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男孩儿。他——怎么说呢——差不多十四岁,瘦高个儿,头发黄黄的、蓬蓬的。这孩子胸无大志,最大的乐趣就是吃和睡,吃饱睡足之后就喜欢到处惹事儿。
这天是星期日。一早,男孩儿的爸爸妈妈就准备出门。而他呢,穿着衬衫,坐在桌边,琢磨着:“太好了,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这几个小时总算可以解放了。”“好哇,这下我就能把爸爸的枪拿下来,想打就打,没人管啦!”他自言自语地嘀咕。
可是,爸爸好像猜到了儿子的念头,因为他站在门口正准备出发时,突然停住了,转过身看着男孩儿。“既然你不跟我和妈妈出去,”他说,“那至少可以在家里读读书吧。你答应吗?能做到吗?”“行啊,这好办。”男孩儿说。其实他心里想的当然是,自己爱读多少就读多少。
男孩儿更想不到的是,妈妈立刻就走到壁炉旁边的书架那儿,取下一本书,把它放在桌上靠近窗子的地方,然后翻到了当天该读的页码。然后,她拉过了那张大扶手椅。这椅子是去年在拍卖会上买的,一向只有爸爸能坐。
男孩儿坐在那儿,心想妈妈这番折腾真是白费事,因为他打算只读上一两页就完事。可是——这是第二次啦——爸爸好像又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走到男孩儿面前,非常严肃地说:“记好了,你要仔仔细细地读!等我们回来,我可要好好考你。你要是跳过哪一页没读,那就有你好看的了。”
“这段可有十四页半的内容呢。”妈妈一边说,一边一页页地翻着,“要是你想按时读完,最好马上坐下来开始。”
叮嘱过后,爸爸妈妈就出门了。男孩儿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中了圈套。“他们俩出门玩儿去了,却给我找了这么一件苦差事。这下他们不在家时我就只能坐在这儿,老老实实地读那些书了。”他想。
不过,爸爸妈妈出门可不是去玩儿,他们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反而很苦恼。他们都是穷苦的农民,拥有的土地还比不上一个小园子大。他们刚搬到这儿的时候,这么点儿地方只能养上一头猪、两只鸡。但是他们非常节俭,非常能干,现在又养了奶牛和鹅。对他们来说,生活的境况已经大有好转了,要不是有个叫人操心的儿子,在这么美丽的早晨外出该多满足、多幸福啊。爸爸埋怨儿子太拖拖拉拉、懒懒散散,在学校里什么也不愿意好好学,也什么都干不好,连放鹅都不太行。妈妈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而且她最忧虑的是——他太粗野、太顽劣,他对动物很残忍,对人也不温厚。“愿老天爷让他的心肠软一些,赐给他好性格吧!”她说,“要不然他肯定要惹祸了,对他自己、对我们都不好。”
再说那男孩儿。他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思忖着到底要不要去读那本书。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回最好乖乖听话。他一屁股坐进那张舒服的椅子里,开始读书。他没精打采,咕咕哝哝地念了一小会儿,含含糊糊的声音活像是在催眠,让他垂着脑袋打起瞌睡来了。
外面正是最美的季节!虽然才三月二十日,可是男孩儿住在斯科讷省南部的西威曼豪格教区,在那里,春天早已到访。林子尚未全绿,但树木枝丫都吐芽了。沟沟渠渠里的冰融了,水流淌起来,沟边的小款冬开着花,连石头缝里的野草都泛着棕色闪着光。远处的山毛榉树似乎每分每秒都在膨胀,越长越密。天高气清,湛蓝无云。男孩儿家的屋门半开着,能听见外面的云雀正用花腔高音唱着歌。鸡和鹅在院子里啪嗒啪嗒地溜达,栏里的奶牛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时不时满意地哞哞叫上几声。
男孩儿一边读书,一边摇头晃脑地抵抗着睡意。“不!我可不能睡着!”他想,“要不然我整个上午都读不完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还是睡着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只睡了一小会儿呢,还是睡了好久好久,反正把他吵醒的,是背后一阵轻轻的响动。
男孩儿对面的窗台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镜子刚好能映出整个房间。他抬起头时,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镜子,却看到妈妈的衣箱盖子打开了。男孩儿的妈妈有一只很大、很沉、边缘包着铁皮的橡木衣箱,只有她自己能打开。她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东西,都被她爱如珍宝地搁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保管着。衣箱里有几件样式陈旧的农家衣裙,是用红色的土布做的短胸衣和打褶的衬衫,胸前点缀着珍珠胸针,此外还有浆洗过的白色亚麻头巾,沉甸甸的银质饰品和项链。现在的人们都不穿这样的衣服,也不戴这样的首饰了。男孩儿的妈妈好几次都想把这些旧东西扔掉,却总又有些舍不得。
此刻,男孩儿从镜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衣箱盖子开了。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因为妈妈出门前明明把箱子关好了。只留男孩儿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妈妈才不会让这心爱的衣箱开着盖子呢。
男孩儿一下子泄了气,不安起来,害怕有小偷溜进了屋里。他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坐着,盯着那面小镜子。
就在他坐等小偷露真容的时候,那落在衣箱边上的一团黑影让他琢磨起来了。他看了又看,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那团黑影,却从一开始的模模糊糊,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他很快就看清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衣箱边上,叉腿跨坐,那不是个小精灵吗!
小精灵的故事,男孩儿当然听说过,但他真没想到,他们居然长得这么小。坐在箱子边上的这一位,身高还不及一只手掌宽呢。他的脸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年纪不小,不过没有胡子;他身穿黑色长礼服、及膝短裤,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帽。他打扮得整洁、讲究,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白色的蕾丝花边,鞋子上装饰着搭扣,袜带上还缀着蝴蝶结。他从衣箱里拿出一件绣花衣服,坐下来欣赏着那精致的老式做工,又是着迷又是崇拜,根本就没发现男孩儿已经醒了。
至于男孩儿嘛,亲眼看见一位小精灵,多少是有些惊讶的,不过他并不害怕——谁会怕这么小的小人儿啊!他觉得,既然小精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不见看不见,那就捉弄他一把好了!比如说,把他推到衣箱里,然后盖上盖子,或者别的什么。
可是,男孩儿的胆量也没那么大,他不敢用自己的两只手去碰小精灵。于是他就四处张望起来,想在屋里找个什么东西来戳小精灵。他的目光扫过沙发,掠过茶几,又从茶几飘向壁炉。他看了看水壶,看了看壁炉架上的咖啡壶,看了看门边的水桶,接着又透过半掩着的碗橱门,把里面的勺子、餐刀、叉子、碟子和盘子端详了一番。他仰起脸,看见了爸爸的枪——枪挂在墙上,旁边就是丹麦王室成员的画像——然后望向窗台,那上面的天竺葵和吊钟海棠正开得欢。最后,他终于发现,窗框上面挂着一只旧的捕蝶网。他一锁定工具,就伸手把它扯下来,然后顺着衣箱边那么一抄——他实在惊讶于自己的运气,而且也闹不清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反正,他真的把那小精灵给扣住了。而那可怜的小家伙,脑袋朝下,掉进了长长的网子里,怎么挣扎也脱不了身。
一开始,男孩儿不知道该拿自己的战利品怎么办才好,他只是小心地前后摇晃着网子,免得小精灵站稳当了爬上去。
小精灵开口说话了。哎呀,他是那么情真意切地苦苦恳求,恳求男孩儿放自己一马。他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可给这家人做了不少好事,理应受到优待。要是男孩儿能放了他,他愿意奉上一枚古董硬币,一只银勺子,还有一枚金币——就像他爸爸的银表壳那么大个儿。
男孩儿倒不觉得这笔馈赠有多优渥,反而害怕起来,因为这小精灵竟然任由自己摆布。他觉得自己是和某种古怪奇异的、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谈条件、打交道,所以还是赶紧把他放掉算了。
出于这种念头,男孩儿立刻就同意了这笔交易,不再摇晃网子,好让小精灵自己爬出去。可就在小精灵正要爬出网沿儿时,男孩儿突然变了主意,他觉得自己应该多要些值钱的东西,多要些好处——至少,也该如此开价——让小精灵把那段布道装进自己的脑袋里。“真傻,哪能就这么放了他!”他一边想,一边猛地摇晃起网子来,想把小精灵再晃回去。
可就在男孩儿这么干的一瞬间,他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脑袋瓜儿像是要碎成好几瓣似的。他先是撞上了这边的墙,接着又撞向了那边的墙,最后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男孩儿醒过来时,屋里只有他自己。衣箱盖子盖得好好的,捕蝶网也挂回了窗框上。要不是挨了耳光的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他真要以为整件事都只是个梦了。“不管怎么说,老爸老妈都不会相信发生了什么,只会认为我在偷懒睡觉。”他想,“更不会因为小精灵,就不考我那几页书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念书吧。”
然而,男孩儿朝着桌子走过去时,却发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怪事。房子是不可能长大的,可他怎么比平日里多走了好几步才走到桌边呢?还有,椅子又是怎么回事儿?看上去,它还是和原来一样大,现在男孩儿却得先踩到椅子腿之间的横杆上,然后才能爬上座板。桌子也一样不对劲:要想看到桌面,他就非得站到椅子扶手上才行。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男孩儿说,“肯定是那个小精灵给椅子和桌子——还有整个房子都施了魔法。”
看的书摆在桌上,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它一定也有哪里出了问题。因为他必须站在书页的正中央才能看全一个字。
他念了两三行,无意间一抬头,又看向了那面镜子。他猛地大叫起来:“哎哟!又来了一个!”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镜子里有一个非常小、非常小的小人儿,头上戴着兜帽,身上穿着皮马裤。
“咦!他跟我穿得一模一样!”他吃惊地攥着两只手叫唤。这时,镜子里的小人儿也像他一样,攥住了双手。于是,他揪揪自己的头发,拧拧自己的胳膊,原地转上一圈……镜子里的小人儿也全都照样做了一遍。
男孩儿绕着镜子跑了好几圈,想看看背面是不是藏着一个小人儿。可是,没有。这下,他吓坏了。他终于明白了:小精灵对他施了魔法,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