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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所的钟一敲过十一点,萨加尔便进了上波饭店,走进有两扇高窗面临广场的金白色的餐厅。他看了一眼那几排小餐桌,饥饿的顾客肩并肩地挤在一起;他显得有些惊讶,因为他没有看见他在寻找的那张面孔。

一个茶房在忙碌的混乱状况中端着几盘菜从那里经过,萨加尔问道:

“请问,雨赫先生没有来么?”

“没有,先生,还没有来。”

于是萨加尔便决定去坐在一个顾客刚刚走了的靠窗口的那张桌子旁。他想他是来迟了。当人们替他换餐巾的时候,他目光望着外面,注意着人行道上的那些行人,甚至到了餐具已经摆好以后,他仍然不立刻点菜,把眼睛盯着广场;五月初春光明媚的日子使广场显得十分明亮。在这大家都在吃中饭的时刻,广场上看不见人影,嫩绿色的栗子树下的板凳上空无一人;停车场上沿铁栏从这端到那端,停了一排马车。开往巴士底的公共马车在花园角上的办公处前面停下了,但是没有上下一个客人。对面有一座带一排柱子和两尊铜像的大建筑物,建筑物前面有一排宽大的台阶,上面还有一排排列整齐的椅子。此时太阳正直射下来,这一切景物全沐浴在阳光之中。

萨加尔掉过头来,认出经纪人马佐坐在他隔壁的桌子旁边,于是他把手伸给他,一面说:

“啊!是你。你好呀!”

“你好!”马佐回答,一面漫不经心地和他握了手。

马佐是一个矮小的、酱色皮肤的、活泼而漂亮的男子。不久以前,他三十二岁时,刚从一个叔父那里继承了一家经纪商行。他和坐在对面的那位顾客,红润的面孔刮得光光的胖先生非常相像;这人是著名的阿马鸠,自从他对塞尔西矿场股票有过一次惊人之举以后,交易所里谁都佩服他了。当矿场的股票已跌到十五法郎一股,人们认为凡买这股票的人都是疯子的时候,他很随便地把他的全部财产二十万法郎,一起投到这事业上面去,既不计算,也不探听,完全是一种专碰运气的人的顽固态度。可是今天巨大而确实的矿苗被发现了,股票价格已超过一千法郎一股,他赚了一千五百万法郎;从前可能使别人把他关进疯人院的愚蠢举动,现在却把他抬高到具有了不起的金融头脑的人物的地位。人人都向他打招呼,尤其是都向他请教,但是他再不买股票了。他高踞在他那绝无仅有的、天才的、神话似的举动的成功上,仿佛已经满足。马佐呢,大约是在期待他的主顾。

甚至连阿马鸠笑都没对他笑一下的萨加尔,只得向对面桌子上的几个人打打招呼;那里坐了他认识的三个投机家:皮勒罗尔、莫塞和萨尔蒙。

“你好,境况如何?”

“好,还可以……你也好!”

就在这几个人身上,他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冷淡,几乎可以说是轻视。皮勒罗尔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举止粗鲁,鼻子薄得像刀刃,有一张游侠骑士那样瘦削的面孔,他总带着一种赌徒所特有的亲热态度,主要目的无非是设圈套叫人上当。当他每一次周密考虑一个问题的时候,总是声明说他正在灾祸里翻筋斗。他把一切事情永远往胜利一方看,所以他的特性是赌多头 。而莫塞,恰恰相反,是一个矮个子,黄面孔,为肝病所苦,不断地叹息,时时恐惧灾祸临头的人。至于萨尔蒙则是一个到了五十岁年纪还在与衰老搏斗的美男子,他把墨水一般黑的胡子修饰得异常漂亮,因此显得是一个极端强健的快活人。他从来不说话,只是用微笑来回答问题,人们不知道他在赌哪一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赌。他听人说话的态度,每每使莫塞有一种莫测高深的印象,莫塞常常把心事告诉萨尔蒙,如果萨尔蒙听了仍然表示沉默的话,莫塞便会大失所望,不得不跑到经纪商行去改变他的委托

萨加尔由于这些人对他表示冷淡,就用他那热烈的、有挑战意味的目光把餐厅扫射了一周。他只同距离他三张桌子的一个高个子青年互相点了一下头。那青年就是漂亮的萨巴达尼,法国东部人,酱色的长形面孔,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增加了它的光彩,只是一张令人不舒服的丑嘴巴,把面容损害了。这孩子的和气态度使萨加尔十分感动。他大约是从外国的交易所破产回来的人,是妇女们喜爱的神秘的愉快人物之一,他去年秋天才到这里来鬼混。萨加尔在一个银行的倒账中曾看见他替人充当过假账户 。由于他对人,即使对最坏的人,也有一种毫不怠慢的善良恭顺态度,而且非常公正,因此渐渐地取得了场内场外的信用

一个茶房这时正站在萨加尔面前。

“先生要用什么?”

“啊,是的……随便吧,一块猪排,一些天冬菜。”

随后他又把茶房叫了回来。

“你肯定雨赫先生没有在我来以前来过又走了么?”

“啊,绝对肯定!”

自从十月里他遭遇失败,不得不再一次清理自己的财务,并出卖了他蒙梭公园的公馆而租居一所普通住宅以后,他在这餐厅中便落得只有萨巴达尼这类人同他打打招呼了;他走进他从前有过势力的餐馆,已不能使所有的人掉头和伸手了。他是一个好赌徒,在这最后一件丢脸的、不幸的地产事业失败以后,他始终没有怨恨,虽然在这事件中他仅仅能救下他自己一条命。不过在他身上却燃烧起一种东山再起的欲望。雨赫曾负责到他的身为大臣、显赫一时的哥哥卢贡那里去活动,并正式约定在十一点钟来回音;但这时雨赫还没有来,实在使他很生气。驯服的议员兼当伟人仆役的雨赫,此时不过是一个担任传达的人物。只是,万能的卢贡,难道可能就这个样子抛弃他么?卢贡从来没有表现出他是一个好哥哥的态度;在这一场大灾祸之后,他生了气,或者他想公开割断这个关系,以免自己卷入漩涡,这都是并非没有理由的。但是,六个月前,难道不是他秘密地在帮萨加尔的忙么?现在,萨加尔因为不敢亲自去见他,怕引起他发怒,特地托第三者去求他助一臂之力,难道他有心拒绝么?卢贡只要说一句话,便可以使他站起来,重新把这个堕落而伟大的巴黎踏在自己的脚下。

“用什么酒,先生?”茶房问。

“你们那种平常的波尔多 。”

萨加尔陷入了深思,他并不饿,听任他的猪排冷却;他看见桌布上有一个黑影掠过,于是抬起头来望了一下,原来是马西亚,一个皮肤微红的胖孩子;萨加尔知道他是一个很忙的跑街,他正拿着交易所的行情表在桌子间溜来溜去 。萨加尔看见马西亚从自己面前经过而不停下,一径把行情表递给皮勒罗尔和莫塞,真是非常尴尬。这两人正在愉快地讨论什么问题,仅仅看了行情表一眼,不要,他们没有什么要委托他的,也许下一次再说。马西亚不敢向著名的阿马鸠进攻,因为此人现在把头俯在龙虾生菜之上,正和马佐低声说话;他只得找萨尔蒙,萨尔蒙接过行情表,研究了许久,一句话也不说,交还给他。餐厅里活跃起来,每一分钟都有另一些跑街开门进来。距离远的彼此高声说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谈生意的热情也就上升了。萨加尔的目光不断注意着外面,这时广场上也渐渐地热闹起来,车马与行人在那里汇流;被太阳照亮的交易所的台阶上,一些黑点,换句话说,一些人,已经一个一个地出现了。

“我再向你说一遍,”莫塞用很忧虑的声音说,“三月二十日的补选,是一件最令人伤脑筋的大事……这一天,整个巴黎也许会被反对派所控制。”

但皮勒罗尔却耸了耸肩。左派的板凳上多了一个加尔诺和一个加尔尼埃-巴歇士,又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这正如公爵领地问题一样,”莫塞又说,“内容是很复杂的……一定的!你笑也没有用。我并不说我们应当和普鲁士开战,以便阻止它剥夺丹麦来肥润自己;不过,这里也有行动的方法……是的,是的;大鱼既准备吃小鱼,那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完……至于墨西哥 ……”

皮勒罗尔,在他对一切都感到满足的这一天内,不免大笑起来,他打断莫塞的话说:

“啊,不,我的亲爱的,你不要用你对墨西哥的恐惧叫我们发愁吧……墨西哥将是我们这个朝代的光荣的一页……你在什么地方见了鬼才会想到帝国出了毛病?一月里发行的三亿公债,结果不是收到了十五倍以上么?这是一种压倒一切的成功……喂,我和你相约到一八六七年再看,是的,从此时起,三年以后,就在皇帝不久前决定的世界博览会开幕的时候。”

“我跟你说,一切都要倒霉的!”莫塞失望地肯定说。

“嘿,你让我们安静些吧,一切都会走运的!”

萨尔蒙以一种深沉的态度笑着,把他们两个先后都看了一眼。萨加尔听见他们这些话,就把帝国似乎会遇到的危机与他个人处境的困难联系起来。他,又一次跌倒在地上了,难道养育过他的帝国也会和他一样摔一跤,从最高层的好运一下垮到最凄惨的地位么?啊,十二年以来,这个帝国制度,他曾经爱它,保卫它;他只有在这一制度之下才感到自己是活着,在生长,而且充满了活力,正如一棵根苗扎根于适宜自己的土地上的树一样。但是,倘若他的哥哥想把他从这土地上连根拔起来呢?倘若人们想把他从这些穷奢极欲地吸人脂膏的人当中排斥出去呢?那就是盛会之夜的最后散场,一切都完了!

现在他等着他的天冬菜,沉浸于回忆之中,越来越喧嚣的餐厅对于他简直毫不相干。在他的正对面,有一面穿衣镜,他刚才照了一下自己的容貌,使他很惊讶。对他的矮小的身材,年纪并不发生作用;他五十岁年纪看起来不过只有三十八,他还保持着瘦削,保持着青年人的活力。他的木偶人似的黑而塌瘪的面孔,他的尖鼻子,他的发亮的细长眼睛,甚至还因为带了这点年纪的关系而显得更为匀称,似乎永远都有一种那么温顺、那么活跃的青春之气;头发还是那么浓,而且一根白的也没有。此时他不由得想起政变的第二天 他到达巴黎时的景况。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流浪在巴黎街头,口袋空空,饥肠辘辘,急于想满足他的各种欲望。啊!他第一次跑了一下街头,连箱子都还没有打开,就想带着他的歪跟靴子和肮脏外套去和这个城市搏斗,去征服它!从这一天晚上起,他居然有好几次居过高位,百万计的金钱流水似地从他手边溜过,但他从来没有占据过一笔财产为他自己使用,像使用他自己的一件东西那样可以任意支配,可以把它牢牢实实地锁在箱子里。在他自己箱子中从来都是空虚和幻想的财产,而实际的金子仿佛都从那些无名的漏洞中漏走了。现在他又重新流落街头,跟很久以前他刚起步的时候一样:年轻,饥饿,永远没有满足,为享受欲和占有欲苦恼着。一切他都尝到,但一切他都没有吃够;他认为他没有机会和时间去自由地支配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的生物,流浪街头,比初入社会的人还不如,初入社会的人还有幻想和希望来支持自己。他得了一种狂热病,想重新征服一切,再站在他从来没有占据过的高位上,用脚踏住那被征服的城市。而这一次他想取得的并不是骗人的门面财富,而是财产稳固的实业,以若干充实的口袋作宝座的黄金王国!

尖锐而刺耳的莫塞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打断了萨加尔的沉思。

“去墨西哥的远征军一个月要用一千四百万,这是梯也尔 证实了的,除非瞎子谁都看得出议院中大多数都动摇了。现在,左派有三十多个。皇帝自己也很了解,绝对的权力是不可能了,既然他自己都在提倡自由。”

皮勒罗尔再也不回答,很满意地用轻蔑的神气表示讥笑。

“是的,我知道,你觉得市场是很稳定的,生意也不错。但是等到最后吧……在巴黎,你看吧,破坏得太多也重建得太多!大量的工程把国家的财富都用光了。至于那些强大的银行,在你看来是那么繁荣,你等着看吧,只要其中有一家摔了交,你就会看见一连串地跟着滚下去……人民的骚动还不必去说它。为了改善工人地位刚成立起来的国际工人协会,使我很害怕,真的。在法国,现在已经有一种抗议,有一个日益强盛的革命运动……我告诉你,果子一旦长了虫,一切都会垮台的。”

这是一种高声的抗议。这该死的莫塞的恐惧症真的发作了。不过他自己一面说话,一面也不断地以眼睛看着邻近的桌子;在那桌子上,马佐和阿马鸠在嘈杂的人声中用很低的声音在说话。渐渐地,整个餐厅都对这样长时间的秘密谈话感到不安。他们在说些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悄悄地说呢?阿马鸠肯定在下委托书,准备有所行动。三天以来,人们对于苏伊士运河的工程,传开了不好的风声。莫塞 了一下眼睛,同时放低了声音说:

“你知道,英国人想阻止那里的工程,他们很可能诉诸战争呢。”

由于这个消息本身的重要性,皮勒罗尔也动摇了。这是一件不可置信的事情,可是这句话立刻从这张桌子传到另一张桌子,因此更有一种说服人的力量。英国送来了一份最后通牒,要求立刻停止苏伊士运河的工程。很显然,阿马鸠同马佐说的就是这件事,他在委托马佐卖掉他所有苏伊士的股票。在油腻气味中,在杯盘的撞击声中,恐惧声浪越来越大。这时候,使这种骚乱达到高潮的一件事,是马佐经纪商行的伙计,那个脸色温和、长着浓厚栗色胡子的小佛罗里突然进来了。他手里拿了一包签条 ,匆匆交给他的老板,一面又贴着耳朵向老板说话。

“好的。”马佐简单地回答,一面把那些签条分门别类地夹在记事本里。

随后,他取出表来看了一下说:

“马上到中午了。你告诉伯尔蒂埃叫他等着我。你也在那里不要走,上去把电报拿来。”

佛罗里走了以后,马佐继续同阿马鸠说话。他把口袋中其他签条拿出来放在桌布上的盘子旁边。每一分钟,每一个顾客临走的时候,总是弯下腰向他说一句什么话,而他也就停止正在吃东西的嘴,迅速把顾客们所说的话记在一张纸头上。不知来自何处的无中生有的虚假消息,像暴风雨的乌云不断地在扩大。

“你卖了,是么?”莫塞问萨尔蒙。

萨尔蒙的无声微笑很显然有一种微妙作用,以致莫塞也怀疑起英国真下了最后通牒;他甚至不知道这一最后通牒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他为此事发愁了。

“我么,人家要我买多少我就可以买多少!”皮勒罗尔用不顾一切的赌徒的狂妄态度,这样夸口总结一句。

萨加尔在这狭小的餐厅中,由于沉醉于赌博,额角不免有些发烧,饭后的喧嚣又不断地在打击它,因此他决定吃他的天冬菜,重新对雨赫生起气来,决计不再等他。几个星期来,他是这样急于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总是迟疑不决,十分苦恼。他觉得他迫切需要换一张新皮 。他首先梦想一种完全新的生活,在行政上获得一个高级的地位,或者参加政治活动。为什么立法会议不把他引进内阁,像引进他的哥哥一样呢?他不满意投机事业 是因为它那经常的不安定性,大批款项的获得和损失都是一样的快。他从来没有拿了实际的百万钱财睡过夜,也不欠任何人的债。这时候,他正在考验他自己的良心,他对自己说,他对于金钱的战斗,也许过于感情用事,而这战斗实际是要求镇静的。这也就可以说明他经过了若干艰难和阔绰的奇特生活以后,在新巴黎做了十年巨额的土地买卖以后,他还是落得两手空空困难之极的原因了。换了别人,即使更笨拙的人,也会弄到一大笔财产的。是的,也许是他不理解自己的真正本领,说不定突然一下,在这混乱的政治局面中,他以他的活动能力和热烈信念,还会获得胜利呢。一切都要看他哥哥的一句回话。要是他的哥哥拒绝了他,使他不得不投身于投机事业的深渊中,那么毫无疑问,就只有拼个你死我活了。他要冒险大干一下,这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谈过的。几星期以来他所梦想的巨大事业,使他自己都有些害怕。这件事的规模之大,只要一干起来,不论成功或者失败,都会惊动整个社会。

皮勒罗尔提高了声音:

“喂,马佐,什罗塞破产的事情完了么?”

“是的,”经纪人回答,“布告今天就可以贴出……你有什么法子?真麻烦,不过,我发现了什罗塞的情况非常不好,我是第一个贴现给他的……对这般家伙,我们应当时时清洗一下!”

“有人告诉我,”莫塞说,“说你的同事甲各彼和德拉罗克也在他那里放了一大笔款子呢。”

经纪人做了一个捉摸不透的手势。

“是的,这便是断绝后患的一种办法……什罗塞是一群强盗中的一个,他将来只有跑到柏林或维也纳的交易所中去揩油了。”

萨加尔把眼睛望着萨巴达尼,他从一件偶然的事件中知道他和什罗塞有秘密的结合。谁都知道他们两人是这样的赌法:在同一的证券上,一个赌多头,另一个赌空头;失败了的一个就均分另一个的赚项,然后逃之夭夭。这位年轻人刚才吃了一顿美好的早餐,正在付账,态度很安详。随后,他以一种混杂着意大利血统的东方人的温柔姿态跑来握着马佐的手,因为他也是马佐的主顾之一。他弯着身子委托马佐一项交易,马佐立刻把他的委托记上一张签条。

“他卖他的苏伊士了。”莫塞喃喃地说。

因为怀疑使他痛苦,因此他感到有大声询问的必要:

“喂,你对苏伊士的意见如何?”

在喧嚣声中,突然一阵沉默,邻近桌子上的脸都转过来了。这说明人们的忧虑已越来越大。其实阿马鸠这时不过是请马佐照顾一下他的侄儿,并没有说别的话,但是从他的背后看,可就有些神鬼莫测的情景了。至于经纪人,他所收到的叫他抛售某某证券的那许多委托书,开始叫他大为惊讶;但由于职业上的谨慎习惯,他总是喜欢用点头表示同意。

“苏伊士,那很好!”萨巴达尼用一种唱歌的声音说,他在出饭店大门以前,特地绕了一个弯子,为的是走过来客气地和萨加尔握一下手。

萨加尔感到他这一握手是那么地温和,那么地柔润,几乎和女性一样。当他正徘徊歧路,处于想改造生活但还在犹疑不决的时候,他把所有这餐厅里的人都当作了流氓骗子。倘若人们给他一种力量,那么,像莫塞这类胆小的家伙,皮勒罗尔这样冒失的家伙,萨尔蒙这样比葫芦还空虚的家伙,阿马鸠这样以成功来表示天才的家伙,他会抓着他们而剪掉他们的毛。盘子和玻璃杯的声音又响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在旋转;如果苏伊士股票真要狂跌的话,他们应当赶快到交易所去,到赌场去战斗一番。在这样的匆忙之中,门开关得更响了。从窗子那边望过去,在排列着一长列马车、充满了许多行人的广场正中,萨加尔看见阳光正照射着的交易所的台阶上,这时爬行着一条延续不断的人虫,使台阶变成了一个布满黑色斑点的斜坡。那些人穿着整齐端正的黑色衣服,渐渐地围向石柱;在铁栏后面,还出现了一些女人,不过不很清楚,她们正在栗子树下逡巡。

突然,当他开始吃他才叫来的奶酪的时候,一个粗俗的声音使他抬起了头:

“请你原谅,我的亲爱的,我实在没有法子早一点来。”

雨赫终于来了。他是生在卡尔瓦多斯省的一个诺曼底人,有一副装作朴实人的狡猾农民那种肥头大耳的样子。立刻,他随便要了点吃的,当天的份菜,再加上一些蔬菜。

“怎么样?”忍耐了许久的萨加尔生硬地问。

但是雨赫却不忙,以一种故弄玄虚而又谨慎的人的态度望着萨加尔。随后,他开始吃起来,一面伸过头来把声音放低说:

“怎么样!我见到这位伟人了……是的,在他那里,今天早上……啊!他对你很好,很好。”

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大杯酒,把一个马铃薯放在自己的嘴里。

“怎么样?”

“怎么样!朋友,你瞧……凡他所能做到的事,他都愿意替你做;他要替你找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地点不在法国……这样,比方说,在我们的殖民地中去做一个总督,而且最好的一个殖民地。你在那里可以做主人,你可以成为一位真正的小王子。”

萨加尔脸色变青了。

“你说,这真是笑话,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嘲笑……为什么不立刻把我驱逐出境呢!……啊!他想甩掉我了。叫他当心,我照样有办法使他难堪的!”

嘴里塞满了东西的雨赫劝解说:

“你看,你看,人家只是想为你好,你让我们办吧!”

“那么,就任人宰杀,是么?……你注意一下,刚才这里已经有人在讲,说不久帝国可能要犯一个错误。是的,意大利的战争,墨西哥的远征,对普鲁士的态度,都是问题。我敢说,这是真话!……你们做了那么多愚蠢和疯狂的事,整个法国都要起来抛弃你们的。”

这一下,这个议员,这个大臣的忠实奴才发起愁来,脸色苍白,观望着他的周围。

“啊,请你允许我,请你允许我,我不能同意你的话……卢贡是一个正直的人,只要他在,那就没有什么危险……不,不必再多说了,你不了解他,这一点是可以说的。”

萨加尔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猛烈地打断他的话说:

“就算这样,你爱他去吧,你们可以干你们的勾当……总之,他是否还可以容忍我留在这里,留在巴黎?”

“在巴黎?绝不!”

萨加尔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站起来,叫茶房,付款;至于雨赫则是安静的,他了解萨加尔的发怒,继续大口地吃他的面包;他怕闹笑话,所以由他去,不去理他。这时候,餐厅中发生了一阵强烈的骚乱。

甘德曼刚才进来了。这是一个银行大王,交易所和上流社会的主人。他有六十岁了,宽大的秃头,厚鼻,差不多生在头顶上的圆眼睛,表示他个性无比的顽固,生活无限的疲劳。他从来不进交易所,仿佛连正式的代表也不打发一个去,他也从来不在公共场所吃饭。只是很久很久,偶然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也在上波饭店出现;他一来便坐在一张桌子旁,只要了一杯放在盘子中的维希水 。他已经为胃病苦了二十年,专靠牛奶维持生命。

立刻,餐厅中的人员像飞一般地给他拿来这一杯水。所有在座的顾客因他的到来身份都大大降低了。莫塞神色惊讶地望着这个人,他是掌握了秘密的,他可以任意操纵证券的涨跌,像上帝操纵雷击一样。皮勒罗尔也向他敬礼,因为皮勒罗尔一向所崇拜的,只有甘德曼的十亿金钱所产生的无可抵抗的力量。此时是十二点半,刚才突然离开阿马鸠的马佐又回来了。他在银行家面前弯了腰,因为他有时也会从他那里获得委托的光荣。交易所的其他人也正准备出发,去站在这位尊神的周围,站在混乱的肮脏台布中间向他作一个卑躬屈膝的敬礼。他们以尊敬的态度望着他用发抖的手拿起那杯水,拿到他没有血色的唇边去。

从前,萨加尔在做蒙梭平原的地产投机事业时,和甘德曼曾有过争论,甚至伤过和气。他们两人是不能和解的:一个是感情冲动而贪图享受的,另一个是严谨而遵守冷静的逻辑的。因此,当萨加尔正在发怒的时候,后者胜利地进门,更是激怒了他,他只得离开。可是甘德曼却向他招呼:

“喂,告诉我,好朋友,你真的就不做生意了么?……我相信,你这样做是对的,这好得多。”

对于萨加尔,这简直是当面一鞭子。他挺直他那矮小的身材,用一种像剑一般尖锐而清脆的声音抗辩说:

“我现在正要办一个二千五百万资本的银行,我打算不久去看你呢!”

他出门了,留下餐厅中热烈的喧嚣声。餐厅中的人们推推撞撞你拥我挤,大家怕的是赶不上交易所的开门。啊,他要争取最后的成功,他要把这些掉转身不理他的人踩在自己的脚下,他要以强大的力量来和这位黄金之王斗争,他也许有一天还会打倒他!他本来还没有决定要干这件银行大事业,但由于需要回答甘德曼的问题,他迫不得已顺口说出了那句话,使自己也不免惊讶起来。但是,除此,他还能够在其他方面去试他的运气么?现在,哥哥舍弃他了,人与事都使他受了伤,强迫他不得不再去奋斗,一如已经流血的牛,还被人牵上了斗牛场一样。

他站在人行道旁,战栗了一会儿。这时是最活跃的时刻,巴黎生活好像是集中在这个蒙马特街和黎世留街之间的那个中央广场上,这条街是塞满了人的交通要道。广场四角的四个十字路口上,车辆像潮水似的川流不息,在那些步行的人群的波浪中,划出了一条线路。沿着铁栏,停车场上的两条马车行列,无休止地时而中断时而又接连起来。至于维维纳街上跑街们的车辆,则拥挤地排成了一行;车夫们高踞车上,一缰在手,准备获得第一道命令时即行鞭马出发。在已被占据的台阶和廊檐下,涌满了一些像蚁群似的穿着大衣的人。在大钟底下已开始活动的所谓“场外”走廊,买卖的呼声已经起来了。这种投机的潮声,压倒了城市的嗡嗡之音。过路的人掉过头来,对于那里面经过的事情抱一种急欲知道而又恐惧的心理。这种金融活动的情形,是没有几个法国人的头脑能够了解其神秘性的。在这种野蛮的叫声与举动中,产生出突如其来的破产或突如其来的发财,这真是人们无法说明的一件事。而他呢,站在这下水沟旁,对远处传来的声音感到厌烦,忙碌而混乱的人群从他身边挤过去,他再一次梦想着那黄金王国;在这个狂热病集中的区域,有一个交易所,每天一点到三点的时候,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中央跳动着。

但是,自从他惨败以后,他已经不敢再进交易所;这天还是一样,一种令人痛苦的虚荣感和一种确信将被人看作失败者的心理,阻止他再跨上那些台阶。他好像被情妇从幽会场所驱走的情人一样,一方面自信是在恨她,另一方面却感觉到更需求于她。他情不自禁地走了回来,在石柱的周围绕了一圈,然后穿过花园,以一个散步者的步伐走到栗树荫下去。在这个没有草、没有花、尘土飞扬的小广场内,介乎书报亭与小便处的那些板凳上,坐满了一群混杂的人群:那里面有来历不明的投机家,有没有戴帽子、正在喂奶的家庭妇女。他装作毫无所谓,在那里闲游,抬起眼睛四下张望,心中带着一种忿怒的想法,打算围着交易所绕一个小圈;他想,他总有一天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再进这座宏伟的建筑物的。

他从右角走进面临银行街那一排树下的小广场,他立刻走到了那专门买卖无价证券的小型交易所,并看见了那些“泥脚”,——这是人们对那些专门买卖无甚价值的证券的赌徒的一种含讽刺和轻视意味的称呼——他们在下雨刮风的日子,在烂泥中,决定那些倒闭公司的股票价格。在这堆杂乱的人群中,有肮脏的犹太人,他们的油腻面孔在发光,他们那种贪食鸟的干瘪的侧影和他们那些典型鼻子现在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结合。他们彼此仿佛正对着一个俘获物,在怪声乱叫中,情绪十分热烈地想互相吞噬一样。萨加尔打从那里经过,看见旁边有一个胖子,正对着太阳在检验他手中高高举起的一粒宝石;虽然他拿宝石的手指又粗又脏,但他的样子却是细致的。

“啊,毕式!……你倒令我想起,我还有事要上你那儿去一趟呢!”

毕式在维维纳街转角斐多街开了一个所谓“代理商行”,好几次在他遇上了麻烦的时候,这个商行,对他有过很大的好处。可是这时毕式却站着出神,一心察看着那宝石的透明体,他的宽脸转过来朝着天空,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仿佛为强烈的光线所照射而不敢张开。人们可以看见他经常系着的白领带已卷成了一条绳子;他的灰白头发从秃顶上形成许多稀疏凌乱的鬈发,正好接着他那件外套的领子;他这件从拍卖行买来的外套,从前原是十分漂亮的,不过眼下已经非常破烂而且满是斑点;他的被太阳晒得焦黄而又被大雨冲洗过的帽子,已经看不出它的年龄。

他终于决定来到街面:

“啊,萨加尔先生,你在这里散步。”

“是的……有一封俄文信,是君士坦丁堡一个俄国银行家写来的。因此,我想到你的兄弟,要他替我翻译一下。”

毕式以一种不自觉而温和的举动,右手转动着宝石,把左手伸了出来说,当天晚上他就可以把译文送给萨加尔。但是萨加尔却解释这不过是十来行字的翻译。

“我想自己上你那儿去,你的兄弟可以立刻念给我听……”

突然来了一个胖女人打断他的话。这是经常在交易所出入的人无不熟悉的梅山太太。她是一个下流而狂热的女赌徒,她的肥手曾染指于各种极可疑的事务。在她的像满月般红润而肿胀的脸上,嵌上了一双细长的蓝眼睛和几乎看不见的小鼻子。此外还有一张发出如孩子们吹笛子声似的小嘴巴。她头上戴一顶紫灰色的帽子,横贯帽子中央,结着石榴色的丝带;可是这帽子,似乎遮不住她那张宽大的面孔。她穿一件绿呢袍,满是泥土,颜色已经变黄;她那粗大的颈子和水肿病的肚子,似乎要把她的呢袍撑破。她手腕上挽着一只旧的黑皮手袋,又大又深,像一只旅行皮包,这是她永不离手的一件东西。这一天,她的手袋胀满了,满得像要撑破的样子,使她的身子不能不像一棵树一样向提手袋的一方倾斜。

“啊,你来了!”大概是在那里等她的毕式这样说。

“是的,旺多姆的文件我都收到,并且带来了。”

“好的,到我家里去吧……今天这里什么生意也没有。”

萨加尔用一种迟疑的目光望着这个大皮手袋。他知道,那些无价证券,那些行将倒闭的公司的股票,必然无可避免地会堕入这个口袋里面;一般“泥脚”还要在这些无价证券上投机,五百法郎一股的股票,他们讨价还价的数目是二十苏,十苏 。他们有一种渺茫的希望,希望这些证券一旦复苏起来,或者,他们把它作为一种犯罪的商品,稍微赚一点钱就卖与那些倒闭的银行家,拿去填补他们的“贷方” 。在金融的屠杀战场上,梅山恰似那些追随前进中的军队的乌鸦,没有一家公司或一家银行创立起来而不发现她带着她的大皮手袋出现的;她到处都去闻一闻气息,希望能够在什么地方发现死尸,即使是在人家胜利地发行股票的繁荣时期。因为她很知道最后的败退必然会有的,一旦屠杀开始,那就有死人好吃了,在血和泥中,就可以用很低的代价收集到股票了。而萨加尔呢?他正在计划办一个银行,看见她这个大皮手袋,难免有一种预感,他轻轻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口袋是一个无价证券的藏身之所,所有从交易所扫除出来的脏纸,都会从那里经过的。

因为毕式要带这个老妇人走,萨加尔就拉住他说:

“那么,我可以上你那儿去么?你的兄弟一定在家么?”

犹太人的眼睛变得温和起来,表示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惊讶。

“我的兄弟么,当然在家!你想他会到哪里去?”

“那很好,待会儿见!”

萨加尔让他们去了,自己继续沿着树木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了胜利圣母街。广场的这一面,是来往行人更多的一面,那里有几家商号,几家店面工厂,它们的金字招牌在太阳中发亮。窗帘在阳台上飘动,一家外省人全家,很快乐地站在那家带家具旅馆的窗口。他机械地抬起头,看见他们那种傻样子,他微笑了,可是一方面却加强了他这种思想:在各州县,还有的是股东呢!在他的背后,交易所的喧嚣像遥远的潮声一样,继续不断地纠缠着他,好像一种灭亡的威胁在追赶他一样。

另外又碰见一个人使他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若尔当?你到交易所去?”他叫起来,一面握着这个赤褐色头发的高大青年人的手。这位青年有点小胡子,神态果断而又很自然。

若尔当的父亲是马赛的一个银行家,因为投机失败自杀了;他在巴黎街头闲逛已有十年之久。他从事文学,勇敢地和不幸的贫困作着斗争。因为他有一个表兄住在布拉桑,认识萨加尔家里的人,所以当萨加尔来到巴黎住在蒙梭公园的公馆时,他就把若尔当介绍给他了。

“啊,到交易所去?永远不!”青年人用一种激烈的手势回答,仿佛他想赶走对他父亲的惨剧的回忆一样。

但随后他却带笑说:

“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是的,同一个我幼年时代的女朋友。我们订婚的时候我还很有钱,现在我已变成穷鬼,但她却仍然固执地愿意同我结婚。”

“好极了,我还收到了你的请帖。”萨加尔说,“你想不到我从前同你的丈人莫让特先生还有关系呢。那时候,他在魏来特开了一个油布作坊。这上面他大约赚了很大一笔钱。”

在他们说话的地方附近有一条板凳,若尔当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跟他介绍这时正坐在板凳上的那位矮胖先生;这人外表很像一个军人。原来当萨加尔碰见若尔当的时候,若尔当正同那人在讲话。

“这位是沙夫上尉先生,我妻子的一个舅父……我的岳母莫让特太太是马赛沙夫家的人。”

上尉站了起来,萨加尔向他敬了礼。萨加尔仿佛见过这张得了中风病的面孔,由于长久使用硬领的原故,使得这人的颈子直挺挺的;他是一个“现买现卖”的下等赌徒中的典型人物,这类人是我们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在这里一定看得见的。他们这种“现买现卖”是一种小注的赌法,他们每次很有把握会赚到十五至二十法郎,而且当场就在交易所交割。

若尔当和悦地微笑着解释他之所以待在这里的理由说:

“我舅父在交易所里赌得很凶,我只不过有时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和他握握手。”

“天哪!”上尉坦白地说,“既然政府给的津贴只能叫人饿肚子,那就应当赌……”

随后,因为青年人对生存的勇气使萨加尔感到兴趣,所以他问他文学上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若尔当始终是那么愉快地述说他在克里西街五层楼上可怜的小家庭的布置。因为莫让特一家人对于诗人是不信任的,认为允许女儿和他结婚已属莫大的恩惠,同时还借口说他们的女儿在他们死后,可以继承一笔由于节约而积累起来的更大的财产,所以便什么也不肯给他们。不,文学是不能养活一个人的,他计划了一部长篇小说,但没有时间写,他便不得不从事记者的生涯。在这生涯中,他要从事有关他职业的一切工作:新闻记事、法院报道以及其他都要由他负责编辑的各类杂讯。

“这样吧,”萨加尔说,“如果我那件巨大事业搞得成功,我或者需要你的帮忙。你来看看我吧。”

他同若尔当告别以后,就转到交易所后面去了。这里,究竟喧嚣是比较远了,赌徒们的狂叫停止了,只剩下一些含糊不清的杂音,消失在广场的隆隆之声中。在这一面,台阶上同样挤满了人;那些经纪人的办公室,人们可以从高窗上看见它挂的红色布幔,布幔把石柱大厅的喧嚣完全隔绝了;大厅中那些投机家们,那些最难应付的人,那些有钱人,很舒适地坐在黑影的地方,只有少数的另外几群人,把廊檐下的地方做了他们的露天俱乐部。这个建筑物的背后,一如戏院背后演员入口的地方一样,街道晦暗,相当清静;在这条胜利圣母街上,有小酒店,咖啡馆,啤酒作坊,酒吧间,里边都挤满了一些特殊的顾客,奇怪地混在一起。那些招牌说明有一枝病芽,从邻近的臭水沟边上长出来:信用坏透了的保险公司,流氓们办的金融日报、公司、银行、代理商行、售货摊,这是一个显然危险的地带;这些机构有的设在店铺里,有的设在亭子间,其面积不过像手一般大。在人行道上,在车道的正中心,在四面八方,都有人在侦察,在等待,一如在森林中设了埋伏的地方一样。

萨加尔在铁栅栏里面停下来,抬头望着那扇可以走到经纪人办公室 的门。他望着这扇门时的眼光,像一个军队长官考察他想进攻的一些地面似的。正在这时候,有一个高个子的愉快的人从酒吧间出来,穿过街道,卑躬屈节地说:

“啊,萨加尔先生,你有没有什么事给我做?我已经完全离开动产信托公司了,我想找点事做。”

这人的名字叫让图鲁,原是一个教员,他之所以从波尔多来到巴黎是由于一段暧昧的历史。他被迫离开大学以后,就失掉了社会地位;他虽有扇形的黑胡子,早熟的秃顶,但到底还不失为一个美貌的青年;再加上他还是个有知识,聪明可爱的人。他从二十八岁起就投身于交易所。做了十年使他身败名裂的“跑街”,而所得的钱,只够供他的癖好。他正如一个妓女因为皱纹威胁了生活一样,对于今天完全秃了顶的脑袋感到忧虑;他常常在等待机会,也许命运会把他抛在成功和幸运的路上。

萨加尔看见他那么谦卑,于是痛苦地回忆起上波饭店中萨巴达尼的敬礼;无疑地,只有下流人和堕落的人才和他在一道了。但他对于这人的敏锐的聪明不无佩服;他深知道,利用一般失意的人,可以造就最勇敢的队伍;谁敢于做一切,谁就能获得一切。他于是表现出一种好人的态度说:

“事情是可能找到的。你来看我吧。”

“现在,在圣拉查尔街,是么?”

“是的,圣拉查尔街。每天早上。”

他们闲谈起来,让图鲁极其激烈地反对交易所,再三说只有流氓才能在交易所上有所成就;他对交易所的冤仇,是一个没有流氓运气的人的冤仇。一切完了,他想试试别的事情;他觉得,利用他的大学文化程度,利用他认识上流社会的人物,他可以在政府机关里获得一个肥缺。萨加尔点了一下头表示赞成。他们走出了铁栅栏,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了布龙尼亚街。停在这街上的一辆暗黑的马车使他们俩都感到兴趣;这车的装备都是很正派的,马头这时正转向蒙马特街。高踞其上的马车夫的背,如磐石一般一动也不动。他们注意到有一个女人的头,已经有两次伸出车门又飞快地缩了进去。突然,那头又掉转来,满不在乎地以一种不能忍耐的目光向后望,向交易所那一边望。

“桑多尔夫男爵夫人。”萨加尔喃喃地说。

她有一个奇异的长着一头深棕色头发的头。在那有黑晕的眼皮下,长着一双灵活的黑眼睛。在她那张热情的脸上,有一张血红的嘴唇,只是鼻子太长了一点,损害了她的容貌。她看来很美,拿她的二十五岁的年纪说来似乎是一种早熟,她的气色活像一个喝醉了的女人,身上却穿着当代最时髦的裁缝师设计的服装。

“是的,男爵夫人。”让图鲁重复说,“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在她父亲拉德里古尔伯爵那里认识她了。啊,这位父亲也是一个疯狂的赌徒,是一个蛮横无理得令人愤慨的人。我每天早上都去接受他的委托,有一天他几乎打了我一顿。后来他中风死了,因为在一连串的赔损以后,他破了产。这家伙死了,我也没有吊唁他……他的女儿只好自行决定嫁与奥地利公使馆的顾问桑多尔夫男爵。她比他小三十五岁,她那火一般的目光,的确把他弄得发疯了。”

“我知道。”萨加尔漫不经心地说。

男爵夫人的头重新缩进马车中去。但是,几乎是立刻,又伸了出来;这一次是更其热烈的样子,伸长了颈子往远处,往广场那一面看。

“她也赌交易所,是么?”

“她已经成了一个赌迷了!只要是有风潮的日子,我们就可以看见,她坐在她的车子里,侦察交易所的行情,狂热地把一切记录都记在她的记事本上,然后下委托书……这时她正在等马西亚,你瞧,他已经到她那里去了。”

的确,马西亚正用他的短腿尽可能地快跑,手里拿着一张行情表,他们看见他跑去靠在马车门口,把头伸进去同男爵夫人大说而特说。随后,他们躲开了几步,以免被人发现他们在窥探;同时,那一直在快跑的跑街回来了,他们就招呼他。他先向旁边看了看,看看街角已经挡住了他才放心。随后,他干脆停下,喘不过气来,他的发光的脸上已通红,但仍然是乐呵呵的,他长着一双像儿童一样清澈的大蓝眼睛。

“他们有什么搞头?”他叫道,“苏伊士运河股票已经大跌而特跌。有人讲要同英国开战。有一个消息使他们非常害怕,而这消息又不知从何而来……我倒要问你一下,战争!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除非它是凭空出现……总之,这真是一种阴谋活动。”

让图鲁 了一下眼睛。

“这位太太很欢喜干这一行么?”

“啊!简直喜欢得发狂!我现在正把她的委托书拿去交给拿丹松呢。”

萨加尔听后,把他的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

“噢,真的,人家告诉我说拿丹松正开始赌场外呢。”

“拿丹松倒是一个很和气的小伙子,”让图鲁声明说,“他会成功的。我曾经同他在动产信托公司一起做过事……不过他将来会成功的,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 。他的父亲是奥地利人,在贝桑松落了户,我似乎记得他是一个钟表匠……你知道他怎么会有一天忽然搞起信托公司的,你看他是暗藏了怎样的诡计。他自己说这并不是一件怎么需要耍手段的事,只要有一个房间,开一个柜台,于是他开了一个柜台……你高兴么,你,马西亚?”

“啊!高兴!你也是过来人,你说得很对,应当是犹太人才有办法;否则,你就是设法了解了其间的奥妙也没有用;不能成功,那是你的运气不好……多么下贱的职业!但是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便只好留在这里。再说,我还有两条好腿,我照样有希望。”

他走开了,一面跑,一面笑。别人说他是里昂一个渎职的法官的儿子,所以父亲死后儿子便不愿意继续研究法律而流落到了交易所。

萨加尔和让图鲁走小步回到了布龙尼亚街,他们在那里还看见男爵夫人的马车,可是玻璃窗已经拉上了,神秘的车内似乎阒无一人,马车夫始终僵直地坐着,因为他每每可能要等到交易所收盘的时候。

“她真有鬼斧神工的刺激力!”萨加尔突然说,“我了解那个老男爵了。”

让图鲁奇怪地微笑了一下。

“我相信男爵早就厌倦她了。有人说,他简直是一个吝啬鬼……那么,你知道么,她在和谁鬼混……谁在替她付账?因为光靠赌博永远不够她挥霍。”

“不知道!”

“德甘卜尔。”

“德甘卜尔,那个高等检察官!那个又干、又黄、又僵硬的高个子……我倒很想看看他们在一起!”

两个人很愉快,容光焕发,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后分开了。在分手以前,让图鲁提醒萨加尔说,他要在近期内冒昧地去拜访他。

萨加尔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又被交易所的声浪所袭击,这声浪汹涌得像回潮一样地顽强。他转过弯,从广场的这一角走到了维维纳街;这条街因为没有咖啡馆而显得庄严。他沿着商会、邮政局和几家大广告社走;当他愈来愈接近交易所大门的时候,他的耳朵也越被声浪震动,情绪也就越兴奋;等到他能够从侧面向廊前那排圆柱注视的时候,他又停了一会,好像不愿意结束对这些柱廊的巡视,因为这种巡视,对他说来,就等于是一种精神上的占领。那里,在马路的宽阔处,一切生活的全貌都陈列出来、表现出来了:像潮水一般的消费者占据了各咖啡馆,点心铺也挤满了人,各种货架吸引了群众,特别是金饰店,正在那里烧炼大块的银器,吸引了不少人。从四个街角,四个十字路口,那些马车和行人汇成的河流仿佛正在膨胀,成为一种不可分解的混乱;公共马车站更增加了它的障碍,那些跑街的马车,排成了一条线,把人行道也堵住了,几乎从铁栅栏这头到那头都是这样。萨加尔的眼睛却只注意着较高的几级台阶,那里,那些穿外套的先生如联珠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在阳光下走动。随后,他的眼睛又移向那些柱子,那里有稠密的人群,黑魆魆的像蚂蚁般地蠢动,仅仅因为那些面孔的苍白色才显得有一些光亮。人们全是站着的,根本看不见那里的椅子;位于大钟底下的所谓“场外”,也有不少人在那里进行交易;他们形成了一个环形,不禁令人猜想那里面的混乱,想起连空气都为之颤动的疯狂的语言和举动。靠左面,有一群银行家,正在那里作临时的金融投机,兑换银钱,买卖英国汇票。这群人较为沉静,但却时时被成串进来的人在他们的队伍间穿来穿去,那些人是去打电报的。这些投机家你拥我挤的,一直挤到旁边的廊下。在柱子与柱子之间,也有一些人随便地靠在铁栏杆上,把背或肚子紧贴着那厢壁上的绒布。像蒸汽机一样发出隆隆的震动声越来越大,震动了处在混乱中的整个交易所。突然,他看见跑街马西亚用极其仓猝的步伐下了台阶,跳进马车,车夫抽着马飞跑了。

萨加尔觉得自己紧紧地捏着拳头。突然,他离开了那里,穿过街面转向维维纳街,他的目的是想走到斐多街的角上,因为那里是毕式的住所。他刚才想起那一封找人翻译的俄文信。但当他正要踏进毕式的家门的时候,楼下纸张店的前面却站立着一个青年人向他打招呼,他认得他是古司达·塞第尔,热勒尔街缫丝厂老板的儿子;他父亲把他安置在马佐的商行里,想叫他学一点金融商场的知识。萨加尔对这个漂亮孩子作出长辈般的微笑,不过一面也很怀疑他像一个侦探一样待在这里干什么。自从年轻的郭南太太在店里帮助她丈夫张罗以后,所有交易所用的账册,都在郭南纸张店购买。又粗又胖的郭南先生则从来不出来,待在店后担任制造工作。至于她呢,常常要来来去去,看管柜台,有时还得在外面跑。她长得肥胖,皮肤是金褐色兼玫瑰色,真像一只鬈毛的小羔羊,有着米色的丝一般的头发,极柔媚,极和蔼,常常带着讨人喜欢的态度。人家说她极爱她的丈夫,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一个交易所的顾客表示温情,当那位顾客令她欢喜的时候;不过,这并不是为钱,纯粹是为了欢乐;传说她只有过一次,在邻居女朋友的家里……总之,得到她恩宠的那些幸运的男子,事后应当表示谨慎,感恩,因为她始终是被人敬爱的,被人赞扬的,她的周围并没有什么流言蜚语。而纸店的生意又始终繁荣,这是一个真正幸福的角落。萨加尔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正看见郭南太太,穿过玻璃橱在向古司达微笑。多么美丽的小羊儿!他产生了一种轻松的快感。但他终于上了楼。

毕式住在五层楼上,已经二十年了;这是由两个房间和一间厨房组成的一个窄小的寓所。他生长在南希,父母亲都是德国人;自从他离开家乡住到巴黎以后,他渐渐地在这里展开了他的事业圈,那算是一种异常复杂的业务,他也并不感到需要一个更大的办公室。他把临街的那个房间给了他的兄弟西基斯蒙,他自己很满足他那个临院的房间。他房间中的破纸头、文件以及各式各样的包裹堆积得连靠写字台旁唯一的放一把椅子的地方都准备用来堆东西。他的最大的业务之一,便是收买作废的证券,把这些证券搜罗来之后,他便变成“泥脚”们的小型交易所和那些破产者之间的媒介人物了。因为破产者的账上有漏洞,须用这些作废证券去填补;因此,他必须随时注意行情,有时他直接去收买,有时则利用人家给他送来的大批存货。除了重利盘剥、暗中买卖珠宝钻石之外,他还特别经营收买债权的业务。塞满了他的房间几乎使墙头都要倒坍的就是这些东西,使他不得不跑遍巴黎的四面八方,用各种知识在各种社会中去打探、去侦察的,也就是这些东西。只要他一听说哪里有了“倒号”的事,他便跑去,和各股东周旋,结果是把当时一点好处也挤不出来的东西买了过来。他也常常到公证人事务所去侦察,等待那些不易实现的公开继承产权的机会,参加那些没有指望的债权的拍卖。他自己也公开登广告,招徕那些缺乏耐心的债权人;这般人宁肯立刻拿到几个苏,也不愿冒险去和债务人打官司。因为有这样丰富的来源,于是一张一张的纸,合起来真有几背兜,债券柜中便形成了一个不断增大的纸堆;这其中有:未偿付的期票,未履行的契约,已作废的产权认可书,未生效的合同。这以后,就开始选择了,用叉子在剩水残汤中去捞一下,这需要特殊的和敏锐的嗅觉。在这个人已逃亡的或宣告无力偿付的债券大海中,必须加以选择,以免过于分散了工作的力量。在原则上,他宣传的理论是:一切债权,即使最不可靠的债权,都可以变成有效的债权。他有一批案卷,分类分得非常仔细,还有一个全卷的姓名目录表;他不时要阅读一下这目录,以免遗忘。在那些无力偿付的债务人中,自然他是密切地注意着他认为不久会有机会获得财产的人。他的调查可以把一个人了解得清清楚楚,可以深悉人家的家庭秘密,记录下他的有钱亲属,他的生活来源,特别是他新近在什么地方做事,因为他可以通知他的老板停付他的薪水。他每每要等待几年让一个债务人成熟,一旦这人成功时便去致他的死命。至于那些失踪的债务人,是使他尤其热中的,他发狂似地不断追寻这般人;他常常注意看街上的招牌和报纸上登出的名字,像猎犬追寻野兽踪迹一样去打听住址。这种失踪的和无力偿付的债务人,一旦被他捉住以后,他就变得十分残暴;他会活生生地把他们吃掉,连他们的血都会被吸干;他以十苏买来的东西,会生出一百法郎的利润。他大言不惭地解释说他是在进行一种冒险赌博,所以不得不在已抓到手的人身上收回他在别人身上所损失的一切;所谓别人,即那些像轻烟一般从他手边溜跑了的人。

在追捕债务人的这一工作中,梅山是毕式最喜欢使用的助手之一;不消说他手边还有一小队听他使唤的探捕,但这般人信用既坏而且又是饿鬼,所以他并不信任他们;至于梅山呢,她是有房产的人,在蒙马特小山背后有整整一幢房子;这房子名叫那不勒斯里。那不过是在一块宽大的地皮上建立起来的一些摇摇晃晃的木棚房子,而梅山却用它来按月出租;那里可以说是猪狗住的洞,是可怕的贫困角落;那里住的都是垃圾堆里成群的饿死鬼。可是这房子还常常有人抢着要租,而梅山呢,当这些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时候,就毫不怜悯地把他们连人带破烂一起扫荡出去。坑了梅山的,把她那些木棚房的收益都吞噬了的,是她那不幸的赌癖。对于倾家、破产、火灾等场合,她也有一种嗜好,因为从中可以窃取到熔化过的珠宝。当毕式委托她去打听一个消息,强迫一个债务人搬家的时候,她有时对这个债务人也做些让步,这样她常常要耗费一些钱财,但是她喜欢。她自己声称她是寡妇,但谁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仿佛早已经有五十岁,胖得厉害,但她却有一张小姑娘的细嗓子。

这一天,自从梅山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以后,办公室里便塞满了,仿佛被刚掉下来的这个肉包袱堵住了办公室的所有出路。至于毕式呢,他站在写字台前正丢不开手,仿佛他整个的人都埋葬在这案卷的大海里,只有他的方脑袋还浮在海面上。

“你瞧,”她说,一面把那胀满了她的破手袋的一大堆纸从手袋中腾出来,“这都是法犹从旺多姆寄给我的。他替你把破了产的沙尔比埃的一切文件都买了来,因为你曾经叫我去告诉他注意这件事……一百一十法郎。”

法犹,这是她对她的一个表兄弟的称呼;他在旺多姆新近设立了一个年金代收处。他公开承认的交易是收取这地方的小额年金收入者的利息券,他也代为存放这些利息券和现款,一方面他也疯狂地赌交易所。

“这没有多大的价值,这些外省东西,”毕式喃喃地说,“不过,我们也总得在里面找找。”

他对这些文件嗅了一下,开始用一只老练的手加以选择。根据气味作了初步的估计以后,他把这些文件分成了几大堆。他的平板的面孔忽然阴暗下来,有一种突然感到失望的表情。

“咳,没有油水!没有甜头。幸好价钱还不贵……这是一些借据……老是一些借据……如果借款的人都是青年人,如果他们都到了巴黎,我们或者可以抓到他们……”

但是,他却轻轻地惊叹了一下。

“喂,这是什么?”

他刚才在一张贴了印花的纸张上,看见波维里埃伯爵的签字。这纸上只有三行字,字体是老头子们爱用的粗笔划的字体:“当蕾奥尼德·科隆小姐成年时,我当如约付以一万法郎。”

“这位波维里埃伯爵,”他慢吞吞地说,随后,他大声地说出他所想起的事,“是的,他有些田庄,在旺多姆附近有许多地产。他是打猎时遇到祸事死去的。他留下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困苦中过日子。从前,我常常有他的借据,每次还款都很困难。他是一个好闹笑话的人,这张东西一定没有什么价值……”

突然,他粗野地狂笑起来,重新继续讲他的故事。

“啊,这个老骗子,那个小女孩子是他搞过的!……她原是不愿意的,后来他就用这张破纸头使她愿意了,而这张破纸头照法律说来,仍然是无效的。而且再说,他已经死了……你瞧,日期是一八五四年,已经十年了。那女孩子应当是成年了,见鬼!不知道这张东西怎么会落到沙尔比埃的手里?……这个沙尔比埃不过是一个贩卖米粮的商人,他有些钱放星期债。那女孩子肯定把这张东西拿去抵押在他那里,借了几个盾 ,或者是由他负责支付这笔款项……”

“但是,”梅山打断他说,“这倒真是一笔生意!”

毕式不屑似地耸了一下肩。

“没有什么……我告诉你,在法律上这是没有价值的……就算我把这东西拿去交给伯爵的继承人,他们也会叫我滚蛋的,因为首先应证明这笔钱是否欠款……只是,如果我们发现了那个女孩子,那我就可以希望伯爵的继承人们乖乖地同我们和解,以免出现不愉快的争吵……你懂得么?那么,请你去把蕾奥尼德姑娘找出来,你写信给法犹,叫他把她从她的住处弄到我们这里来。以后,我们就有开心事了。”

他把这些文件分成两大堆,打算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加以更深入的研究;他现在一动也不动,张开着两只手,每一只手按着一堆文件。

沉默了一会儿,梅山又说:

“我正忙于搞若尔当的借据……我确信已经发现了他。他曾经在别的地方做过事,现在是在报纸上写文章。但报馆中那些人的态度是很坏的,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你。再说,我想,他在文章中也不会写他的真姓名。”

毕式一句话也不说,就伸手去按照字母的顺序取出若尔当的案卷。那是六张五十法郎的借据,日期已经有五年了,一张一张都按照预定还款的月份次序排列,全部合起来是三百法郎,是这位青年人在贫困的日子中签给一个成衣匠的。这些借据由于到期没有付款,因巨额利息而使债款的数额越来越大。案卷上还注满了要进行控告的词语。截至目前止,这笔债已变成七百三十法郎零十五生丁。

“如果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孩子,”毕式喃喃地说,“我们早晚要擒住他。”

随后,他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个联想,他喊道:

“喂,你说,席加尔多的事件,我们难道就放弃了不成?”

梅山把那双肥得可怕的胳膊举向天空。她庞大的身躯整个像波浪似的扭动起来。

“天老爷!”她以她的笛子一般的声音叹息道,“我把我的命都快结交在这件事情上了!”

席加尔多事件是她最爱讲述的一段浪漫故事。她的一个名叫作罗莎丽·沙威夷的小表妹,是她父亲的妹妹最晚生的一个女儿;罗莎丽在十六岁的时候,一天晚上,在哈尔卜街一座房子的楼梯上被人奸污了。这时,罗莎丽同她母亲正住在这座房子六层楼上的一套住房里,最糟的是那个强奸的人是一个结过婚的男子;他同他的妻子住在二层楼一位太太转租出来的房间里,迁来才不过八天,就对罗莎丽表示了那么热烈的爱,以致这位可怜的女孩子,一经他敢于突然下手推倒在楼梯角以后,就甘愿让他解衣服了。这一来,母亲当然忿怒了,她差一点闹出一段悲惨的丑剧。小女孩子哭了,承认是她自己愿意,说这是一件意外事,倘若人们把这位先生送进监牢的话,她就太痛苦了。于是,母亲不说话了,同意向这位先生索取六百法郎,分作十二张借据,每月付五十法郎,共付一年。这并不是一场下流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公道的交易;因为那时她的女儿学缝纫刚毕业,一个钱不能赚,病在床上,用度大,而且营养那么坏,连胳臂的筋都不很灵活了,她已经是一个残废的人。但是第一个月还没有到月底,这位先生便失踪了,没有留下他的住址。而且灾祸继续增加,有如天上下冰雹一样重重地打击着她们:罗莎丽生了一个儿子,母亲却又死了;她就过着黑暗、悲惨、肮脏的生活。她一旦堕入了那不勒斯里小表姐家里来以后,一直在街头胡混到二十六岁。她始终找不到工作,有时就在菜场上卖柠檬,有时同一些男人失踪几个星期,但这些男人把她打发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满身带着挨过打的青紫伤痕。最后,那是上一年的事,由于屡次冒险流落在外的结果,她总算侥幸死去了。梅山不得不收留着她的孩子维克多。这一件传奇性的故事至今还留下的就是那十二张署名席加尔多的没有付款的借据。除了这位先生叫席加尔多外,其他的事人们一概不知道。

毕式变换了一个动作,拿起席加尔多的案卷:那是一种灰色的薄封皮纸。因为还没有算利息,所以始终只是十二张借据。

“再说,如果维克多可爱一点倒也罢了!”这老妇人悲叹着说。“你想想看,他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孩子……接受这样一笔遗产,接受一个结果会上断头台的孩子和这些我永远也挤不出好处来的纸条,真叫吃足苦头!”

毕式抬起他苍白的大眼睛,顽固地盯在这些借据上。他这样研究这些借据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他希望在过去未曾注意到的一点细节上,在字母的形式上,在贴了印花的纸花纹上……去发现一些足以证明出什么的东西来!他认为这种又尖又细的书法,不会是他没有见到过的。

“这很奇怪,”他重复一次,“我肯定看见过这样的a和这样的o,拖得那么长,看来像一个i了。”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他叫梅山伸手去开一下门,因为这房间是直接和楼梯相连的。如果要走到临街的那一间房,必须经过这一间。至于厨房是一间不透气的黑洞,它在楼梯口的另一面。

“请进来,先生。”

进来的是萨加尔。他微笑,内心里对于挂在门口的那一块铜牌感到有趣,那铜牌上用黑而粗的字母写着:代理商行。

“哦,是的,萨加尔先生,你是为翻译的事来的……我的兄弟在那里,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请进来,请进来吧!”

可是梅山却偏偏堵住了过道。她神色越来越惊奇地盯着这新来的人。要走过去还得费一番周折:他得退到楼梯上,而她得出来到楼梯口去躲一下,然后他才能够进来,走到另一房间里去。当他们在进进出出折腾的时候,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哦!”她刚才似乎受了压抑,现在吹着气说,“这位萨加尔先生,我从来还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维克多长得简直和他一个样。”

毕式起初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望着她。随后,他突然醒悟过来,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咒骂:

“活见鬼!不错,我十分清楚,我在别的地方一定看见过!”

这一次他站起来了,乱翻那些案卷,结果把去年萨加尔写给他的一封信找了出来,这是他替一个没有还债能力的太太请求缓期的信。毕式立刻把那些借据上的字体拿来和信上的比较:这是同样的a和同样的o;这些a和o虽然出自两个不同的时间,依然十分相像。还有,在大写方面,也有很明显的相同的印证。

“是他!是他!”他重复说,“不过,你瞧,为什么用席加尔多而不用萨加尔呢?”

在他的记忆中,一段模糊不清的历史又活跃起来。一个名叫拉尔索诺的经纪人,现在这人已成了百万富翁,曾经把萨加尔过去的历史告诉过他:萨加尔是政变的第二天到巴黎来的,想利用他哥哥卢贡日益壮大的力量;起初他在老拉丁区的黑暗的街道上仍然很贫困;当他有幸埋葬了他的妻子并另外结了一次暧昧的婚姻之后,他的财产便迅速地建立起来了。他把卢贡这个姓改为萨加尔,正是在这次困难起始的时候。显然他这名字是由他第一个太太的名字席加尔多简单地变化出来的。

“是的,是的,席加尔多,我完全记起来了。”毕式喃喃地说,“他真胆大,用妻子的名字签他的借据。无疑地,当他住在哈尔卜街的时候,他和他太太一定是使用这个姓名。随后,这坏家伙作了种种提防,稍有危险的信号就马上搬家……啊,他要的不只是钱,他还找机会把女孩子推倒在楼梯上!其实这是愚蠢的行为,结果会给自己造成一个最不光彩的下场的。”

“嘘!嘘!”梅山又说,“我们已得到了,我们确实可以说真有一个好上帝。好了,我为这个可怜的维克多所做过的一切,将来一定可以获得报酬了。你说,这孩子,虽然是不堪教养,其实我还是爱他的!”

她容光焕发,一双细长的眼睛,在那张多脂肪的面庞上闪闪发光。

毕式呢,对这一件长期来一直在探究的问题,因偶然的机会获得了突如其来的解决,反而摇着头,冷静地在思索。虽然目前萨加尔处在失意状态中,但肯定还是有毛可剪的 。固然,偶然碰见一个没有什么油水的私生子的父亲也是可能,不过他不会叫人失望,他还在咬紧牙关等待。再说,怎么?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呢。尽管相貌上特别相似,使梅山惊讶,他也可以否认呀。而且,他已经是第二次做鳏夫的人了,他是自由的人,他个人的过去,他很可以不在乎。他即使承认了小孩,人们也不能利用任何恫吓、威胁来打击他。至于利用他承认这段父子关系而仅仅为取得那借据上的六百法郎,说真的,那也就太可怜了。要这样也真用不着那种偶然机会所赐予的奇迹般的帮助了。不,不!应当深思,应当培植,应当设法在完全成熟的时候去收获我们的耕耘。

“我们不要忙,”毕式结论说,“再说,这时候他正倒在地下,我们应当让他有时间站起来。”

他在打发走梅山以前,还同她考查了她所担任的一些零碎事务。一个青年女人为她的情人抵押宝石;一个女婿的债务可能要由他岳母来偿付,他的岳母,如果你知道内幕的话,可以说就是他的情妇;此外,在债务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极复杂的、极困难的、极微妙的偿付方法。

萨加尔走进隔壁房间的几秒钟内,眼睛被那直射的太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照得几乎睁不开。这间屋子是用蓝花月白色纸裱糊的,除此没有其他的装饰。简简单单的,屋角上有一张小铁床,正中有一张松木桌子和两把草垫椅子。沿着左半厢,有一些仅仅刨过一下就当书架使用的木板,上面堆满了大书、小册、报纸和其他各色各样的纸张。在这样的高楼上,天空中强烈的太阳光线照着这毫无装饰的房间,倒显出了一种青春的愉快,一种纯朴的令人喜悦的新鲜感。毕式的兄弟西基斯蒙是一个三十五岁尚未长胡子的大孩子,有着长而稀疏的栗色头发。这时他正在房里,坐在桌子面前。他的瘦削的手正抚着他那宽大而凸出的前额;他是那么专心地在看一部稿子,连人家开门也没有听见,所以头也不掉转一下。

这位西基斯蒙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他是在德国的大学校中长大的;除了他的祖国语言法文外,还会说德文、英文与俄文。一八四九年,他在科隆认识了马克思以后,便成了《新莱茵报》最受人喜欢的编辑之一。从那时起,他的信仰就确定了;他以一种热忱的信念宣讲社会主义,他把他全部才能都贡献给对未来社会革新的理想。因为那种社会才是保证穷人和受压迫的人的幸福的。自从他的导师被德国驱逐并因“六月事件” 不得不从巴黎逃亡到伦敦去写文章,努力组织一个党以后,他这方面就抱着自己的理想过着艰苦奋斗的生活。他对于物质生活毫不关心,倘若不是他哥哥在交易所附近斐多街招待了他,使他想到他可以利用语言上的知识来做个翻译的话,他的确可能会饿死的。这位哥哥用一种母亲的热情爱着他的弟弟;他对债务人是残暴的,很可能为窃取别人的十个苏而把人弄死,但一说到这位对一切事都漫不经心的大孩子,这位始终和儿童一样的人时,他立刻就会温柔得掉下泪来,和妇人一般,热烈而又细致。他把临街的一间好房让给他。他像一个女仆一样服侍他,操持他们奇特的家务,扫地,整理床铺,留心附近小饭馆每天送上楼来的两次饭菜。他,那么勤奋,头脑中装满了一千件事务,但对他兄弟的无所事事却能够容忍,因为翻译的工作不顺利,许多私人琐事妨碍了这工作。而毕式还担心他有轻微的咳嗽,甚至还禁止他工作。虽然毕式酷爱金钱,虽然他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贪欲,虽然他认为一个人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找钱,但他对这个革命家的理论却能带着微笑加以容忍;他把钱牺牲在他身上,像拿玩具给一个孩子一样,看见孩子把玩具弄坏也满不在乎。

西基斯蒙呢,可以说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哥哥在隔壁房间里干些什么。关于收买破产的证券,收买债权这类可怕的交易,他完全不知道。他处在至高无上的正义的理想中,过着超然的生活。慈悲的观念是他不能容忍的,甚至使他生气。慈悲,那就是施舍,那就是由善行创造出来的不平等;他只赞成正义,每个人都能获得他的权利,要把这种权利作为组织新社会的不可动摇的原则。因此,他和马克思保持连续不断的通讯关系,像马克思一样努力,竭尽全力来研究这一新社会的组织,他在纸上对于未来的社会加以不断的修正和改良;在大量纸页上写满了数字,把世界幸福社会的复杂论证建立在科学基础上。他把一部分人的资本提了出来重新分配给其他的人;他搅乱亿万财富,笔尖一挥就搬动了全世界的资产。而这些事呢,他只是在这间毫无装饰的房间中做成的。他除了梦想以外没有其他的追求,也不需要一种享乐来满足。他过的生活是那么淡泊,连他哥哥要叫他喝一杯酒吃一点肉都会闹到生气的地步。他愿意每个人都能够办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他自己却拿工作来消磨自己的生命,在生活上什么也不需要。他是一个真正的贤人,专心致力于研究工作,已摆脱了物质生活的羁绊,那样和蔼,那样纯洁。从去年秋天起,他咳得越来越凶,肺结核占据了他,但他却不屑于去调养,甚至不屑于去注意。

因为萨加尔动了一下,西基斯蒙就抬起他的两只注意力并不集中的大眼睛;来访者虽然是他的熟人,但他也不免觉得惊诧。

“有一封信要请你翻译。”

青年人的惊诧更其增加了。因为他的顾客们,那些银行家,那些投机家,那些经纪人以及交易所中的一切人们,特别会从英国、德国收到一些通信、通知或公司章程等,需要翻译,但西基斯蒙却早使这般人没有勇气上门了。

“是的,一封俄文信,哦,不过十行字!”

于是他伸出手去接信。俄文始终是他的专长,在这一区靠德文和英文为生的翻译工作者中,只有他一个人俄文译得流畅。在巴黎的市场上,俄文文件的稀少,也可以说明他的长时期的失业。

他大声地用法文念这一封信。这是君士坦丁堡一个银行家对一件商业问题所写的一封三句话的肯定的回信,也可以说只是简单的一个“是”。

“哦,谢谢你。”萨加尔叫道,仿佛十分高兴。

他请西基斯蒙把这几行翻译写在信的背面。但后者的咳嗽病突然发作得很厉害,正用手绢去堵住嘴,目的是不要惊动他的哥哥,因为他的哥哥只要一听见他这样咳嗽就会跑过来的。随后,咳嗽的发作过去了,他站起身来,把窗户开得大大的,他呼吸困难,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萨加尔跟着他走过去,向外看了一眼,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啊,你这里看得见交易所。哦,从这里看去,它的样子是多么奇怪呀!”

的确,他从来没有鸟瞰过交易所的这般怪状:四幅锌铁皮屋顶形成的大斜坡,显得奇特地宽阔,而上面又是烟囱林立。那些避雷针一根根地挺立着,像巨大的长枪在威胁着天空。这座大建筑物现在变成了一个立方体的石块,只是有规则地镶嵌了若干柱子罢了。这一立方体的东西是灰色的,肮脏的,赤裸而丑陋的,上面插着一面已成了破布的旗子。最叫他惊异的是那廊檐下和台阶上都布满了的黑蚂蚁,完全在骚动中的一大群蚂蚁,他们不停止的动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运动;从这高处俯视,不了解他们的动作的意义,只令人产生一种怜悯感。

“缩成这么点了!”他又说,“简直可以说,一把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抓在手中。”

随后,他因为了解西基斯蒙的思想,便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一脚把他们踢开呢?”

西基斯蒙耸了一下肩。

“用得着么?你们自己会互相消灭的。”

渐渐地他兴奋起来。他越出了他所关心的题目的范围。争取新信徒的需要,使他仅因为一个简单的字,就发挥起他的理论来:

“是的,是的,你们是在为我们工作,这一点,对你们是用不着怀疑的。你们都是一些剥夺者,剥夺了人民大众的财产;将来当你们填满了的时候,便只好轮到我们来剥夺你们了。一切都收集起来,集中起来,就可以达到集体主义。你们给了我们一个实际的教训:大规模的地产吞噬了小块的土地,大工业生产吞吃了手工业工人;同样大规模的银行与百货公司打垮了一切与它竞争的事业,它们以小银行和小商店的倒闭来肥润了自己;不过这仍然是它们走向新社会的过程,虽然走得慢,但一定会走到。我们等待着一切都崩溃,等到目前的生产方式所产生的后果发展到了不能容忍的程度的时候,那么,连资产阶级和农民自己都要来帮助我们了。”

萨加尔虽然认为他是一个神经病患者,但仍然感到兴趣,并用一种略带不安的态度看着他。

“但是,最后我要请你告诉我,什么是你的集体主义?”

“集体主义就是把专靠竞争才能生存的私人资本,改变为由劳动大众所利用的统一的社会资本……请你想一想:生产工具变为大众的财产的一个社会,每个人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智力与体力而工作的一个社会,所有社会合作生产的产品,都能够依照个人的劳动成绩合理分配给每一个人的一个社会……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是不是?全国的工厂、工场、作坊,都进行公共的生产;而随后则进行交换,以实物来代替付款。如果生产有过剩,我们就把它堆在公共仓库里;以后如在生产上发生不足的时候,就从仓库里把这些东西取出来补助。这是一种平衡作用……这样,仿佛用一把斧头,砍掉一棵已经腐朽的树。以后就再没有竞争,再没有私人资本,再没有任何种类的商业行为,没有买卖,没有市场,也没有交易所。赚钱的思想,成为毫无意义。不劳而获的收益,投机的泉源已经涸竭了。”

“啊,啊?”萨加尔打断他说,“这会把世界上的财产制度大大地改变!但对于今天有常年收入的人,你们把他们怎么办呢!……例如,甘德曼,他的十亿财富你们要把它拿过来么?”

“完全不,我们并不是强盗。我们要把他的十亿财富重新买过来,一切证券,一切年金证券 ,我们都用一种分期使用的‘享受证’去买过来。你会想得到,这样一笔巨大的资本,用惊人的巨额的消费资料去代替它,结果是,不到一百年,你的甘德曼的后裔,也和别的市民一样,不得不进行个人的劳动了。因为那些分期享受证终归会用完的。纵使承认遗产权不加更动,但他们不得已的节约所剩余的东西,他们剩下的太多的食物,也不能拿来投资……我告诉你,这样一来,不但一下就扫荡私人商业、股份公司以及私人资本的各种社团,而且同时还会把一切年金收入的间接财源,一切信贷制度,一切放款,一切租金,一切地租……通通加以扫荡。只有劳动才是一切价值的尺度。工资自然是要消灭了;在目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工资并不等于劳动的确实的产品,它只等于工人维持日常生活的绝对需要罢了。应当承认,目前的状态是一种罪行,即使最老实的厂主,如果要生存的话,也不得不依随竞争的严酷法则,剥削工人。我们现时的整个社会制度是必须消灭的……哦,甘德曼,他将在他的‘享受证’的压力下感到气竭!甘德曼的继承人也吃不完一切‘享受证’,于是不得不分给别人,而自己拿起鹤嘴锄或其他工具,同别的同志们一样工作了!”

西基斯蒙像在休息时间内的小学生一样畅快地大笑起来。他始终站在窗口,目光望着交易所,那里充满一群黑蚂蚁般的赌徒。他的颧骨上泛上了火热的红晕;他想象着未来的正义会给这类事以一种令人愉快的讽刺,他就只有这一点娱乐。

萨加尔感到越来越不自在。倘若这位惊醒了的梦中人说的是真理呢?假如他真猜中了未来的世界呢?他所说的一切仿佛很明白而且很有道理。

“这一切总不会在明年就实现吧!”他为了安自己的心这样喃喃地说。

“当然!”变得更郑重更疲劳的青年人重新说,“我们还是在过渡时期,运动的时期。也许将来还会有猛烈的革命,这往往是不可避免的。但一切过激,一切情感冲动,都是暂时的……哦,我也绝不隐讳马上会有的极大的困难。一切理想的将来仿佛是不可能;这个未来的社会,这个劳动不受剥削的社会,这个一切风俗道德都不同于今日社会的风俗道德的社会,我们现在还没有法子叫人们对它有一种明确的观念,因为这好像是另一星球中的另一个世界一样……再说,我们还应当承认:重新改造这个社会的事也还没有准备好,我们还得设法。我呢,我简直很少睡,我整夜都在竭力想这件事。比方说吧,人们一定会对我们这样说:‘现今一切事情之所以成为现今这个样子,是人类行为的必然趋势。’照这样说,有什么力量可以使江河倒流呢?有什么力量可以使江河向别的河床里流去呢?……自然,目前社会这种百年难逢的繁荣应归功于个人主义的原则。彼此竞争与个人利益相结合,便成为不断革新的丰富的生产。集体主义将来也可以达到这样大量的生产么?当赚钱的思想一旦被消灭以后,以什么方法来使工人的生产情绪积极起来呢?关于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我们应当克服的怀疑、忧虑和弱点,如果我们愿意终有一天社会主义的胜利可以实现的话……但是我们将来一定会胜利的,因为我们就是正义。瞧,我们面前的这座大建筑……你看见了么?”

“你说的就是交易所么?”萨加尔说,“当然,是的,我看见了!”

“好!要把它炸毁,其实是一件傻事,因为人们还可能在别的地方把它建起来的……不过我告诉你,它将来自己会炸毁的;当国家把它没收了以后,它将很自然地变成独一无二的大规模的国家银行;谁知道?它或者也可能变成一个堆积我们过剩财富的一个公共仓库,一个丰富的储藏室,我们的儿孙后代在这里将可以找到他们过节日时的一切奢侈用品!”

西基斯蒙做了一个大动作,似乎要把这个充满普遍而平等的幸福的未来社会展开一样。他是那么的兴奋,以致那重新发作的咳嗽又震动了他,于是他回到桌子边,手肘靠在文件上,用两手抱住头阻止那撕破喉管的吼喘。但是这一次他却咳个不停。突然,门开了,已把梅山打发走了的毕式跑了过来,样子很激动,因为这种可怕的咳嗽也使他感到痛苦。他立刻把身子一偏将他的兄弟抱在他宽大的臂膀中,一如摇摆一个不舒服的小孩子一样。

“喂,我的小弟弟,你怎么了?会这样喘不过气来!你知道,我要你找一个医生来。你太不理智了……你一定说话说得太多。”

他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萨加尔。萨加尔这时正站在房间的正中,的确被刚才所听见的那一段话惊呆了。说这些话的这位大个子,病得这个样子却如此热情,他竟想从他的窗子那里,从高处发出对交易所未来的命运的诅咒!同时还说他要扫荡一切来重建一切。

“谢谢你,我不打扰你们了。”忙于出去的拜访者这样说,“请你把我的信和那十行翻译一道送给我吧……我还有别的信要来请教的,我们的账一起算吧。”

这时病的发作过去了。毕式还是把萨加尔留了一些时候。

“说到这里……刚才在这里的那位太太,据说她从前是认识你的,哦,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在什么地方认识我?”

“在哈尔卜街五十二号。”

那样能善于控制的萨加尔,脸色变苍白了。神经质的痉挛,使他的嘴巴也歪斜了。完全不是因为他在这一分钟内想起了那翻倒在楼梯上的那个女孩子;他根本不知道她怀了孕,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孩子存在。但是回忆起他开始时的那些困苦之年是使他非常不愉快的。

“哦,哈尔卜街,我在那里只住过八天,是在我刚到巴黎的时候,那时候我正在找房子……再见吧!”

“再见!”毕式加重声音说。他乐得发狂了,因为他看见萨加尔承认这件事的时候是那样的尴尬,因此他已经在设想用什么方式去好好利用一下这一件意外的奇遇了。

萨加尔重新到了街上,机械地又往交易所的广场走去。他正在打寒战,甚至连站在纸张店门口以金褐色的美丽面容微笑的小郭南太太他都不看了。广场上更其骚动。赌徒们的叫声,有如奔放出来的高潮那么猛烈,传到了充满了人群的人行道上。三点差一刻,正是交易所中最后收盘的战斗时间,是大家热中于知道哪些人要满载而归的时间。萨加尔站在交易所街的角落上,面朝着交易所的廊檐,在极混乱的拥挤中,他看见柱子下那专赌空头的莫塞和专赌多头的皮勒罗尔二人正在进行战斗。他仿佛还听见经纪人马佐的尖锐的声音正从大厅的深处传出来,但有时也被坐在场外钟楼下的拿丹松的大笑所淹没。有一部车子驶过浅水沟渠,差不多溅了他一身泥水。马西亚甚至还没有等到车夫停下,就从车中跳了出来,他一跃就上了台阶,拿着顾客的最后一道委托书,气都喘不过来。

萨加尔站着一动也不动,眼睛望着高处这种混乱的情况,细细地回味着他过去的生活;适才毕式的问题所引起的他初来巴黎生活时的那段回忆一直萦回在他心头。他首先想起哈尔卜街,随后想到圣杰克街,他那时还穿着一双想征服一切的冒险家的歪了跟的长靴,他来到巴黎的目的是要征服巴黎;一想到现在还没有叫巴黎屈服,而且还重新流浪在街头,他不禁忿怒了。他在等待机会,永远为渴望享受所苦恼,可以说他从来没有痛苦得这么厉害。那个西基斯蒙疯子这样说过,说得很有理由:目前专靠工作不能生活,只有那些不幸者和笨人才为养肥别人而工作;只有赌博才能够从今天晚上到明天给人突然的幸福,荣华,宽裕的生活,乃至于整个的生命!如果说这古老的社会总有一天会崩溃的话,那么,在崩溃以前,一个像他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能够找着机会,找着地方来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么?

有一个过路人撞了他一下,这人甚至不掉过头来向他道一声歉。他认出他就是甘德曼,正在做健康散步;他看见他走进一家糖果店,这位黄金大王有时要在这店里买一盒价值一法郎的糖果给他的孙女儿们的。在这一分钟,在他绕着交易所兜圈子以来,狂热病正在身上发作的这一分钟内,这样地撞他一下,不啻是一种打击,而且是一种使他决定一切的最后推动。他已经看准了阵地,准备进攻了。这是准备作无情斗争的一种誓言:他绝不离开法国,他要向他的哥哥挑战。他要孤注一掷,作一种极端大胆的斗争;这一斗争,可能把巴黎踏在他的脚底下,也可能把他抛进阴沟,摔断腰杆。

直到交易所关门以前,萨加尔都以观察家和未来主人翁的态度顽固地站在那里。他望着廊檐下人已空了,台阶上布满了那些因为过于发热以致疲倦了的、慢慢散开的人们。在他的周围,马路上和人行道上的混乱状况,依然形成一种不断的人潮。这是一群永远可以设法利用的群众,是他未来的股东。这般人面对投机事业的赌博,是从不轻易放过而掉头不顾的。他们对于这类事,对于金融的神秘作用,是抱着一种又向往又害怕的情感;所以投机事业能引诱法国的若干头脑,但受引诱得愈多,深入了解投机作用的头脑便愈少。 v6syJqzFPjvSdywIv/Rz4rU6EaLTYfmjjno9P2pnIYAok7Isp5qA0t1qWoUt+F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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