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能
俄国民俗学家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普罗普以一百个俄罗斯民间故事为样本,进行故事情节间的比较,试图从中找出这些故事的可变因素和不变因素,确定故事的结构规律性,进而解决故事研究最重要的问题——故事类同问题。 他发现,许多不同的故事事件其实在重复相同的动作,像一个故事行动的不同翻版。相对于人物怎么做和谁来做,做了什么才是关键。普罗普将人物之于事件行动意义的角色行为定义为“功能”。他认为,角色的功能充当了故事的稳定不变因素,构成了故事的基本组成成分(克劳德·布雷蒙称之为“故事原子”),它们不依赖于由谁来完成以及怎样完成。相对于民间故事人物的数目,功能的数目极小,只有31种。民间故事的特征就是经常把同一行动分配给各式各样的人物。
回合
功能是叙事作品的最小单位,比功能更大的单位是“回合”。所谓“回合”,是由一系列功能单位组合而成的叙事单位。神奇故事一共有31种功能,在具体故事中这31种功能可以缺少,但序列不能更改。 回合是神奇故事的基本序列,实际上,一个神奇故事本身就包含了一个基本的序列:“从形态学上讲,任何一个始于加害行为(A)或缺失(a)、经过中间的一些功能项之后终结于婚礼(C)或其他作为结局的功能项的过程,都可以称之为神奇故事。”
一个故事可能由一个回合构成,也可能由数个回合组成;一个神奇故事可能是一个回合,也可能由数个或多个回合构成。我们可以将一个回合理解为“最小故事”,因为它可以简化成三个事件或动作。多个回合构成的故事,回合之间有不同的组织关系,可能是两个回合首尾衔接,也可能是几个回合互相重叠,也可能是一个回合未完之际又插入一个新的回合,总之没有一种定则。
神话素
法国人类学家兼结构主义者莱维-斯特劳斯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转换—生成”和索绪尔语言的表层及深层结构层次的思想应用于人类社会生活研究,创立了他的结构主义神话研究模式。斯特劳斯发现,分布在全世界各地的神话有一种跨越文化界限的相似,许多看似幻想和随意虚构的故事,像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语言演绎,但又难以找到一个真实的版本来源。他倾向于相信,在这些神话故事中,一定存在某种构成神话故事的最基本的要素,即神话素。他做的工作是,将某种神话的各种不同版本简化成一系列与功能和主题相关的句子,进而用不同的数字代表句子中的不同成分,用数字这个“通用”语言重新组合成抽象故事。结果发现所有的故事中的确有他预期的神话素,比如,关于俄狄浦斯的神话,“提供了一种逻辑工具,把初始的问题——生于一还是生于二?——同派生的问题——生于异还是生于同?——联系起来” 。每一个神话看似独一无二,但实际上只是人类思想的普遍法则的一个特例。
二元对立
斯特劳斯研究的另一发现是,任何特定的神话都可以被浓缩成二元对立结构,比如生/死、天堂/地狱、神/人等,世界不同的文化就是不同的文化对这个深层结构的阐释。神话故事的本质就是解决一个看似无法调和的二元对立问题,但解决后的故事仍旧是一个幻想或信念,因为新的故事依旧是一种二元对立结构。无论神话怎样衍变、发展,二元对立的结构保持不变,所有的神话都是这种二元对立结构的变形和转换。
行动元
事件与行动相关,行动由人物发起,也必将针对人物,因此人物就不仅是故事的静态符号、指涉对象,而且是行动要素。在结构主义叙事学里,人物的这种功能性定位,即“是什么”和“做了什么”,被称为“行动元”。法国叙事学家格雷马斯继承并发展了普罗普的思路,将普罗普对民间故事的分析方法扩展到所有叙事,同时也将普罗普的三十一种功能精减至契约、考验、主人公的缺席、异化、再同化、考验及其结果六个,六种功能组成基本序列:
正常的秩序被破坏、异化——主考验——再同化、重建秩序——升级——追寻——再追寻
七个人物角色 ,也削减至三对六种行动元范畴,它们是:与愿望、探求和目标相对应的主体和客体;与交流相对应的发送者和接收者;与辅助支持和阻碍相对应的辅助者和反对者。一个完整的故事包括这些具有角色/行动功能的人物,如下:
主 体↔客 体
发送者↔接受者
辅助者↔反对者
处于对立面的行动元如何通过中介连接起来呢?格雷马斯进一步运用结构主义思维,设计了一个“行动元模型”:
发送者➝客体 接受者
辅助者➝主体 反对者
格雷马斯把“行动元模型”看作构成微观世界(封闭的文本世界)的常量(不变量),把对模型的变换填充(不同的赋值)看成变量,这对叙事文的形式化研究具有很强的操作价值,但也存在进一步简化的可能。比如,中国学者李广仓提出的“行动元矩阵”似乎更容易被理解 :
主角↔对 头
帮手↔反面帮手
行动模态
格雷马斯在普罗普的三十一种功能和神奇故事的基本序列基础上,构建了自己的行动模态。这种模态分为三个阶段:“产生欲望”(“欲”)、“具备能力”(“知”或“能”)和“实现目标”(“做”),图示如下:
产生欲望➝具备能力➝实现目标
这个序列建立在角色,主要是主人公行动的基础上。主人公/角色因“心有欠缺”(不足、受加害等)而产生欲望,开始“锻炼能力”,展开行动。行动若是成功(“实现目标”),就会“得到奖赏”;或者行动也可能失败,但也有相应的结果,“得到原谅”。图示如下:
心有欠缺➝产生欲望➝锻炼能力➝实现目标(失败)➝得到奖赏(得到原谅)
这个模型是基本的行动序列,适用于一个简单故事。一个完整的故事会包含多个序列模态循环,包括这些系列的重叠、镶嵌。
格雷马斯进一步压缩了普罗普提出的功能种类和行动圈,将它们归入三种序列结构:契约型结构、完成型结构和离合型结构。如契约型结构中,叙事可能采取两种模式来进行:
契约——违背契约——惩罚
缺乏契约(秩序)——重建契约(秩序)
实际上,三种序列结构更像是神奇故事序列的变体,但适用范围已经远远超越了神奇故事,也更具操作性。
陈述
茨维坦·托多罗夫认为,在很深的层次上,存在着一种叙事语法,单独的故事都来自这种语法。“如果懂得作品中的人物是一个名词,动作是一个动词,就能更好地理解叙事。”“将一个名词和一个动词组合到一起,就是迈向叙事的第一步。” 他参照语言学句法形态分析《十日谈》的故事结构,建立了自己的叙事句法理论。他发现,超越叙事句层次的语句间关系共有时间关系、逻辑关系、空间关系三种,这三种关系组成的高一级的意义单位叫作“段落”。在叙事语法的建构中,托多罗夫也对普罗普的三十一种功能做了简化,他认为:一篇理想的叙事文总是以一种稳定的状态为开端,然后这种状态受到某种破坏,出现平衡失调的局面,最后另一种来自相反方向的力量重新恢复了平衡。他还宣称,一个完整的段落永远只由五个叙述句组成,除了上述三种状态外,还包括两种插叙:一种描写稳定的或失衡的状态,另一种描写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过渡。
为了寻找“叙述作品最主要的因素,即可以构成情节的因素” ,托多罗夫根据句法原理将故事进一步细分出陈述(也称为“命题”“分句”)和序列两个基本元素。
陈述是构成故事的最小单位,是句法的基本要素,“作为叙述的基本单位的‘不可简化的’行为,如‘甲爱上乙’‘甲到达乙的家’等。它类似于普罗普的‘功能’概念,即‘根据人物在情节过程中的意义而规定的人物的行为’,是指一种基本叙事单位,首先是指具有意义的、具体人物的一个行动” 。一个陈述包含两个不可或缺的成分,即行为者和谓语。命题的核心是谓语动词,而构成谓语的方法有两种:用一个动词(及物或不及物动词)或者用表语(形容词)。动词表示人物的行动,而形容词表示事件或人物的状态。组成一个陈述需要主语(X或Y等)和动词(或形容词),动词和形容词就组成了每个陈述的核心。
形容词是用来描述主语的某种状态,托多罗夫将它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人物的状态,指人物身上一些容易改变的情绪因素,如喜、怒、哀、乐等;第二类是人物的品质,指一个人物较持久的主观状态,如性格、脾气等;第三类是人物的身份,即人物外在的一些属性,这些属性一般很难发生变化,如性别、出生、身高、地位等。动词用来表示人物的行动,托多罗夫认为《十日谈》中有三种基本动词,即:改变、犯错和惩罚。这代表了“故事中一个平衡向另一个平衡的过渡,这就构成了一个最小的完整情节,典型的故事总是以平稳的局势开始,接着是某一种力量打破了这种平衡,由此产生不平衡的局面。另一种力量再进行反作用,又恢复了平衡。第二种平衡与第一种平衡相似,但不等同” 。
序列
序列则是构成完整故事的各种陈述的组合,具有一定的封闭性特征。“所谓‘序列’,是指构成一个完整故事的一系列陈述,或指一个‘微型故事’。” 一个故事至少包含一个序列,但通常包含多个序列,这些序列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构成叙事。罗兰·巴特指出:“一个序列是一系列合乎逻辑的由连带关系结合在一起的核心。”“序列自身内部的功能是首尾完整封闭的,又统辖于一个名称,因此序列本身构成一个新的单位,随时可以作为另外一个更大的序列的简单的项而运行。”
托多罗夫认为序列有两大类,一是基本序列,另一个是复杂序列。基本序列包括三个能产生完整意义的陈述,而复杂序列是在基本序列的基础上派生的。如此,我们可以组合出更复杂的线性的序列。如果一部小说中不止一个序列,那么这些序列将会以三种方式接合:第一种是“插入”,即我们平常理解的插叙;第二种是“环接”,指序列间依次排列;第三种是“交替”,这种方式是将两个序列交叉排列。
托多罗夫是在综合普罗普、罗兰·巴特、格雷马斯等学者,尤其是布雷蒙叙事研究基础之上提出自己的叙事句法的。一方面,其成果是对前期研究的继承,具有很强的相似性;另一方面,它又具有“后发优势”,在某些方面有所突破,比如他的基本序列,既结合了行动元的谓语动词要素(“行动”)、主语形容词要素(“状态”“属性”“身份”),又揭示了故事“转化”的性质。有学者将这个基本序列作图表示如下:
(身份、属性、状态)主人公➝行动➝(“身份”“属性”“状态”)“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