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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胡乱睡了”,奇语。)

庚辰本回前批:“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荣、宁家世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 (是旅人在外,家人悬念情景。) 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 (一片迷离梦境。) 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脂批:“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

几笔冷淡文字,反衬贾琏平时在家情景。

“也不送我一程”,“故来别你一别”,劈空而来,奇语,然恰是梦境中语,亦真实生活中能有之事。此类事尚不可解,读者有此体会否?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 (梦中恍惚,何曾想及其他。) 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 (以凤姐之能言之,此话并非过誉。) 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 (一段曹家百年兴旺史又被重提,与前第五回宁、荣二公之灵所言相同,可以参看。) 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 (可见凤姐亦有此虑矣。) 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可见家败已是事之必然。) 但如今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 (于荣时而能预知衰时,亦已难得矣!) 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 (喜事尚未到,却先叙悲事。则喜中已预含悲矣!) 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 (两句将一场喜事,又轻轻勾消。) 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喜事尚未到,悲事已迫在眉睫了。) 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脂批:“此句令批书人哭死。”)

千载警世之语。

脂批:“‘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

可卿一段嘱咐,预为后日家败一提,“树倒猢狲散”,原是曹寅之语,作者故意写入,亦真事之一鳞半爪也。

可卿一段话,想得周到,亦预为后文伏笔,然后来李煦抄家,家人被发卖,李煦发东北冻饿而死。曹家抄家,全部家产均归隋赫德,曹家从此“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故可卿之预谋,实亦无据也。

松斋批:“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

梅溪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

脂批:“可从此批。”

靖本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

“三春去后”两句悲凉之雾,已笼罩全局,可卿看似来报喜事,实则预报祸事也,看此最后两句可知。近王玉林君撰文云:三春是指曹玺、曹寅、曹颙祖孙三代,至第三代则已抄家败落“诸芳尽”矣。此说可参。

甲戌眉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靖藏本同,但多“常(棠)村”两字署名。均批在“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九个字之上。

脂批:“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脂批:“如在。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一(以)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

“都有些疑心”一句,作者故留端倪也,盖可卿之死,原为淫丧,作者遵畸笏之嘱改去,而留此蛛丝马迹,以为有心人沿波讨源也。

前文说贾琏走后凤姐无味,此处却说黛玉回去,宝玉孤恓,脂批:“与凤姐反对(对照)。”又云“淡淡写来,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突然文字。”此批深得作者之意。

凤姐还欲问时, (话已说透,不必再问了。) 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话音方落,而人已没了,令人悚然。) 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 (难怪她要吓出一身冷汗。) 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数句传神。)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疑心什么,令人悬想。甲戌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连接数语,将疑心之事掩过。)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顽耍, (脂批:“与凤姐反对。淡淡写来,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突然文字。”) 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 (可见真正孤单至极。) 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忍不住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作者于此处特用重笔,回应第五回梦中之情。) 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搀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实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震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 (甲戌本批:“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 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 (不写贾蓉,却重写贾珍之哭,亦不写之写。) 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脂批:“淡淡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 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是何言欤!贾珍语多有不伦不类,是作者特写也。王府本批:“‘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恶奴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

初写富贵之家丧事气派。

脂批:“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

《石头记》文字,多有言外之意,此处写贾珍文字,即是一例。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 (甲戌脂批:“删却,是未删之笔。”) 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作者于平叙贾敬之事中,又寓讽刺之意。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广告牌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 (脂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 出在潢海铁网山上, (脂批:“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 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 (王府本批:“‘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 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贾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确是薛蟠口气。) 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再刺贾珍一笔。) 这话如何肯听。

按,世间并无此木,樯即桅樯,立帆之竖木。故庚辰本脂批云:“樯者,舟具也。”《康熙字典》注:“船樯帆柱也。”《玉篇·木部》:“樯,船樯,帆柱也。”《文选·郭璞〈江赋〉》:“舳舻相属,万里连樯”,李善注引《埤苍》曰:“樯,帆柱也。”故“樯”字只作“帆柱”解,更无别解,邱华东有文详考之。乃有人竟以为是“梓木”,并以“梓宫”为解,更是妄说。且此处“樯木”云云,全是薛蟠所说,其不可信也明矣。

义忠亲王,亦是随笔成文。

按旧时棺木,皆以杉木为上,以其不腐也。其最珍者为金丝楠木,数千年不腐,扬州近年发掘汉广陵王墓,皆为金丝楠木,予曾亲见,现此木存于扬州博物馆。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称叹。 (又为天香楼事留一蛛丝马迹。甲戌脂批:“补天香楼未删之文。”) 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殓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实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旛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 (脂批:“妙。大权也。”则可见雪芹涉笔成刺,随处皆可讽谕。) 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蠲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 (一语说着。) 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 (先讲市价。) 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蠲,我就没工夫应他。 (可见市价甚俏,买也不易。一番生意经,另是一种笔墨。) 既是咱们的孩子要蠲,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 〔一〕 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一场丧事,独写贾珍,既写贾珍之哭,复写贾珍之筹划异材为棺木,此处又写贾珍筹划灵旛榜题,写贾珍事事经心,而不着贾蓉一笔。

戴权之来,亦作者随笔成文,意在讽刺耳。

雪芹以冷峻之笔,写一段官场卖买,不觉其讽刺,而讽刺已入骨矣。

“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句下,有脂批云:“伏史湘云。”此四字庚辰本误抄成正文。今已校正。甲戌本旁批云:“史小姐湘云消息也。”与庚辰本脂批同一意思。今查本回甲戌、己卯、庚辰、蒙府、戚序、列藏、甲辰、程甲各本皆无歧异,又后面四十九回有“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一段情节。按史鼎、史鼐是两人,爵位亦不同,而且都是史湘云一家。后来各本均将史鼐改为史鼎,变成一人,这是误改。又史湘云的素材取自李煦家,李煦的两个儿子恰好一个叫李鼎,一个叫李鼐,可以参考。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 (特提一笔银子。) 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 (便宜了三百两。) 送到我家就完了。” (其实是送到我口袋里就完了。) 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 (脂批:“伏史湘云。”) 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 (脂批:“是有服亲朋并家下人丁之盛。”) 花簇簇官去官来。 (脂批:“是来往祭吊之盛。”)

写宁府丧事,历历有序。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脂批:“贾珍是乱费,可卿却实如此。”)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烦记。

脂批:“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 (为凤姐协理先按一笔。) 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安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 (脂批:“素日行止可知。”) 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特写凤姐一笔。)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 (贾珍一提起死者就落泪。脂批曰:“好笔力。”“好笔力”者,直刺贾珍之心也。)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 (一语说透凤姐。) 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 (忍不住自告奋勇。) 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 (此句重要,王夫人焉得不允!) 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凤姐正愁没有机会舒展,作者亦可借此重写凤姐一笔。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 (贾珍全权委托,凤姐便可放手施行。) 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 (不敢接好,看王夫人更好,凤姐深通“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之道。王夫人焉得不与!) 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 (王夫人终于下令。) 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 (用宝玉代接,最是得体。) 贾珍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 (才刚接手,立即动手,写透凤姐性格。) 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脂批:“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凤姐才接事,便看透宁府积弊,实则凤姐亦早知宁府之弊也。

甲戌批:“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痛血泪盈面。”(据靖本校)

【回后评】

此回写秦可卿之死,作者原稿当是正面直写,直接揭露,故甲戌回末脂批云:“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又甲戌本回末眉批云:“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又庚辰本此回回末批云:“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以上各批可证此回原回目上联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经畸笏等人提意见,才将此段揭露性强的文字删去,故此回可卿如何死法,没有一笔交代,显然是删去后未再补写。

此回是从可卿死到大出丧之间的过渡文字,重点是可卿之死,可惜已经删去。其次是可卿所用棺木,今已写出;再次是出丧时死者的身份、品级,今亦已写出;更次是由何人来主持办理这次大丧,最后是由凤姐来任其事。故下回出丧之事,此回已件件写到,已为下回铺垫周全。

此回特写可卿托梦事,已预示贾家之败,故红楼一书,往往悲喜并举,此处于可卿预告将有“非常喜事”之先,却先提贾家之败,于可卿大丧之前又预示将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之大事,然后笔锋又一转,说“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则又在喜事上重重加上一层悲凉之雾。故红楼一书,更令人感慨无穷也。何则?因作者是悲剧之承受者,一切已经过来,故虽叙喜事,亦悲从中来也。

自开头至此,凤姐才能尚未得显露,作者借可卿之丧,亦令凤姐一展其才耳,然其苛酷处,亦一并展示矣。

此回虽已将可卿之死删去,然于写贾珍处俱用特笔,而不着贾蓉一字,此亦于天香楼事不写之写也,读者细思当能悟作者深意。

写戴权卖官受贿,亦书中特笔。作者以平淡冷峻之笔,于谈笑之间,写官场之黑暗腐败,令人觉得此类事已是平淡无奇矣,则愈见其腐败之甚也。

脂批云:“‘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施瑮《隋村先生遗集》卷六《病中杂赋》云:“楝子花开满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树倒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曹楝亭公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以瑮受公知最深也。楝亭、西堂皆署中斋名。”这条脂批,再对照施隋村的记载,则可知可卿梦中所说“树倒”之语,确是曹寅平日常说之语,脂批所记亦是事实。曹寅所说之“树”,当然是指康熙。曹寅四次接驾,亏空巨额国帑,赖康熙维持,康熙一死,则曹家再无靠山矣,故曹寅时时以此为虑也。雪芹于此处书此一笔,脂砚又加批,则更证曹家之事。然“屈指卅五年”之事,难定从何时算起,因曹寅讲此话未有时间记录,但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年),下推三十五年,则是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年),此时《石头记》刚开始写,当然不可能加批,因此如以“树倒”即康熙去世之年算起,则下推卅五年,当是乾隆二十一年丙子。按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回前有题记云“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下面还有“开夜宴”等的拟目。此时《石头记》正在批阅定稿过程,丙子是二评以后,此年未留评语,到下一年丁丑,乾隆二十二年,即有畸笏的批语,这是第三次批,乾隆二十四年己卯到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是第四次批。己卯年有批语二十四条,庚辰年有“庚辰秋月定本”的记载。据此则这条“树倒猢狲散”的批语,也可能是乾隆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所批。总之是有关曹家史事的一条重要记录。

【校记】

〔一〕“江南”,庚本无,据甲戌、梦稿、戚序本补。 Sg4ObYZ5ltcSzLxa6OOesnRe8UrVgv66+Ar42huq0HRR8KB5ljJOIwm44qBuaK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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