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二〕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黏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 (写得逼真,试想不如此,叫他如何说。) 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 (可见袭人也是在性模糊觉醒之际。) 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甲戌回前批:“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及巧姐之归着。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一段细写,情理逼真。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 (如何告诉人?能告诉何人?但无此嘱咐,便不近情理,然如此一嘱咐则可见袭人亦心会矣!所谓传神妙笔,看此等细处,愈能觉其神妙!) ,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 (“掩面伏身而笑”,其娇媚如画。)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 (活画袭人。) 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此处明写,不是疑笔,是为写袭人也。) 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王府批:“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此处“不同”“尽心”皆非常意,读者体会。甲戌批:“一段少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 暂且别无话说。
或以为宝玉太虚幻境与可卿为初试,此处与袭人是再试,其实大误。误在未读通上回幻境文字耳。予前已批出,幻境之梦为宝玉之性觉醒,故有三人重叠模糊、迷惘恍惚之感。有上回之性觉醒,才有此回之初试,故与袭人是真“初试”也,故写得明明白白,略无模糊不清之处,此为理解宝玉之大关节,读者不能不辨!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读书如游山,此处奇峰突起,天外飞来之笔。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 (说得直截了当。) 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 (故尔与凤姐略有瓜葛。) 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 (甲戌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 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 (“积年”两字重要,足见刘姥姥熟谙世故。) 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凤姐为王夫人大兄之女。
缕缕说来,逼真农家平常生活,与前完全是另一副笔墨。
“青板姊弟”,己卯、庚辰均作“青板姊妹”。各本有作“姊弟”,有作“姐妹”者。杨藏、甲辰、程甲则青板皆刘氏所生,显系后改。予以为狗儿嫡妻先生一女,名青儿,无子。狗儿又娶一室,生板儿。旧时重男轻女,行文先提其子板儿,其实青儿是姊。己、庚“青板姊妹”,“妹”字系“弟”字之误书。今检甲戌本上段全同己、庚,下正作“姊弟”。实是原笔。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 (可见出身好也是一累。) 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个收税的亲戚, (靖本批:“骂死世人,可叹可悲。”) 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狗儿完全是一副吃惯现成饭的口气。) 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也!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还是刘姥姥有奋斗精神。) 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 (此语土至极,新至极。) 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粗俗至极,生动之极。) 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还是刘姥姥脑子灵动。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 (狗儿见有门路,便积极起来了。) 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 〔三〕 ‘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与你老人家一个法子: (转过来倒是狗儿出主意。) 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 (甲戌批:“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 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还是刘姥姥有点闯劲。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 (何等气派。) 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 (写得细。) 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 (写生妙笔。) 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 (侯门似海,此是第一重关卡。甲戌批:“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 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谅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 (豪门恶仆,此尚不是凶残者。) 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到底还是有好心人的。)
写贾府大门前气象,有如画笔,或云笔法从《水浒》中来,则是林冲初到柴大官人庄之景象也。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 (活脱脱一个小孩。) 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后门又是一番气象。
一段描写,实是写生妙笔,令人如见如闻。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 (两人初见情状,如画如见。) 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 (是久别声口。) 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刘姥姥真会说话。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 (一听便知来意,是久经世故者。) 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 (语言新而又真。) 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各占一枝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 (与前照应。) 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 (一点就明白。) 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 (可见凤姐之重要。)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可见贾府家业之大。
周瑞家的也是老于世故者,然毕竟是有人情味者,故能念旧也。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 (可见其机关算尽也,是说她心眼多。) 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 (又说她机灵能言。) 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 (是贴近凤姐身边之人,否则不能熟知其行止也。) 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再为凤姐一夸,既称其能,也嫌其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 (甲戌批:“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 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所以见凤姐必先见平儿也。) 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好形容。) 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 (“耀眼争光”四字,写村妪入骨。) 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甲 (戌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 而已。 (两句如画如见。) 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 (写平儿看刘姥姥,又是一副笔墨,与前面与周瑞家相见迥然不同。) 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 (直传刘姥姥之神。) 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刘姥姥机灵。) 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们斟了茶来吃茶。
叙事曲折有致,如亲见亲历。
写尽村妪初见富贵人家景象。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 (“东瞧西望”,活画出一个刘姥姥。) 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 (确是新鲜物儿。) 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的一般,不防倒唬了一跳, 〔四〕 , (文笔跳脱生动。) 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 (写得活。) 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以上是见,此处是听。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 〔五〕 ,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全从刘姥姥耳中眼中写出。) 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 (写刘姥姥如画。) 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 (笔笔有神,忙而不乱。) 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写贾母、王夫人吃饭,全用侧笔,从“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到“半日鸦雀不闻”一大段,如闻如见。未写吃饭一笔,而饭已毕矣,用笔何等神妙。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对凤姐精雕细刻,恰如一尊“真佛”。甲戌批:“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脚注。写来真是好看。”) 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 (平儿恰如龙女。)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好派势,好做作。甲戌批:“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 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 (真好做派,只有凤姐能有。) 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 (上面还未讲两句,下面已拜了数拜!) 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 (说得合情合理。)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写板儿活脱。)
以上大段描写,都是为此而设,此时方见“真佛”!然“真佛”尚未能见,先见此胁侍耳!
妙在“犹未起身”,寥寥数笔,画凤姐神韵兼备,呼之欲出矣!前回在贾母面前见黛玉时,阿凤是一副面目、一副身段。此处刘姥姥见凤姐时,阿凤又是一副面目、一副身段,阿凤真好做派,亏作者面面能写,笔笔神来!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说得谦诚,令人舒服,故待人接物以谦和为贵也。)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 (人家不来是“走不起”) ,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 (哪有你说的那样?) 家爷们看着也不像。” (写尽穷人家心理。) 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阿凤真会说话。)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 (说得灵活周到。)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凤姐多会说话,几句话让人既亲且服。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 (不要闲了板儿。) 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 (可见凤姐威权。) 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 (多亏提示鼓励!) 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 (数句如画。) 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 (“忍耻”二字,写尽穷人心理。) “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 (文章有顿挫。) 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 (先写声响。) 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 (写刘姥姥笔笔传神。) 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亏此一语,方觉安神。)
初次来到,岂能立见“真佛”?“都是一样”,一句话,抬高凤姐多少。
甲戌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
贾蓉初见。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了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我们 〔六〕 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妙在酸咸之外。)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奇峰突起,意外之事,意外之文。
一段对答,语语双关。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 (甲戌批:“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 ,听阿凤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 (传神。) 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 (追魂摄魄之笔。) 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阿凤几句话,真传神妙笔。《西厢》云:“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也。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 (越想说得亲近,越见其舌强口拙。) 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 (活画。)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凤姐自然明白,何用多说?) 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 (问得周到。) 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真正如此,活写穷人光景。) 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 (写得细密,一丝不漏。)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 (甲戌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 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补写一笔。)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舌咂嘴 (四字形象生动。) 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甚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 (名句,也是实话。) 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凤姐真会说话,虽对穷亲戚,也能体贴,话语不伤对方,是为难得,亦是为后文埋下伏笔也。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数语传神,先写其恐,后写其喜,皆神妙之笔。) 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刘姥姥语虽粗俗,恰是实情。) 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 (岂有不拿之理?) 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处事利索。)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甲戌批:“与前眼色真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 (甲戌批:“赧颜如见。”) 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 (写得周到。) 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此回写宝玉初试,是上回宝玉梦游之归结。秦氏房中及梦中喊“可卿”之名等,作者均用迷离之笔,因是梦中。宝玉于迷茫中开始性觉醒,非真性行为,作者故欲其迷离也。宝玉初试,作者用明白之笔,是真性行为也,作者故欲其明白也。读者千万勿以梦游为真实,则负雪芹生花之笔,辨析入毫芒之思矣!故回目曰“初试”,的是初试无疑也。
袭人在诸人面前,皆作老诚正经纯洁之态,此处特先加点破耳。则以后读者可知其伪矣。
袭人之伪是“大巧若拙”,“大‘伪’若愚”也。
前五回正写宁、荣二府热闹处,忽陡出刘姥姥来,真是奇峰突起,文贵曲折,“于无声处听惊雷”,方见文章之奇。作者于极热闹处,陡出一极贫寒之家、极贫寒之人,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却合写在一起,且能水乳交融,真乃神来之笔。
前数回写富丽已令人目眩神移矣。此回写贫穷,则事事贫穷,声声口口贫穷,且笔笔入神,恰如作者自幼即从贫穷中过来者。作者之笔神矣,吾于他书未见有此精能者!
此回写世故人情能入木三分,令人如在当世,如亲闻目见。于此可知作者实解透世情者也,此真“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也。然雪芹笔下之“世事”“人情”,实非对中之世事人情,亦非宝玉眼中之世事人情,读者不能相混耳。
甲戌回末批:“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一〕回目:各本同。惟甲戌、己卯“云雨”作“雨云”;蒙本、戚本“姥姥”作“老妪”,甲辰本、程甲本“姥姥”作“老老”。
〔二〕回前诗,见甲戌本、杨本、戚本、蒙本。唯蒙本“犹”作“欲”。
〔三〕“可是说的”,庚本作“是啊人云”,从己卯、甲戌等各本改。
〔四〕“不防到唬的一展眼”,此句各本歧异甚多。原句显有漏字。兹据甲辰本、程甲本改为“不防倒唬了一跳,展眼……”。
〔五〕“衣裙窸窣”一下二十二字,庚辰本无。据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本补。
〔六〕“也没见你们……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己卯、庚辰、杨本作“也没见你们”,甲戌本作“也没见我们”,蒙府、戚序、甲辰、程甲、程乙本作“我们”,舒序本作“也没见我王家门的”。按此句己卯、庚辰、杨本作“也没见你们”是对的,甲戌诸本“我们”两字属下读也是对的,各本有的有“你们”而漏“我们”,有的有“我们”而漏“你们”,文句破损,语意才不完整。盖此为凤姐与贾蓉之俏皮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