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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为了忘却

邰伟一直忙到晚上10点多才想起送方木回去。在车上,他告诉方木技术科已经确定马凯的指纹与现场遗留的大量指纹完全符合,虽然马凯现在还不开口,但是起诉他完全没有问题。方木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你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我找你。”邰伟注意到方木疲惫的神色。

在门口,方木下了车,向邰伟道别后,转身要走,邰伟“哎”了一声。

方木回过头。

邰伟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手肘拄在车窗上,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脸上露出笑容。

“小子,你很棒。”

方木笑了一下,挥挥手,转身走了。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大多数楼房都是漆黑一片。路灯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前方是一个个昏黄的光圈,能看见不知名的小虫在灯泡下飞舞。方木慢慢地走着,仿佛夜游的魂灵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胸腔里是微微带着凉意的新鲜空气。抬起头,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亲人,也照亮仇敌。

你们,可以安息了。

313寝室里关着灯,方木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发现门被反锁了。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有人颤巍巍地问:“谁?”

“是我,方木。”

“哦,”杜宇明显松了一口气,“你等一会儿啊。”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小声抱怨内衣找不到了。

方木笑笑,斜靠在对面的墙上,点燃了一支烟。

走廊里黑洞洞的,只有楼梯间里亮着一个15瓦的小灯泡。卫生间的灯大概又坏了,从门口望进去漆黑一片,仿佛一张洞开的大嘴。

有人在低声梦呓。

有人在磨牙。

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滴答作响。

楼上仿佛有人穿着拖鞋在轻轻走动。

方木感到头上霎时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叼着烟的嘴唇也颤抖起来。他惶恐地向两边张望。

走廊两侧,一扇扇门紧锁着,沉默不语,又仿佛不怀好意。

方木不由自主地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

两侧的门渐渐向后退去。方木紧盯着前方,那一团漆黑中隐藏着什么呢?

他不敢向左右看。那一扇扇平凡无奇的门在深夜的走廊里仿佛都有了生命,偷笑着目送这个战栗的独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它们其中的某一扇门好像会随时打开,把他引向那诱人却又致命的歧途。

鼻子里突然有焦煳的味道。

方木几乎要叫出声来,走廊两侧的门突然燃烧起来。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不远处的浓烟中若隐若现。方木把手伸进书包,一边向后退,一边狂乱地摸索着那把军刀。当他终于握住那略有起伏的刀柄的时候,心里却更加紧张。

那个模糊的人影慢慢向他走来。

方木突然知道他是谁了。

不,不要。

这时,方木身后的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睡眼惺忪的大个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方木,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方木认得他是刑法专业的刘建军。他几乎要狂喊出来:“快跑!”可是这两个字硬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

走廊里的浓烟和火焰在一刹那消失了。另一侧,依旧漆黑一团,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没什么。”

方木把手从书包里慢慢抽出来。

刘建军皱着眉头看了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踢踢踏踏地向卫生间走去。

此时,313寝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杜宇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看见陈瑶披散着头发快步跑了出来。

“对不起。”方木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气后,抬头对杜宇说。

“你小子,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杜宇抓抓头说,“我还以为是保卫处的人,差点把我吓成阳痿。”

方木无力地笑笑。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方木摇摇头,“你睡觉吧,打扰了你的好事,抱歉了。”杜宇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上床拉开被子,不久便传出了鼾声。

方木关掉灯,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静下来,才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

你们又来了?

床前的人默默无语地站着。一双手在身后轻轻搭上我的肩膀。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已经面目全非的他。

不,我跟你不一样!

马凯在归案后的第四天终于开口,很痛快地承认了这四起杀人案是自己所为。不过他坚持认为自己杀人吸血是为了自救,因为他和他父亲、哥哥一样患有严重的贫血症。看守所特意找了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结果证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市局决定尽快移送检察院起诉。

邰伟在电话里向方木简单告知了案件的进展情况。方木提出要跟马凯面谈一次,邰伟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面谈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间会客室里。邰伟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坚持独自和马凯面谈,邰伟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送方木进去的时候,邰伟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里给这个家伙安排了一间单人监所。为什么?他进去的第一天夜里就袭击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咙不松口。没办法,只好把他安排到单人监所。”

会客室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邰伟指着铁门上的一个红色按钮说:“我们就在隔壁。等谈话结束,你就按这个,我们就会接你出去。”他停顿一下,“如果有什么危险,也按这个,懂了么?”方木点点头。

邰伟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还有,你没带什么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从书包里把军刀拿出来,递给了邰伟。

“你带着这玩意儿干吗?”邰伟接过军刀,皱着眉头打量着,“暂时没收,完事再还给你。”他举起一根指头,脸上做出威胁的表情说:“按理说,你这个是管制刀具,明白么?”

方木笑笑,没有作声。

邰伟把刀揣进衣兜里:“你坐一会儿,我去提人。”

几分钟后,门外响起了脚镣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马凯步履蹒跚地被两个看守带进会客室。他一直低垂着头,能看见被剃光的脑袋上还有几处伤口。看守们把他按在方木对面的椅子上,刚要把他的手脚铐在桌椅上,方木说:“不要铐他。”

“不行。”邰伟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方木把邰伟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需要他完全放松,才能得到我要的东西。”

现有资料显示,尽管幼年丧母,但马凯在26岁之前一直是正常成长的人。高中毕业后直接升入大学,大学期间除了一次考试不及格之外没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任业务员。平时虽然与人交往甚少,不过也没表现出精神错乱的征兆。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无疾而终。如果说马凯一直在一条普通却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轨迹匀速前行的话,那么他26岁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并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让很多无辜的人命丧黄泉。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两年来的心路历程,这也是全案中所有谜题的答案。

“不行,这家伙很危险,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我不会有事的。万一有情况,我就按铃。”

邰伟看看方木,犹豫了一下,示意两个看守不必铐住马凯。随后,他走到马凯面前,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听到没有!”

等邰伟和两个看守出了铁门,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摊开笔记本,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叫马凯?你好,我是市局行为科学处的。”方木临时编造了一个身份。

对方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你听到我的话了么?马凯,请你抬起头来。”方木提高了声音,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马凯慢慢抬起头来。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在头顶刺眼的白炽灯下,马凯的双眼一片灰白,就像两块墓碑镶在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雾霭中死寂的坟场、随风摇摆的枯枝、远处若隐若现的残砖断瓦,一瞬间,方木仿佛置身于无法自拔的梦魇,耳边竟传来隐隐的丧钟和乌鸦的哀叫。

方木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直到他重新低下头去,方木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今天来,”方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是因为我对你很有兴趣。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谈你和你所做的这一切。”

马凯依旧不作声,双手夹在腿中间,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后摇晃着身体,轻微,但是很有节奏。

“你受过高等教育,也许你也清楚,我个人的意见不会对法院的判决产生任何影响。”方木慢慢地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中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让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让那些误解你的人了解事实的真相,那么,请你相信我,告诉我。”

马凯似乎无动于衷,几秒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来:“很多人都觉得我是杀人恶魔,对么?”

方木点点头。

马凯似乎惨笑了一下,摇摇头:“你们不知道,我不想杀人的。”

“为什么这么说?”

马凯没有作声,呆呆地望着方木身后的白墙,身子又开始有节奏地前后摇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要不要来一支?”

马凯抬起头,凝视着递到眼前的香烟,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轻蔑。

方木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用力地吸了几口,大团的烟雾在他和马凯之间弥漫。方木能感觉到马凯的目光随着烟雾慢慢流转,最后落在他嘴边的香烟上。

“吸烟有害健康。”他突然干巴巴地说。

“哦,那你觉得你的健康状况如何?”方木马上抓住这个话题。

马凯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摇了摇头:“不好。”

“哪里不好呢?”

马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把目光从方木脸上移开,轻声说:“我有严重的贫血症。”

“可是已经有医生给你做过身体检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们知道什么!”马凯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从两腿间抽了出来,“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于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会全身血液枯干,像一具干得掉渣的木乃伊一样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医生的诊断?”

“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都希望我死掉。他们不肯帮助我。我给你钱,给我输血!他们居然说不行。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不行?!我爸爸躺在病床上,脸色越来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干涸,输血之后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饭了,能跟我说话了。为什么不给我输血?他们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死,我不会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样,躺在床上一直到灯枯油尽,我不会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所以你就吸血?”

“……对。”

“为什么选择女人?”

“因为女人的血干净、柔软,好吸收。男人的血硬邦邦的,太粗糙。”

“是么,你怎么知道?”

“哦?我自己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单单是她?”

马凯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他挠挠头:“没什么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着她走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家里有人呢?”

“那就走开呗,我遇到过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还好我跑得快!”马凯咧开嘴,嘎嘎地笑起来。

“吸血,”方木盯着马凯的眼睛,“有用么?”

马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郑重:“当然。我还活着,否则我早死了。”

“那为什么还要把血跟其他东西掺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得更多?”

“不,我不是变态杀人狂,我是为了治病。另外,”马凯搔搔脑袋,“那玩意儿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吸血就吸血,为什么要剖开她们的肚子?割开腕动脉不是更省事?”

“你不懂,”马凯微笑着摇摇头,“我喜欢那感觉,哗地一下涌出来,那么多,泛着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这样涌出来,让我用什么换都行。”

马凯闭上眼睛,脸上是回味无穷的表情。

他在想什么?在一望无际的血的海洋中畅游?来吧,都是你的,苍茫无际。俯身下去,喝得饱饱的,不必擦嘴,不必担心会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辈子受到诅咒。

“说说那次吧,那个小女孩。”

“哪个?”马凯一脸莫名其妙。

“被你杀死的那个。”方木突然想吐。

“哦。”马凯若无其事地向后靠在椅子上,“说什么?”

“你已经杀死了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吸她的血,而是选择了那个小女孩?”

“呵呵,那个小丫头。”马凯咂咂嘴,“长得很漂亮,小胳膊圆滚滚的,皮肤很嫩,仿佛能掐出水来,脖子好细,我只稍微用了一点劲,她就昏过去了。”

“为什么要杀死她呢,你那个时候已经有可以饮用的血。”

马凯轻声笑笑:“老弟,给你一个土豆和一颗樱桃,你会吃哪个?”

方木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土豆?樱桃?那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他想起佟卉那双至死仍圆睁的双眼。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方木竭力让语气平淡:“为什么还要把那女孩带走呢?直接在屋子里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干吗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你不是有毛病吧?”马凯皱起眉头看着方木,仿佛眼前坐着一个不可理喻的人,“那种场面,怎么能让孩子看见?她还那么小。”

刚刚恢复正常流速的血液又在方木的血管中奔腾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马凯,而后者正用一种嗔怪的目光看着方木,好像在教训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青年。

要冷静,不要破坏这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

“这么说,”方木勉强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还是很尊重……那些女人的?”

“当然,”马凯郑重其事地说,“我说过了,我杀死她们纯粹是迫不得已,没必要让她们再遭到不必要的伤害。”

“吸了那小女孩的血,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清澈、纯净,充满活力,到底是小孩子,”马凯带着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说,“当天晚上睡了个好觉,好几天都精神十足的。年轻,到底不一样。”

“所以你就开始选择年轻女孩?”

“对。”马凯非常痛快地承认,“她们的血更理想。”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他很想知道面前这个人把惊恐万状的徐杰绑到那张床上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喜悦,憧憬,还是欣慰?

马凯注意到了方木的表情,他急切地说:“你以为我只考虑我自己么?这样的话,我能多挺几天,”他重新低下头,“也能少祸害几个人。”

“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

这句话说出口,方木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感。没什么要问的了,送这个家伙下地狱吧。

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方木看也不看马凯一眼,伸手按下了门上的红色按钮。

没有任何反应。

在方木和马凯面对面交谈的时候,邰伟一直在隔壁的监察室通过摄像头注视着室内的一举一动。另外一个看守手握着电警棍,眼盯着屏幕,心却在斜对门的值班室里。那里不时传出同事们的喝彩声和咒骂声。

世界杯热身赛,法国对韩国。场上比分2∶2平,齐达内已经受伤下场。

邰伟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喂,邰警官么?我是红园区分局小陈。”

邰伟刚想问“是哪个小陈”,电话里出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

“邰警官么?我是徐连生啊。”邰伟更加摸不着头脑,这个徐连生又是谁?

“谢谢你啊,你救了我姑娘,就是救了我们全家啊,我谢谢你啊邰警官!”声音带点哽咽。

邰伟想起来了,徐连生是被解救的女孩徐杰的父亲。在接下来的将近10分钟时间里,邰伟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徐连生不要来局里给他送锦旗,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邰伟不得不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才勉强完成通话。

“这家伙,真要命。”邰伟一边嘟囔着,一边快步走回监察室。路过值班室的时候,看见那个看守提着警棍,大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邰伟无奈地摇摇头,推门进了监察室,只看了屏幕一眼,就大吼一声:“快来人,把门打开!”

方木屏住呼吸,又一次按下了红色按钮。还是没有反应。

他感到额头上一下子布满汗水。要不要转身?身后是自己面对过的最危险的吸血恶魔。

方木还是转过身来。不要让他看出自己的慌乱,否则就会相当被动。

“看守去上厕所了吧。”方木假装漫不经心地回到桌前坐下。他故作镇静地抬头看看马凯,却吃了一惊。

马凯的眼中已没有了刚才的信任和恳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敌意。

“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

笨蛋,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头上的伤怎么搞的?”方木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连按了几次打火机才点燃香烟。马凯没有作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突然想起,马凯在进看守所的第一天夜里袭击过其他犯人,这些伤大概是拜看守和其他犯人所赐。

“你袭击了其他人?”

马凯还是不说话,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方木注意到他的变化,心里紧张得无以复加,可是嘴里还是说个不停:

“怎么,吸他们的血?你不是说过,男人的血粗糙,不好吸收么?”

马凯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必要的时候,也只好凑合了,比方说你。”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饥渴,仿佛一只蝙蝠看见了猎物。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

“呵呵。”他干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带就来么?”

“哦?”正要站起身的马凯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变得释然,“不可能,他们不会让你带武器进来的。”

“是么?”方木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保持微笑,可是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马凯站起身,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向方木的脖子上抓来。

方木一直绷紧的神经彻底崩溃。他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滚落,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隔着桌子和马凯对峙。两个人像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样围着桌子转圈。马凯瞪着血红的眼睛,呼呼地喘着粗气,嘴角是随着呼吸喷出的泡沫。好几次,马凯试图跳上桌子,都被方木抡着书包打退。书包里的东西四散飞舞着落在地上。

“救命!”方木想大声喊,声音却被憋在喉咙里出不来。

马凯终于失去了耐心,又一次跳上桌子,方木抡起书包死命地猛打,由于书包里的东西基本上都甩空了,软绵绵地打在马凯身上,一点力度都没有。马凯用手护着脸,向方木猛扑过来。方木往后退了一步,不料踩在了一支圆珠笔上,仰面摔了一跤。马凯趁势压在方木身上,双手摸索着方木的脖子。方木一边阻挡他的手,一边奋力曲起右腿,猛地一脚蹬出去,把马凯踹出好远。趁他在地上翻滚呻吟的时候,方木爬起来,跑到铁门前,拼命地敲打着,大叫救命。还没敲几下,就感到马凯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倒在地。

刚才的搏斗已经把方木的力气消耗殆尽,他的挣扎越来越无力,而急欲吸血的马凯虽然看起来瘦弱不堪,可是在血液的诱惑下却越来越疯狂。方木看着马凯大张的嘴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地扭过头去躲避,却把自己的颈动脉暴露给了对方。马凯粗重的呼吸喷在方木的脖子上,方木仿佛能想象到那一排尖利的牙齿咬进皮肤的剧痛。

救命……

方木听到铁门被重重地打开,有人冲进来,紧接着,马凯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松了下来,他的整个人也软绵绵地从方木身上滚落下来。睁开眼睛,上方是邰伟紧张的脸,手中还握着警棍。

“你没事吧?”

邰伟伸手把方木拉起来,方木摇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子。喘了几口气后,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骤然感到一阵恶心,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方木待双腿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就蹲下身,艰难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进书包。

马凯已经被几个看守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可是他始终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安详的眼神望着方木。方木不敢与他对视,尽力回避着他的目光,收拾好东西就摇晃着向门口走去。邰伟忙要去扶他,却被方木用力打开手。

“走开!”

一个小时后,J大校门外的一间小饭店里,邰伟隔着桌子看着对面低头不停喝水的方木。

“好了吧,还在生我的气?”邰伟递过去一支烟。

方木本不想接,瞥了一眼烟嘴上的“中华”,还是接了过来。邰伟忙不迭地帮他点上:“这就对了嘛,别生我的气了。”

方木叼着烟嘟囔了一句,好像是“我没生气”。

“我已经狠狠地批评了那个看守,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否则我饶不了他!”邰伟边看着方木的脸色,边恶狠狠地说。

方木的脸色有所缓和。其实下午的事情,自己也有责任,如果不是那句激怒马凯的“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他是可以控制住局面的。只是想到邰伟擅离职守险些害自己丢掉性命,方木的心里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好好吃一顿,我请客!”邰伟点了一大堆菜,还要了几瓶啤酒。几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话渐渐多起来,似乎忘掉了下午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弟,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要是没有你,这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破了呢。”邰伟的脸有些红,“可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说。”

“比方说,你是怎么判断出马凯的长相的?还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么的。”

方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些现场图片和分析检验报告。之后,我们又一起去了一次现场,就是姚晓阳和佟卉被杀的现场。这些信息带给我这样一种印象:混乱。没有明确的犯罪对象,没有精心策划的犯罪计划,没有打扫犯罪现场,甚至剖腹用的刀子都是在现场找到的,使用后就随意地丢弃在现场。这些让我觉得凶手可能是行为证据学中所说的‘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对,与之相对应的是‘有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这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分类方法。所谓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态的、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由于他们的理智和社会性功能都已丧失或者相当迟钝,而且已经部分或者全部地脱离了现实世界,他们实施犯罪的现场往往具有一些显著的特征,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时冲动,以熟悉的地点为目标,犯罪现场随意而且凌乱,现场到处可见大量的物证,等等。而在这一系列杀人吸血案件中,现场都明显体现出上述特征。”

“哦?”邰伟专心地听着,“可是单凭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断出凶手的长相和其他资料啊。”

“当然不能。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到某个人之后,马上会对他产生一种好恶的态度,例如立刻会感觉喜欢他或者讨厌他,而且经过交往后,又发现自己当初的直觉是完全正确的?”

“嗯,有过。”邰伟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么?”

“不知道。”邰伟老老实实地说。

方木笑笑:“那是因为你过去曾经遇见过一个和这个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个人给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当你遇到一个相似的人之后,你的潜意识就会把过去那个人的性格‘加’到这个人身上,于是就会马上对这个人产生好感或者恶感。而有些时候我们会发现这种貌似唯心的直觉是准确的。这就很说明问题。”

“什么问题?”

“有的时候,同样性格的人,会有同样的长相。”

邰伟皱起眉头:“你说的是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

“不错,龙勃罗梭在《犯罪人论》里大胆地总结出各类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说杀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长着鹰钩鼻子,下颌骨强健,耳朵长;盗窃犯往往头发稀少,前额狭窄,眉毛浓密且靠得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学说是唯心主义,不过别忘了龙勃罗梭是一个典型的实证主义学者,他的所有结论都是建立在严密的实证研究基础上的。尽管有经验主义之嫌,不过我觉得‘天生犯罪人’理论还是有相当的科学性的。比方说气候、种族、文化、饮食对犯罪产生的影响。”

“比方说呢?”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夫妻相你听说过吧?一男一女,结婚前相貌各异,结婚后却越长越像。为什么?原因在于两个人由于共同生活,饮食结构和作息习惯都大致相当,所以面部色素沉着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会给人一种‘越长越像’的感觉。”

“哦。”邰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回过头来说说马凯。我之所以判断他长得很瘦,一方面是因为凶手曾和有些被害妇女有过激烈的搏斗,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感觉到这个人在犯罪时表现出一种极为焦虑的情绪,而且这种焦虑应该与血液的缺乏或者不良状态有关。试想,如果一个人在这种长期存在的焦虑情绪下生活,他的饮食肯定不好,会表现出营养不良的征兆,所以他可能是个瘦弱的人。而一个连基本的饮食起居都照顾不好的人,对个人卫生肯定也无暇顾及,头发长且脏乱就是一个最显著的表现。而且他极有可能是独居,因为如果有同居的亲属或者长辈,那么他人的开导与劝解也会减轻他的焦虑,不至于最后恶化成妄想症。他发病也应该就是最近几年,因为如果他早就有这种病态心理的话,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几年并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方木低头喝了口水,又点燃一支烟。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有一些比较典型的人格特征,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绪焦虑;无法从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为家中幼子;独居,并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现场附近;对新闻媒体不感兴趣,等等。所以我判断凶手可能就住在现场附近,而红园区是本市的旧城区,商品房很少。再说,以他的精神状态,不可能从事高收入的职业,所以他的经济能力也不允许他购买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给他的房子里,而他的父母原为国有企业的职工,因为过去只有国有企业才会有福利分房的待遇。所以,综上所述,”方木掸掸烟灰,“凶手是一个年龄不超过30岁,很瘦,不修边幅,家住在案发现场附近,国有企业职工子弟,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

邰伟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老天爷,全被你说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关于犯罪与血液的关系我就判断错了,我以为他对血液的焦虑缘自天气。”

“是。”邰伟思索了一下,“我记得那天你说凶手可能穿着一件比较厚实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发的时候冬天刚过去,我以为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冻结,所以他可能会采用一些额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实的衣服。后来看了佟卉被杀的现场才感觉到那可能是来自于对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伟仍然是一脸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说:“我没那么神的,这个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说怎么选择被害人,为什么要剖腹,为什么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质混合,为什么要把佟卉带离第一现场,很多呢。”

“哦,”邰伟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马凯面谈的时候,问了他那些问题?”

“是啊。”

“实证主义研究。”邰伟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木,“老弟,将来想当个犯罪学家么?”

方木愣了一下:“没有。我可没想那么多。”

“那你为什么……”邰伟终于把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

方木脸色一沉,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从小饭店里出来,喝得有点醉的邰伟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方木笑着摇摇头:“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伟粗声粗气地说,“物质奖励?还是给你们学校写一封表扬信?哦,”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恐怕不用我写了,呵呵。”

方木正要问为什么,邰伟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妈的,局里不给你奖励,我给!你们做学生的需要什么呢?”他搔着后脑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连连摆手,看见邰伟拿出钱夹,他把脸一沉,“邰伟,我们算是朋友吧?”

邰伟使劲点点头。

“如果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来这一套。”

邰伟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间,从枪套里拿出一支64式手枪的备用弹夹,取出一颗子弹,递给方木。

“这是干什么?”方木惊讶地问。

“对于我们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枪。”他郑重其事地把子弹放在方木手里,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枪我不能给你,送你一颗子弹吧。留个纪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觉得不吉利啊?这话怎么听都感觉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尝尝”!

不过他还是把子弹小心地放在衣袋里:“我回去了。”

邰伟的手却没放开,他仿佛审视般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郑重其事地说:“方木,考没考虑过将来要做个警察?”

“没有!”方木坚决地说道,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木没有回寝室,而是走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跳上一辆315路公共汽车。车开到长生路的时候,方木下了车。向北走了不远,就到了J城专门经营殡葬物品的延寿街。20分钟后,方木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车。

凌晨1点。天台。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风,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声絮语。天台的东北角有一堆沙子,掺杂着不少黑色的纸灰。方木蹲下身子,打开塑胶袋,抓出一捆捆的烧纸,拆开,用打火机点燃。一个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烧起来。

午夜的校园显得寂静异常,大多数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梦中徜徉,夜游的,无论是人是鬼,都没有看见J大南苑五舍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尽管它并不是第一次。

方木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把它放在身边的一块砖头上。接着又点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里,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在火光中袅袅升起,好像柔婉的轻纱,摇曳几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们好么?

还有你,陈希。

方木的眼中涌出泪水。

我又抓住了一个恶魔。你们该为我高兴吧?这是第几个了?第六个了吧。他很残忍,杀死女人之后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对最后一个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我不会再“来不及”了。那场噩梦,已经足够。

方木边拨弄着火堆,边轻声低语。火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表情如梦如幻。不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嘴边,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们一颗颗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纸灰,轻轻附着在方木的脸上。方木伸手拂去,却弄得满手黑迹,想必脸上也好不到哪去。他轻声笑笑。

是你么,陈希?

回到寝室,方木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心情又无比轻松。每一次祭奠完死去的人,方木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身上背负的重担又减轻了一点。

方木眼神散漫地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线仿佛有质感一般,轻轻地、软软地覆盖在方木的身上。有清凉的风吹进来,轻拂在脸上很舒服,连身体也好像被这风穿透,变得透明、清澈。方木把头倚在栏杆上,眼皮越来越重……

几分钟后,方木猛然惊醒。对面床上的杜宇正说着梦话。

方木揉揉太阳穴,俯身打开电脑。机箱沉闷地响起来,几十秒钟后,他打开硬盘里一个命名为“马凯”的文件夹。

方木的脸在显示器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蓝,眼神也重新变得冷漠、疲倦、锐利无比。 XdAggF1ZAFecRIXwbnVoAJd4X3sRwrxWQDiTDNStpqNbe5L0PFX6/doN2IWEeg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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