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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莫失莫忘

(一)

夜色如一口黑沉的大锅,闷声倒扣在这片土地。曲苏突然发现,这一晚与梦中的那个夜晚一样,是个无星亦无月的暗夜。

曲苏点燃桌上的油灯,房内一片静谧,唯有灯芯的哔剥声偶尔响起。

她与岳周一同坐在林梵屋中,两人之间桌上的那壶茶早已冷了,可谁也没起身去添水。

杀手的必修课之一,便是耐心。

曲苏有这个耐心,岳周也有。

可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曲苏发现岳周的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曲苏正要出声询问,就听院门传来“吱呀”一声。

“岳先生可在吗?”清脆的女童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听着不复平日的活泼可爱,反而有些瘆人。

曲苏想起身,但被岳周按住了,就听“咣当”一声,是木门撞到墙上的声响。紧接着,院子里似乎传来什么人的脚步声,却又不是寻常人的脚步声。非要形容的话,那更像是钉了蹄的马掌落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如同金石掷地,铿锵有声。

那声响如将一把粗砂粒洒入瓷碗细细研磨,听着令人十分不适。曲苏皱紧了眉,搭在椅子扶手的右手食指有些焦躁地飞快轻敲两下,可随即她便意识到,这点声音放在平时并不起眼,可在此刻这样极度安静的环境里,轻易便可听得一清二楚。她自己能听到,走在院子里那人也能循着声儿找来。

曲苏的手指便这么悬在距离扶手只有半寸的地方,她忍不住偏头去看岳周,却见他也微侧着头,极为认真地探听着院中动静。

“找到你了,岳先生。”

饶是曲苏胆大惯了,也被突然响彻耳畔的童音惊了一跳。

之前为了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房门本就是敞开的,就在她刚刚一偏头的工夫,门口已站了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女童。

女童小脸儿雪白,嘴唇紫红,眉心一点嫣色,贴了格外精巧的落梅花钿,愈加映得一双猫儿眼乌沉沉的。之前离得稍远,听着她声音还寻常,如今离得这般近,曲苏才发现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同龄的女童更为疏冷、僵硬,每说一字,都有短暂的间隔。

“给岳先生的信。”女童身躯一动不动,唯有右手如木偶般节节抬高,那只雪白的小手掌心朝上摊开,是一块包好的红色丝帕。女童抬着手臂,微喇的衣袖滑落臂弯,刚好露出一截细藕般的小臂,苍白的手肘处,似有有什么东西微光闪烁。

曲苏凝眸,就着屋内微弱的光看去,骤然发现那样闪光的物事不是任何女子佩戴的首饰,赫然是一枚闪着寒光的镔铁钉!

细细打量,女童手腕下方也有一枚,只是之前隐没在暗影中,若不近距离仔细探查,根本不会看到。

女童之前一直望着岳周的方向,也不知是因为两人迟迟不理会,还是曲苏凝视的目光太过明显了些,她突然扭头,双瞳直直看向曲苏。

“给岳先生的信。”

她的双瞳沉如暮色,仿佛蒙了一层什么东西,让人看不真切,但她确实在看着曲苏。也不知为什么,曲苏总觉得那种眼神,绝不该是眼前这女童的。又或者,是有什么别的人,借女童这双眼在凝视着她。

饶是曲苏从前见过许多血腥可怖的情形,也被眼前这女童的种种怪异之处惊得心头微跳,但她面上不显,格外平静地起身,走到女童前,接过那用一块红色丝帕包裹的东西。她滚动着喉头正欲开口,那女童却已抬脚迈过门槛。

曲苏发现自己根本没看清女童的动作,她已站到岳周面前。

岳周坐在那儿,微垂着头,女童立在他面前,身量刚好与他脸贴着脸,两人的鼻尖几乎只差毫厘便可相触。

“周周!”曲苏深知以岳周的听觉敏锐,观察细致,早就发现来者绝不寻常,她此刻彻底摸不清面前这女童的来路,因此一直慎之又慎,哪怕心中惊疑无数,却始终没有轻易开口,但亲眼看着这样的情形,她绝不可能忍住不出声提醒。

红衣女童沉默地看着岳周,紫红的樱桃小口突然咧开:“真有趣。”

本该是欢欣鼓舞的语气,但女童的声音却凉冰冰的,仿佛她的心绪与表达彻底割裂,互不相通。

曲苏走上前想要阻止,尽管她也不知自己要阻止什么,女童却在同一时间转过身与她错身而过,身形之快,如同魅影,几乎眨眼间便出了屋。

但曲苏在两人身影交错那一瞬清楚看到,她面上仍是笑着的,小小的嘴巴似乎难以承载那样灿烂的笑,两边嘴角甚至牵引出龟裂。她脸孔白如骨瓷,毫无瑕疵,因此哪怕那纹路又细又小,依旧清晰可见。

曲苏站定在岳周面前,唇舌微僵,告诉他:“她走了。”

她打开手里的红色丝帕。是一撮沾着斑斑血迹的雪白绒毛,和一张字条。

曲苏将绒毛放入岳周掌心,又念出字条上的内容:“请岳先生今夜子时,镇北银花林一叙。”

棠梨镇北是一片梨树,因梨花开时树白如雪,宛如千万银花绽放,渐渐就得了这么个名字。曲苏知道银花林的说法,却想不明白对方为何把时辰定在子时,她喃喃低语:“莫非是想以此耗费我们的耐心和体力,届时便可将我们一网打尽?”

可开国侯既然安排了韩娘子日夜监视,自然明白他们拢共也没有几个人手。如今青玄不在,更只剩下她和岳周两人。对付他们两人,难道也值得如此费尽心思?

曲苏知那撮绒毛是林梵之物,毕竟就在不久前,她和岳周还谈及林梵的雪团子耳饰。可她却不明白岳周到底想到了什么,脸色会如此难看,甚至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联想到绒毛上的血渍,安慰道:“你放心,今晚我们一定可以救出林梵的。”其实绒毛上沾的血并不多,且早已干涸,顶多就是寻常人扎伤手指流的一点血。或许这正是开国侯的意思,就如岳周此前猜测的那样,这点血渍就是一个警告。

告诫他们乖乖按照字条上的指令去做,如若不然,他们就会对林梵不客气。但在此之前,他们也不会真的伤害林梵。

岳周问曲苏:“那个传信的女童是不是脸色惨白,关节僵硬,不似活人?”

曲苏点点头:“没错。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倒是不曾听说江湖上何时有过这样一个怪人。她向岳周详尽描述女童的容貌穿着以及她所观察到的种种奇诡,末了她迟疑片刻,还是如实道,“我看到她手腕和肘弯,各有一枚镔铁钉。镔铁比寻常铁器更为坚硬,不知她小小年纪,经历了这样残酷的手段,是怎么活下来的。”

岳周摇了摇头,声音喑哑:“只是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一个传说。”

可接下来不论曲苏怎么问,他都不肯再多说了。

(二)

直到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同走在通往银花林的路上,岳周才突然开口:“那个女童,有可能是傀儡娃娃。”

岳周曾听人说过,制作傀儡娃娃的过程极为残忍,三四岁间的幼童,多是从平常人家掳掠而来,先好生养上几月,待养得身子骨强健些,便择一日,先将周身各处关节逐一掰断,再以钢钉仔细固定。光是这一步骤,便是几百个幼童也难活其一。略去中间诸多步骤不提,最后一步“夺魂”是傀儡娃娃制成的关窍所在:在幼童颅顶以骨锥撬开一个洞,放入“替生蛊”,从而以此达到控制娃娃一举一动的目的。须知“替生蛊”是放在活人身上生噬血肉,饲养数年,彼此厮杀,终得一只蛊王,最终放入傀儡娃娃颅内,仍需日日活人血肉喂养,若一着不慎,不仅饲主会难以操控遭到反噬,就是傀儡娃娃也再难养活。可以说,傀儡娃娃与“替生蛊”,其阴损残忍如出一辙,更相应相生,二者缺一不可。若无替生蛊,则傀儡娃娃最终难成;若无傀儡娃娃,则替生蛊就算炼成,也会因缺少最佳容器而逐渐陨灭。正因此二法阴毒,过程又极难施为,故而傀儡娃娃世所罕见,许多人都将之当作传说罢了。

曲苏听他说完,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可她看岳周的面色始终透着某种浓重的忧虑,便笑着道:“看来开国侯身边真是人才济济,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师都找来了。也好,待会儿我若再见到那个娃娃,可要仔细看看,寻常时候哪有这样的机会。”

岳周轻轻拉住曲苏的衣袖。

曲苏偏过头,就见岳周朝她侧过脸,眉心轻蹙,唇角紧紧抿着。

“曲苏。”岳周道,“待会不论看到什么……”

曲苏道:“放心吧,我才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到。”

这一天是初一,天上本就无月,子时更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刻。曲苏本不懂这些,只是来的路上听岳周零零散散说了一些,可当她和岳周一同走入这片银花林,她突然就懂了何谓阴气浓重。

初夏时节,梨花落尽,黑黢黢的梨树林里,突然一点儿声响都听不到了。

夏季的夜晚,哪怕无人经过,也不该是这样没有半点生息的死寂,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无。

这里就像一处被彻底隔绝的封闭所在,而她和岳周,就如两只明知凶险偏要主动入彀的罗雀。

曲苏瞧见远处亮起一团光晕。

她一直扶着岳周的臂肘,这时更牢牢攥住他的衣衫布料,无声却坚定地朝着那团光晕走去。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道路两旁次第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火。但那灯火却不是寻常人家的白亮温暖,而是森森的幽绿色,曲苏眼尖地瞧见,伴随着烛影摇曳,灯笼口儿上方溢出丝丝黑烟,小蛇一般蜿蜒而上,又消弭无踪。

她低声提醒岳周:“屏息,有古怪。”

她和岳周舌下都含了可以令人头脑清明的药片,是落羽特制,从前出一些特殊任务时,她也会事先含一片在口,碰上江湖上常见的迷烟毒雾,那些玩意儿通通都会失效。

但此刻,曲苏自己也不确定,这药片是否还会如从前那般管用。

因为她已看清此前遥遥望着的白色光晕是什么。

一缕又一缕白而软的轻烟自林梵体内冒出,在她周身游走,又在头顶汇聚成一团明亮的光。那团光仿佛流光,哪怕聚拢成一个模糊的球形,也仍在缓缓流动,看起来清亮纯澈极了,若要用世间人所共知的事物用来形容它的模样,怕只有星月之光可比拟。

曲苏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第一眼望去,便在瞬间屏住了呼吸。可随后她便注意到,林梵人是清醒的,没有被绑,也没有站着,而是好端端地坐在一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毛毡椅上,可她那副模样看起来怎么也说不上是好。

她脸色看起来没有一丝血色,双眸望着前方,近乎空茫,最令曲苏震惊和揪心的,是她如堆云般的发髻之上,生着一对毛茸茸的兽耳。那对耳朵是雪白的三角形,耳尖本是淡淡的粉色,此刻却已显出某种病态的绯红,且在不停淌出鲜血,一只耳朵已有些侧歪,轻轻颤着,却怎么都立不起来。

曲苏忍不住加快步伐,待走近了,她才看清,不只是耳朵,林梵的口鼻都在不停渗出丝丝鲜血。只是头顶那团光太过明亮,而她的肤色雪白得近乎透明,离得稍远便有些看不真切。平日那双顾盼生姿的明媚眼眸,眼白已尽是血红,眼瞳中间更是显出一条黑中透红的竖线,曲苏从前在野兽身上见过带黑色竖线的眼瞳,这是兽瞳。

林梵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她就站在面前,或者以她现在的情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但曲苏看得清清楚楚。她从林梵发间的雪耳,再到那双已流出两行血泪的兽瞳,待看到从层层衣裙中垂落的九条狐尾,曲苏发现,自己已丝毫不会感到惊愕了。

九条本该雪白蓬松的狐尾在其身后,有两条已被拔光了绒毛,露出鲜血淋漓的淡粉色皮肉,细细看去,原本幼嫩如婴儿肌肤的尾巴上,一个接一个细小斑驳的伤口,不时渗出殷殷鲜血,显然是有人用镊子一类的器具逐一拔掉绒毛所致。九条尾巴如同死物一般,全无生机,唯有那两条光秃秃的,偶尔剧烈地抽搐一下,如同濒死却凭本能挣扎的鱼。

曲苏终于知道,那团沾着鲜血的白色绒毛是怎么来的了。

有生之年,她终于知道了“惨不忍睹”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似乎是感觉到她浑身的轻战,岳周轻声唤:“曲苏。”

曲苏整个人几乎被震在当场,她看着端坐在他们面前的林梵,眨了眨双眸泛起的潮气,她知道为何岳周在听到“子时”和有关傀儡娃娃的描述时,为何忧虑重重;手里攥着带血渍的白色绒毛,又为何总是紧蹙着眉;她也知道了,为何当时自己一再追问,岳周却不肯说许多,赴约途中,他又几次欲言又止。

原来这便是岳周的担忧和疑虑,原来这就是岳周一直瞒着她的,有关他和林梵之间的秘密。

可她现在完全顾不上思索更多,甚至顾不上回味心头巨大的震惊和惶恐,她第一反应就是再向前,哪怕能更近一些,近到她可以确定林梵是否还清醒着。

“岳先生,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林梵身后密林中,徐徐走出一身穿绛紫蟒袍的男子,他两鬓霜白,眉目修长,步子走得并不急,手捏一串黑檀串珠,走近些才看到,串珠上被他握在手心的是一块看起来温若凝滞的羊脂白玉,那块玉看起来年头已久,约莫因为常年把玩,边缘已有些模糊得看不出原本形状。

他的目光流连在岳周身上流转,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时间眉眼间竟有几分恍惚之色。

此人年轻时模样应当极为俊美,哪怕如今随着年纪渐长,积威日重,更添年轻男子所不具备的沉稳风度,但他朝曲苏和岳周看过来时,目光温润神色柔和,不经意间便透出翩翩粲然的气度。

自打林梵停下脚步,岳周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环境,此刻他感觉不到周遭除了曲苏和来人之外的第三人存在,不由微微偏头,似在仔细分辨。

曲苏知道岳周此刻最在意的便是林梵安危,率先一步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开国侯了。”

开国侯的目光移向曲苏,他面上仍带着笑,说话时更是出人意料的温柔:“你是曲苏。”

曲苏并不意外开国侯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只是绝没料到他与人说话时是这样的谦和态度,正微愕时便听开国侯又开口道:“听闻岳先生大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岳先生当真凤表龙姿,处处不凡,倒是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方才一时失态了。”说话间,他看向曲苏的目光也透出几分笑来,“也难怪岳先生的两位红颜知己与你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岳周道:“岳某不过一介布衣草民,如何敢在开国侯面前提‘龙凤’二字。”从听到开国侯声音那一刻起,岳周的面上表情就极为平淡,如果说曲苏见过选择隐居之后的岳周平日里的那份平淡和满足,那么此时此刻岳周面上的平静无波,便如他从前戴上尚未脱模的人皮面具那般,这份无波亦无澜,是他的伪装,亦是他的自我保护。

曲苏刚欲趁着开国侯与岳周交谈,再上前仔细探查林梵的情形,突然就觉手臂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整个人被眼前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来,她勉强止住身形,但岳周已有觉察,及时扶了她一把。

开国侯也在同时伸出手,虚扶了曲苏一把,语透关怀:“这丹霞琉璃扆坚硬得很,曲姑娘当心。”在今夜以前,曲苏从未经历过任何奇诡之事,对这一类东西懂得也并不多,她不知道开国侯口中的丹霞琉璃扆是什么东西,但此物的神奇之处她刚刚已起身体会过。隔着这样一件东西,她能看见林梵,但却听不到她那边的任何声响,而林梵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

岳周敏锐地道:“你把林梵怎么了。”

开国侯的目光停留在岳周眉心那淡之又淡的褶皱,微微一笑道:“岳先生尽管宽心,林梵很好。若是不信,你尽可问你身边这位曲姑娘,林梵现下如何,她已一目了然。”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因为如今的岳周偏偏无法“一目了然”,而曲苏尽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有口难言。

若她照实说出林梵当下的处境,以岳周一贯的性子和对林梵的感情,怕是接下来不论开国侯开出何等过分的要求,岳周都会全盘接受。这不仅是曲苏绝不愿看到的,假如林梵清醒着,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不会赞同她这样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清楚知道岳周对林梵有多重要,也同样知道,林梵对岳周用情至深,林梵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岳周的软肋,任人宰割。

岳周是瞎了眼看不到,林梵同样被阻隔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之后,但哪怕只是学开国侯的原话,简简单单一句“林梵很好”,她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她无法当着岳周和林梵两个人的面说谎,她做不到对最好的朋友说谎。

真不愧是大周朝开国以来辅佐过两位国君的股肱之臣,看似温和无害的一句话,便可轻而易举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约莫是见曲苏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开国侯笑了笑道:“我让人安排这次会面,绝无冒犯之意,只是对岳先生仰慕已久,此前因为种种不便,一直无缘得见。”说话间,他看向一语不发的岳周,语气温和道,“刚一得知林梵的身份时,我确实很惊讶。但看到岳先生与林梵这般相爱至深,倒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

开国侯说起这段时,颇有几分与好友倾诉往事的娓娓道来之感,曲苏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与岳周一般沉默地听下去。

“我与我相爱之人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处处都好,容貌好,脾性也好,不论我遇上多大难事,回家见到她,听她柔声细语开解我一二,总能令我茅塞顿开。记得有一回我随军外出,回来时受了些伤,醒来后却一连三日都有鸡汤,后来我才得知,她为给我补身,不仅日日操劳变卖绣品,还将她娘亲留给她唯一的首饰也变卖了。后来我得了赏银,第一桩便是将那对玉佩赎了回来,又在她生辰那天拿了出来,还为她放了许多烟花,我记得那天晚上,她一直都在笑着。那几年里,日子虽然并不富裕,但我与她彼此珍重,日子过得也很甜蜜。”说到这时,开国侯的眼眶泛起湿润,他似乎也觉察了自己的失态,微顿了顿,语调转缓,“只是后来她为了我,为奸人所害,不久便病故离世,我与她自此阴阳两隔。”

开国侯骤然讲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段情缘过往,曲苏一开始听得莫名,待听到后面,愈加觉得这人城府至深,性情诡谲,简直防不胜防。他这哪里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分明是在借一个狗屁倒灶的烂梗敲打岳周。

曲苏拽着岳周的袖子,转脸正想悄悄与他耳语两句,却发现岳周背在身后的手竟抖得厉害,再看岳周脸色,不知何时已苍白若纸。

这就是开国侯,每一句话听起来都似有心若无意,却偏偏拿捏住人心最软弱之处,不差毫厘。先是妄图通过她的口让岳周心志松动,现在又讲这样一个意有所指的故事来动摇人心。他这一番看似不显山露水的闲谈,显然已直戳岳周最碰不得的软肋。

曲苏看得心中微悸,开口替岳周抢白道:“开国侯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

开国侯微微一笑:“我想说的都在这故事里了。”他的目光扫过岳周脸庞,似在端详他此刻的神情,“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之一字更宝贵的呢?能拥有与林姑娘这样一段不世情缘,岳先生应当好好珍惜,千万不要像我一样,痛失所爱,终成遗憾。”

曲苏道:“开国侯若真有诚意相谈,便该放开林梵,至少让我确认她眼下真的安好。”毕竟这是她与岳周商谈一切事宜的前提条件,也是她和岳周此次前来的底线。

“这是自然。”开国侯浅笑望着曲苏,“曲姑娘也是敞亮人。还请你和岳先生不要误会,我让人设下此阵,又以丹霞琉璃扆隔开,并不是有心做什么,而是林梵的身份委实特殊了些。若不用些非常手段,怕是那晚河边密林的惨事是会再度发生。”

他最后这句话说的意有所指,目光更是瞥着岳周,缓缓道:“殃及无辜,犯下杀孽,对百姓可绝非益事啊。我想这一点,岳先生应当能明白本侯的苦心。”

(三)

开国侯身后,侍卫殷勤搬来圈椅、小几和一盏热茶,随着侍卫一同出现在他身边的,还有曲苏见过的那个红衣女童和一个身穿黄色法袍的独眼法师。

独眼法师身量瘦小,但他一条手臂上竟坐着红衣女童,他用另一手从身旁侍卫端着的纤巧银盘里叉起的一块食物,喂给那女童吃。女童一双猫儿瞳轻阖,似是倦极了,一只小手还搭在法师肩膀。她这样不言不语,半闭着眸,长长卷翘的眼睫低垂,模样漂亮精致极了,真像个毫无生命的瓷娃娃一般。

曲苏一开始还极认真地端详,待看清法师喂进女童嘴里的东西,第一反应想要挪开视线,却已迟了。

她眼睁睁看着女童将那块血糊糊的东西吃下去之后,眼睫轻轻掀动,随之便睁开了眼。

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朝曲苏看过来,法师声音粗粝,笑着道:“去岳先生家的路还真不好走,把我家乖乖累得不轻,只能吃些肝脏补一补精神。”

曲苏坐得离这两人并不远,这个距离,不仅她看清银盘中被切成几块的绝不是什么动物肝脏,甚至能嗅到那股直冲口鼻的浓郁血腥气。来的路上,岳周曾向她提及傀儡娃娃的炮制之法,也告诉过她,若想养活傀儡娃娃和她颅内那只替生蛊,须得日日以活人血肉饲喂,但耳听转述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曲苏自认也是刀山血海闯过来的人,但亲眼看到一个能说会动的“活物”是以那般残忍手法制成,且要每日生吃人的肝脏而活,仍然感到五脏六腑一阵痉挛。

曲苏放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拢紧,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轻易显出任何弱点,但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久久挥之不去。

开国侯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手捧热茶靠坐在椅子上,怀里拥一只毛色雪白的鸳鸯瞳波斯猫:“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体力好,咱们坐下说话吧。”

曲苏和岳周身后,也各放了一张椅子,茶几上还放着两盏热茶,并一些娇艳欲滴的珍稀瓜果。

“说起来,请岳先生来的路上,我也想过,如此强人所难,实在不美。因此我和法师也商量过,是否还有旁的法子,可以替代岳先生走这一遭。”开国侯说这话时,目光含着笑意瞥向黄袍法师,那法师朝他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将女童放到另一位侍卫怀里,推着一辆制式奇特的手推车,转身往林梵的方向走去。

那辆手推车颜色青黑,不似寻常铁器,上下共有三层,摆放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盒子,路过曲苏和岳周时,曲苏瞧见最上面的两个透明罐子里,其中一个里面盛满了颜色雪白的珠子,另一个罐子里盛满了水,泡着一团轮廓模糊的粉红色物事。

林中土路难免颠簸,车轮碾过几颗碎石,那些瓶瓶罐罐也随之发出磕碰的细碎声响,那罐白色圆珠晃晃悠悠,有不少翻了个个儿,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圆点,曲苏反应过来的同时毛骨悚然,那些圆珠竟然全是人的眼珠!

须知眼珠被挖出之后多少都会连着血肉,不可能是这样完整剥离的,更没有这样雪白的颜色,但曲苏今晚已见识过太多从前的“不可能”,这法师满身邪气,行事诡谲,如今又有开国侯这样财雄势大的金主做靠山,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不敢做的?

哪怕明知开国侯话中所指和法师推车经过的举动是故意的,曲苏却不能不上当,她不能拿林梵的性命安全去赌开国侯的良心:“开国侯若……”

岳周淡淡开口截断曲苏的话:“开国侯想要太子殿下的命,此事放眼天下,只有岳某可以做到,何谈什么别的法子。”

此时法师已走到林梵身旁,他抬手在空中虚点几处,曲苏眼见着林梵目光微茫朝他们看来,便知她这是多少恢复了意识,至少她能看到、知晓她和岳周来了。

黄袍法师戴上一双三金缂丝手套,双手将曲苏头顶那团明光取下,曲苏虽不知道他的手套是什么宝物,但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兼那双手套薄如蝉翼灿若黄金,便知此物不菲,且很有可能,须得佩戴此物才能接触从林梵体内提取的光团。

先前那团光晕悬在林梵头顶,她虽脸色几近透明,双目空茫,但人好歹还能勉强坐直,就如开国侯所言,林梵“看起来”还好。可就在黄袍法师将光团取下的那一瞬,就见林梵额头青筋显露,双耳战战,架在椅边两手猛地一挣,一声无声的嘶叫之后,两颗小小的尖齿显露在毫无血色的唇边。先前勉强簪在发间的发钗簪花扑簌簌落地,紧接着,两鬓至额头两绺乌发瞬息转白。

那团光应该是林梵作为狐妖修行的精元所在,就这样被人强行攫取,自当痛入肺腑,元气大伤。

虽然隔着无形的屏障什么都听不到,但曲苏能想象得到,林梵刚刚发出的那声哀鸣,该有多难熬,多绝望。

这道屏障,隔去了林梵的所有声响,也隔绝了岳周对林梵的一切感知,曲苏觉得自己就如一个坐在台下看无声皮影的观众。越是寂静无声,越是惊心动魄,而她除了看着,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黄袍法师将那团光晕拢在怀里,心肝宝贝般地好一阵爱抚,才恋恋不舍存入一只墨色小匣。

曲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喉咙如有一团棉花噎住,一个“不”字悬在唇齿之间,将吐未吐,胸口闷痛,竟是连呼吸都忘了。她并不知道,尽管她一直竭力克制自己的一切反应,但她全身僵硬坐在那儿,双拳紧握,唇齿紧扣,一双眼虽看起来毫无泪意,但早已赤红如血。

而坐在她身旁的岳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双目尽盲一无所知,此时面色仍然淡淡,周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变化。岳周如此举重若轻,镇定泰然,若是落入寻常人眼中,怕是要骂他铁石心肠,可开国侯看在眼里,却暗暗赞许此人当真临危不乱,毫无破绽。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开国侯呷了一口茶,悠悠道,“这不,从前我还不信这世间真的有妖,可就在今天,还真让我亲眼见着一只白狐,听法师说,这只狐妖已修出九尾,可算是世所罕见,极为难得了。岳先生刚刚说,能轻易接近太子身边顺利完成刺杀的,只有你可以做到,从前本侯也是这样以为。毕竟这世间能精通易容之术,幻化千面又下毒于无形的,只有岳先生你一人。尤其你还瞎了眼,让我想一想,昔日教导殿下多年的那位张太傅,可不就是年迈眼瞎。在我看来,岳先生真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此前三顾茅庐,就是希望能以诚心打动岳先生出山。就在你们两位来之前,我听法师说了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不知道岳先生有没有兴趣,也听上一听?”

几乎只听到“法师”二字,岳周眉峰便是一动,曲苏已亲眼见证那法师是如何凌虐林梵的,且他身旁自始至终跟着一个现成的傀儡娃娃,她如今又岂会不知,开国侯口中那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显然正与林梵相关。

曲苏心头如有千斤,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虽然危险,却也快意恩仇,潇洒来去,哪里会如此刻这般憋屈这般无力施为。

但或许,这才是从前君翊和岳周挡在她身前,将她回护周全时,替她掩去的人间真实。

体味到这一点,曲苏心中五味陈杂,尤其她的目光和林梵每每在半空交接,她能感觉到林梵眼睛里的恨与痛。

曲苏心头如有一团烈火灼烧,可紧接着,开国侯的一席话,就如一桶冷水,将她心头那团火瞬间浇熄。

约莫是曲苏的眼神让开国侯看出了什么,他笑着道:“本来这个方法,虽然要劳动林姑娘亲自出手,但不会危害到她的性命安全。而且刺杀这件事,由人来做,再高明的手段,终究要留下些许痕迹。妖就不同了。”

开国侯身旁,黄衣法师笑出声:“侯爷说得极是,若是寻常妖物由我来操控,必定能做到杀人无痕,事后更是查无可查。”

曲苏看到,几乎就在开国侯说话的同时,林梵的唇瓣一直在翕动,仔细辨认,她是在说:“让我去做。我替他……去做。”

法师说完那几句话,抬手在半空一抹,曲苏突然就能听到林梵的声音了。显然那道无形的屏障已被撤去。

尽管林梵身体虚弱,说话声如蚊呐,但岳周还是听到了。

他眉眼轻垂,神情平淡,此前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开口,且那声音似含着淡淡嘲讽:“若这才是最完美的方式,想必侯爷早就行动,又何必劳师动众,拿林梵做筹码邀我至此呢?”

黄衣法师看了岳周一眼,嗤笑道:“我虽自诩天赋异禀,驱蛊控妖,还能制作傀儡,书中记载百般难行之法,到我手上,都是手到擒来容易至极,但我也知,凡人不与天斗。林梵不是普通九尾狐妖,而是一只身怀怨气的怨妖。眼下这般将她控制住,已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无上之法,若是更进一步,贸然操控怨妖,使之煞化,那便是搅动风云祸乱人间的灭顶之灾。这三界因果,如何是我一个凡人担得起的?我可没有那么傻。”

说到此,他看向林梵,目光幽幽:“怨妖出世,百鬼夜行,那可是什么人性都没有的至浑至邪之妖物,世间一切,都沦为她眼中该杀可杀之物,不杀到满意为止,根本不会停下来。怨气既生,源源不绝,怨妖眼中,哪里会有‘满意’这两个字?真到了那么一天,怕只有传说中以一己万年修为造炁渊、镇百妖的青华大帝降世,才有可能化解怨气,斩妖镇魔了。”

怨妖这个说法,不仅曲苏是头一回听到,就连岳周都听得神色怔忪,眉心微锁。

开国侯见状,浅笑着道:“法师已然言明此法难行之处,想来岳先生也能理解,为何我别无他法,只得诚邀岳先生前来了。”

岳周回过神,神色寡淡:“侯爷费心,竟还搜罗出这般曲折惊险的传说故事,只为说服我安心上路。”

岳周说出“上路”两字,开国侯面色便是微微一变,他端详岳周神色,正要再问,就听岳周又道:“我已明白侯爷所托,既如此,岳周却之不恭。”

开国侯煞费苦心,循循善诱,如今终于见岳周松口,面上的笑不禁更为和蔼:“得岳先生襄助,此行必定马到功成。”

岳周道:“我也希望侯爷能答应我两件事。”

开国侯笑着道:“这是自然,岳先生请说。”

岳周道:“第一,我希望侯爷答允,此事从头至尾,由岳某一人完成,我不与他人合作。”

开国侯蹙了蹙眉:“可以。”他又道,“不过,你若假扮张太傅,身边终究需要一些人手。”

岳周道:“我若有需要,绝不会和侯爷客气。”岳周这话说得狂傲,但他声名在外,开国侯一心邀他出山,见他这般狂傲不羁,颇有江湖上那些少年豪侠的姿态,反倒愈加放下心来。

开国侯点了点头,问:“那么第二件呢?”

岳周微微昂起了头,他并不知道,离他不远处,长着一棵足有百年的老梨树。这时节别的梨花早已落尽,可不知是这棵梨树品种不同,还是年纪太大成了精,仍有散碎白花簌簌飘落。此刻他昂起头,淡蓝色的布带随风而起,轻扫过眼角眉梢,灯火掩映之下,婆娑树影映在他的脸庞,细碎花瓣无声落在他的发丝,愈加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眼清绝。他浅浅一笑,似是骤然想到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那笑容又轻又暖,连曲苏站在一旁,都不禁有些看得愣住。

印象里,岳周从未露出过这样发自肺腑的轻松笑颜。

并不是他从前在她和林梵面前的笑不够真心,而是岳周此人,看似不羁,实则周密,心思周密至极的人,不论什么时候对手头的人事总是留一手的。

也正是因为此,岳周从前的笑不论多暖,在曲苏眼中,总觉着他是清醒而克制的。

唯这一笑,仿佛有一种释下一切重担的轻松洒脱。

曲苏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不等她说什么,岳周已开口道:“第二件,就是希望侯爷可以亲口答允岳某,不论如何,都不可以为难林梵和曲苏,放她们安全自由。”

这两桩都不是无理要求,开国侯又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并不会在这样的事项上与岳周斤斤计较,因此答应得格外痛快。

他起身时,甚至心情颇佳地对岳周多说了句:“只要顺利完成此事,本侯必有重酬。也不知为什么,我今日见到岳先生,总觉十分投缘,希望日后,能与岳先生多多交流才是。”

岳周面上仍含着笑,朝着开国侯声音来向半转过身,在曲苏惊讶的目光中,朝他作一长揖。

或许别人不了解,但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到大,曲苏最是清楚,岳周这人骨子里向来清高,哪怕真答应开国侯去刺杀太子,也犯不着对他真行如此大礼,曲苏不由得脱口道:“周周!”

岳周声音沉稳,无波亦无澜:“岳某在此,先恭贺侯爷心愿得遂,岁岁安康。”

开国侯虽觉岳周这番祝词略显突兀,但他知晓岳周此前多番推拒态度冷淡,今日这样客气,说不准只是欲向自己表明立场,不由豁然一笑:“若日后有岳先生襄助,本侯必定岁岁安康,日日开怀!”

(四)

三日后,便是岳周允诺开国侯前往皇都刺杀太子的日子。

当晚岳周将林梵从椅子上抱起来时,她已全身脱力,面如金纸,几乎无法维持完整的人形。曲苏靠近了才瞧见林梵藏在袖中的手,水葱般的指甲尽数折断,十根手指抓挠得鲜血淋漓,十指连心,锥心之痛,可以想见之前法师的种种折磨手段当真令她痛极恨极。岳周动作很稳,抱她的动作也格外轻柔,但林梵两手全是伤口,耷拉在椅子上的几条狐尾更是惨不忍睹,他动作再轻,也仍难免触碰到她身上的伤。

林梵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她双眸的眸色在看清岳周面容时已有回转,兽瞳褪去,血丝稍减,乖乖靠在岳周肩头,两绺白发自额际沿着脸畔垂落,亦如她本人一般,乖巧蜿蜒在岳周胸口。她看得不高兴,垂着眼儿非跟自己较劲,颤抖的手指想将那两绺白发悄悄拽回来,藏起来……曲苏在一旁看得不忍,强忍着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指尖飞快偷偷帮她将发丝拽回,掖回耳畔。

岳周道:“怎么了?”

曲苏飞快抹了下眼睛:“没事,压到小梵的头发了。”

黄衣法师似乎对于就这样放走林梵抱憾不已,但开国侯的手下站在一旁,他也只能不错眼珠地看着,多余一个动作都不敢有。

待曲苏和岳周走出银花林,彻底甩脱开国侯的人,林梵已变回了白狐原形,小小一团蜷在岳周怀里,两耳耷拉,双眸紧闭,白色的皮毛上显出斑驳的血迹,唯有粉嫩的小鼻子偶尔翕动着,轻蹭着岳周的手臂。

曲苏跟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从前她不知林梵是狐狸,看到开国侯的人送来那撮白毛时,还以为她伤的并不要紧。可如今看到林梵露出原形,虚弱得连眼皮儿都抬不起来,明明她一贯不爱掉泪,到底泪水还是在眼眶打了几转,无声洒落衣襟。

第二天一早,曲苏起了个大早,先去巷口买了些热乎的吃食回来,又到镇上医馆买了几味大补药物,问好方子,准备回家为林梵炖煮参汤,补养元气。林梵自打回到家中就兀自沉睡,岳周一心照看,几乎足不出户,更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平日里摆上桌常常不够分吃的菜食,这天清晨却几乎没怎么动,杯盘碗碟堆在桌上,就连曲苏自己,也难得失了胃口。

青玄的房间空空如也,他仍没有回来,随身的一应衣物也消失无踪,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曲苏推开门之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静静站了好一会儿。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与青玄相识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如今一一回想,倒觉得这个人也没有初见时那般令人讨厌。只不过他们两个每每凑在一处,抬杠惯了,两个人吃饭的口味也相近,饭桌上总爱有些争抢。相处得久些,便发现这人也没那么难相处,有时还觉得与他说话别有趣味。可如今他走了,再没人与她抢食,那么多食物摆在桌上,曲苏才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从前她也设想过,过些日子她暂离此处,与林梵和青玄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告别的情形,但她从前从未想过,与青玄的分离竟来得这般突兀。

他走得匆忙,甚至等不及与她好好道个别。

又或许,在他心中,棠梨镇与他们这些人,本就没那么重要,红尘漫漫过客匆匆,本也无需道别。

曲苏对着满室空荡,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晌午,她与岳周谈及三日后的行动,却不想岳周面带浅笑,开口便道:“前几日你不是还念叨,过些日子要去白帝城找秦小姐相聚?待林梵身体好些,你也可以启程了。”

曲苏哪会这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你这是急着撵我走?”她闷头:“昨天你答应开国侯,三日后便前往太子府行刺,现在已是第一天了。这三天,我会好好陪着你看护林梵。三日后,我陪你一同启程。”

岳周道:“你该知道我一贯的手段。就算我帮你易容,你也不懂改换姿态和语调行事,跟在我身边,反而更容易使我暴露。”

岳周这倒说得一点不错,易容绝非表面改型换貌那么简单,一个人说话的声线、语调,举手投足的细微动作,行走坐卧间的独特气质,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训练学成的。这也是为何岳周从前未退出落羽时,能接连七年蝉联杀手排行榜的榜首。

岳周的剑术、轻功本已高绝,再加上这千人千面的巧妙易容和落羽独家调制的诸多毒药暗器,可说是无往而不利。古诗中所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昔年曲苏第一次读到这一首时,便觉这诗写得就是岳周本人。

可岳周早已不是从前的岳周,如今他不仅双目尽盲,且有了林梵这个牵绊。更何况,从前岳周接单杀人,不论何时,都是自愿。而开国侯这一次,却是用尽曲折手段迫他杀人,尤其刺杀对象还是当朝太子。即便事成,她也担心接下来他要面对数不尽的凶险和麻烦。曲苏怎么想都不放心,只捧着碗执着道:“我可以不跟在你左右,但我也要去皇都,哪怕就在太子府附近盯梢呢,不然我心里总不踏实。”

岳周叹了口气:“苏苏,你若也走了,谁来照顾林梵?”

这话还真把曲苏给问住了。

曲苏迟疑间,岳周已起身,放下碗筷往林梵的房间去了。

炸糖糕已有些凉了,曲苏咽下最后一口,只觉嗓子噎得厉害。此时此刻,就连心里都仿佛堵了块东西一般,沉甸甸的,难以释怀。

这天傍晚,林梵终于从沉睡中苏醒,只是她身体虚弱,虽然勉强恢复人形,但发间的两只毛绒耳朵还露在外面。

搭在床头的小桌上摆满了各样吃食,岳周扶着林梵坐起来,三人一起围着小桌吃饭,曲苏心中焦灼,捧着一碗米,就着几样时令小菜,吃得头也不抬。岳周则端着一碗鸡汤粥,一勺接一勺喂林梵慢慢吃着。

林梵几次拿眼偷瞄,见曲苏头也不抬,便有点难过。

冷不防曲苏猛地抬起头,趁着夹菜的空当道了句:“这个青玄,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说说他。”

林梵说话声气比平时虚弱许多,但眼见曲苏肯和她说话,立刻搭话问:“为什么要说他?”

曲苏看了岳周一眼,故作轻松地冷哼了声:“平日里有事没事的,一天到晚在人眼前晃悠。这一有事需要他上阵了,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个影儿都不见。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白吃咱家那么多粮。”

林梵被曲苏说得想笑,可又因为青玄的身份摆在那儿而不敢轻易笑,她咬了咬唇,决定还是照实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他不是普通人,突然离开,应是遇到了什么非同一般的要紧事,而且他不会轻易插手这些事。”哪怕从前他那般看重炁渊,也做不到天天前往,所以才在诸多仙娥中遴选了霜降神女代为看守。

九重天上,太微玉清宫。

一袭青色法衣的男子骤然现身,殿前忙碌的仙娥仙童见了,纷纷停下手上动作,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尊上。”“见过尊上。”

早在殿前等候的陆波仙子快步迎上,却不敢抬眼直视面前这位,垂首恭声道:“尊上,这边请。”

青华大帝凤眸轻垂:“玉帝遣仙使传信,说有要事相商。”

陆波仙子动了动唇角,本想抿出一缕笑,却发现当着这位的面,自己在其他仙君仙娥面前那股子游刃有余的心念,根本难以施为。

有些年没和青华大帝这般面对面地打交道,倒险些忘了,似青华大帝这样的上古之神,本就与如今天界的诸仙不同,原是她轻慢了。

陆波仙子将头颈垂得更深:“陆波不知陛下所说的要事是什么,不过陛下近几日闲来无事时,都在下棋。”

“尊上,请。”野草蔓蔓的庭院前,陆波仙子停住脚步,不敢再进。也唯有到了此刻,她才有胆量悄悄抬眸,瞥了一眼面前这位上神的脸色。

只见那张让三界无数仙娥妖姬心旌摇曳的锋锐俊颜,修眉入鬓,凤眸清凉,一如经年,无喜无嗔。

青华脚下未停,几乎未等陆波仙子说什么,便径直走了进去。

陆波仙子完成了任务,只在原地呆呆望了片刻青华大帝的背影,便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几乎没走出多远,就见三两个小仙娥凑在一处,正在叽叽喳喳,不用细辨都能听到“尊上”两字。

陆波仙子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几个小仙娥见她出来,就将她团团围住,问起了刚刚的情形。

胆子最大的那个率先开口:“仙子,您跟在陛下身边最久,想来也见过尊上许多回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不爱笑的吗?”

另一个道:“反正我一共见过三回尊上,从未见他笑过。”

陆波仙子神色微微恍惚,被几个小仙娥晃着衣袖,未经细思话已出口:“许久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那他是什么样的?”

陆波仙子自回忆中抽神,心念微定,随口打法几个小家伙道:“青华大帝是什么样的人,何曾轮到你我置喙?我看你们几个,近来真是闲昏了头了!”

小仙娥们被陆波仙子口头捶了一顿,再不敢造次,悄悄儿对视了一眼,向陆波仙子告了个礼,四散离去。

唯陆波仙子因着突然蔓上心头的往事,一个人在殿前静静站了许久。

陶养苑内,思过亭中。

一袭素色常服的玉帝手执白子,正对着棋盘细细思索,听到来人,他眼也未抬地笑着道:“青华来了。左右无事,你我手谈一局。”

青华大帝在玉帝对面坐了下来。

眼前棋局,已走完半程,正处在胜负难辨的酣战之时。

青华大帝垂眸看了片刻,自一旁拿起黑子,投下一颗。

玉帝捋须端详,道出一个“好”字,不慌不忙地落了白子。

青华落子极快,几乎每一次都是紧随玉帝落子,直到最关键一子落下,他起身拱了拱手:“不敌陛下。”

玉帝笑眯了眸,一边朝他招了招手:“坐。许久未见你,这才只下了一盘,怎么这么着急要走?”说话间,他伸手摸了摸鬓角,“莫不是嫌和我这个老人家一块下棋,太过无聊?”

青华神色淡淡地道:“实在不擅此道。”

“前些日子在素曜宫附近举办的那个宴席,去了不少年轻人。”玉帝将面前的果盘和茶盏向前推了推,“我听说,太阴元君可也给你去了请帖的。”

青华微微一怔,显然并不记得还有这样一桩往事,哪怕这事就发生在十几天前。

玉帝又道:“怎么,太阴元君请来的那些仙娥,你一个都看不上?”他捋须笑道,“我记得,仿佛青丘和鲛人族也都遣了人来。你与这两族的族长,似乎有几分旧交。”

青华道:“旧交谈不上,许久以前,揍过两回。”

如此惨不忍闻的旧事,偏青华还说的云淡风轻,这般作态,就连玉帝都难免被噎了一下。

青华的目光在玉帝身后不远的焚香轻飘略过,他站起身:“还有些公务在身,就不与陛下闲话了。至于百花小宴,还是紫微大帝和佑圣真君他们两位更适合前往参加。”

青华大帝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道理,说起天界如今这几位上古之神,最令玉帝头疼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人。

玉帝这回可不仅仅是被噎了,他顺着青华提起这两人思量片刻,再回过神,面前哪还有青华大帝的影子?

“这个青华!”玉帝嗔了一声,再想起刚刚青华提到的那两人,又忍不住溢出一声长叹。

六界之中,众人皆道这几位上古之神,是天界之福,可有些时候他却觉得,这福分,实在有些难以消受了。

饭后,看着林梵喝过一碗人参鸡汤,曲苏忙着将杯盘碗碟收拾到后厨,她有心将时间留给岳周和林梵这对小情人单独相处,哪怕忙完了手头的事,也没急着再进林梵的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和岳周两个人,从没有哪一个瞬间,让林梵像此时此刻这样庆幸,岳周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岳周却觉察到自己喂药时,怀里的姑娘总是不老实地向后微仰,不禁轻笑着道:“你躲什么?”

林梵声音小小的,脸颊透着虚弱的绯红:“我没……就是药,药有点苦。”

岳周将药碗放在一旁,扶着她在床头坐好,变戏法儿一般,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到她眼前。

林梵不用打开就闻到了味道,眼睛都在闪闪发亮:“是镇上老李家的炙鸡肉。他家很贵呀,而且做得也没有我做得好吃……”

岳周伸出手,在她发间轻轻摩挲:“可你生病了,怎么能自己烤东西吃呢?况且,若是小梵想吃老李家的炙鸡肉,那我们每天吃都是吃得起的,用不着故意简省。”

林梵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她突然感觉到耳朵尖上传来温暖的触觉,待反应过来时,整张小脸儿都已红透了:“主要还是我做的炙鸡肉更好吃。”

“嗯,小梵做的最好吃。”岳周笑着将碗拿起来,重新舀起一勺,送到林梵唇边,“先喝药。喝完就吃鸡肉。”

林梵眼睛水润润的,她仰脸望着岳周下颏的弧度,狐生难得体会到什么叫作小心翼翼:“岳周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狐,但你是人,我们这样……”

岳周皱着眉片刻,缓缓道:“小梵是狐仙,我却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眼瞎的普通人,小梵若是突然想通,嫌弃我了……”

“才没有!”林梵抢白道,“我不会嫌弃你。”她悄悄揪紧岳周衣襟,声音小却坚定,“但岳周哥哥也不能嫌弃我。”

岳周轻叹了声,目光意有所指瞥向刚放在一旁的炙鸡肉:“我可没有那么清闲,排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队,就为给一个我嫌厌的人买这东西吃。”

林梵头顶的一对狐耳顿时拉平,耳朵尖微微颤动,嘴唇虽然没有一点血色,小脸儿却尽是欢喜:“我也好喜欢岳周哥哥!”

她靠在岳周肩膀,垂眸间瞥见夹在两人之间的那绺白发,眼眸微垂,掩住内里的一片厉色。自打下定决心长留岳周身边,她已尽量学着处处与人为善,但这红尘浊世人心难料,有如曲苏一般赤子心肠,也有如韩娘子那般手段频出,遇上这两者,林梵自认能秉持本心,公平相待;曲苏对她好,她也会对曲苏好;韩娘子给她使绊子,她也有的是小伎俩与之相对。但她自入世以来,还未栽过这次这么大的跟头。

那个黄衣法师对她百般折磨,又用那么阴损的法子抽取她内丹精华,害她损耗千年修为,在心爱之人的面前,几乎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可这个仇,她报不了。

她虽然离开青丘多年,到底也是一只修炼三千年的狐妖,寻常法师就算有些道行功法,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将她绑走又牢牢束缚。

那法师手上,别的东西倒还寻常,唯独那将她锁得动弹不得的丹霞琉璃扆,绝非凡间俗物。

她在那上面,嗅到了仙界那些家伙的味道。

林梵闭了闭眸,身子也不由随之一抖。她生来便是妖,妖对于神仙的恐惧,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力量压制,除非她能强大到扶桑女帝或是当年的青丘老祖那般。可放眼整个妖界,像她们那般强大的妖,数万年来,也仅仅诞生过那么几位。

平凡妖族,就如她一般,哪怕只是想隐藏身份,活在心爱之人的身边,甘愿做个普通人,也要终其一生小心翼翼、躲躲藏藏,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天族的追杀。她本已经够小心了,却还是不知从哪儿引来了天界的注意,黄衣法师和那屏隐含仙力的丹霞琉璃扆,就是对她的警告。

这世上能对妖族有几分怜悯的,就只有青华大帝和昔日的清潋神女。可惜他们两个,一个此刻刚好不在她身边;另一个,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岳周觉察到怀里的人的不安,摸了摸她发顶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嗯。”林梵依偎在岳周怀里,任他一勺接一勺喂下苦药,偶尔小声撒个娇,又或以耳朵轻蹭岳周心口的位置,听他心跳声有没有偷偷加快,一碗药喂得尽是甜蜜。喝罢药,没过多久,林梵便昏昏欲睡。

岳周替她掖好被角,又在她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因为目不能视,他看不见她,他便轻轻握住她的手:“等你好起来,我们……”剩下的话岳周没再说出口,他只是眼睫颤抖,克制而隐忍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岳周端着空碗起身走到屋外,若不是他早有所察觉,险些一脚踢着在门边蹲成一个团儿的曲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曲苏头也不回,闷声问:“又睡着了?”

今早两人一起吃朝食时,曲苏谈及要同去太子府协助岳周完成刺杀,岳周怎么都不松口,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当着林梵的面,曲苏对岳周的态度看不出异常,但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曲苏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岳周“嗯”了一声:“这药里放了好几味补气安神的药材,她能多睡是好事,对恢复身体有益。”

曲苏往旁边挪了两步,让出过道,嘴巴里吊着一根狗尾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拿墙头摘的夕颜花编着花环。

岳周在她一旁的回廊寻了块地方坐下,轻声喊道:“曲苏。”

曲苏眼皮儿都不抬:“干什么?”

岳周道:“你不是一贯爱听八卦故事,那么,你想不想听一听我和林梵的故事?”

岳周这话问的精妙,委实搔到了曲苏的痒处。几乎话音刚落,就听曲苏接了话,只是语气仍然不怎么热衷:“有什么新鲜的,林梵早就给我讲过了。”

岳周浅浅一笑:“林梵约莫只是告诉你,她是如何来到这镇上,想租房子时,又是怎样凑巧在书塾那儿替我解围的吧。”岳周这人有耐心跟人讲话时,能把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儿讲的十分精彩,如今他故意起了这个话头,又带出了几分悬念,自是勾起了曲苏的好奇心。

觉察曲苏仍硬气着不吭声,岳周又加码道:“难道你就不好奇,我当日为何肯让林梵住在家里,又是什么时候得知林梵是妖非人的吗?”

说完这话,岳周耐心等了片刻,突觉身畔带起一阵微风,他知道,是曲苏站起身坐到了他身边。

曲苏心里还憋着气,就算对这个故事馋得不得了,也不肯多讲话。

岳周道:“你该知道,自我八岁那年跟着翊大哥请来的易先生学会易容一术,旁人认人、记人,多依赖容貌着装,而我则是凭借骨相和感知。”

岳周本人便精通易容,自然知道不论容貌、穿着,甚至一个人的形态、气质,都是可以模仿改变的。也因为此,他辨认一个人的方式与旁人有着诸多不同,这点曲苏一直知道,但听到这儿,她还没有理出头绪,因此仍是默默听着。

“五年前有一次,我受命前往不夜堡刺杀,任务虽顺利完成,但临走前惊动了堡主,逃到一片密林时,眼睛忽然什么也看不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处密林有一种奇异的瘴气,毫无准备随意闯入,会有终身失明的危险。”

此事算得上岳周杀手生涯中难得遭遇的险事,曲苏对此也是印象深刻:“我记得你讲过,你在那儿遇到一个当地的猎户,给你吃了一味林中独有的草药,又为你指路,你才得以从树林另一个鲜有人知的出口顺利逃过不夜堡的追杀。”

岳周笑着道:“我撒了谎。”

曲苏不由得瞠大了眼,她与岳周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亲口承认这四个字,尤其她想不到,在这件事上,岳周有什么理由对她说谎。

岳周突然伸出手,抚了抚曲苏发顶:“那年我十八岁,你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这件事我当时遇到,总觉匪夷所思,便没有对你和盘托出。”

曲苏惊诧道:“你那时在林中遇到的人是林梵!”毕竟能让一向博闻强识的岳周说出“匪夷所思”四个字,如今想来,也只能是与相关神异鬼怪一类的事了。

岳周笑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么人,因为目不能视,我格外焦灼,一路误打误撞,就走到了一处山洞,听到里面有潺潺流水,还有女子的笑声。”

曲苏“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你撞见了林梵沐浴?”天啊,这种话本中才会发生的段子居然会发生在岳周身上,也难怪他刚刚说,当年他只有十八岁,谈及这段经历时故意把神秘女子说成什么猎户了。

岳周若有所思:“她当时应当不是沐浴,我猜应该她当时在修炼什么功法。”只是那功法应当比较特别,而林梵当日坐在那股热泉之中,应当穿得也相当清凉。

那日他倚剑独行,一路摸索,走到那处山洞,就觉周遭热意弥漫,水雾氤氲,他正在思索这山洞内竟有一处天然温泉,突觉双目模糊可见一道独特的金色屏障,正震惊于如此情景绝非人间所有,就听一女子嗓音悠悠道:“怎么,被我惊世骇俗的绝世美颜震撼到了?喂,我和你讲话呢!”女子的嗓音又脆又甜,说话间气势却有几分彪悍的可爱,“你看都看了,怎么还不理人,你这就是那些人说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岳周虽看不清眼前的情形,但稍一思索,约莫也知是撞见了不该瞧见的情形,这山洞之中颇多怪异,女子嗓音娇甜,言辞间却颇为大胆,他心生警惕,拱了拱手道:“抱歉,在下眼瞎,看不见。”想了想,他又补充了句,“故而无法点评。”

女子的嗓音透出几分气闷:“这是讽刺我丑到你了?!”

岳周:“……”他倚剑而行的姿势是不是不够明显吗?

他重复道:“是真的看不见。”

他记得来时的路,倒退几步,又朝女子声音来向拱了拱手:“打扰了。”

出了那处山洞,周遭又恢复了他初入山林时所感受的那种阴冷和窒息,他一路逃亡,眼睛看不到之后很是胡乱走了一段路,如今骤然从温暖干净的山洞回到这种湿冷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就有些乏了。他计算着刚刚进山洞前走出的距离,沿着之前探索的路又走出一小段,在一棵大树上刻下标记,便坐了下来。

这片山林很大,又有诸多支路,就算他双目无碍,想要在密不见天的林中找到正确的方向走出去,也要一路做好标记,才能少走弯路。如今他看什么都模糊一片,行走间更添不便,想来要在这儿更多煎熬几日。只是不知下山后解了这瘴毒,会不会留下什么不良症状,影响日后行走。正这样想着,他就觉身边传来一阵细小的摩擦声响。他坐在原地未动,手却倏然伸向左侧身后一捞,果不其然,一只胖墩墩的毛绒团子就这么被他捏在指间。他凭借手感和气味略一判断,便浅浅一笑:“原来是只小狐狸。”

那还是只幼崽,身体圆滚滚,全身毛茸茸,头上两只尖耳摸着也软乎乎的,被他这样捏着,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尚且不知什么是怕,一点都没有要攻击他的迹象。

岳周自身后包袱摸出一块干粮,掰碎了几块,喂这幼崽吃了,一边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这无肉也无酒,吃完这些,你还是自己去寻些野味吧。”

喂过这只小狐狸,岳周便又起身,继续沿着之前做过记号的路向前摸索。却不知小狐狸吃饱乖乖蜷着的大树身后,一抹红色的身影悄悄现身。她从狐狸幼崽的爪爪里捏起一块干粮塞进嘴里,嘀咕了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干粮本就不是什么好吃的食物。

岳周又在林中行走了两日,林中湿气重,干粮受潮,味道更是有如泡发了的木头一般,干涩无味,难以下咽。林梵嚼了嚼,连连呸了两声:“这都是什么呀!”她又看向岳周走远的方向,不由得同情道,“心地倒是不错,就是这吃东西的品位也实在太差了。”

岳周一开始并不知身后悄悄跟上了一位女子,只是接下来两日,他先是在河边捕鱼时,莫名摸到以一片宽大树叶盛着的蜂蜜,又接连被几颗可以食用的新鲜野果砸在身上,而他这一路行来,除了先前在洞中遇到那女子,再没见过其他人,不用想也知道,这都是那位女子所为。

他当时并未多想,只是对方既然不愿现身,他也不便贸然出声道谢。

虽然此前只是短短一面之缘,他已发现,这位女子身份应当不一般。寻常民间女子,绝不会孤身一人生活在这般危险的林中,更不会意外被男子看到清凉穿着,还敢主动出言调戏。尤其,若是凡人,以他的内力修为,如此距离,他不会觉察不到半点气息。

接连两日,每餐都吃到蜂蜜,他的眼睛虽然仍然看不清周遭,但那种犹如蝎蜇的火辣刺痛之感已渐渐散去。而真正让他确定女子绝非凡人身份的,是他即将走出山林那天,彼时他再一次摸到刻有痕迹的大树,准备向右行时,突然听到左边地上“噌”一声,有如金石坠地之声。

这声音听着熟悉,他脚步微顿,突然记起,是在山洞中与那女子交谈时,她身上就传来过这种清脆的声响,应当是金玉一类的佩饰。

他抬起脚,转而向左,那道声音便一直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声响清泠悦耳,一路蹦跳着为他指路,直到最后一刻,走出密林时,他微转过身,朝着身后模糊一片,深深行了一礼。

回想起那日情形,岳周笑了笑道:“自打今年我隐退之后,便一直想告诉你,或许我双目失明,并不是因为那天的剑气,不夜堡密林瘴气位列天下七毒,说不准我是那时便落下了病根。”

也正因为有过那天的短暂失明经历,兼之这几年来他历练颇多,对江湖上的许多事也多有厌倦,今次再度失明,才能拥有如此平静的心境,遇事泰然,处变不惊。

曲苏一听就连连摇头:“才不是。”岳周中瘴毒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早就有所觉察,他如今这样说,无非是想她心里好过。

将岳周方才所讲细细咀嚼,再回想林梵所讲她与岳周相识以来的点滴,曲苏越想越是心折,拿胳膊肘儿戳了戳岳周手臂,小声说:“你那时就知道林梵不是人类女子了,有没有一点怕?”

岳周笑了笑:“是人非人,都是救了我,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曲苏也跟着笑道:“通透,不愧是你!”她忍不住将岳周所讲串联起来,细细品味,说来也真奇异,若是在昨日之前,就算岳周亲口对她讲出这段经历,怕她也会将信将疑地觉着他发高烧说胡话。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不论旁人说得怎么绘声绘色,总之是难以置信。开国侯那人城府至深心思奇诡,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曲苏这般想着,一边道:“林梵给我讲过,她第一次见你那天,眼见你被书塾的几个半大孩子追着打,还有两个小的朝你砸石头,她见你长得好看,明明有功夫在身,却全不还手,就路见不平替你出声教训那几个小家伙。她以为那便是你们的初见,却不知,其实你们的初见比这还要早很多呢。”岳周出门在外,多做易容,尤其似这般执行任务,更是改型换貌得连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门都辨认不出。故而林梵并不知道,几年后她在书塾一见钟情的瞎眼男子,其实正是从前她在林中修行时曾见过、调戏过、还帮助过的独行剑客。

岳周浅浅笑着,没有说话。

后面的故事,他也在回忆,却并不想讲给除了他和林梵之外的第三个人听,哪怕那个人是曲苏,他这辈子的至交好友。

那天,他刚一听到林梵的声音时,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又听到林梵行动间臂上缠臂金发出的清脆声响,他才真的确认,六年前双目被迷时,他在山洞门口听到那把仿若仙人的嗓音,就是眼前这个路见不平的爽利姑娘。

他用竹竿确认过身前的路并无障碍,便向外走去,林梵跟在他身后出了书塾,追着他问为什么不反抗,明明他也会功夫,却偏要任由他人欺侮。

他说:“那些都是小孩子,被他们打几下,也不疼。我若出手,便是倚强凌弱。”

身后那把又娇又甜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气闷:“我不懂。被打就该打回去,被欺负就应当反抗,这世上哪里有站着挨打的道理呀?”

约莫是见他不吭声,她追在他身后又接着道:“就算那些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代表他们所做的事就是对的。强者不是活该给弱者让路,谁弱谁有理?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追在他身后嘀嘀咕咕,一路到了家门口,还想再跟进来,他却将那两扇破门一阖。

隔着门,他听到她声音娇娇地问:“喂,你这房子这么大,一个人也住不了,不如租给我一间,我每天一日三餐做饭给你吃,就当房租,成不成?”

从前曲苏总说他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但那天,他背对着她,一门之隔,声音冷硬:“我习惯独居,姑娘若是需要租房,可去镇上其他住户询问。”

“我做饭很好吃的,比这镇上许多酒楼都好吃。喂!”约莫是见他离了那扇门,她也跟着挪向一旁,隔着几扇歪歪斜斜的破篱笆朝他喊话,“这么大房子,你一个人住,每日打扫都打扫不过来,你不嫌累呀!”

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小屋里,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没有女孩子甜甜的吵嚷声,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那之后不久,镇上接连发生了几桩怪事。先是有几户人家丢了下蛋的母鸡,从现场的血迹来看,像是黄鼠狼一类的野兽所为。那几户人家虽然觉着怪异,但也只能自认倒霉。可紧接着,又有两户人家的小孩子也消失不见了,其中就有书塾先生家的儿子。不知怎的,这镇上就流传出了怨妖的说法,说那怨妖先时还只是偷一些寻常家畜,胃口越吃越大难以餍足,就要开始吃人了。镇上几户遭了灾的人家筹了银子请大师来做法。

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这件事,此前他接连三日走遍整个棠梨镇,寻找线索,心里约略有了判断,便当众戳穿了那个所谓大师的骗子伎俩。

他知道,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身后一直跟着个姑娘。

后来他果然在距离城镇不远的小树林里找到那两个结伴离家出走的孩子,出走时随身带的干粮早吃完了,两个孩子饿了两天,一见有大人寻来,还是个从前就认识的熟脸,也顾不得别的,抱着他的脖子,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

几户人家丢鸡的元凶也找到了,是一只每到晚上就挨家挨户偷鸡吃的小狐狸。

他将两个孩子送回人家,又喂了小狐狸一根烤熟的鸡腿,在山脚下把它放生了。

镇上的人并没有因为他出手帮忙而出言感谢,陆陆续续地,还有人开始议论他的背景来历,甚至编造他瞎眼的缘由。原本与他和平相处的几户邻居日日门窗紧闭,不敢与他往来。

对于这一切,他早有准备,毫不在意。可有一天他在街上行走,再听到身后传来那些嘈杂的议论声时,他听到那把熟悉的声音又开腔了。

“你们都是白眼狼吗?是谁帮你家还有那个教书先生家找回了孩子,帮你们从那个骗子手里讨回做法的银子?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议论别人长短。忘恩负义,是非不分。他是眼睛看不见,你们这群看得见的人,眼瞎心也盲!”

那是第一次,他主动拉住她的手,带她从那条街道离开。

走得远了,身边不再有旁人,她小声问他:“喂,你不觉得委屈吗?那群人那样议论你、排挤你,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他当时是如何回她的?他说:“成见这种东西,一旦产生,便难以消除。我只做我心之所向,与人无尤,于己无悔。”

她约莫是真的生气了,语气难得有了几分冷肃:“你怎知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你怎么知道,当你愿意发声解释,那些人就不会信你?还是在你心里,也从不敢轻信人心?如果你肯主动解释,说不定会有人听进去,有人继续误解你,但也有人就此理解你,知道你的好,知道你的不易,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他不再言语,一路到了家门口。他同上次一样,将门一阖,半途却被她一掌拦住。

他只说了几个字:“天色已晚,姑娘该离开了。”

她却执拗地不肯走:“让我一起住吧,我还能保护你呢!有我在,没人能再欺负你。”

他当时听了这话,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可他不能留她住下来。当初与曲苏商定好住在这处小镇,对于接下来的日子,他有自己的规划。

而她的出现,只会打乱他已然谋定的一切。

那天,她又在门口站到太阳落山才离开。

第2天,他从一位相交不错的老大爷口中得知,她租下了临近一处院子。并且自那天起,真如她先前说的那般,开始一日三餐做饭,顿顿给他送来。

她没有说谎,她做饭确实很好吃,比他从前在任何酒楼饭庄吃到的山珍海味滋味都更好。于他而言,那是自幼时母亲故去后便久违的味道。

之后一日,大雨滂沱,她进屋时声音都在抖,还执意和他说:“岳周哥哥,我买了一条好大的鱼,打算中午给你做糖醋鱼和豆腐鲜鱼汤。”她声音有点低了下去,听起来完全没了往日的活泼,反而透出几分可怜巴巴的味道,“外面好大的雨呢,你别赶我走了,让我在你家的厨房做这顿饭吧。我保证,给你做过这顿晌午饭,我就离开。”

她就像是一枚小太阳,永远都带着光,带着热,照亮他与她相识之后的每一天。但她比太阳更明媚肆意,而他无法抵挡这样的光芒和温暖。

再之后,她租住的那户人家,也不知为什么事,丈夫和妻子发生口角,还动起了手,妻子额头都见了血,她出手帮忙,打了那丈夫一巴掌,却被那妻子反过来指责。

她气得要命,抱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包袱,坐到他的家门口。

他一向睡得晚,听到门口有动静,便出门去查看。

得知原委,他在她身旁的门槛坐下,问她:“后悔出手帮忙吗?”

她摇头的动静,他用听的都能感觉到,又听她嗓音闷闷地答:“当时那种情形,那位姐姐是向我求救来着,她是真觉得自己要被她那个丈夫给打死。而且她平时对我也很好,家里炖了鸡,肉都留给丈夫儿子,鸡汤兑水煮了一大锅,总会分我两碗喝呢。”

听到鸡汤这段,他忍不住笑了。

她却揪住他袖口道:“就算为了报答喝鸡汤的恩情,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出手的。”她说话的声音小了点儿,“顶多我下次出手轻些,不再一巴掌把人打掉五六颗牙齿了。”

他听得想笑,却又忍住,最终叹了口气,站起身。

他向内走,却没有听到身后有跟上来的动静,只得转身,朝着那抹照亮他无数日夜的明媚之光,淡淡出声问:“外头不冷吗,你还想坐多久?”

然后他就听到了这世界上最美的嗓音,她几步冲到他的面前,挽住他的手,仰脸朝他笑着说:“我就知道,岳周哥哥对我最好啦!”

那之后,她住进了这个院子。挂上蝴蝶结的篱笆院墙,涂了新漆的大门,挖出来养鱼的池塘,还有摆在葡萄藤下的舒适躺椅……这处原本空落落的院子,一点一点被她用各式家具布置填满,一点一点,开始有了家的样子。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是曲苏的嗓音:“周周,你要好好对林梵,不然我都不会答应。”

岳周从那段冗长却洒满阳光的回忆里回过神,低声轻喃:“是啊,我应是要好好待她的。”

他说完顿了半晌又才笑着向曲苏看去,“说起来,我正有一件事关我与林梵的大事,必须托付给你。”

曲苏狐疑地抬起头:“什么事,你说。”

岳周道:“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娘的事吗?”

“记得。”岳周进落羽时已八岁了,比她年长三岁,他娘亲是在他七岁去世的,听说染了很重的痨病,足足拖了一年多,最后死时因为不放心他孤零零一个人,眼睛一直是睁着的。

这些事都是几年之后两人逐渐相熟,岳周亲口讲给她听的,那时曲苏已经十岁了,能记住事,尤其对于好友家里的这些事,更是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岳周道:“我娘住的那间老宅,前些年我刚攒够银子时,就把它盘了下来。那里面除了一些我和我娘旧时衣物,还有一个妆奁,里面有一对碧玉鸳鸯小金钗,是我娘当年成亲时戴的。待林梵身体好些,你便替我跑一趟,把金钗连同那个匣子,一起拿过来。”他笑着道,“那地方离此处不远,有个三五日便足够往返了,不耽误你过些日子启程去白帝城。”

曲苏先还有点不乐意,待她琢磨一会儿,陡然反应过来:“你,你这意思,是要与林梵成亲?”

不然为什么让她跑一趟去取他娘成亲时用过的对钗,这东西寓意这么好,自然是要留给新娘子成亲时戴的。

曲苏高兴得在岳周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都忽略了岳周并未答话,临了,她揪着岳周的袖子道:“周周,那你可要答应我,这次刺杀,不论如何,你都必须处处以你自己的安全为先。什么任务、什么开国侯,都没有你自己重要。待林梵身体稍好,我便启程,一定快去快回。我和林梵就在这儿,两个人一起等你回来。”

岳周浅笑盈盈,仰脸望着她:“那可就说好了,曲苏一定不能辜负我之所托。”

岳周说得这样珍而重之,曲苏也难得严肃起来:“你放心,这样的大事,我定不负所托。” EW/wqbbpjx1oNlyj9fb5Xh0qJrCZw/CdQ/gJa4L47D43H3F1DGzXUNoJFVWzkT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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