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
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
试看金娃对玉郎。 〔二〕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 〔三〕 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 (看戏事。亦是作者家中旧事,作者家中原有戏班。) 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先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
此是第一件要办的事,又有凤姐帮忙,自然一说即成。
甲戌批:“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 (想得极周到。) 宁可绕远路罢了。 (宝玉宁可绕远路,不愿见父亲,可见父子间之感情阻隔。) 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 (沾光、善骗人也。) 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 (越想避开,越被撞着,虽非其父,亦非宝玉之所喜见者。) 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 (说到心里,自然要笑了。) 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 (又碰上一批人。) 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 (初提宝玉的字。) 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 (说到宝玉高兴处。) 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甲戌批:“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之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久不见宝钗,读者也愿一见。
雪芹笔下清客相公之嘴脸,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等谐音词,亦作者对当时社会上弄虚作假、以假乱真等社会现象之揭露讽刺也。
甲戌眉批:“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迹(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
甲戌眉批:“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 (薛姨妈见宝玉如获至宝。) 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写薛蟠。) 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 (回应上文。) 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 (“半旧的”三字特提。) 红䌷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 (作针线。)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 (又是半新不旧。) 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藏愚守拙。已是封建妇教所致。甲戌批:“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 (甲戌批:“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 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玉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点出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甲戌批:“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宝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 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 (“挪”“凑”两字写得生动逼真。) 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 (甲戌批:“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甲戌眉批:“余代答曰:遂心如意。”) 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甲戌批:“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甲戌批:“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的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甲戌批:“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以下方入正题。
一段对宝钗的特笔,全从宝玉眼中写出。甲戌眉批:“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
宝钗眼中之宝玉。
正写通灵宝玉。
前四句诗写青埂峰下顽石幻形入世,变成宝玉事。后四句写八十回后运败玉暗情节,亦即贾府败落事。现八十回后已失,续书与此有异。
甲戌眉批:“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信笔诙谐,皆成文章。
宝钗看毕, (甲戌批:“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 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可见莺儿也在细看。甲戌批:“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借莺儿之口说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引出宝玉也要看。)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反说“没有什么字”,则越使宝玉要看矣!然恰是宝钗口气,文章跳脱灵动。) 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是孩儿口气。)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故意说得无趣,其实不然。) 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甲戌眉批:“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论趣语,以悦我等心臆。”
可见是后来錾上去的,与通灵宝玉不一样。
宝钗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并未说是“癞头和尚”,莺儿却说是“癞头和尚”,文章故留缝隙,让读者思之。
甲戌本批“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云:“合前读之,岂非一对?”
己卯本批云:“‘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甲戌批:“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注(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 (故意将话打断。) 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甲戌批:“点冷香丸。”)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凉森森、甜丝丝”两句写出“冷香”,香而曰“甜”曰“凉”,则不是自然之“香”矣!
与后面黛玉之香相比,便知其异。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 (甲戌批:“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出语尖而且新。甲戌批:“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 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 (逼问一句。) 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答得奇而险,几无回旋之地。王府批:“更叫人急煞。”) 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 (问得更紧。) 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答得更巧更圆,于极险极仄处忽另辟一径,令人顿觉豁然开朗。吾信黛玉胸有慧珠也,否则何能如此机敏?甲戌批:“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黛玉此答,反使宝钗无话可说。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 (一句紧似一句。) 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 (惹出李嬷嬷的话来。) 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有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 (越说越不像话。) 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一顿抱怨,却摆出自己的身份。)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一杯搪搪雪气。” (用酒把李嬷嬷支开。) 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 (薛姨妈口气。)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 (点宝玉杂学旁收。) 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是宝钗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薛姨妈百依百顺,只要宝玉高兴留下。
“那一个没有调教的”两句,直戳薛姨妈,李嬷嬷粗俗如此。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 (写黛玉如画。)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此话既尖且利,吾不知宝钗听之何以堪也。)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声罢了。 (宝玉一笑了之,是化解之法。)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 (“不去睬他”,足见宝钗容量。) 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 (薛姨妈局外人,自是局外人的话。) 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又引出黛玉第四段话来。甲戌批:“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 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 (“多心的”三字,已点出黛玉,薛姨妈话虽少,却能中也。) 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黛玉一个“冷”字,机锋双关,不着痕迹,难怪雪雁不懂也。
黛玉之话,尖而且利,句句吃紧,寸步不让,以上三段话,一段紧似一段,一段新于一段,一段尖于一段,吾不知黛玉究有多少慧心,吾亦不知作者如何写得出也!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堤防问你的书。” (又说出这样扫兴话来,宝玉哪能不恨?故有以后撵她的文字也。) 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 (活画宝玉。) 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 (真是老货。) 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李嬷嬷扫兴,黛玉鼓兴。) 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 (真讨人厌。)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你必要管着,想是怕姨太太这里惯坏了他, 〔四〕 也未可知。” (又引出黛玉第五段话来,索性抬出薛姨妈来,使李嬷嬷再不可挡。)
李嬷嬷又来扫兴。活画出一个依仗自己是宝玉奶妈身份的讨厌老嬷嬷来。李嬷嬷与刘姥姥正成对照,李是僵而不化,刘是圆而灵便。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 (借李嬷嬷一句话,总括黛玉的五段话,是一个“尖”字。) 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 (这一拧,是赞是爱俱在此矣!) 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 (索性一醉方休。) 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 (推上高潮,然后趁势落帆。) 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 (为自己找台阶。) 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 (可见李嬷嬷确是讨厌货。) 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 (“痛喝了两碗”,足见宝玉酒喝多了。) 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潗上茶来大家吃了, (确是酒醉饭足的情景。) 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 (酒已上头,写得神态逼真。) “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 (一句话,文章度入“那边”。) 说着,二人便告辞。
借李嬷嬷、薛宝钗的话,来总评以上黛玉的话,何等自然!
然后薛姨妈再来挽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 (何等亲热。) 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 (活画出黛玉神态。) 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真是依贴之极。) 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可见丫头笨手笨脚
写得仔细,写得亲昵,写出黛玉之亲宝玉,写出宝玉之依贴黛玉,活画出两人亲密无间神态,显见与宝钗有别。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 (足见李嬷嬷的拘禁是多余。) 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 (积怒一齐发出。)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 (何等亲密的语气。活脱脱是晴雯声口。) 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 (补叙前面情节。) 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可见晴雯之可亲。甲戌批:“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段旖旎文字。)
写晴雯。
此处只说是“三个字”,不说究竟是哪“三个字”,故为下文作引。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 (极口而赞之。足见黛玉之心。) 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 (又补一桩前事。) 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给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又是李嬷嬷,读之令人生厌。)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足见宝玉真醉了。)
“三个字”连提五次,到此处方将“绛芸轩”三字从黛玉眼中托出,然后引出黛玉赞语。真风行水上,自然成文。
甲戌批:“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再补一桩前事。)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说得语无伦次,的是醉话。) 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宝玉此时大醉矣!)
甲戌眉批:“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裤辈可比。”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又写袭人之作态,的是写袭人文字,用在他人身上万万不妥。) 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 (其实袭人句句话都听着,一句不漏。只是要等宝玉来怄她。) 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答得既快且妥,像是真事。) 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服侍你。” (说是安慰他,实是压他。)
一段醉话,将积怒一齐发出。
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 (两句写醉态如画。) 忙服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 (只有袭人才能如此。) 塞在褥下, (甲戌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 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 (真正醉了。) 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再写一笔李嬷嬷,文情俱足。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 (甲戌批:“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 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
紧接写秦钟。
再总写秦钟一笔。
这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 (甲戌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此写出,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情’字。”) 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补写秦可卿身世,后八字是特笔。甲戌批:“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 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 (看贾代儒,亦可知雪芹笔下之儒矣!) 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 (此处点出贾家的富贵眼睛,是恰得其所。) 贽见礼必须丰厚, 〔五〕 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 (写秦业贫寒。) 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补叙一段前情。
甲戌眉批:“写可儿出身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
秦钟是亲生。
此回由宝钗索看通灵玉,引出宝玉索看金锁。宝钗索看通灵玉是有意也,宝玉索看金锁是初不知有金锁也。通灵玉是宝玉“落草时衔下来的”,玉及其上文字,均非有意造作也。金锁及其上文字,皆后来造作而成,虽成一对,实非一对,明矣!
黛玉探宝钗,巧遇宝玉先在,由此而引出黛玉五段尖酸文字,如珠走玉盘,圆转灵动,非黛玉锦心绣口、机变敏捷,何能如此活灵?吾叹作者之笔,真无不能达也。
此回中写李嬷嬷,活画出一个背时厌物,与前刘姥姥之灵活圆通恰成对照。虽然刘是村妪,李是世家奶妈,身份不同,然其巧拙自然作比也。
此回写晴雯之贴字,写袭人之装睡怄宝玉,皆各如其分,晴雯固真而纯也,袭人已有偷试事,故其亲而嫟也。雪芹一笔写来,各各不同,各各得其神理,令人无限叹赏。
此回写宝玉出门时遇见清客相公,其趋奉之状,可知雪芹笔下鄙之甚矣,或谓雪芹曾南游为幕僚,吾于此而置疑焉!
〔一〕甲戌本回目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列藏本、舒本同。唯列本、舒本“小恙”作“小宴”,“大醉”作“逞醉”。己卯、杨本同庚本。蒙本、戚本作“拦酒兴李奶母讨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甲辰、程甲本又作“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二〕回前诗,见甲戌本,其他各本皆无。
〔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九字,庚本无,据甲戌、杨本、蒙府、戚序、甲辰、舒序诸本补。
〔四〕“你必要管着……”两句,各本无,据列藏本增。
〔五〕“贽见礼必须丰厚”七字,据戚、蒙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