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每星期来找我咨询两次,每次要开车一个小时。她说她讨厌开车,多想有人能帮她开,能在我办公室外面等她,之后再开车送她回家。她不需要那个人给她提供任何娱乐;他们甚至不需要交谈。对她来说,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坐在驾车人旁边听着背景音乐。
听着伊芙描述她自己安静地坐在驾车人旁边,我感到一股悲伤。我脑子里有一个画面,想象她曾经是个怎样的小女孩:努力、很乖、很安静,不打扰任何人,不惹麻烦,假装她自己不存在。
在一次咨询中,我问她最早的童年记忆是什么。她说:“我五岁,在学校外面等母亲来接我,她忘了。我想着我需要在那里一直等,直到我母亲记起来。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咨询过程中的第一段童年记忆往往隐藏着未来治疗的主要成分。它经常勾画来访者寻求治疗的原因,并描绘出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每段记忆都隐藏着从前和随后被压抑的记忆。
伊芙的第一段记忆传达给我的是被遗忘的经历。我慢慢明白,她一个人经常被遗落,没有家长监管,她是四个孩子里最大的,家里有许多疏忽和情感死寂。
我被伊芙深深吸引。她四十多岁,深棕色的长发飘在双肩,大大的墨镜经常盖住她碧色的眼睛。她一进门就把墨镜摘掉,然后很快坐在沙发上。她用腼腆的微笑问候我,我注意到她右脸颊上的酒窝。她脱掉高跟鞋,光脚盘腿坐在沙发上。伊芙很美,有时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像个小女孩,像是迷失了。
我不知道最后伊芙的母亲是否去接她了,我也试着想象伊芙等母亲时的感受,藏起她对母亲可能永远不会来的恐惧。
我问她,但是伊芙沉默。她不记得了。在我们的咨询中,她经常解离,盯着窗户,似乎她人在这里但是心不在焉。她的气质令人惊艳,但有时她似乎也平淡无奇。
伊芙经常表现得很疏离;她会谨慎地表达强烈的情感,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我看着她想:是否我也成了载她的司机,她生活中的成年人,会准时到达,接管她,把她带到她需要去的地方?我安静地坐着,明白她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再看我或者说些什么。
“昨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她直接开口说。“他”指的是她的情人乔西,他们每周见面几次。
晚上八点左右,他的同事离开,他打开“连我”——他们之间使用的通信方式是日本的社交软件LINE——给她发信息,让她来他的办公室。伊芙解释说他们需要安全的沟通方式。
“乔西第一次推荐我们用这个软件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是欺骗(lying)而不是连我(LINE) 。我对自己说:‘这个社交软件名称真是古怪不合时宜。’”她笑了,接着又讽刺地说,“我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忠者网络,也许一个聊天群,大家在里面可以分享信息、出谋划策,就好像新妈妈群一样。有人可以靠做这个发财,你不觉得吗?数百万的人迷失困惑,不知道怎样苟且通奸。”她微笑着但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伤心。
她并不看着我说话。“我和乔西办了一个灵魂单车俱乐部的会员卡,作为我们晚上见面的托词。这是带汗回家进门直接洗澡很好的借口。”她停顿一下又说,“每次洗掉他在我身上的味道都让我伤心。我多希望伴着他的味道入睡。”
伊芙深吸一口气,好像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微笑着又加了一句:“乔西说灵魂单车俱乐部可以靠出售‘托词套餐’赚钱,大家可以用折扣价购买空会员卡。”
我以微笑回复,即使我知道这些一点都不好笑。她诙谐讲述这些故事的方式中有许多痛苦、困惑、愧疚和恐惧。她突然完全投入,我能感到她情感的强烈。她有精神了,我想;也猜她是否还想继续谈她的情事。
我们第一次做咨询的时候伊芙告诉我她已婚,有两个孩子。她的女儿刚满十二岁,儿子九岁。她说她决定开始咨询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让她意识到她需要帮助。之后她谈到了乔西。
伊芙每周都会在乔西的办公室待几晚。乔西喜欢遵循固定的习惯,于是他们也有惯例:先做爱,然后订餐,吃完之后他送她回家。
伊芙向我描述她的性生活,一开始还有些迟疑,后来细节很多。
“和乔西在一起的时候我完全失去控制。”她看着我说,确认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解释当她完全顺从时,她感到被关怀。她觉得他对她和她的身体无所不知,在他的征服之下,她可以失去控制。
“他把我带回生活,你明白吗?”她并不等待任何答案。
从一开始,生与死在伊芙的谈话中就有强烈的力量。我们开始探索性,痛苦和弥补之间的联系,以及它们和伊芙的家庭史难以解释的关联。后来我了解到,她的母亲十四岁时失去了患癌的母亲。伊芙的母亲照顾自己垂死的母亲两年时间。现在伊芙用性唤醒她自己逝去的部分。通过性爱中的顺服,她可以触碰自己想被照顾、想活出精神、修复过去创伤的渴望。
伊芙看表,穿上鞋,准备结束咨询。之后她往后靠,安静地说:
“我们结束之后乔西送我回家,我情绪激动。我爱和他做爱,我爱他送我回家。”
一段沉默之后,她几乎是悄声地说:“我看着他握方向盘的样子,表情严肃,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我想亲他,但知道那样不好;毕竟我们不是在他的办公室,我们假装他是我的司机。
“他把我放到我家的几条街之外,说晚安的时候我心都碎了。我真的不想上楼,回到我生活的‘高速公路’。他完全明白我的感受,不需要我说任何话,他会告诉我:‘别忘了我是多么爱你。星期三我会再见到你,很快,比你想象的快。’
“我挤个鬼脸,然后他知道在我看来星期三离现在有几年那么远,在星期三到来之前,我会有许多感受和想法,他都无法参与。他说:‘我在我们的软件上。我在这里,即使我没有和你在一起。’”
她戴上墨镜。“通常这时我会停止任何感受,下车。”我明白为了离开他,她要断开连接,正如她在我眼前描述这些时她又断开一次。离开前,她消失在一长段沉默中。
*
许多来访者因为我在性方面的专业写作和教学慕名而来。我见过那些因为伴侣出轨而备受打击的男男女女,也见过那些有过或者正在有婚外恋的人,还有那些已婚人的情人。他们的故事迥异、动机多样,但是所有人都承认自己深受折磨,因为他们纠结于自己的秘密或者他们身边人的秘密。
虽然我很清楚任何恋爱关系都有交易的因素,但我仍然相信爱情。我相信双方依恋的力量,相信忠贞是信任最根本的基础之一;我也明白毁灭和创造是每段关系的组成部分。我们爱某个人的同时也会恨他们,我们相信他们的同时也害怕他们带给我们伤害和痛苦。成长的目标之一是整合积极和消极感受的能力;有爱地恨一个人,爱的同时认识到失望和生气的时刻。我们越多地了解和承认自己毁灭性的冲动,也就能够越完全地爱一个人。
在某种程度上,生活总是充满张力、毁灭的愿望(毁掉爱、美好和生活本身)和厄洛斯(Eros) ——不仅象征性,也包括生存、创造、繁衍和爱的本能。这个张力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我们的恋爱关系中。
心理觉知帮助我们认知这些冲动和愿望,把它们提到意识层面,这样我们可以质疑我们和前人的选择。涉及婚外恋的过程相对复杂,毁灭与死亡、生存与生活的区分不总是那么明显。
人们来咨询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寻找关于他们自己的真相。调查始于我们有愿望想真正了解我们是谁,我们的父母是谁,了解的过程总会有痛苦。为什么伊芙和乔西开始这段婚外恋?为什么是现在?哪部分是因为她对生存的需要,想让自己重新活过来,哪部分是关于死亡和毁灭?她现在的生活怎样印证前几代女性的生活?她是怎样试图疗愈自己,以及她受伤的母亲和垂死的外祖母?
出轨的毁灭性在于它总会给一段感情带来伤害,即使一开始伤害并不明显。但是人们有外遇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想毁掉或离开一段关系;相反,不忠有时是为了保住婚姻。偷情通常是为了平衡两性之间的力量,或者弥补未被满足的需求。在许多情况下,虽然外遇是一种性行为,间接表达敌意和愤怒这样消极的情感,但它也是为了保护婚姻不受这些情感的影响,维持关系现状。
通过性行为,许多在婚恋中禁止的感受,尤其是攻击性,找到了它的表达方式。大家描述的婚姻之外的性行为都更有攻击性,而伴侣之间的性都更温柔和“文明”,这些没有任何不寻常。伴侣之间会下意识地不让对方感觉到攻击性,因此也让这段关系变得麻木。通常如果没有表达攻击性的空间,也不会发生性关系。
生活与死亡之间的辩证张力同样存在于性欲中,尤其是长期发展的两性关系。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史蒂芬·米切尔(Stephen A.Mitchell)在他的《爱能持久吗?》( Can Love Last ?)一书中分析了性生活中寻找刺激与安全的矛盾。米切尔强调浪漫、活力和性不仅让人觉得生活有意义,也是生活中值得陶冶和享受的。他认为浪漫和存在主义所讲的活着的兴奋有很大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浪漫的性生活很容易从一件充满活力的事情降为几乎无聊至死,因为它凭危险、神秘、刺激而让人振奋,而不是长期关系中的安全和熟悉。
我们能对自己觉得最安全的人一直产生欲望吗?米切尔问道。他认为正是那些安全与危险、熟悉与陌生之间的微妙平衡才是恋爱长久的秘诀。在《亲密陷阱》( Mating in Captivity )一书中,心理治疗师埃丝特·佩瑞尔(Esther Perel)描述了家庭生活和性欲望之间的矛盾,并且帮助夫妻打开玩耍的空间,通过创造刺激引发性欲。佩瑞尔也通过展开这方面的讨论检视出轨的复杂性。
精神分析调查是心中层叠纤细的微妙旅程。危险和安全,毁灭与建设,生与死,以及几代人的困境以不同方式在这些旅程中展现。
伊芙来咨询的时候第一次没有摘墨镜。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哭泣着。
“我把生活搞砸了,”她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把它毁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好男人,她对她的婚姻也还满意。
“我是真的爱我丈夫的,”她说,“我们有这么好的一个家,我的孩子们特别棒,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我有我想要的全部,也许我太贪婪了。”之后她对我讲述了那一夜,那个让她意识到她的生活失控的夜晚。
“我们通常在他办公室见面,但是那个周末不一样,因为他妻子和我丈夫都不在,我们觉得那是我们在一起过夜的好机会。我们从未有过,所以我俩都既兴奋又紧张。”
她让保姆和孩子们住在家里,乔西在他办公室对面的那条街订了酒店的房间。伊芙说如果她丈夫打开那个能显示双方位置的软件,很容易就能找到她。他们今年年初下载那个软件是为了“跟踪”他们的女儿,她刚满十二岁,开始自己走路上下学。
“那个软件成了大问题,因为我意识到家里人总能看到我在哪里。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是我真的讨厌撒谎。”她几乎抱歉地说。“与其撒谎,我宁愿不做任何解释。那天晚上我决定关掉手机,所以我不需要骗别人我在哪里。”她感叹,“啊,天呢!一团糟。”
伊芙停下,眼里含泪。
“我和乔西的那晚比我想象的还好。很难描述我当时的感受,因为我之前都不知道那样的感受是存在的。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似乎有用不尽的时光。感觉我们好像是真正的一对,完全忠于对方,身心完全契合。我们做爱好几个小时,我一直在乔西耳边悄声说:‘我爱你,你让我这么这么幸福。’
“‘我知道,宝贝,我也很幸福。’他说。
“‘你觉得我们可以把这个地方当成我们的家吗?’我问他。我指那间小小的酒店房间,它在那个时刻如此完美。”伊芙抬头看着我,“现在我和你讲这些的时候,才意识到我把所有的愿望都寄托在那个愚蠢的酒店房间。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当我们躺在一起时,我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那时任何事情都不存在。我是真的幸福。”
伊芙短暂停顿了一下。她没看我,继续说:“乔西的怀抱有一些不寻常之处。可能是他的触摸。他似乎既强壮又温柔,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完全失去自我。我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猜这可能是问题所在。可能也正因此,那晚结束得如此糟糕。”她感叹。
“早晨六点我醒来,离开酒店的时候打开手机。我收到保姆十条语音信息和许多短信说儿子哮喘病发,他们在医院。我开始大哭,试着给医生打电话。我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竟做出那种事情。那个时刻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失控了,我遇到了大麻烦。那时我决定看心理医生。”她转向我,用绝望的语气问道:“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我爱他很疯狂吗?”
弗洛伊德曾写道他最不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给恋爱中的患者做咨询。对于弗洛伊德来说,爱是不理性的感受,并且恋爱中的人处于半精神病状态,脱离现实。他认为在这个阶段,患者没有能力看清任何情感现实,除了他们自己的爱和性欲,因此清醒的认知几乎是不可能的。
欧文·亚隆(Irvin Yalom)在他的《爱情刽子手》( Love’s Executioner )一书开篇就讲到他也不喜欢给恋爱中的患者做咨询。他说这是因为嫉妒。“我,同样,也渴望陶醉。”他诚实地写道。
毫无疑问地,治疗师几乎像是窥视家长卧室的孩子,是见证患者情事的旁观者,是可能会感到失落和嫉妒的。然而,治疗师不会单单认同自己是个像孩子一样被排挤的局外人,他也会认同自己是局内人,恋爱的人。
当然,当爱是社会不允许的并且涉及许多道德伦理方面的禁忌时,这就更复杂了。和大多数人一样,治疗师对那样的爱也会有许多感受:他们可能会有道德矛盾,感觉愧疚,或者认同那个被出轨的伴侣;他们可能嫉妒患者可以做他们自己也想做的事情;他们可能也想让患者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帮他们结束婚外恋;他们甚至会有浪漫幻想,想着患者和他们的情人私奔。
我坐怀这种种复杂性聆听伊芙,意识到寻找真相的过程总是痛苦的。它逼我们慢下来检视自己的生活,用反省代替行动。婚外恋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当伊芙了解到她出轨背后的力量,她可以忍受吗?她能接受从小就携带的痛苦吗,能接受以出轨来试图减轻的痛苦吗?她能看到母亲和外祖母活在她情事中的方式吗?她能受得了这些吗?
*
伊芙之后一次来咨询的时候迟到了五分钟。
“我起晚了,差点来不了。”她走进来时说,“路上特别堵,我又找不到停车位。我想:‘我需要奇迹才能到。’”
我听着她的话,猜想她是否希望来不了我的办公室,这样她就不用开始痛苦的自省过程。但是我也听到她因自己真的到达而意外,她不仅来到我们的咨询室,或许也找到了她的生活。
“对你来说,能达到你的位置可能是意外的——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负责任的成年人,有爱你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也许看上去是个奇迹。”我说。
她微笑。“有时我也不大确定这些怎么就发生了。我不能相信这实际上是我的生活。我知道这可能听上去很肤浅,但我的长相有时都让我意外。”她说,“我曾经是个很丑的小女孩,我父母曾经常说我‘长得很奇怪’。”她看着我说:“但事实上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觉得我正在变回曾经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身边什么都没有、谁都没有的小女孩。我觉得我毁了自己创造的所有一切,而且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这次我无法做到了。”
伊芙没有太多童年记忆。她记得自己经常一个人,在和三个弟弟同住的卧室的桌下自己玩。她曾经自己做纸人,和它们玩过家家。它们代表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拥有的大家庭,家里的许多孩子爱护她,也互相爱护。桌下的空间是他们的家,她曾经用床单盖住自己藏在那里,这样她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玩她的幻想游戏。
“我曾经一次次地玩同一个场景。”她告诉我。
“那天是小女孩的生日,但是家里所有人都没对她说‘生日快乐’。他们都忽视她、侮辱她、攻击她。那是她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她坐在房子的角落里安静哭泣。”
那个场景总会以大转折结束:突然,一分钟后,一切都变了。被忽视的小女孩发现,所有这些都是误会,她的家里人瞒着她,给她计划好了惊喜派对。
“她发现那只不过是个游戏。”伊芙用孩子的口吻说。我明白她在告诉我她小时候是多么希望那些最后都是误会,她多么希望有一天所有都会改变。渴望转折是她童年幻想中很重要的部分。她曾经梦想她将怎样化丑陋为美丽,化绝望为希望,化无力为强大,化仇恨为喜爱,把所有死寂点燃成生命。而这些真的发生了。小女孩化身为一个美丽、强大和成功的女人。她创造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家庭。但是当她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她突然备感虚空,似乎内心将死。
“之后我遇到了乔西。”她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转眼盯着窗户外面。“他照顾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小女孩,”她说得很安静,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没有人像他那样照顾过我。我想象我母亲曾经也是那样照顾她的母亲的。”
我跟着伊芙的联想走进她的家庭史,走近她外祖母卧室的病榻,伊芙的母亲莎拉,当时十二岁,躺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我意识到这也是伊芙和乔西婚外恋开始时,她女儿的年龄。
伊芙的外祖母那时已患肝癌两年。她做了放射疗法和化疗,病情短期缓解之后又卷土重来。她忍着做了几圈化疗,但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母亲去世的时候莎拉十四岁。
“母亲和我一样,也是四个孩子里最年长的,并且是唯一的女孩。她是她母亲的主要护理人,是个负责忠诚的女儿。她告诉我她母亲曾经连续数月整日卧床高烧,她试着帮她,给她冰块和湿毛巾降温。但都不管用。慢慢地,高烧每天开始得更早,持续到更晚。我的外祖父搬到客厅睡;母亲会半夜醒来检查她的母亲,放学后跑回家看她是否有任何需要。
“最后几个星期,她母亲几乎睁不开眼;能睁开的时候,似乎会凝视太空,但实际什么都看不到。母亲不确定她的母亲是否还知道自己躺在她身边。她母亲的皮肤开始泛黄,嘴巴总是稍微张开,好像自己不能闭上。当毒素从肝扩散到大脑,她的母亲开始迷糊,有时会自己悄声说话,但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比如她的母亲说该喂狗了,但是他们没有狗。母亲说她猜可能指的是自己小时候曾养过的狗,但她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条狗。
“我觉得她一直都没从她母亲的去世中走出来,”伊芙说,“她曾多次跟我描述她母亲生命中的最后时日,似乎向我叙述能帮她更好地消化,或者她似乎需要我知道所有细节,这样她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天,莎拉没去上学。她蜷缩在母亲的床上,试着听她的呼吸。母亲还活着,能听到呼吸声对她是个安慰。但是莎拉知道她不能再触碰母亲了;她的身体变得非常敏感,即使温柔的轻触都会伤害到她。
医院的护士每天都会来她家探访。一天,她把莎拉叫到另一个房间,告诉她母亲就要去世了,也许几个星期,或者几天。护士给她一个小绿本,上面写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莎拉并没真的相信。她以为如果能一直躺在母亲身边,就能让母亲活下来;如果她能保证和母亲的呼吸同步,她们就能永远共同呼吸。
在莎拉十四岁生日那天,她的母亲有七次深呼吸,每一次听着都像叹息,直到最后一次。她的母亲面带微笑,但不再有生命。
伊芙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似乎是在讲述她自己死去的母亲。我眼里有泪花,但她没有。她看着我,深吸一口气。她是否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很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你曾经提到我的母亲十二岁时她母亲患病,当我开始和乔西约会的时候我女儿十二岁。我从未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我们每次做爱,我都哭。有时我让他救我,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开车带我去远远的地方。”
“性行为会是绝望的尝试,为了疗愈我们受伤的父母和自己,这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我说。伊芙开始哭泣。
“这太糟糕了,”伊芙小声说,“如果女儿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就病了,然后死了。当然我得自己挽救我的生活。”我问她对那个年纪是否有什么记忆,从她大概十二岁开始。
伊芙看着我,很意外的样子。她没有什么童年记忆。
“这很奇怪,”她说,“毕竟是我的母亲把我带大的,她和孩子们在家,但是我没有什么和她在一起的真正记忆。”她暂停下来,盯着窗外看。我感到她一下子又离开了,只得安静地等她回来。也正是此刻,我意识到她麻木的瞬间和外祖母的去世及其对她母亲的影响这之间的关系。
我听到自己问出:“你母亲还健在吗?”
伊芙似乎很惊讶。我们双方都知道,如果母亲莎拉去世了,她会告诉我,但我还是问了。我的提问暗示她她的母亲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死了,在自己母亲的卧室里时就死了,也从未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
“我突然想起来了,”伊芙说,“你刚问我母亲还健在吗,我想起了小时候最惊悚的一个画面——我甚至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一条死狗的画面。
“十二岁的时候,我在街上发现了一条小狗,就在我家旁边。我抱起来抚摸它,当我把它放回街上转身回家时,它跟着我。我记得自己当时特别高兴。我觉得那条小狗爱我,于是我把它捡起来,试着带它回家。我知道母亲不会高兴——她从不想在家里养宠物——但是我决定想尽办法让她同意收养这条狗。
“我记得我一进家门就倒了一杯水给狗喝,之后去找母亲。她在床上。现在我想起来,她曾经总是在床上。”伊芙说,“啊,我从没想到这个。”她继续说:“我坐在她的床边小声说:‘妈妈,我找到了一条小狗。’”
我听着伊芙的话,想起她外祖母去世前提起的那条狗。伊芙继续说:
“母亲没睁眼,只是咕哝着说:‘什么叫你找到一条狗?’
“我说:‘它在街上跟着我,我觉得把它孤零零地落在那里不好。我想我们可以照顾这只小狗,然后……’
“母亲打断我,眼睛仍然闭着。‘我们不要,’她说得很坚定,‘从哪里捡来就把它放回哪里。’
“‘但是妈妈,’我开始哭。‘我不能放。这只狗没有父母;没有人照顾她。我向你保证,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所有事情都交给我,我会自己照顾它。求你了,妈妈,求你了。’
“母亲睁开眼。‘伊芙,别惹我生气,’她说。‘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从哪里捡来就把它放回哪里。这个家不养狗。’”
伊芙看上去崩溃了。她开始抽噎:“我没有办法,只能把狗放在外面,放回街上。第二天在我家对面的那条街上,我发现狗死了。有人说它是被车撞死的。我觉得都是因为它想跟我回家。”
伊芙哭着,我试着控制自己的眼泪。我感到她的气愤和无力,她认同那只被遗弃的小狗,和她母亲一样,也没有母亲,没有人照顾。被扔回街上的那只狗也正是儿时的她自己,一次次被抛弃,自己一个人在世上走,希望有人能收养她,彻底改变她的生活。
那只死去的狗代表她内在携带的所有死寂:她去世的外祖母,她备受创伤的情感死寂的母亲,还有死去的自己。
法国精神分析师安德烈·格林(André Green)提出了“死去的母亲”这一表达方式,指代缺席的、经常抑郁和情感虚空的母亲。格林曾经描述过一个经历创伤的母亲,冷漠且情感死寂。他解释通常痛失亲人是母亲情感死亡的原因,因此孩子会穷极一生试着和母亲建立连接,为了让她重新回到生活中。任何惧怕抛弃的孩子都会坚持和母亲建立连接,不遗余力地和她亲近,甚至牺牲一部分自我。当他们放弃帮她重生,他们会通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力而恢复与她的连接。他们会配合母亲的死寂,因此发展他们自己的情感死寂。
代际死寂在伊芙的精神中无处不在。她携带这个情感遗传并认同死寂的母亲。她心底也感到破碎、死寂和羞愧。小时候,她试着彻底改变这个感受,因此她梦想创造生命,成为人母,有一百个孩子。她曾经计算如果她生产十次,每次生十个孩子,那生一百个孩子也是一个很可行的数字。他们可以像一窝小狗,团抱在一起。她幻想充满爱的生活,因为她纠结于层叠的死亡。
修复的愿望也浸染着伊芙的性欲。作为途径,性积极地把她带到她家庭创伤的中心。通过性行为,我们可以触碰深渊,触碰我们的悲痛、我们的绝望。
“我需要乔西按住我,然后他抚摸我,温柔地,全身。”伊芙说,“我让他尽其所能地抱紧我,把我捆在床上让我不能动,这样他无所不能。我没有办法,只能相信他会小心地安抚我的灵魂。我希望他能治愈我。”
伊芙和乔西做爱,直视死亡的眼睛,和它抗争。她强调这次她能赢,能修复所有的损伤和侮辱,她能复活,修补自己死寂的部分,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当然,以及她的未来。她潜意识里幻想一切都可以修补原谅,这样她就能够结束这个循环,当她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她可以完全焕发活力。
修补是厄洛斯的动力,生命的动力。它是创造的最强元素,基于我们修复损伤和治愈我们所爱之人的愿望。因此它创造希望,让人感觉更有精神、有能力哀悼痛哭。“狂躁修复”(manic reparation)是一种更具防卫性而不大有效的修复方式。它以行动为导向,无尽重复,并且永远不会达到目标,因为它的目的是狂喜和绝对的修复。它忽略现实,因为根本没有完全崭新的开始,原谅和恢复包含着痛苦。
乔西无法修复伊芙生活中的痛失。实际上,每次他们告别时她都感到无奈,并会重温那些痛失。咨询中,伊芙意识到她相信自己完胜的那场战争其实是在重复她试图逃避的过去。她意识到自己以为能拯救她生活的东西,其实让她成为对孩子们来说缺席和死寂的母亲,因此她不仅没有修复历史,反而重复了历史。当她意识到儿子可能会死去,她必须停止这个狂躁的循环,直面现实,直面这个痛苦的真相:发生过的事情无法一笔勾销,它只能被处理和哀悼。
咨询结束时,伊芙穿上鞋,打开包,拿出钥匙,但没有马上戴墨镜。相反,她安静地坐了一分钟,随后微笑。
“你知道吗?我觉得今天我其实期待自己开车。我不确定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未意识到:做司机意味着我可以选择去哪里。我可以回家,或者不回。由我做主。”
我看着伊芙离开我的办公室,自见面以来第一次对她感到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