨师,再加上室内男仆和车夫便足够使用了。她只保留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她命令一切,并且用仔细的态度审查账目,头半个月,就节省了二分之一的开销。他满意了,并且开玩笑说这时倒是他剥削了她,说她本来应当要求在她为他所获得的一切利益中取得百分之几的回扣。
于是,更密切的生活开始了。钉死那两家人来往的那一道门的钉子,萨加尔有意把它去掉了。以后,他们可以经过内梯由这一餐厅到另一餐厅,自由上下。这样,当她哥哥在上面工作,埋头整理他的东方案卷的时候,嘉乐林夫人就把她自己的家务让那唯一的女用人去照料,每天都自由自在地随时到楼下来发布命令。这位高大的妇人经常的出现,变成了萨加尔的一种快乐。她以坚定而高傲的脚步穿过房间,在她那年轻的面庞周围飘扬的白头发,产生出一种想不到的愉快姿容。自从她觉得她还有用处,她重新快活起来,重新找到了她生活上的勇气,她利用所有的时间努力工作,毫不休息。并不是她要故意朴素,但她只穿一件黑色长袍;在这件长袍的口袋中,人们听得见一串钥匙的清晰响声。这使萨加尔觉得很有趣:她是一个知识妇女,一个有哲学思想的人,现在只做着一个良好的管家妇,替一个放荡子做监护人!而且她开始爱这个放荡子了,一如人家爱那种顽皮的孩子一样。他呢,有一个时刻很受她的诱惑,暗中盘算的结果,他们只不过相差十四岁罢了,他自己在问自己,倘若有那么一个晚上,他把她抱在怀中,那会发生怎样的事呢?自从她不得不逃开又打她又爱她的丈夫以后,十年以来,她过着战斗的旅居生活。如果说她没有遇见过一个男子是可能的事么?也许是旅行保障了她。但是萨加尔知道一个叫博多安的她哥哥的朋友,便很爱她;这人现时还在贝鲁特经商,不久就要回来了,等她那位因发酒疯被关进疯人院的丈夫死后便和她结婚。很显然,这婚姻无非是使那种可以原谅的,几乎公开的男女关系正式合法化罢了。那么,既然可以允许有第一个,为什么他不可以做她的第二个?但当萨加尔还在那里推论这些道理时,却发现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同伴,以致她的女人的意味都消失了。当他看见她那可爱的身影经过时,他就暗自提出他的问题,极想知道倘若他去吻抱她会产生什么结果;他自己又回答自己说,产生的结果将会十分平常,也许还有些麻烦。因此,他决定把事情放在以后去体验,他只与她强烈地握握手,对她的亲热态度感到幸福。
忽然,嘉乐林夫人重又堕入极大的悲哀。一天早上,她下来时非常颓丧,脸色也很苍白,眼睛都肿了;他丝毫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事情,她固执地说她没有什么,说她还是和其他的日子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好不再问她。不过第二天,他在楼上发现了一张请帖,他才了解到,那请帖是报告博多安和一位又年轻又富有的英国领事的女儿的婚礼。这消息从这样一张庸俗的请帖传来,事前无任何预示,甚至连告别都没有,更使得这个打击格外难堪。这简直是这位不幸妇人的生活的一种崩溃,是她在不幸的时刻所倚赖的遥远希望的一种消失。而且事情又那么凑巧,使得她痛苦的程度格外加深:她正在前一天得知了她的丈夫已死的消息。得此消息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内她还在相信她的梦即将实现呢;可是博多安的请帖来了,她的生命崩溃了,她自己因此也被毁灭了。当天晚上,另外的一件惊异的事等着她:照平常的习惯,她在上楼睡觉以前,总是先到萨加尔的房里去同他说第二天应做的一切事,他向她提起她的不幸,态度是那样的温和,以致她放声大哭了;随后,在不可克服的感情冲动下,在一种意志的麻痹状态中,她倒在他的怀抱中了,在彼此双方都没有什么快乐的情况下,她属于了他。当她神志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反抗,但她的悲伤却因此而达到了无限的程度。为什么她会让自己做出这样一件事?她并不爱这个男子,而他大约也不爱她。这并不是说他在她的眼光中年纪和相貌都不配她的温情。虽然他不美而且已经衰老,但他以他的活泼的容貌,以他矮小而肤色黝黑的人的活泼机敏使她感到有趣。只是她还不了解他。她相信他是有用的人,他有渊博的知识,他可能用世界上一般的诚实态度实现她哥哥的伟大事业。但这是何等愚蠢的堕落!她这个人,那样的谨慎,由于经历了艰苦的经验而获得了那样的知识,那样的能够自主,竟这般屈服了,而且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屈服和怎样屈服,只是在眼泪的发作中,在情感的迷醉中就屈服了。最坏的是她觉得他也和她一样,对这件意外事还在惊奇,甚至也在不愉快。当他为了安慰她向她说到博多安时,他是把那人作为她的一个旧情人看待的;他说那人的卑劣的负心,只值得予以忘却。于是她叫喊起来了,发誓说他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他首先相信她是由于妇女的虚荣在说假话,但她拼命重申她的誓言,以那双那么明亮、那么美丽的眼睛来表达她的真诚,他终于相信这段故事的真实性了!她是以公正和信誉坚持她的操守来等待结婚的日子的。男方忍耐了两年,后来才厌倦了,在年轻和富有的极大诱惑之下,和别的女子结了婚。最奇怪的是这一发现和这一信念本可以提高萨加尔的热情,却相反地使他感到非常尴尬,一如他了解了他的好运终于会产生愚蠢的不幸结局一样。于是,既然彼此双方都觉得无此欲望,也就不再重复第二次了。
有半个月,嘉乐林夫人始终愁容满面。生的力量也就是说能够把生命变成一种需要和一种快乐的那种情感上的冲动,已经离开了她。她也把时间支配在她那些繁杂的事务中去,但看上去她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对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做,做了有什么好处都闹不清楚。在一切都毁灭了的失望中,她变成了一部能够工作的人形机器。在她的勇敢与愉快都消失了的情况中,她只有一种消遣,那就是在一切空闲时间,把额头靠在那宽大工作室的窗玻璃上,眼光盯在邻居大楼的花园内。这座波维里埃大楼,自从她住进这里的头几天,已经能猜出那里有一种贫困,可是这是一种掩饰起来的贫困;在大楼主人越要努力挽救面子的情况下,这贫困越发刺心。大楼里也有受苦的人。她的悲哀不觉变成了眼泪,她忧郁得要死,她自信对别人的痛苦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波维里埃这家人从前除了在都兰省及昂儒省的大片田产外,在格勒内尔街还据有一座宏伟的大楼;而现在,他们在巴黎就只剩下这一座古老的别墅;这别墅是在前一世纪初建筑的,那时它还是在城郊,而现在已被包围在圣拉查尔街的黑色建筑物中间。花园中的几棵美丽的树留在那里,仿佛留在井底一样,青苔侵蚀了业已破碎和龟裂的台阶的每一石级。人们可以说,这是暗无天日的自然的一角,幽雅而又凄清,其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失望的情调;太阳只射来一线微绿的光,寒气会冻结人的肩头。在这一个如地窖般潮湿的平静气氛中,嘉乐林夫人第一次看见出现在这龟裂崩离的台阶上的人,便是波维里埃伯爵夫人。这是一个高大、瘦削、六十岁的妇人,头发全白了,神气十分高贵,但稍稍有点追不上时代的样子。她的鼻子大而端正,嘴唇很薄,颈子特别长,神气像一只老鹅,悲哀中带点温和。接着,差不多是立刻,她的女儿便在她的背后出现。她便是阿丽丝·波维里埃,年纪二十五岁,但是那么瘦弱,倘若不是她的脸色业已憔悴和脸上已起了一些皱纹的话,人家很可能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她也和她母亲一样瘦削,只是在贵族身份上没有她母亲那么浓重,颈子也伸长得到了不协调的程度;不过她还有一点接近末日的大族人家的可怜的妩媚。自从她的儿子斐帝南·波维里埃离开后,这两个妇人便单独生活了。由于拉莫里西埃将军在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城 一役失利后,斐帝南便做了教皇的轻骑兵。每一天,只要天不下雨的时候,她们便这样出现了: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她们下了台阶,在中央狭窄的草地上绕一圈,彼此不交换一句话。作为篱墙使用的只是一些没有开花的常春藤。也许是花的代价太贵了,花园里并没有什么花,只有一些曾经参与过若干盛会的百年老树,而这些老树现在还被四周资产阶级的房屋所遮没了。这两个妇人在这古树下慢慢悠悠地散步,显然是一种为维持健康的散步;这种散步也包含着一种忧伤的痛苦,仿佛她们是带着对死去的古老事物的哀悼出来游行一样。
感到兴趣的嘉乐林夫人,于是侦察起她的邻居来了,但这种侦察是出于亲切的同情,而不是恶意的好奇。她由于高踞在花园之上,对她们出门上街时被一种妒羡心理所掩饰起来的生活有了深入了解。马房中常常有一匹马,车间里也有一部车子,这都是由一个老用人照顾的,他身兼车夫、门房和室内仆役。同样有一个女厨子,但也是身兼室内女佣职务的。虽然有装备得很完善的车子载着这两个妇人从大门出去走动,虽然在冬天她们每半个月请几个朋友来聚餐的饭菜还保持着相当的奢华,那是以长期的挨饿,以每一小时的可怜的节约作代价才换来的这一个幸福的虚假场面。在一个小库房内别人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是永远不断的洗浆工作,目的是为了节省付浆洗妇人的账款,洗的是被肥皂洗糟了的、打满补丁的破旧衣服。晚餐是四样选好的蔬菜,面包呢,总先放在木板上使它变硬,以便少吃一点;总之,用尽了一切吝啬的、寒酸的、令人心酸的办法,老车夫修补小姐破了洞的靴子,太太的褪了色的手套尖则由女厨子用墨水染黑,母亲的衣服加以巧妙的改造后给女儿穿,而帽子则有赖于换上一些花和一些丝带便可以再戴几年。当她们不招待客人的时候,楼下的接待室和二楼上的大房间都是谨慎地关闭起来的。因而,在这样宽大的一座住宅中,这两个妇人仅仅占据了一个很狭小的房间,而且她们把这房间还当作饭厅和小客厅使用。当那窗门半开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伯爵夫人像一个忙碌的小市民妇女一样在补缀衣服。至于年轻姑娘呢,则坐在钢琴与水彩画盒之间,为她的母亲编织袜子和半截手套。有一天下大雨,就看见她们俩下花园来收拾被暴雨冲散的泥沙。
现在嘉乐林夫人知道她们的历史了。波维里埃伯爵夫人为她堕落的丈夫受了很多痛苦,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们在旺多姆居住时,有一天,人家把这位丈夫给她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人们说这是打猎时发生的意外。他大约是奸污了一个守卫的妻子或者女儿,那嫉妒的守卫便发出了几颗子弹。最不幸的是波维里埃这笔财产便随他之死而消失了。波维里埃的财产从前是很雄厚的,有大片的土地,皇族的田庄作基础;在革命时代这财产稍见减少,他的父亲和他更把它耗费殆尽。这么多的地产,现在大约只剩下一份田庄,那就是距离旺多姆几里路远的阿布勒田庄,每年收入约有一万五千法郎,也便是一个寡妇和两个孤儿的唯一财产。格勒内尔街的大楼早已卖了。而这所圣拉查尔街的大楼则要用掉一万五千法郎田庄收入的一大部分来维持它的场面,而且这大楼又还做了债权人的抵押品,如果她们再付不出利息,这大楼就将有被拍卖的危险;这样一来,最多只剩下六七千法郎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来维持不愿意放弃贵族家庭的生活。八年前,当她变成寡妇的时候,她带着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在家产崩溃的情况中,伯爵夫人仍然保持她贵族的骄傲,她立誓宁愿用面包和水过活,也不愿意失去她们的身份。于是,她只有一种思想:维持她的贵族地位,把女儿嫁给一个同样是贵族的男子,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士兵。斐帝南由于一些青年的疯狂行为,一些必须偿付的债款,最初给了她不少致命的忧虑。但经过一次极其郑重的谈话后,他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他不再犯错误了。他的心底子是好的,只是无所事事,地位低,没有用处,在当代的社会中不可能找到一个位置罢了。现在他已做了教皇的兵,但对她说来,他仍然是使她暗暗发愁的一个因素,因为他的健康很坏,外表魁梧而其实脆弱,失血和贫血,因此罗马的气候,对他是危险的。至于阿丽丝的婚姻竟拖延到这般地步,她等待得老了而且憔悴了,以致多愁的母亲一看见她,眼中就不免涌满眼泪。阿丽丝虽然带着一种忧郁的无所谓的态度,但她并不是傻瓜,她热烈地希望生活,希望有一个可能爱她的男子,得到一些幸福。但是为了不愿意增加家庭的忧愁,她假装牺牲了一切,把婚姻拿来开玩笑,说她愿意做老小姐。但在夜里,她却在枕头上大哭,她相信她会因孤独的痛苦而死去。伯爵夫人,由于她的吝啬奏了奇效,竟能积存到两万法郎作阿丽丝的妆奁;她同时还从家产的倾覆中救起了一些宝石,一个手镯,一些戒指,一些耳环,这些东西约值一万法郎;这些妆奁已经很微薄了,结婚花篮她是提都不敢提的;倘若期待的夫婿一旦出现时,她仅能应付即刻的必需费用。但是她不愿意失望,她仍然挣扎,同时也还不愿意放弃她生来就享受的特权,时常还是那样的高傲,维持她的适当财产,绝不步行出门或在招待客人的晚宴里取消餐中的甜食。但她暗中的生活却尽量加以节制,自己甘愿受罪吃几星期不加黄油的马铃薯,以便在她女儿永远不够的妆奁上增加五十法郎。这是痛苦而幼稚的日日如此的英雄主义,可是另一面,她们的家,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直到现在,嘉乐林夫人还没有机会同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说过话,但她终于了解到了她们生活中最内在的细节,就是她们相信全世界人都不会知道的细节。她们彼此之间只交换了一些目光。这些目光是在一种突然感到有人在暗暗同情自己而转动起来的。后来,阿尔魏多王妃才使她们接近了。王妃有意思为儿童习艺所成立一个监察委员会,委员由十位夫人组成,每月举行两次会议,详细地视察习艺所并监督各科工作。因为她自己保留了选择这些夫人的权利,她就首先指定波维里埃夫人,这是她过去的重要朋友之一,当她今天同社交界隔绝退居家中的时候,波维里埃夫人便由朋友地位而变成一个无甚关系的邻居了。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监察委员会突然失掉了它的秘书,对于这机构的行政方面仍保留了一种权力的萨加尔,便有意介绍这位模范秘书嘉乐林夫人去,这是在别处不可能找到的。的确,工作是够辛苦的,有很多要抄写的东西,甚至于还要管理这些夫人们自己不屑于做的种种琐事。自从她开始工作,她就表现出她是一个值得夸奖的慈善事业家。她的未能满足的母性,她的没有希望满足的母爱,使她对人们想从巴黎下流社会拯救出来的可怜生物,燃起了一种积极的温情。在委员会一次举行会议的时候,她同波维里埃伯爵夫人会面了。但是伯爵夫人隐藏了她秘密的窘困,只给她一个稍稍有些冷淡的敬礼,无疑地伯爵夫人感到她便是她贫困生活的一个见证人。现在,每次当她们的目光互相碰到的时候,每次感到要彼此假装不认识未免过于失礼的时候,她们俩才互相打一下招呼。
一天,在他们的宽大工作室里,当哈麦冷正在根据新的计算校正他的图样,萨加尔站着注意这项工作的时候,嘉乐林夫人照例站在窗子前面。她看见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正在花园中散步。这天早上,她看见她们的脚上穿着一双连收破烂的女人都不愿在墙角捡起来的破拖鞋。
“啊,这些可怜的女人!”她叹息说,“她们自以为不得不扮演的这一幕装门面的喜剧,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退后去,躲在玻璃窗的窗帘后面,怕那位母亲看见她会感到被人侦察的痛苦。嘉乐林夫人自从对一切灰心以后,三个星期以来,每天早上,都靠在窗子上闲望。她现在心情倒是平息了。她失身的极大悲哀也好像沉静下来了,仿佛一看见别人的不幸,便使得她更有勇气接受自己的不幸,接受她已经认为是一生惨败的那种惨败。人们又可以突然看见她的笑容了。
她以一种深思的态度,又看了片刻那长满了绿苔的花园中的两个妇人。随后,她突然生气勃勃地转向萨加尔说: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会忧愁呢……不,我忧愁的时间不会很长久的,绝对不会很久,不管我遭遇到任何事情,我总不忧愁……这难道是自私主义么?我实在不相信。如果是自私主义,那就太讨厌了。其实,我尽管表面快活,只要稍稍看见一点伤心的景象,我的心仍然是要爆裂的。请你把这个矛盾替我解释一下。一方面,我是快活的,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不能自持的话,对于我看见的一切不幸的人,我又可能要哭;好在我还能够自持,因为我了解,最小的一片面包对于不幸的人的帮助,比起我那无用的眼泪要好得多。”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她勇敢优美的笑态微笑。她成了一个宁可采取实际行动而放弃口头同情的英勇女子。
“天才明白,”她继续说,“我是否有过对一切都失望的时候。啊!直到现在,命运还算没有使我受损伤……我结婚以后,在我堕入的地狱中,我挨骂,挨打,我确信我只有一条路,就是跳水而死。但我实际并没有跳下去,而且我还有了一种轻松的快感;十五天以后,当我要同我哥哥出发到东方去时,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当我们回到巴黎,差不多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度过了几个可怕的夜晚,因为夜晚我仿佛预感到我们会抱着我们的伟大计划而饿死。但我们又没有死,我又开始梦想那些不寻常的事物,梦想那些有时会使我一个人独自笑起来的幸福事物……最近,当我受着一个我至今还不敢说的可怕打击时,我的心仿佛连根拔除了,是的,我切实地感到我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我以为我的心完了,我的人也完了,我自己毁灭了。但后来,却完全没有!你瞧,生活又重新占有了我,今天,我笑了,明天,我将有希望了,我还愿意活着,永远活着……一个人不能够长久忧愁,这难道不奇怪么?”
萨加尔也笑了,耸了一下肩。
“其实,你也是和一切人一样的,这就是生活。”
“你相信么?”她惊异地喊起来,“我觉得有一些人是那么地忧愁,以致他们从来没有快活过,生活也弄得愁苦不堪,他们还把人生形容成那样的黑暗……啊,这并不是我对人生给我们的乐趣与美好抱有什么幻想。人生是太艰苦了,我在无论什么地方都能随便看到很多。生命如果不能说是没有价值的,至少是可厌恶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我还是爱它。为什么?我全然不知道。在我的周围,一切尽管倒坍,尽管崩溃,但我却依然如故,第二天,我还是对废墟感到愉快和信赖……我好多次这样想过,我的情况就是小型的全人类的情况,的确是生活在可怕的灾祸之中,但每一代的青春,却又使这灾祸变成了愉快。在每一个打击我的灾祸发作以后,便好像是一个新的青春,一个充满了新生力量的春天,它鼓起我的热情,提高我的勇气。这件事是那样的真实,就在一个巨大的困难之后,只要我一上街见着太阳,立刻我就开始爱,开始希望,开始幸福了。年纪大也没有使我灰心,我有那种老了还不自觉的天真情感……你看得出来,拿一个女人来说,我读书是读得太多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往何处去,一如这广大的世界不知道它自己要往何处去一样。只是,不管我如何想,我觉得我总是去了,我觉得我们大家都会在朝着那十分美好和十分愉快的方向前进。”
她说到最后,转为说笑话了,以此想隐藏起她对希望的感情,但是她还是很激动。至于她的哥哥却把头抬了起来,用一种充满了感谢的敬爱之情望着她。
“啊!你!”他声明说,“你是为灾祸而生的,你是生命的爱人!”
在这些每天早上的日常闲谈中,一种狂热病渐渐地暴露了。如果说嘉乐林夫人这时已回复了她的天生的快乐,甚至还连带恢复了她的健康,这是来自萨加尔给他们的勇气,因为他这时正充满着从事于伟大事业的活跃的热情。这件事情差不多是决定下来了,他们要利用哈麦冷著名的文件夹了。萨加尔响亮而刺耳的说话声把一切都说得天花乱坠,周围的气氛也为之活跃起来。首先要从地中海动手,要以联合轮船总公司去控制它。他列举他们要在那里设立车站的沿海岸各国的港口。他把他那业经磨灭的惯常回忆加到他投机者的热情里面去,他赞美的这一个海,是古老世界早已认识的一个海;围绕着这个蓝色海洋的四周,开遍了文明之花;它的浪潮曾洗浴过古老的城市:雅典、罗马、提尔 、亚历山大港、迦太基、马赛以及形成欧洲的一切城市。以后,当保证了这一条通往东方的宽大道路以后,就可以从叙利亚入手,先进行迦密山银矿公司那一个小小的事业,顺便赚他几百万。这算是最容易发起的一件事业,因为一想起银矿,想起在土地中用铲子一铲就可以找到银子的这一念头,是常常会使大众热中的,尤其是能够挂上一块有神奇名字的招牌,一块像迦密山这样响亮名字的招牌。那里还有煤矿,那些煤像岩石一般高大,当这地方布满了工厂的时候,这些煤便有黄金般的价值。至于作为插曲使用的其他零零碎碎的企业就更不必说了;成立一些银行,成立为繁荣工业的财团,开发黎巴嫩的辽阔森林,因为那里过去缺乏道路,巨大的树木就地腐烂。最后,该说到大的一桩,那就是东方铁路公司。这时他就发起梦呓,因为这些铁路线,正像一个鱼网一样,从中亚细亚的这端到那一端,这对他说来便是一件投机事业,是金钱的生命线。一下把这个古老的世界抓住,一如抓住一个新的俘获物一样,而这俘获物还完整无缺,蕴藏着无以数计的财富;这些财富由于几个世纪以来的无知与贫困,所以始终还被埋葬着。他已嗅觉到这些宝藏,他像一匹战马一样,闻着战场的气味就嘶叫起来。
有着极其牢固的良知并且一向非常反对过于狂妄想象的嘉乐林夫人,却让这一种热烈的情绪任意放纵,完全没有看出它的过分。认真说来,这无非是温暖了她对东方的偏爱,温暖了她对这个值得赞叹的地方的眷恋,因为她在那里时她自信是幸福的。这可以说是她一件没有想到和不合逻辑的事,她对东方的彩色描绘和丰富说明,竟越来越鼓舞起萨加尔的狂热病。当她说到她在那里住过三年的贝鲁特时,她的话就滔滔不绝:黎巴嫩山脚下的贝鲁特,在半岛上,在红色沙漠和那些崩岩积石之间的贝鲁特,加上它那建筑在广阔的花园正中的圆廊形的房子,可以说是一个种有橙子树、橄榄树和棕榈树的至乐的天堂。随后便说到沿海岸的各个城市:在今日已失去了繁华的安蒂奥克城的北面,在古名西顿城现名塞达城的南面,那就是圣约翰·达克城,雅法港和目前叫作苏尔城的提尔城;后者可以说是各城市的一个综合城市;过去提尔城的商人都是国王,它的海员曾绕遍非洲;可是它的港口今天已充满了沙,变成了一个废墟,残留着一些宫殿的灰烬,那里只可怜而零乱地竖立着一些渔夫们的木棚房。她同她哥哥到处都去过,她熟悉阿勒颇、安卡拉、布鲁斯、士麦那,一直到特雷比松;她还在圣地的商业中心耶路撒冷住过一个月,在东方的皇后大马士革住过两个月;大马士革位于广大平原的正中央,是一个工商业的城市,自麦加城和巴格达 而来的旅行团,把这里变成一个人群密集的中心。那些山,那些山谷,那些黎巴嫩的天主教民,叙利亚的伊斯兰教部落,他们隐没于山峡盆地上的村庄,她都熟悉;已耕的田园和荒地,她也熟悉。在最小的角落,在寂静的沙漠或者大城市,她都把同样的赞美给予永远不虞匮乏的丰茂的大自然,而对于人类的恶行与愚蠢则产生同样的忿怒。多少天然的富源被人蔑视和被人糟蹋了呀!她时时说到那些压碎工商业的捐税,那些规定农业投资应有一定限度的愚蠢法律,那些只准农民使用耶稣降生前使用过的犁耙的传统恶习,那些使今天数百万人还蜷伏其中的愚盲;而这些人简直像白痴的孩子,到老也不进步。从前,海岸线仿佛太短,城市与城市相衔接,现在,繁荣走向西方去了,从这里穿过,仿佛穿过一个被人遗弃的大坟场一样。没有学校,没有公路,政府是最坏的政府,司法是可以收买的,行政人员是卑鄙的,捐税苛重,法律荒谬,再加上懒惰,迷信……更不必谈那些继续扰乱足以消灭整个城市的屠杀与内战。于是她生气了,她要问:把自然的杰作,这样一个圣地,一种绝妙的美,听其如此败坏,是允许的么?这地方有着各种气候,有燥热的平原,有温和的山腰,有长年积雪的高山之巅。一想到科学与投机事业,能以它们的万能宝杖击一下这睡梦中的古老土地而使之惊醒,她对人生的爱,她活跃的希望,就使她兴奋起来。
“你瞧,”萨加尔喊道,“你在那里画的这个迦密山峡,那里只有石块和乳香树,真好极了!将来银矿开始开发时,那里首先就可以长出一个乡村,随后便可以出现一个城市……所有这些充满沙的港口,我们都要清理,用牢固的海堤来保护它;高舷的大船将会停在今天木船不敢停靠的地方……在那没有人烟的平原上,在这些荒凉的山峦中,我们的铁路线将从那里穿过,你将看见一种复兴,是的!田园会开垦出来,道路和运河会开辟出来,新的城市会从地上出现,生命力会复苏,一如我们将新的血液输入贫血的血管中时,生命力将重现于病人的身体上一样……是的,金钱就会造成这种奇迹。”
他这种有刺激力的声音,引起了嘉乐林夫人对过去一些印象的回忆,她似乎真的看见了预言中的文明的兴起。这些枯燥无味的图样,这些铁路线的缩影这时都活跃起来,好像那里真的住满了许多人一样。这是她有时也做过的梦,洗涤东方的污垢,从愚昧中把它拯救出来,让它利用各种科学的精细研究,来享受肥沃的土地和美丽的天空。这种奇迹,她是参与过的;例如那个塞得港,不过几年,就在那光秃秃的沙漠上,首先出现了一些少数工人居住的木棚房,随后就是一个有两千人口的市镇、房屋、广大的堆栈,宏伟的海堤,和密集的人群顽强创造出来的生命与幸福。她看见重新站起来的正是这些。前进是不可抗拒的,社会的推动力是向着幸福的顶点猛扑的;人们需要行动,需要前进,但不一定会正确地知道要往何处去,只是在较好的条件之下,前进得更其迅速。改造自己房屋的密集人群也可以搅动地球,不断的劳动会争取到新的享受,也十倍地增加了人类的权力;地球一天比一天地更属于人类,金钱帮助科学造成了进步。
哈麦冷含笑听着,然后说了一句老实话:
“这一切,都是成功后的一首‘诗’,但我们甚至于连开始时的‘散文’都还没有呢!”
但是萨加尔则一味地热中于那些头脑发热的想法。最糟的是有一天,他开始阅读有关东方的书籍,打开了一本远征埃及的历史。对十字军 的回忆缠绕了他。十字军是从西方回到自己的摇篮东方去,是领导欧洲人回到它的原籍国度去,这国度那时还正是繁荣兴旺时期,还有那么多的东西值得学习。只是,拿破仑的高傲面貌更其使他羡慕。拿破仑也曾抱着一种巨大而神秘的目的在那里作战。尽管他已说到要征服埃及,要在那里设立一个法国的机构,以便替法国找一个东方贸易区,但他当然还没有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而萨加尔想要知道的是远征军模糊得像谜一样的一面,他不清楚其中的巨大野心计划到底是怎样的,也许是重建一个巨大的帝国,使拿破仑在君士坦丁堡举行加冕礼,成为东方和印度的皇帝,实现亚历山大的梦,使他比凯撒大将和查理大帝还伟大。当拿破仑已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谈到在圣约翰·达克城前逮捕他的那位英国将军雪尼时,他不是这样说过:“这人毁灭了我的命运”么?十字军所企图的,拿破仑所不能完成的,就是征服东方这个伟大的思想在鼓舞着萨加尔。但是他的征服是有理性的,是要以金钱和科学的双重力量来实现的。既然文明是从东到西,为什么不可以叫它再从西回到东呢?为什么不可以回到人类第一花园,回到几个世纪都躺在倦怠中的那个印度半岛上的伊甸园去呢?这是一种新的青春,他可以把地上的天堂复活起来,他可以用蒸汽和电气把这地方重新变为可居住的地方,把小亚细亚的位置,再变为古老世界的中心,变为联络各大陆自然路线的交叉点。这样赚的钱将不仅是几百万,而是以几十亿几十亿来计算了。
从此以后,哈麦冷和他每天早上都要举行长时间会谈。倘若说希望很大,但困难也成山成堆地出现了。工程师一八六二年住在贝鲁特时,正值叙利亚的伊斯兰教部落向当地天主教徒进行残酷屠杀的时候,这件事使法国不得不出来干涉。工程师不能隐瞒在这种继续进行战斗的居民中可能会遭到的障碍,而这些居民,是被地方当局任意支配的。只是他在君士坦丁堡方面,结交了一些有势力的朋友,他保证土耳其王的大臣斐亚德将军会支持他,将军又是真正有功勋的人物,是改良派公开的拥护者。他自夸他能得到一切于事业有利的必要的租借权。此外,他虽然预言伊斯兰教政权必然要崩溃,但他却也看出一种有利的情势,因为土耳其疯狂地需要金钱,它的举债是一年接一年的。一个处于困难中的政府,当它发现一件于它有最小的利益的事件时,它即使不能提出私人的担保,也会完全同意某种特殊事业的合作。永远纠缠不清的东方问题,这难道不是一种进行解决的方式么?使帝国关心于伟大的文明工作,把土耳其引向进步,使它不再成为竖立于欧洲与亚洲之间的一块庞大的界石。法国公司在那里,将占如何重要的于国家有利的地位呀!
随后,有一天早上,哈麦冷平静地说到了他的秘密计划;这计划他有时也暗示过的,他微笑着称呼它为大厦的冠冕。
“当我们一旦成为主人以后,我们要改造巴勒斯坦王国,我们要把教皇摆在那里,第一步先满足于仅有耶路撒冷,加上雅法作为海港。然后叙利亚将要宣布独立,我们还要叫它合并进去……你知道,教皇的尊位不可能再留在罗马的时间已接近了,因为人们在罗马给它预备的是一种令人忿怒的屈辱。我们应当准备的就是实现这样的一天。”
萨加尔张开大口,听他用这样朴实的声音,用这种天主教徒的虔诚态度说出了这些话。他呢,他在荒唐无稽的想象之前从来是不退缩的,但他自己的荒唐无稽的想象,却从来也没有达到过这种程度。这位表面如此冷静的科学家使他吓呆了。他喊道:
“这是发疯!土耳其政府不会把耶路撒冷给你的!”
“为什么呢?”哈麦冷平静地重新说,“土耳其政府需要金钱,耶路撒冷使它发愁,这样一来还是它的一种解脱。在许多教派都想占有那里礼拜堂的各种建筑物时,土耳其政府从来不知道采取哪一种主见……再说,教皇在叙利亚将获得当地天主教徒的支持;因为,你不会不知道吧,教皇在罗马替他们的教士组织了一个布道会……总之,我郑重地考虑过,我一切也都预计过,这将是一个新纪元,天主教教义胜利的纪元。也许你会说地方太远了,教皇将感到孤独,而且会弄得与欧洲的业务毫不相干。但是,当他在圣地坐着他的宝座,以耶稣之名在耶稣传过教的圣地说话的时候,他将以何等的光辉何等的权威笼罩全世界呀!那里,本来是他应继承的财产,那里应当做他的王国。你放心,我们可以使这个王国强大而坚固起来,我们要叫它避免政治上的骚乱,我们保证这个王国的财源,以一个大规模的银行做他的财政上的基础;像这样的银行,全世界的基督教徒都会争先购买它的股票的。”
萨加尔开始笑了,计划的伟大诱惑了他,虽然他还不敢坚信,但他已禁不住想替这银行取一个名字,他像是发见宝物似的快乐地叫起来:
“这银行可以叫作‘圣陵金库’ !伟大极了!我们的事业全在于此了!”
这时他碰见了嘉乐林夫人理性的目光;她也在微笑,但有一点怀疑意味,甚至于还在动气。于是他对于自己的热忱感到惭愧。
“不论如何,我亲爱的哈麦冷,正如你所说的,这是‘大厦的冠冕’,我们要好好地保守秘密!否则,人家会讥笑我们的。而且,我们的计划已经大得可怕,至于最终的结果,光荣的结果,顶好是保留起来讲给圈内人听。”
“自然,这也是我的意思。”工程师声明说,“这也就是一种神秘。”
利用工程师的文件夹,把所有这一大堆计划肯定下来,便是这一天说过这一句话以后立刻发生的事。他们想开始设立一个小型的银行,经营初步计划的事业;以后如果有了成绩,便可以渐渐地帮助他们成为市场的主人,他们就可以征服世界。
第二天,萨加尔为了儿童习艺所的事想去请示,所以就上阿尔魏多王妃的楼上去;有一个短时间他曾经做过的旧梦,又重新使他回忆起来了:他曾经想过要做这位慈善皇后的亲王丈夫,把自己变成一个专门为穷人分配财产和管理财产的人。现在他笑起来了,因为在这时候,他觉得那是稍稍有点愚蠢的。他是生来创造生命的,并不是来医治生命所造成的创伤的。最后,他行将重新出现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完全为利益而战斗,为幸福而竞赛;所谓幸福,可以说也就是人类一世纪一世纪地朝着更快乐更光明的方向前进。
同是这一天,在图样室内他发现嘉乐林夫人一个人独自待在那里。她站在窗前,偷看在这不寻常的时间出现于邻近花园内的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这两个女人在念一封信,神色十分忧愁,一定是她儿子斐帝南的来信,他在罗马的情况大约有些不妙吧。
“你瞧,”嘉乐林夫人知道萨加尔来了以后这样说,“这两个不幸的人一定遇到了一些伤心事。就是街上看见的一些穷女人,都不会叫我这样难受。”
“唔!”他快活地喊道,“你请她们来找我吧。我也会叫她们发财,既然我们要创造一切人的财产。”
他怀着追求幸福的狂热,寻找她的嘴唇亲吻。但是,她却突然一躲把头转过去了,她由于意外的不自在显得态度严肃,脸色也变得苍白。
“不要这样,我请求你。”
自从她在一种完全无意识的时刻委身于他以后,他想重新占有她,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事业已经郑重地安排就绪,他就想到自己的幸运;他愿意在这一方面也把关系搞好,她这坚决的退缩举动使他感到惊讶。
“难道这真会叫你痛苦么?”
“是的,很痛苦。”
她安静下来,同时也微笑了一下说:
“再说,你得承认,这件事,连你自己也不十分热中呀!”
“啊,我么?我爱你!”
“不,你不要这样说,你将来是那样的忙!以后,我向你保证,我将以真实的友情来对待你,如果你是我所相信的那样积极工作的人,如果你做起你所说的一切伟大工作……你瞧,友谊对你会更好一点!”
他听她说话,始终微笑着,稍稍有点窘,但被她说服了。她拒绝了他!想起曾经出其不意地只占有过她一次,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这时只是他的虚荣心感到了痛苦。
“那么,我们只是朋友么?”
“是的,我将来是你的同志,我将来要帮助你……我们是朋友,伟大的朋友!”
她把面颊送给他吻,他认为她的话有道理,就在她的脸上重重地吻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