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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一〕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

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何名氏,

家住江南本姓秦。 〔二〕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 (甲戌批:“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 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说闲话去了。 (甲戌批:“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丽生动之妙。”) 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 (从周瑞家的眼中写出香菱(即英莲)来。) 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神态毕肖。)

金钏儿此处初见。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活画两人情状。)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的衣服, (甲戌批:“写一人换一副笔墨,另出一花样。”) 头上只散挽着䰖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甲戌批:“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 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着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瞎猜一句,却为后来文字作引。)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原来宝钗也有旧疾。)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 (又是一个“秃头和尚”,与黛玉前后照应。) 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病根也在胎里,而且是热毒。) 幸而先天壮, (宝钗“先天壮”,便与黛玉大不一样矣。) 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穿家常衣,散挽䰖儿等,画出宝钗平时情状,为以后文字先着一笔。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故宝钗待之格外谦让,与后文黛玉成一对照。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药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如此怪异,明明叫人不可办也。) 把这些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药方如此离奇,作者故神其事,所谓“假语村言”也。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 (实情如此,一丝不假。) 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甲戌批:“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冷香丸”之名,直摄宝钗之神。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 (刘姥姥之事,此处了结。) 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 (写生妙笔,一个无语,一个却忽有话。) “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此处方正式点明香菱的名字。

宝钗“从来不爱花儿粉儿”,再添一笔,与上文照应。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 (此处补出香菱来历。) 金钏道:“可不就是他!”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难怪两家要争她。甲戌批:“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 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凄凉旧事不堪问”,香菱五岁被拐,离开父母,是真一点也不记得,还是记得一点,不堪回首呢?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 (可见贾母对黛玉如同宝玉。) 却将迎、惜、探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 (一路写来,历历分明。) 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 (可见贾府下人之多。) 只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 (甲戌批:“妙名。贾府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 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 (迎、探二人亦谦谦有礼。) 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 (智能初见,为后文一引。) 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 (一语直贯后文。) 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三〕

惜春与智能在一起,并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此时虽是戏言,却是作者深笔。

甲戌眉批:“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 (可见贾府每月都布施香供。) 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 (甲戌批:“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 〔四〕 信管着。” (余信专管“各庙月例”,可见贾府所供庙庵不止一二处也。) 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甲戌批:“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于老爷”,随笔成文也,不必真有其人。如首回之甄士隐邀贾雨村书房小坐,忽“严老爷”来之严老爷,亦此类也。读者可以自明。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 (细笔传神,如描如绘,令读者如同亲见。) 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坎上, (一道防线。) 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 (传神。) 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 (传神。) 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 (只是不说,或摆手或摇头,真无声胜有声也!) 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 (此处却有声。真“柳藏鹦鹉语方知”也。) 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此处作者故意泄漏春光耳。) 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 (平儿还称他“老人家”。) 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 (交代了一件。) 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 (由凤姐再送可卿,足见两人之亲密。) 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短短一段文字,具万千神韵,世间何人之笔,能与雪芹并驱哉!

作者只写贾琏笑声,不露凤姐。然写贾琏实即写凤姐也。贾琏、凤姐夫妇也。故虽写其放纵,而未着墨,至后文贾琏与多姑娘、鲍二家的,则又是另一副笔墨。

甲戌批:“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甲戌眉批:“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

周瑞家的问她,她非但不答,却向其母连连发问,然后说明自己来由。文章便如二月新花,随枝自生,略无板滞。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 (忽又岔出一事,作者之笔如源泉自涌。)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 (前问未答,故再发问,因其来得突兀也。) 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 (到底被她看透。) 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 (即冷子兴也。) 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以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个陪房,尚且如此大口气,则贾府之势可知。) 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 (再加一句,视衙门如儿戏,写周瑞家的,亦即写贾府也。) 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周瑞家的说她女儿“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则可见她是久经阅历,且依靠贾府之势,事事遂意,故口气如此派势也。作者不正写贾府,只用侧笔一点染,则贾府之势出矣!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 (写黛玉又不在房中,文章处处无定格,故处处生新也。) 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儿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写宝玉爱揽事,的是活宝玉。) 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 (写黛玉轻之甚矣!) 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一声儿不言语”,心中极生反感也。)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 (将自己与黛玉并提,可见二人亲厚之情景。) 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 〔五〕 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写黛玉连接都不接,可见其轻之矣。然物是薛姨妈之物,送者又是王夫人陪房,而黛玉全不顾及。任性而行,还说“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则非但对周瑞家的不礼且复责之矣!于是吾知黛玉之必不得众也。

甲戌眉批:“余问(谓)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至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

同一件事,黛玉的一番举止、一番言语,与宝钗对照,固已冷热大相悬殊,即与迎、探、惜比较,亦不如是轻之淡之也,于是乎作者写一事而诸人性格跃然纸上矣!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 (此处点明。) 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 (直写周瑞家的仗势!) 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仍旧归到凤姐身上,可见凤姐平日之仗势。)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 (甲戌批:“又提甄家。”) 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 (说得是。甲戌批:“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 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临安伯”,亦是随笔成文。

尤氏独请凤姐,足见凤姐与宁府亲热,为以后协理先铺一笔。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 (宝玉却是自己要去。) 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足见尤氏秦氏待凤姐之重。)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嘲笑一阵, (亲热至极。) 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 (凤姐的派势、语气与尤、秦恰成对照。) 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 (先把贾珍交代过。) 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甲戌眉批:“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再接上回,天然接榫。) 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 (再加贾蓉一描。) 凤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 (真正是凤辣子!) 再不带来我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出场锣鼓已打到最高潮。) 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秦钟尚未出来,先就一番议论,先是宝玉要看,接着凤姐也要看,再加尤氏一描,凤姐一说,贾蓉一让,于是秦钟虽未出而众目已毕集矣!

确是阿凤口气,别人绝不这样说话。真是听其声而便能知其人也。

甲戌眉批:“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

一个秦钟出场,费如许笔墨,令人不解。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 (只几句话,便活画出一个秦钟来。) 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 (一句话,抵多少赞词。) 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秦钟一一答应了。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平儿深知阿凤之意,故所备表礼极合凤意,凤姐笑说太简薄等语,只是客气而已。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莒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的是宝玉所想,别人断不能作此想。) 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亦的是秦钟所想。) 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 (问到关键处了。) 秦钟见问他,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宝玉会秦钟是此回重点,故必有宝玉一大段傻想。

二人所想,合在一起,真是相见恨晚耳!

真是“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也。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 (宝玉总是另有花样。) 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 (偏偏是太随和了。) 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虽是多余之嘱,却并非多余之文。)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饭食上。 (无心在饭食上,却专心在秦钟上。) 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 (正中宝玉之怀。) 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 (事事凑巧。) 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 (连说两个“放心”,足见宝玉更求必成。) 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已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账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就叫送饭。

正是好机会,可以一起读书矣!

水到渠成,天然凑巧。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甲戌批:“可见骂非一次。”) 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 (深知派他不妥,则焦大平时情形可知。) 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 (尤氏、秦氏固知焦大惹不得也。读者可以深思。) 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 (凤姐哪里知道详情。)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尝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朝廷尚且把诤臣远放,何况焦大乎?) 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焦大醉骂事,从秦钟引起,足见焦大醉是醉、骂是骂,并非事出无因、糊涂乱骂也。

又借焦大一露作者家世真事。盖雪芹五世祖曹振彦参加入关前之大凌河之战,曾立军功,复从龙入关,参加山海关之战,顺治初,曹振彦及其子曹玺,复参加山西大同平姜瓖之战,曹家最初确是以军功起家也。尤氏所说,焦大所骂虽是“假语村言”,但真事已隐其中矣!

不顾体面的不是焦大,却反说焦大不顾体面,世事往往是非颠倒也,可胜浩叹!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好气派。)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 (甲戌批:“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 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焦大益发骂开了。作者正借焦大之醉,一泄胸中之愤也!

正被凤姐听着。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贾蓉自己招骂。) 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甲戌批:“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确是醉人醉话,然俗语云“酒在肚,事在心”也。甲戌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哭?)。”) 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亲友知道焦大所骂,岂止笑话而已!) 贾蓉答应“是”。

焦大索性骂个痛快淋漓,作者亦写个痛快淋漓也。

靖本眉批:“焦大之醉,伏可卿死。作者秉刀斧之笔,一字一泪,一泪化一血珠!惟批书者知之。”

焦大反成了祸害,令人掩卷长叹!

越想把他揪翻捆倒,越惹他淋漓痛骂,文章一浪高似一浪,好看煞人!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其实知道的岂止焦大一人而已。) 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一顿醉骂,换来一嘴马粪。世间报应,往往如此。)

焦大最后一骂,真是石破天惊,其实吓得“魂飞魄散”的岂是什么众小厮?然众小厮自亦有吓得“魂飞魄散”之理,作者之笔,利于刀斧!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 (“都装作没听见”,妙。两句话,特意点醒,是作者深笔。)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再着宝玉一问,则此事明而又明矣!)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 (此事岂可细问。) 等我回去回了太太, (量你也不敢回太太。) 看捶你不捶你!”唬得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才是呢。等咱们到了家,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回后评】

此回开头即由周瑞家的来回王夫人话,然后先至梨香院,见王夫人正与薛姨妈说话;又见宝钗穿家常衣服伏案描花,然后说“冷香丸”事;忽又听王夫人唤;忽又有薛姨妈嘱送宫花事;出门时见金钏又问香菱事;然后至王夫人房后小抱厦;然后见迎、探下棋;又往“这边屋里来”,见惜春与智能,戏说惜春剃头事,又问各庙月例事;然后便往凤姐处来,又从李纨后窗下过,见李纨睡觉;然后过西墙,出西角门进凤姐院。周瑞家的恰如文章之针线,作者细针密线历历写来,令读者如同穿房入户,与之同行、同见、同闻。作者之笔如流水蜿蜒,如春云舒卷,令人于不经意之间随其信笔漫步耳,真神妙之笔!

同一送宫花事,宝钗、迎、探、惜诸人对周瑞家的态度各有不同而均甚热;到黛玉时,却甚冷淡,且用冷言待周瑞家的,与以上成一对照。作者用同一事件,写出各个不同性格,且历历分明,令人难忘,足见作者大手笔!

借送宫花,又将“冷香丸”细写,写“冷香丸”实是写宝钗也,宝钗实可以“冷香”两字括之。

借送宫花,又写出贾琏戏熙凤事,作者用笔含而不露,然实已点明矣。或曰:作者不明写如多姑娘者是惜熙凤也。予以为此论误矣。不知作者之用笔,特重分寸,琏、凤夫妇也,故以隐笔写之;多姑娘、鲍二家的,苟合也,故以脏笔写之;尤二姐,偷娶也,故以另一副笔墨写之,只写贾琏之贪,二姐之图苟安感激!可见作者用笔分毫不差,其神妙若此,吾于他书未能见也。

作者借冷子兴的官司,写周瑞家的气势,写周瑞家的实是写凤姐也,于此可知凤姐之霸之辣矣,于是乎遂有铁槛寺之后文。

宝玉会秦钟是此回特笔,看秦钟出场之前多少烘托文字,其渲染处仅略逊于宝玉,想于秦钟必有重笔矣,不意秦钟却于十六回即夭逝,窃以为作者于秦钟之文字,因可卿之死而改笔,亦有所简缩,此意未敢必然,姑记于此,以待高明耳。

焦大醉骂,是此回高潮,亦是全书之奇峰突起,作者借焦大之口,一吐胸中积愤。焦大说“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则是焦大之骂世家也,亦是雪芹之骂世家也。《石头记》,固记一世家之书也。前人有“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之说。雪芹于纪世家之初,即借焦大痛骂贾府一世家之必败,则亦痛骂“百千世家”之必败也。夫世家者,诗礼之家也,雪芹骂世家,则亦痛骂诗礼之家也,痛骂诗礼之家之肮脏腐败虚伪,则亦即骂诗礼也,亦即骂程、朱也。呜呼!吾于是得雪芹之深意矣!读者其能许之乎!

【校记】

〔一〕回目:己卯、庚辰、甲辰、程甲同,甲戌、舒本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蒙本、戚本、列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

〔二〕回前诗,见甲戌本、蒙本、戚本。甲戌本“何名氏”作“名何氏”。其他诸本无。

〔三〕“命丫鬟入画来收了”,庚本作“丫鬟放在匣子里”。据甲戌、甲辰、舒序本改。

〔四〕“余信”,庚本作“蔡信”,据甲戌、戚序、甲辰、舒序诸本改。下文“余信家的”同。

〔五〕“茜雪”,庚辰本作“茜云”,据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本改。 Jyss+JnaJ55B14HRcg7SFmU6Aoxmox9fCas8v9DlfwCkTqX/0zm7zCrJSKcUsU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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