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拉(1840—1902)的宏伟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中,《金钱》是第十九部长篇小说,发表于一八九二年,它以其题材的重大与艺术描绘的成功,在左拉的整个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
《金钱》堪称世界名著,其意义在于,它以生动丰富的形象表现了现代资本主义初期一系列重大的社会现象:金融市场的新问题、资本的作用、社会性的投机心理以及围绕这些所发生的人间悲剧与喜剧。
股份公司的出现,是法国十九世纪后半期经济生活中的新现象。《金钱》所描写的正是这种新的经济现象。小说主人公萨加尔简直是以一种迷醉的心态来歌颂这种资本的集中形式的。在他看来,“巨大的金钱洪流,这就是伟大事业的生命”;“没有股份公司,就没有铁路,也没有足以使世界近代化的大企业”。为此,他组织创建了世界银行,利用集中起来的资金,在地中海经营海运事业,在中东修筑横贯的大铁路,在荒野的山区进行开发,完成了一次“完全不同于民族大迁移的十字军东征的远征”,改变了大片地区的面貌。于是,在左拉的这个长篇里,也就出现了不同于对金钱与资产者的传统批判的描写。如果说,过去的巴尔扎克是从传统的道德立场来谴责金钱对人心的腐蚀与毒害的话,那么,左拉在《金钱》里则是从社会学的观点来表现金钱资本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为其出发点。显然,左拉使得文学中对金钱的理解有了某种新意。
从这里出发,左拉进一步表现了资本主义条件下金钱资本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种特殊活动形式与作用,即金钱资本一旦形成,就必然转入金融投机,进行这种投机活动的交易所也就成为了《金钱》的重点描写对象。在文学史上,过去不可能出现一部作品,而后来也确未曾出现一部作品,像《金钱》这样对巴黎的交易所中的投机活动进行了如此详尽而真实的描写。作者在小说的各有关章节,多次从不同角度描绘出这个特殊场所的全面场景,使读者如身临其境。作者把读者引入这一个文明社会的“地狱”后,又通过故事的进展让读者经历了从早晨开盘到傍晚收盘一天之中白热化的投机战之整个过程;在股票价格上涨下落的起伏中,见识到现代生活丛林法则的酷烈。他还通过人物的具体活动,让读者看到交易所的投机业务是如何具体进行的。所有这些无疑构成了近代文学史中对交易所的绝无仅有的百科全书式的描绘。
在小说里,左拉展示了一系列狂热地投身于这种疯狂的买空卖空的赌博活动的上层体面人物,表现了第二帝国时期统治阶级中投机冒险的风气,揭示了这个阶级与这种荒诞的金融活动的必然联系。这里有搞投机生意的能手议员雨赫、第二帝国时期豪富的代表德格勒蒙、第二帝国的“贵族之花”博安侯爵、上流社会的贵妇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以及对正常利润感到乏味而热中于投机事业的资本家塞第尔,等等。而在这些上层社会的大人物、第二帝国的社会中坚的周围,左拉还安排了一大批依附于上层社会的卑劣的小赌棍:如靠迷惑妇女为生的男妓萨巴达尼、下贱的跑街兼文痞让图鲁以及现买现卖、小本经营的老色鬼沙夫上尉等。左拉给这些形形色色的投机家与赌棍的活动赋予十分具体而明确的时代真实感,表现出这些活动正是在拿破仑三世在欧洲和拉丁美洲的政治赌博与冒险的背景上进行的。他把一八六七年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描写为整个法国“赌博的狂热”与奢侈所达到的“神仙般荣华的顶点”,而这个著名的博览会正是拿破仑三世帝国政府用来炫耀帝国的“伟大”与“繁荣”的;他还把萨加尔等一伙在交易所第一次大投机的胜利描写为一八六六年法国插手普奥战争直接的后果;巴黎彩旗飘扬、庆祝拿破仑三世“已成了欧洲的主宰”之日,正是萨加尔投机获胜、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踌躇满志之时。虽然左拉并没有更具体地表现拿破仑三世的政府就是金融贵族集团的工具,但却形象地表现出第二帝国就是投机家、冒险家的乐园。
左拉并不满足于仅仅把《金钱》当作对第二帝国金融贵族集团的一种讽刺,而是进一步描写了投机赌博这种上层金融贵族的癖好如何传染到整个社会,使赌博的狂热席卷整个巴黎,造成病态的社会现象,从而使《金钱》具有了更深刻的意义。他为了形象地表现这一悲剧性的社会主题,刻画了一系列其他阶级与阶层里受到这种影响与传染的人物。贵族遗孀波维里埃伯爵夫人为了勉强支撑破落贵族之家的体面,暗地里过着清贫寒酸的日子,但在投机狂热的引诱下,把全部家当投入了交易所,最后惨遭失败,完全破产。莫让特夫妇本可以舒适安度晚年,却沾上了赌交易所的癖好,结果弄得生活无着。贫穷工人德若瓦也不幸成了交易所投机家的炮灰,并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左拉显然是为了表现交易所投机狂热的危害性,起到警世的效果,所以无情地给这些投机家的追随者安排了极为悲惨的结局,渲染了他们最后破产落魄时的痛苦,以形象的描绘构成了这样可怕的图景:交易所就像战场,金融贵族率领各自的追随队伍,进行白热化的投机战,每当结算的时候,战场上总是横尸遍地,惨不忍睹。
《金钱》中的形象描绘,无疑表现了复杂的主题思想。应该看到,左拉对金钱并非完全没有发出传统的谴责,他通过嘉乐林夫人的感慨,指出过金钱“叫人堕落”,“使一个人的灵魂冷酷无情”,是“最大的罪人”,“一切人类的残酷和肮脏的行为,都是金钱导演出来的”。但与此同时,他又通过哈麦冷的规划与世界银行的开发事业,肯定了金钱资本的作用。在这个问题上,左拉同样又通过嘉乐林夫人陈述了他自己的思想:“本来是一个毒害者和毁灭者的金钱,现在变成了社会发展的肥料,伟大工程的基础”,“在这堆肥料中,才可以生长出明天的人类社会”。并且,他还把金钱所造成的罪恶与肮脏,视为一种正常的合理现象。他以这位女主人公的口吻这样结束了全书:“对于金钱所造成的肮脏与罪过的惩戒,为什么要叫金钱来承担呢?那创造生命的爱情,不是也一样不纯洁么?”显然,《金钱》决不是金钱的批判者,左拉在小说里要批判的并不是金钱,而是投机活动。他以几乎整部作品的形象力量来进行这种批判,构成了《金钱》在思想上的积极意义。
《金钱》最主要的艺术成就,要算是成功地塑造了萨加尔这个典型的人物形象。他是十九世纪文学中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资产者的形象,代表了十九世纪下半期发展起来的大金融资本。他的经济思想与拜物教与过去的大不一样,具有崭新的形态。他鄙视那种积攒金币、保存不动产的陈旧的聚财方式,而信奉货币运转。他追求的是像巨流一样的金钱资本的不断流通,并在流通中创建开山劈海的巨型事业,对国外进行十多年东征式的征服,为自己树立拿破仑式的权威,并像王公一样拥有奢华的物质享受。从资产者的贪欲来说,他显然比法国文学中任何一个资产者都来得大,与此相应,他也具有更大的魄力与气派。在活动能力上,“他的手段是那么巧妙,那么厉害”;他导演董事会的那份精明足以与葛朗台做葡萄生意的狡黠比美,而他善于利用现代经济学的知识与复杂的银行业务的能力,却又是葛朗台式的资产者,甚至是纽沁根式的资产者所不可能具有的。
在各种意义上而言,他的性格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充满矛盾的。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竞争者,他在大鱼吃小鱼的巴黎金融市场上,像一条大鲨鱼一样凶狠有力;他要抓住那些小投机家“剪掉他们的毛”的心理活动是无情而残酷的;但另一方面,他又热中于慈善事业。在习艺所被收养的儿童眼里,他是一个慈祥的长者,他甚至有过一股热情,从心里产生过一首浪漫的“宏伟的牧歌”,要“以无止境的施舍来散发金钱,以此来把法国淹没在幸福之中”。作为投机家,他是心肠冷酷的海盗式的人物。他的哲学就是“如果不把过路人的脚压碎,我们是不可能震动全世界的”。他为了征集追随者,不惜用鬼话去欺骗像德若瓦、波维里埃夫人这类可怜的小资产者,驱使他们走向毁灭的结局,充当自己投机战的炮灰;但另一方面,他又深深为这些可怜的追随者对自己的信赖而感动,还在他们的厄运之前大动恻隐之心。作为一个剥削者,他“曾经侵占过人家许多财产”。他奉行这样的信条:“天才的主意,就是在别人没有钱的口袋里挤出钱来”;但同时,他又有使那些不富裕的人跟随自己发财的愿望。和那些躺在证券股票上的怠惰的寄生虫不同,他显然是一个勤奋的实干家。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只在交易所里进行赌博的,而是全身心地致力于世界银行的实业,过着简朴而紧张的生活:用人还没有生起火炉之前,他就来到办公室;他的工作范围很广泛,甚至写报告这样具体的工作也自己动手;在紧张的工作中,他只要有一分钟空闲,就到各科去作一次迅速的视察;他既不上俱乐部和戏院,也不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作为一个随着第二帝国发迹的资产者,萨加尔有流氓的一面。他的儿子马克辛姆尖锐地指出,“他根本没有道德这两个字的观念”,他的一生都掺和着肮脏的污泥:他强奸过一个未成年的少女;他为了金钱与一个他所诱奸的女孩子结了婚;他在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卧室里被捉住时,不但没有低头,反而气焰嚣张,露出野兽的本性、无赖的面孔;然而,这样一个流氓却同时又具有一些吸引人的特点:他有创建某种事业的巨大的热情、活跃的想象力、实干的精神和高度的效率;而且,还有“鼓舞人的力量”。当他面对困难时,他又表现出勇敢的性格与坚强的毅力,在交易所投机战的紧急时刻,眼见自己有覆灭的危险,却能沉着镇定,神色自若,使旁观者不由得发出这样的赞美:“这个家伙,多么美!”他破产入狱,在狱中仍不断制定巨大的计划,要在东方建立大规模的铁路网。出狱以后,他又到荷兰去从事一项新的巨大事业,把许多池沼吸干,利用复杂的运河系统,把一片海变为一个小小的王国。对于这个人物,左拉在作品里曾经这样指出:“他的灵魂要分析起来真是复杂而混乱。”要写出一个灵魂复杂的现代金融贵族,这也正是左拉在《金钱》中所追求的一个目的,他的形象描绘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使法国文学中出现了一个既具有鲜明的十九世纪下半期的时代特征与深刻的社会阶级内容,又具有其个性特征的有血有肉的金融资产者典型。
《金钱》所表现的社会现实内容,人物形象以及对现代经济进程的深刻理解,使它成为了一部具有社会发展的科学真理的书,成为了一部在对现代经济生活的认识上具有一定超前性的书。
柳鸣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