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
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
千古风流造孽人。 〔二〕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 (“万般怜爱”四字与后文“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对读,同出贾母,而冷暖不同至此,令人慨然!此书固善写人情之变也。) 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外貌之美在别人眼中已将黛玉比下去。甲戌批:“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 (所以能得人心也。) 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黛玉是另一品格,与宝钗截然不同。) 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黛玉即所谓“曲高则和寡也”。) 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以上两句,恰是两人天性之分别。)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此两句亦写其亲厚也,读者切勿误解。)
黛玉初进荣府时,贾母娇之如春花,惜之如秋兰,贾母之娇之惜,皆真情也,非假意也。又岂料有后日之变乎!
黛玉、宝钗相处已略有时,故从下人眼中,已见差异。黛玉孤高,宝钗豁达,孤高则离群,豁达则随分从时。从此渐见分野矣!
宝玉爱博而心劳者也。
特写一笔宝玉与黛玉之特殊亲厚。
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正在混沌之间。)
初时淘气情状,如画如见。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 (“极妥当”句下,忽接“袅娜纤巧”,奇极。如不“袅娜纤巧”,则不妥当乎?令人深思。) 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一片迷离惝恍之笔,引人入魔。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燃藜图》事,载《三辅黄图》。叙刘向校书天禄阁,得太乙之精燃藜杖取光,授以《五行洪范》。盖劝人苦读也。此儒家勉学事,宝玉见之即不快,则其不爱读书可知矣。
世事两句,皆劝人入世,宝玉不愿入仕途经济,则与此二句自是径庭矣!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可见宝玉恶此两句之甚。)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 (特地点明一笔。) 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 (由可卿自己表明。以下回答,便是答非所问。) 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 (先为秦钟一引。) 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 (一语岔开。) 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为后文伏笔。)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 (未进房门,即闻甜香。) 宝玉觉得眼饧骨软, (四字刻画入骨。) 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笼人是酒香。 (两句诱人入梦。)
用嬷嬷话故意一提,然后由可卿自己撇清。
一段描写,皆烘托《海棠春睡图》意。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种种摆设,皆画笔耳,岂能当真?然皆为写秦氏也。观此,则可以知此人矣。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 (已入梦境。) 犹似秦氏在前, (甲戌批:“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 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 (三句迷离飘忽,诱人遐想,雪芹之笔,神出鬼没,令人不可捉摸,故不少读者往往入迷途而不返。) 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 (真是好去处。) 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 (是清醒人语。) 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又是小孩儿语。)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梦散、花飞、水流,一切皆不可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诗句超逸,似有度人之意。)
一段意外奇文,迷离扑朔,更无人作郑笺。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熌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一篇六朝小赋,可作《洛神赋》读。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 (好称呼,亏宝玉临时想得出。) 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 (奇语怪语,闻所未闻。) 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 (此处初提《红楼梦》。) 仙曲十二支, (甲戌批:“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 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 (重提首回甄士隐梦中所见,可知“太虚幻境”四字及联语之重要。) 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两句是读此书之关键,须反复细参,参透此意,则于此书思过半矣!)
警幻仙姑之职司,实所未闻。
既是“太虚”,又是“幻境”,则虚而又虚矣。其实,其中有实在。雪芹惯用此法,瞒过实写处。
两句涵盖全书,上句说“真、假”,既说创作之写实与虚构,亦是讽刺世情。下句“无为有”“有还无”,世变之总括。杜诗云“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亦指势易时移也。作者之家已“有还无”矣,而他人则“无为有”也。然此句不仅指曹家、李家,亦概指其时世也。盖雍正时追旧欠,破家者多矣。黄卬《锡金识小录》云:“雍正间汇追旧欠,奉行不善,凡系旧家大抵皆破。”可见“有还无”者,何止曹、李也。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 (“情天”便是“孽海”,四字警策。) 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两句虽通俗,却说尽古往今来,试问何时情尽,何时无风月债乎?)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 (坏在“倒要领略”四字,从此堕入孽海矣!) 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正被批者说着。)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 (顶头即碰上“薄命司”。) 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两句自悲自伤,写尽古今。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读者亦要问耳。)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再为荣、宁二府一描。) 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然则入册者,亦已不凡矣。) 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 (从最下者看起。) 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满纸乌云句,其所处之世可知。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两句写不逢明时,好物易碎也。)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受谤而死,终令人难忘耳!)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 (“破席”两字堪参。) 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两句写其假也。)
堪羡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 (两句骂死袭人。)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哀香菱之不遇。)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 (此句指林黛玉。) 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此句指薛宝钗。) 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 (薛宝钗)
堪怜咏絮才。 (林黛玉)
玉带林中挂, (林黛玉)
金簪雪里埋。 (薛宝钗)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宝钗、黛玉合写,又一种写法。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元春)
虎兔 〔三〕 相逢大梦归。 (王玉林云:“康熙死于壬寅(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元年是癸卯,正是虎兔相逢,曹家败落。”此说可参。)
“二十年来”句,王玉林云:自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一七○七年)康熙第六次南巡,曹寅第四次接驾,至雍正五年底(丁未,一七二七年)下旨抄家整二十年。此句即指此。此说可参。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运偏消。 (于贾雨村处提出“末世”,此处再提“末世”,可见此“末世”是指贾家。)
清明涕送江边望,
千里东风一梦遥。
千里梦遥,写探春之远嫁不归,故涕送江边,空自相望也。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父母早违,水逝云飞,写湘云之命蹇也。)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 (妙玉) 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
终陷淖泥中。 (淖泥,浊世也。伤妙玉之遭遇也。)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
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
一载赴黄粱。
中山狼,此类人何世无之。此处虽写孙绍祖,实亦泛指也。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 (因惜春而总写三春,惜其皆好景不长也。)
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旁。
写惜春出家为尼。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 (言其无可恃也。) 上面有一只雌凤。 (直点王熙凤。) 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
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 (此句引出后世多少聚讼文字,然以“凤”字之拆字法解之,“冷”“休”二字,似得其解,亦言其结局也。)
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鸟”为“凤”之拆字,《世说新语》载吕安访嵇康,康不在,其兄嵇喜接之,安不入,于其门题“凤”字而去。实讥也,喜不觉,犹以为夸。后即以“凡鸟”称庸才,王维与裴迪访吕逸人不遇诗云:“到门不敢题凡鸟。”则是反用此典也。此处以“凡鸟”称熙凤,除直扣“凤”字外,似亦有深一层之意,盖过于聪明,则反成凡庸也。亦即后面“聪明累”曲中“机关算尽太聪明”意也。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 (此句亦预示贾家之败落。)
家亡莫论亲。 (甲戌批:“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 (贾家原亦可称刘氏之恩人。)
巧得遇恩人。 (“巧”,指巧姐,亦寓巧遇之意。此处指刘氏反为巧姐之恩人。因后文巧姐为其舅所卖,巧得刘氏相救,故“巧”字亦指此也。)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 (“完”,“纨”也,指李纨,李纨得子后即守寡一世,虽因其子贾兰而得诰封,而自己亦即死去,空留虚荣为人笑谈。)
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 (指天香楼也。) 有一美人悬梁自缢。 (指可卿之结局。) 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 (可卿,情之所幻也。“可卿”二字反切,即情字。)
情既相逢必主淫。 (情之过也,泛也。)
漫言不肖皆荣出, (“古今不肖无双”,此处“不肖”二字,亦似指宝玉,言宝玉非不肖也。) (此处用正笔纠前《西江月》词,读者不可不知。)
造衅开端实在宁。 (直指贾珍。)
“冰水”句,冰水实一体,亦即一家也,而冰水相妒,则自相忌妒矣。
甲戌本十三回末脂批云:“‘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未)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按:漏,或系‘就’之音误!庸),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据此批,可知此诗尚留未删时之原貌。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 (两句纠前《西江月》“有时似傻如狂”“腹内原来草莽”句。甲戌批:“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 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 (不离梦境,作者一笔不懈。) 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愈梦愈深矣!) 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媚极之笔。) 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甲戌批:“奇笔摅奇文。作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
直指宝玉为浊物,则亦《西江月》词之意,何以世外仙姑之见,竟同俗世?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 (再申“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则是重言是末世也。此段文字,直驳二次抄家论,何有一点已曾抄家过的影子?) 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 (再申“一代不如一代”。甲戌批:“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 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 (“禀性”以下四句,与《西江月》词意大不相同。) 无奈吾家运数合终, (再申“运数合终”,足见作者于世已绝望矣,故断定如此!) 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甲戌批:“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宝玉自惭形秽,足见其尊重女儿之甚,从不以女儿之言为非也。
宁、荣二公之灵之一段嘱咐,实暗寓曹家史事,雪芹之六世祖曹世选、五世祖曹振彦于天命六年(一六二一年)归附努尔哈赤,至雍正六年(一七二八年)抄没归京,前后共一○八年,如以顺治元年(一六四四年)算起,至雍正六年,则共八十五年。皆可以百年约称之,此雪芹所隐之真事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既是“群芳髓”,则安能不入人骨髓,迷人灵窍哉!)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鲜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茶名奇,千红一哭也。)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 (皆女儿之事。) 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
无可奈何天。 (两句写入骨髓,无可另易他辞,吾固知作者具万千灵窍,方能写此两句也。)
先以情欲声色为警,想得亦奇,欲宝玉知“色即是空”耳,此时宝玉岂能有此“觉悟”,然此处实为末后之宝玉一提也!
作者作此书时已历过“饮馔声色之幻”,亦已“悟”矣,故能撰此一书也。不见此书开头说是早已写在石上之书,只是抄下来而已,实则事已实实经过,现在不过将所经所历,所见所闻之事,“抄录”下来耳!故下文画册上判词,及《红楼梦》曲文,皆已写明各人终身结局及贾府之最后彻底败落也。
地至“幽微灵秀”,情至“无可奈何”,则景之至情之至也,亏作者写得出。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甲戌批:“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则为‘万艳同悲’也。) 宝玉称赏不迭。
仙姑之名,却是梦、情、愁、恨,是俗之甚矣,何仙之有?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 (甲戌批:“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 不知其中之妙。 (提出“个中人”,是指点读者,要深知隐去之真事也。谁是“个中人”?雪芹是也。) 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甲戌批:“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 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 〔四〕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甲戌批:“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作者之意终在“林”也。) 叹人间,美中不足 (“美中不足”是世之常情,所以“人生长恨水长东”也。) 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 (指黛玉。) 一个是美玉无瑕。 (指宝玉。)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着一“他”字,其人自出,而幽怨无比矣。“他”字实互指,非单指宝玉也。因此曲作法是两两对举,黛玉眼中的“他”是宝玉,宝玉眼中的“他”是黛玉,雪芹用字如此精绝,不可不知。)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全曲沉痛至极!)
“俺只念木石前盟”,着一“俺”字,语气出自宝玉而其意甚明矣。
“晶莹雪”,隐“薛”。此处“山中高士”是直指“晶莹雪”,意谓“山中高士”是“晶莹之雪”,是冷极之品,然后以之喻宝钗之冷也。
世之解此句者,皆以山中高士直指薛宝钗,误矣!宝钗是热中之人,岂可称“山中高士”乎?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 (宝玉此时尚蒙蒙,故不见得好处也。到他见到好处,则已梦醒矣!) 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 (四字是此曲的评。) 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唱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 〔五〕 须要退步抽身早! (此语令人惊心,直注后回省亲繁华!甲戌批:“悲险之至。”)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写探春远嫁,生离犹如死别,真“分骨肉”也。曲文悲哀凄恻而又无可奈何,末二句哀音似诉。雪芹之笔,总能曲尽其意。)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一句写尽湘云。)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 〔六〕 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末句是悲极之语。)
此曲写元春早死,末句嘱其父母“退步抽身早”,则明示贾府原有的靠山倒了。曹寅在时,常拈佛语说“树倒猢狲散”,亦指所依之大树一倒,则猢狲无所依靠矣。此处意同事殊。此处是指元妃这棵大树已倒,贾政等无大树可依靠了!曹寅所指之大树是指康熙。谓康熙一死,曹家必败也。
伤迎春而斥负恩之人。
写惜春勘破世情,皈依佛门。现世一切均已无望,故而思西方宝树也。
此曲为聪明过分者戒!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 (两句赞妙玉。)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两句怜之惜之。)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青灯古殿,空负青春。)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终究是“欲洁何曾洁”也。)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结局。)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此句令人深思。)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两句为凤姐定评。亦是醒世之笔。甲戌批:“警拔之句。”)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两句惨极痛极。)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甲戌批:“见得到。”“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 叹人世,终难定! (末句写尽雪芹所处之世。)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末句说苍天有眼,已是无可奈何口气。)
巧姐之得余庆,尚幸凤姐之积德——有恩于刘姥姥也。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一切荣华爵禄,俱是虚名。已勘破一切矣!)
伤李纨之一生,皆在虚幻中过去,美韶华转瞬即逝,一切荣华,皆是虚事。此曲寓意甚深,引人深思。
李纨亦封建礼教捆缚下的牺牲品。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 (指天香楼事。)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三句罪可卿。) 箕裘颓堕皆从敬, (贾敬。甲戌批:“深意他人不解。”)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宁国府。二句罪贾敬。) 宿孽总因情。 (情,秦也。末句归结到秦。甲戌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收尾·飞鸟各投林〕 (甲戌批:“收尾愈觉悲惨可畏。”)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甲戌批:“二句先总宁荣。”)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甲戌批:“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收尾一曲,“飞鸟各投林”已总括其意,亦即“家亡人散各奔腾”也。而曲文凄切,不可卒读。末句则茫茫白地,俱化为无矣!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 (宝玉少不更事,所听各曲皆日后之事,此时自然不能悟,则自然“甚无趣味”也。) 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钗黛并举,一身而兼双美。则双美重叠而模糊,正梦境迷离也。)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先作石破天惊之语。然后再作分解。)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新。)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甲戌批:“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真被说着。) 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 (甲戌批:“妙,盖指薛、林而言也。”) 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不过仍是要他如此而已。宁、荣二公之灵,要宝玉用心于孔、孟之道(程朱理学),走科举考试,读书做官之路,已无别法,只能用妙曲、美女来诱导、规劝。王府批:“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正曲已至极矣,岂可再有副曲!
钗黛俱美而钗黛各别,不可相混。
一语骂倒普天下皮肤淫滥之徒。
可卿当亦是宝玉心中意中之爱慕者,故与前二人重叠而为一,故此香闺绣阁中之一位女子,既是钗、黛二人之兼,亦是可卿之合,故曰“乳名兼美”。“兼美”者,则明为三美之合也。此三美所合之人即“字可卿”也。故此“一位女子”在宝玉梦中之朦胧性意识中,实为三人之重叠形象也。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 (宝玉止步,则未陷迷津也。) “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梦中喊出,令人吓煞!) 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故作疑人之笔。) 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宝玉虽暂中情魔,而终不改反对孔孟,反对仕途经济,所以警幻所司风情月债,亦告无效耳。
可知宝玉未堕迷津。此是此回最要紧之点。
宝玉未入迷津,夜叉海鬼则要将宝玉拖将下去,幸宝玉失声喊叫惊醒,遂终未陷入耳!
一片迷离惝恍之境,苦令不少人猜煞。
本回通过《金陵十二钗》画册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曲词,预示全书人物和情节的结局,故历来被认为是全书的总纲,足见其在全书中的重要性。但这个总纲主要是人物结局和故事情节的总纲,于全书的思想尚未深及。
读此回宁、荣二公之灵所嘱,则世传曹家二次抄家论实为无据。其“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数语,何有中间曾遭抄家之事?再参可卿“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之语,何曾有一点曹家以前已曾抄过家的痕迹?诚然,此是小说,那是真事,但人所共知,雪芹隐真事于其小说之中,所谓“假语村言”“真事隐去”,如“省亲”隐“南巡”事,“树倒猢狲散”隐曹寅拈佛语事等等,故此处更是隐其家史之大者,读者不可不知也。
警幻以声色导宝玉,又以兼美配之,宝玉虽缱绻一时,而终未堕迷津,是一大关键,是宝玉始终未为所诱而改初衷也。
宁、荣二公之所嘱以声色导宝玉入仕途,此实指功名利禄之诱惑也,而宝玉终未为所诱也。
宝玉入秦氏房,梦中唤可卿之名等,皆故作疑笔,引人遐想,所谓“楚天云雨尽堪疑”也,所谓文要曲也。然此皆写梦境,故文笔迷离恍惚也。宁、荣二公之灵欲以声色导宝玉于孔孟仕途而宝玉终未入迷津,未为所溺耳!此是此回最关键处也。读者记清此点,勿为梦境幻笔、假语村言所迷!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见“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此人“乳名兼美字可卿”。此段描写,将宝钗、黛玉及可卿重叠合一,且名兼美,此写宝玉梦中之境,故迷离惝恍。然以心理学观之,宝玉为一早慧早熟之男性,此正写其朦胧意识之性觉醒也。故其平时所爱慕之异性,便于梦境中幻化而出,且出以重叠之形象也,后文说“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云云,亦恍惚迷惘之笔,因梦境模糊,且宝玉只是朦胧意识,未曾经历,故不可实写也。至后文与袭人偷试,则是明笔实写矣。历来读者评者,均误以为宝玉初试为可卿,误之甚矣!若以性心理学观之,此当为最早之性心理学文字,且如此生动逼真,雪芹之才真不可量也!世人未能悟此,至多妄疑误猜也!
〔一〕回目:庚辰、己卯、杨本同。甲戌本作“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蒙本、戚本、舒本作“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蒙本“警”作“惊”)甲辰本、程甲本作“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二〕此回前诗见于己卯、蒙府、戚序、杨本,其余各脂本无。此从己卯、蒙府诸本。
〔三〕“虎兔”,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诸本同庚辰本,皆作“虎兔”,己卯、杨本作“虎兕”,此从庚辰诸本。
〔四〕“趁着这”三字,庚本无。据甲戌、蒙府、戚序本补。
〔五〕“天伦呵”三字,庚本无。据甲戌、蒙府、戚序本补。
〔六〕“这是”两字,庚本无。据甲戌、蒙府、戚序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