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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择手段

(一)

那晚,一行人回到岳周的宅邸时已近子时。

韩娘子因养伤,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岳周家暂住下来。

曲苏觉得如此很不明智,刚进家门,她便攀住岳周肩膀:“周周,借一步,聊两句?”

“姑娘家还是斯文些。”岳周伸手,将她手肘挪开,他虽目不能视,可说话时双眸一直望着青玄的方向:“青玄兄,可有兴致秉烛夜游?”

相识十几载,这还是岳周头一次当着旁人的面,要她举止斯文些,曲苏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青玄眸光在一旁微昂着头的林梵面庞一扫而过,点点头:“可。”

岳周侧首对林梵柔声道:“劳累了一天,你也早些睡吧。”和曲苏说话时,又是全然不同的语气,“曲苏,韩娘子就劳烦你了。”

曲苏虽然对好友非要舍自己而选青玄颇为不满,到底还是皱着眉答应:“知道了,这事你就别管了。”

韩娘子伤口已妥善包扎,此刻面色微白,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之姿:“岳公子,叨扰了。”

岳周微微一笑:“韩娘子哪里的话,早些安置吧。”

林梵站在岳周身畔,磨蹭着不肯走,看起来还有悄悄话儿想与她的岳周哥哥讲。曲苏看在眼里,有心把单独相处的机会留给这对小情人,一把搀起韩娘子转身就走,心里忍不住暗暗嘀咕:也不知岳周这家伙近来是怎么了,连她都能看出今晚河岸边这场“打戏”和韩娘子的“舍身相救”演得有多浮夸,以岳周的敏锐和细致,又怎会全无觉察?可他不仅主动提出将人送到医馆医治那本就不怎么严重的寸许伤口,现在还顺着那韩娘子的意思,将人一路带回家妥善安置。她转念一想,难道岳周把人留下,是打算将计就计,主动出击?这么一想,曲苏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连扶着韩娘子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曲苏所住厢房隔壁就是一间空房,房间没有她那间大,采光也没有她的好,尤其那张床,别说躺了,一坐上去就咯吱作响。曲苏进了那间房,四下打量一圈,心中顿感宽慰。她扶着韩娘子在床边坐下,点上灯,又给她捎来一壶水,拍拍手就准备离开。

韩娘子却在这时将人喊住:“这位姐姐,还未请教该如何称呼。”

曲苏满脑子都是旁的事,一路上又吃吃喝喝不停,这会儿也有点乏了,不耐挥了挥手:“免贵姓曲,称呼随意。”

韩娘子道:“原来是曲姐姐。”昏黄的灯光下,韩娘子一手扶着床柱,勉强站直了身,朝曲苏微一福身,“日后,还请曲姐姐多关照。”

曲苏漫不经心地带上门,待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把脸,才骤然反应过来:“日后,日什么后?”

照她的意思,收留这韩娘子一个晚上,让她就近早睡方便养伤,实属仁至义尽,合着这姑娘还打算长住?

曲苏将手上水珠儿一甩:“做你的春秋大梦!”

但她委实困得厉害,长发散开,洗过双足,全身放松,侧卧在床上酣沉入眠。

前院一棵桃树下,青玄等在那儿。

这些日子,桃花早谢光了,树影婆娑,一旁梨花皎皎,映的此人身姿飒爽,芝兰玉树一般立于庭中。岳周是看不到这般情形的,但不妨碍他徜徉在这夜色中,闻着周遭花的芬芳和手里拎着开了封的酒香。

青玄也闻到了,他转过身,没说话。

岳周道:“镇北孤雁峰半山腰有座凉亭,去那饮酒如何?”他目不能视,嗅觉倒是愈加灵敏,“配上曲苏给你买的炸物,这坛梨花白正合适。”

青玄没有说话。

一黑一青两道身影沿着街道疾行,只是此时若有第三个功夫相当的追上两人,就会发现,岳周已使出轻功十成,疾奔如电,手中酒坛一滴未洒。他这样的轻功,可算当世罕见。然而他身畔的那道黑色身影自始至终不疾不徐,一寸不落于人后,亦一寸不超越人前,如此这般,绝非尘世中人可以做到。

直至两人坐在凉亭栏杆,夜晚山风飒飒,岳周蒙眼那条布带被吹得簌簌作响,他抚了抚额头,笑着道:“想来以青玄兄的功力,若要到此,瞬息便可直抵。”似刚刚那般与他并肩驰骋,已算极难得的迁就。

青玄刚来那日午后,他已探知,眼前这位绝非凡尘中人。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日日接触,两人也不止一次谈天说地,青玄未经掩饰的种种特异之处,无疑为他的猜测增添更多佐证。

青玄并未多做解释,只是沉默片刻道:“你的轻功,在凡间,已是极好。”

岳周听到“凡间”两字,知道青玄这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心中顿时了然,他将手上酒坛放到两人中间,自怀里掏出两只酒盏,分了一只给青玄。

梨花白清冽甘爽,青玄尝了一口,又默默咬了一口手上的炸食。

曲苏说得没错,这种炸食趁热吃最好。岳周说得也不错,虽然凉吃有失风味,但就着手边这坛梨花白,明月清风相伴,也算别有滋味。

月光照映下,岳周的脸庞看起来多了两分亮色。他微侧过脸:“岳某有一事不解,希望青玄兄可以看在这些日子相识的缘分上,知无不言,为我解惑。”他放下酒盏,双目看向青玄的方向,“青玄兄来此,可是一心要带走林梵?”

青玄望着滚圆的月,从这个高度去看月亮,倒有几分昔日在九重天赏月的熟悉之感:“我可以不带她走,但前提是,她不可越界。”

岳周追问:“何谓越界?”

青玄道:“不虐,不杀,不扰太平。”

岳周沉默片刻,问:“如若犯戒,可有补救之法?”

青玄道:“有一,便有二,若是放任自由,再难回头。”他饮尽盏中酒,淡声道,“不过,我会在她堕入那般境地之前先一步了结了她。”

岳周知道眼前这人与芸芸众生天差地别,所以此人始终保持置身事外的态度。这是唯一一次,青玄在他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能力。

但他只沉默了一瞬,就开口:“有我在她身边,我会看着她、伴着她,永远不会有那一日。”

青玄侧眸扫了他一眼,道:“但愿如此。”

岳周默默良久,突然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不知仙君可否出手,保林梵一世平安,让她远离这些红尘纠葛?”

青玄淡声道:“她的红尘纠葛,从遇到你那一刻便开始了。”

岳周道:“但你是仙人,当日你来寻她,不也是想将她带走吗?”他垂下眸,嗓音干涩,“若是,若是带走她,可以让她平安、幸福,那么带她离开人间,回到她最初居住的地方,也是很好的。”

青玄倏然一笑,道:“这世上,哪怕是仙人,也不能保证谁一辈子都过得平平安安,幸福无忧。岳兄这是关心则乱了。”他侧过脸,看着岳周许诺道,“你放心,有我看着,没人敢把歪心思动到她的身上。至于她每日是喜是忧,是留还是走,就不是我能管了。”

岳周沉默良久:“我知道了。”一壶酒喝完之前,他问了青玄最后一个问题,“人真的有来生吗?”

月色温柔,岳周面上的神情似也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颇为向往,显出几分平日少有的缱绻期待来,青玄凝视着他的面容,道:“与其寄望来生,不如好好珍惜今生今世。”他稍稍停顿,终究还是开口指点,“因为哪怕真有来生,你也不是此刻的你了。”

岳周点了点头:“多谢仙君,我知道了。”

一坛梨花白见底,两人再未交谈,回家的路上,也都默默无语。

走进院子时,不论岳周还是青玄,步子都很轻,很快,院内两个房间先后亮起了灯。

“吱呀”一声,一扇门缓缓推开,韩娘子身披一件粉色外裳,斜倚门边,软软喊了声:“岳公子。”

岳周耳尖动了动,面庞仍朝向前方。

几乎瞬息之间,他面朝那个方向的门也打开了。林梵一身橘色长裙穿得整整齐齐,显然岳周离家之后,她一直未睡,此刻她从门边探出小脑袋,桃腮半露:“岳周哥哥。”

岳周还未开口,就听那头韩娘子又道:“抱歉,我刚刚伤口疼得厉害,想寻一口热水喝,却不知厨房该怎么走。”她衣领微敞,外裳只是披在肩头,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因身上有伤,脸色惨白,勉力扶着门板,整个人看起来如风中的菟丝花般,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岳周侧过脸,却发现身畔早已空无一人。显然两人一同进了院门,早在听到门板作响的那一刻,青玄已悄无声息地溜了。

林梵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岳周身边,刚触到他的手,便“呀”了一声:“手怎么这么凉?”她拉起岳周的手,在自己唇边连连呵气。

岳周浅笑道:“不妨事的,我不冷。”

林梵才不听他的,一路将人推到自己房门口:“等着,我去烧水。”她转过脸,半咬着唇看向韩娘子,“既然韩娘子也要热水,那我就多烧些。免得后半夜韩娘子再觉口渴,还要这般衣衫单薄着满院子找水喝。”

韩娘子眺望着站在门口的岳周,嗓音柔柔:“有劳林姑娘了。”

林梵扭头,在韩娘子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掐了一下岳周的手臂:“外面冷,你快进去。”

灶台还热着,烧水也快,不多时,林梵就烧了两壶热水,一壶她亲自给韩娘子提到屋里。看到桌上那只水壶,她“咦”了一声:“这不是曲姐姐提的那只水壶?我记得这里面就有不少热水呀。”

韩娘子坐在床边,素手拢鬓,面上的笑淡淡的:“也不知怎的,今夜格外口渴些,水都被我喝光了。”

林梵走上前一拎,还真是轻飘飘的,这一大壶水,足可以倒出满满两盆来,如今却半点也不剩。她朝韩娘子笑了笑:“热水送到,保管韩娘子今夜喝个够。你身上有伤,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和岳周哥哥就不打扰啦。”

韩娘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相送,只是望着林梵转身走远的背影,目光幽幽。

她的手上攥着一张从医馆药童那儿得来的字条,字条攥了这一路,已略略沾了汗湿,上面的蝇头小楷却仍清晰可辨:小树林死伤惨重,非人力所为,留在岳家,细查细探。

林梵提着水壶刚一进门,那头岳周已起身来接。林梵将把手一递,空出的双手径直攀上岳周肩膀,仰着小脑袋,呵气如兰:“岳周哥哥。”

岳周被她推得接连倒退几步,勉强站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都说了让你早些休息,怎么不听话?”

林梵不吭声,转过脸儿低头去解自己的扣子。

岳周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小梵,你在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林梵已经贴了过来,柔软的手抚上岳周突起微挺的喉结:“我比她好看,岳周哥哥。”

岳周感觉到她的手很柔软,跟他常年拿刀的手完全不一样。她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抚摸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慢慢停在他的脖颈处。

作为杀手,他永远不会将这样敏感而脆弱的地方交付到别人手中,可林梵,她总是不一样。

他总是无条件信任她,或许也是因为,她永远无条件爱他。

“岳周哥哥,你不能看别人,你只能看我。”林梵大抵是踮着脚的,在他脸侧吞吐着热气。

岳周抬手握住她的腰,呼吸微紧:“我一个瞎子,都看不见她长什么样,这样也吃醋?”

林梵哼了声,抬起一只手,指尖落到他眉眼处,另一只手拉住岳周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反正我比她好看,我们一族长得都很好看,你摸摸。”

她的大胆带着一点稚嫩的天真,岳周的喉结克制地上下滚动了下,带着薄茧的指腹描摹过她的眉眼,鼻尖,唇边。

他当然知道她生得好看。

“小梵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仙女。”

“真的吗?”林梵心里乐开了花,嘴角拼命控制,都没忍住上扬的趋势。

“自然当真。”

林梵捏捏他的手,踮着脚就去亲他,温软的吻落在他唇边,岳周有一瞬间的僵滞,下一秒,林梵就被岳周捉住双肩,轻轻地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怎么了?”林梵有点迷茫。

岳周握住她的手,问她:“烧了两壶水,很重吧,累不累?”

原来是关心她,林梵晃晃脑袋,又将头伏在他肩膀,模仿着刚刚从韩娘子那儿学来的语气,柔声柔气道:“不累的。”

岳周闻声眉间微皱:“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呀。”林梵学着韩娘子的调调,说话时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长,显得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她趴在他肩头,侧过脸讲话时,呼出的热气全喷在岳周耳根:“岳周哥哥,你觉得我这样讲话会不会比较好听?”

她刻意这样,让岳周无奈失笑,却还要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清:“不会,我喜欢小梵平时那样讲话。自自然然的,是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好。”

“真的吗?”林梵将脸颊在他衣衫蹭了蹭,春日里衣衫单薄,她这样蹭几乎与径直贴着他肩膀无异,“那我……”

岳周神色微滞,抬手像揉一只毛茸茸的小兽那般,揉了揉她后脑,又扶着她站直了身体:“当然了。”他微微笑着,微垂的双目望着林梵,他的眼眸因失明而有些难以聚焦,可他眼底的神色却是那样温柔,让林梵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着阿娘和族人一同生活在青丘时,每天夜晚倒映着广袤星辰的那条宽河,那样广阔、深邃,仿佛蕴藏着无数常人难解的谜,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那般,温柔满溢,包容万千。

她看到岳周轻启唇瓣,笑着对她道:“小梵,在我身边,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无须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刻意迎合改变。包括我。”

(二)

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方方面面都显得那么不协调。

如果说从前曲苏看着最碍眼的就属青玄,如今韩娘子毫无疑义“荣登榜首”,青玄安全降级至“第二碍眼”。

比如吃饭。曲苏突然发现,这座怎么排,怎么别扭。好好一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从前他们四个,一人一边。哪怕她和青玄抢着夹菜,筷子打架,也不用担心殃及无辜。现在可好,韩娘子一来,他们四个便要挤挤凑凑,多腾出一边来给她坐。林梵倒是高兴了,可以堂而皇之和岳周挨得更近,一会儿为他夹菜,一会儿为他盛汤,吃得真真蜜里调油。

但这两个人就没有考虑一下她和青玄的感受啊!

她这一低头,一抬手,和青玄手挨着手,简直挤出了那晚在灯市的氛围。

老实说,挨得这么近,她都不好意思再和青玄抢着夹菜了。毕竟一抬眼就是这家伙的眼角眉梢,视觉冲击力过大,经常她一个晃神儿,想干点什么坏事,转眼就给忘了。

偏偏那个韩娘子有吃的也不见消停,刚尝了一口鲫鱼汤,就蹙了蹙眉。

林梵瞧见了,第一反应就是低头也尝了一口,又以茫然的眼神看向曲苏。

曲苏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这鲫鱼汤熬成了奶白色,入口又细又鲜甜,好喝得紧。她朝林梵微微摇头,示意她别管。

另外两个,一个眼瞎瞧不见,一个埋头和曲苏抢另一道肉菜,压根儿没留意到三个女子之间“眉眼官司”。

约莫是迟迟不见其他人的反应,韩娘子又喝了一口鲫鱼汤:“林姑娘的手艺真好,这汤做得清甜,让我想起从前阿娘做的味道。”

林梵一听到“阿娘”两个字,正欲反驳,岳周这时却笑着接口道:“小梵做的鱼汤确实很好喝。韩娘子若是喜欢,可以多喝两碗。”

韩娘子浅浅一笑,看向岳周:“其实我刚刚是想到,岳公子双目有疾,日后再做这鲫鱼汤时,可以放一些桑叶或杞子,对眼伤恢复有益。”

曲苏“咦”了一声:“周周眼睛有伤,韩娘子是如何知道的?”普通人见到岳周目不能视,会以为他天生如此,也有猜测他是后天遭遇了事故,但这事故是毒、是病,还是外伤、旧伤、新伤,可不是轻易能看出的。

韩娘子笑得有些腼腆:“家父在世时,在京城有一间自己的医馆,故而我也粗通些医理。”她双目在岳周绑着的布带上稍作停留,“昨日与公子一同放灯时,我约莫分辨出几味中药,猜到了些许。”

岳周微微一笑:“原来韩娘子不仅熟读诗书,还通晓岐黄之术,真是难得。”

韩娘子脸颊微红:“岳公子过誉了,我只略懂一点,远称不上‘通晓’。不然昨日,也不至于那贼人刺来时,我全无他法,只得以肉身相搏。”

岳周看不到,可曲苏看得清清楚楚,韩娘子话说到后面,林梵那筷子尖戳米饭次数更频繁了。若不是米饭软糯,禁得住“千锤万击”,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真能被林梵这“小醋壶”戳出个筛子来。

一顿饭吃得比打一架还累,午饭过后,曲苏嫌天气热得过分,回房打算换一身清凉些的。还未出门,就听窗边传来讲话声。

这几日由春入夏,天气逐渐炎热,她房间的窗全都半支起来,从前她隔壁没人,倒是日日清静,不想今日倒派上这般妙用。就听那韩娘子声音细细道:“多谢公子盛情,昨夜好心收留,照理说,本不该有再多请求,只是我确实有难言之隐。我自幼没了母亲,宁可一生不嫁,也想自己做主。我知这个请求有些不知礼数,但事关小女子一生幸福,小女子厚颜,求岳公子可以收留我一段时日。等熬过这段日子,我会自行离开,绝不给岳公子添半点麻烦。”

最后这几句话,当真是语调婉转、字句铿锵,凸显了一位弱女子孤苦无依却又坚韧不拔的优秀品格,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曲苏听得直打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房门传来两声轻响,曲苏猛地惊醒,起身去给开了个门。

门外,岳周站在那儿,唇角含笑:“你这是听得入迷了?”

“可太入迷了。”入迷得她自己都不知何时抽空打了个盹儿。曲苏倚着门板翻了个白眼,“所以你答应那个韩娘子暂住在此了?”她把玩着发尾,瞟一眼岳周,满眼嫌弃,“我说周周,那么烂的借口,什么母亲早逝、父亲病死、叔伯逼婚,二十年前街头卖艺的小姑娘唱得比她动听多了,你居然也真有耐心听她磨叨了小半个时辰?”

岳周仍是那副浅浅笑着的模样:“既然是送上门的“钉子”,那就把她钉在这后院儿里。至少,放在眼皮底下,许多事我们更能一目了然。”

曲苏摇了摇头,她说不上来心里那股别扭劲儿:“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岳周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明天要去沧浪城赶集,拿着,多买些女儿家的东西回来,你和小梵一人一份。”

曲苏把银票推了回去:“大哥说过的,从今年起,我赚的每一笔买卖,银子都要分你一半,哪能倒过来收你的钱?”

岳周却执意举着那张银票:“拿着。”

“给小梵买的东西,总要用我的钱。”

这大约就是男人的自尊吧!曲苏拿他没辙,接过银票卷了两卷塞进荷包,答应一声让他放心。反正这钱到她手里倒个手,隔几天再塞给林梵也是一样。眼看这小两口就要成婚了,以后再生三五七个娃,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岳周这是缺乏经验。

(三)

第二日,曲苏难得起了个大早,出发前往沧浪城一处地下钱庄。钱庄归落羽所有,她来此处点卯,顺便查看有无往来信件。连同大哥留给她的一封短笺,一共得了三封信,这一趟还真不算白来。

正事办完,正式开始采买各色吃食玩意儿,等她从传说中沧浪城那间规模最大、生意最红火的脂粉铺子里挤出来,日已西斜。她拎着大包小包,正愁还有一大堆东西没买,一抬头,就见街对面站着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

曲苏突然看到熟人,连忙把东西往脚边一撂,朝那人挥了挥手:“青玄!”

那人一袭霜色长袍,白玉莲瓣发冠在日光照耀下,光泽流转。听到她呼唤,他侧眸朝她看来。曲苏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他身后的招牌,不由在心底“嚯”了一声。

路上行人如织,曲苏连连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脚边重物,好一会儿,这家伙总算肯挪动步子。可走到近前,他却只是看着,半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曲苏因为那晚在街边同吃汤圆的情分,加上岳周每每提及这人时的态度,已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而且这沧浪城这么大,他们两人竟然还能在逛街时遇到,也当真是巧。

迎着夕阳,曲苏仰起脸儿,将手在前额搭个“凉棚”,眸子半眯望着他:“吃饭了没?”

青玄摇了摇头。

曲苏今日抢购到许多稀罕物件儿,此时心情大好,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一贯傲慢的态度:“晚饭我请你吃,还有今日买的这些东西,除了药材都要留给周周,其他的每一样,都分你一份。”说着话,她将东西拎起来,往他怀里一塞,“作为回报,你帮忙拎着这些,怎么样,这笔买卖你不吃亏吧?”

青玄瞥她一眼:“让我拎东西,放眼这天上地下,是你赚了。”

曲苏懒得同他斗嘴,不管怎么说,经过那晚灯市夜游,她对青玄这家伙的印象倒是比从前好了那么一点点。至少这人话不多,不太招人烦,心也还算仔细,关键时刻还知道借个火儿、捡个灯笼什么的,倒也勉强可以算得半个相伴逛街的合格工具人。

至于为什么是一半,自然是因为这家伙身份不详来历不明、话少却嘴毒、饭桌上总跟她抢食、外加格外厚脸皮地赖在岳周家里蹭吃蹭喝。

两人从一间淮阳菜馆出来,约莫是见曲苏咬着糖葫芦还总皱个眉头,青玄终于开口:“若没有吃饱,待会回到棠梨镇,可以再去吃那家鲜肉元宵。”

曲苏都被这家伙的厚脸皮给逗乐了:“是我没吃饱,还是你没吃饱?”这是嫌刚刚那三菜一汤油水不够,找借口还想加个餐?

青玄道:“我见你的样子,和平日里没吃饱时很像。”

“我的样子?”曲苏平日出门在外,并不太讲究,因而未如其他同龄女子那般,随身携带小镜,她忍不住纳罕,“我刚刚是什么样子?”她回想片刻,突然“噢”了一声,“我刚才不是饿,是在愁一件事。”

青玄道:“说来听听。”

曲苏瞟他一眼,心想反正这一路也没别的事,倒不如听听他的见解,自己能豁然开朗也说不定。

曲苏想了想,道:“也是岳周的事。”

青玄若有所思:“你是说岳兄今年命犯桃花?”青玄话说的不多,却似乎意有所指,“但岳周真正的问题,可不在桃花上。”

曲苏听他说得玄之又玄,不由打趣了句:“说得这么玄乎,难道你还会算命?”

青玄默了片刻,道:“其实你也知道岳周的问题,你很了解他。”说完睨了她一眼,那一眼大有深意,只是彼时的曲苏全无觉察,仍兴致勃勃拉着青玄,让他详细讲讲。

可青玄却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淡淡道:“凡人这一生,真正需要时时提防、对抗的并不是外界外物,往往是自己的心魔。像你现在这样,凡事过眼却不存于心,其实很好。”

曲苏说道:“你这话乍一听是很有道理,可是细一想,换个说法不就是一个人再悲惨再倒霉,都是自己不好,与人无尤,哪怕走路上被强盗杀了,也要怪自己平日里不够修身养性,走错了道?”

青玄被她说得一噎,又道:“简直强词夺理,本尊懒得同你多解释。”说罢,他脸上居然泛出一丝红晕,估计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凡人女子说得词穷。

曲苏盯着他的侧脸,唇角弯弯,心情大好:“喂,你好像脸红了!”

青玄一甩袖子,快步走在了曲苏前面。

回到棠梨镇的家中,天早已黑了。

林梵接过大包小包的东西,和曲苏两人在堂屋逐一拆开,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曲苏见岳周站在身后不远处,不说话,但也不走,心中有数,走上前贴了封信在他胸口:“这封是你的。”

尽管知道岳周瞧不见,她还是将另外两封在他面前扇了扇:“我比你多一封!”

岳周感觉到凉风轻拂,不禁笑着道:“定然有一封是翊大哥给你的。”

自打岳周金盆洗手,他与曲苏提起落羽如今的掌舵人君翊时,便以一声“大哥”相称。一则是为了避人耳目,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二则,他可以说是君翊一手提拔的,君翊之于他和曲苏,既是师长,又是兄长,称他一声“大哥”一点都不为过。

曲苏笑眯眯的:“对呀!但另一封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岳周将信收入袖中,寻了青玄旁边的椅子坐下:“哦?”他最了解曲苏的性子,她这个人若在兴头上,只要给她搭个梯子,她自个儿就能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果然,曲苏兴致勃勃地道:“周周,你还记得芸芸吗?”

岳周一边为自己和青玄盏中添些新茶,一边道:“白帝城主之女,秦芸芸。”

“就是她!”曲苏从怀里摸出信,这两封信,刚回来时她已反复阅读过,现在想起来还颇为兴奋,“芸芸自小体弱,我之所以会认识她,不也是因为那次顺手抓了个爱偷各样珍奇异宝的盗贼,从他手上拿到专治芸芸疾病的紫清丹?”

岳周点了点头:“因为此事,秦城主视你为白帝城的贵宾,芸芸也引你为闺中密友。”

“哎呀,我们俩交好倒不是因为这个,主要还是爱好一致。”曲苏说得有些口渴,从桌上取了杯茶,“反正我和芸芸一见如故,这几年每年春夏时节,她都给我来一封信,因为以前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夫给她瞧过病,说她这病最怕春天。只要熬过三春,那么接下来一整年都会平安无虞。”

岳周道:“听你的语气,是如今芸芸姑娘的病好多了?”

“知我者,周周也。”曲苏笑着坐在椅子上,舒坦地长舒一口气,“她信里说,今年孟春,秦城主得了一道偏方,一开始她还觉着不可信,但用了这些时日下来,她的病果真大好了!这次写信就是邀我过些日子去参加她今年的生辰宴呢!”

岳周道:“你若去白帝城,此事还需事先和翊大哥打声招呼。”

“放心吧,我明日就写信给大哥申请一下。”说完这话,她又斜着眼睛望青玄,“喂,你去没去过白帝城?”

青玄淡声道:“许久之前,去过一次。”

“哦?青玄兄也去过?”岳周闻言不禁也来了兴趣:“白帝山势奇绝,景色秀美,我曾同曲苏去过一回,至今对那儿念念不忘。”

青玄轻蹙着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风光确实不错,就是食物……”

曲苏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两个人初次相识那天,这厮非要跟她抢食糖醋鱼,彼时她在后厨看着林梵做鱼,特意让她多放些辣子。后来在饭桌上,她没吃到最爱的鱼腹肉,心里别提多气闷了,可她也是眼看着这家伙一顿饭筷子不停,面上虽淡淡然,耳朵尖却有点泛红。

如今听他亲口承认不能吃辣,他这样的饮食习惯,偏要在蜀地一日三餐,诸般情景,细细设想,真是大快人心!

此时,韩娘子跟在林梵身后进屋,手上还端着一份羹汤,声音更是绵柔:“岳公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莲杞桂圆银耳汤,最是滋润明目,请尝一尝吧。”

“只有岳周的,没有我们这些人吗?”曲苏把玩着一对刚买回来的莲蓬耳坠子,她没有耳洞,这东西是她乍见之下,看着可爱,买回来给林梵戴着玩的。

韩娘子笑语盈盈:“自然是有的,我特意煮了满满一锅。”看向曲苏时,面上神情还有点娇怯怯的,“只是我力气小,一回拿不动那么许多,所以才只端了三碗过来。”

眼瞧着韩娘子双手递来盛得满满一碗甜羹,林梵微侧过身:“晚饭吃了许多,我还不饿,就不吃了。”那碗看着摇摇欲坠的,当她不知道这小蹄子打的什么鬼主意,只要她一伸手,这汤定要洒在她们两人身上。

到时洒在她林梵身上,苦要她自己受;洒在韩娘子身上,她就成了嫉妒狭隘不容人的坏女人。

她才不会上当呢!

韩娘子浅浅一笑,又将碗朝曲苏递了来。

曲苏“呀”了一声:“我怕烫,劳烦韩娘子帮我放在桌上。”

“没关系的。”汤碗确实烫得很,这么一折腾,待碗放在桌上,韩娘子的纤纤指尖已染上绯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岳周道:“突然想起来,曲苏刚才说明日中午要吃青鱼?我去池塘看看鱼养得怎么样了。”

林梵连忙跟着起身:“我也帮忙。”

从林梵折返,一直在埋头翻书的青玄突然抬首,他一手卷着书,看向林梵的目光,了然之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曲苏心里一整晚都不怎么得劲儿,这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怪异之感在青玄的注视下达到了顶峰。她咳了一声,侧过身舀起一勺甜羹送入口中。刚煮出来的银耳羹又稠又烫,曲苏从椅子上弹起来,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一只茶盏递到面前,曲苏一扭头,正对上青玄的眸:“这盏我没喝过,已凉了。”

曲苏一听是凉的就立即接了过来,哪儿还顾得上是谁喝过的。她接连灌入喉咙两口,又抿了些含在舌尖,总算勉强止住了嘴中难忍的烫感。

“想不到曲姑娘爱好如此别致,真是令人眼界大开。”

“噗!”曲苏一口茶没忍住,先是喷出半口,又觉如此举止实在不妥,硬生生咽了回来。

她一手抚着心口,忍不住瞥了青玄一眼,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青玄神色倏然一变,已朝门外走去。

隔着一段距离,曲苏依稀看到,院门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袭素白的衣裳,隔得老远也能看到那料子光泽流转,虽然比不得初见青玄时他身上那件,却也不是如今世面上能买到的绫罗绸缎。

曲苏正在好奇,却见青玄微微动了动,将他面前对话那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曲苏:“……”

她又没有多想看,曲苏扭过脸,却在这时听那人言语间又喊了一声“尊上”,不由哼了一声。

岳周走近,听到这哼声,不由笑着问了句:“谁又惹你了?”

曲苏道:“没谁惹我。就青玄那个家伙,一天到晚的,干活儿从来指望不上,排场倒是不小。”

门口有人来找青玄,这些岳周都听得一清二楚,再联想不久前他与青玄的那次夜谈,岳周淡笑道:“青玄兄确实有些来历,约莫在他家乡那边,一贯都是如此。”

说话间,曲苏已又转过了身,她正想顺着岳周的话调侃那家伙两句,却发现院门口空荡荡的。

不仅先前那白衣人不见了,就连青玄,也一并不见人影。

(四)

初夏的傍晚,凉风送爽,云霞漫天,曲苏自邻城折返,提着大包小包,不慌不忙走在返回棠梨镇的小路上。说起来这条近路还是前不久去沧浪城赶集那日,青玄领她走的。

那日她好奇,问青玄是如何知道这样走更近,那厮一如既往地狂妄,故意用那种淡淡的语气道:“我说这条路最近,便是最近,你若不信,不妨你走你的路,看谁先一步到家。”

曲苏当即便轻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上当?”这家伙内力深厚,轻功也好,若两人各自分开走,说不准他用其他什么法子,照样能比她先一步到家。

青玄看她:“我从不骗人。”

曲苏斜睨他一眼,语气里有淡淡骄傲:“不必那么麻烦,从前那条路我走过好几回,出城门到小镇门口,约莫一炷香光景。若走这条路少于一炷香,就证明你是对的。”计算时间路程这种事,对她而言都是基本功课,若是换了旁人,还真有可能被他轻易诓骗,可巧是让她碰上了。

青玄唇角微弯:“若你故意拖慢脚步,我也无法。”

曲苏道:“我没必要做这种事。”迎着青玄看她的目光,她悠悠竖起两根手指,“一来,若真能证明这条路近,无疑方便我日后行走;二来,我馋林梵做的香炙鸡排了,她答应给我留一份的,能早点回去最好不过。”她耸了耸肩,“我没必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那太蠢了。”

回想起那天情形,曲苏嘴角弯弯,今日出门前,她也和林梵约定好,单独给她做一份辣味的香炙鸡排。真是想想都忍不住要流口水。

“是曲姑娘啊!”

曲苏听到这声喊,抬首远眺,就见道边站着两人,其中一个是位年纪大的老伯,另一个却是岳周。

遥遥地,她听到那位老伯对岳周道:“是曲姑娘回来了。”

曲苏觉得奇怪,连忙提气加快脚步走到近前:“周周。”

她这样走了一路,提的东西又多,难免微微气喘:“周周,你怎么来了?”

岳周原本面上含着淡淡笑意,听到她这话,眉心一蹙,语气也透出几分迟疑:“不是你让我这时辰过来镇口等你的?”

曲苏见他脸色微变,心中也跟着一沉:“我出门前只和林梵说,让你们给我留晚饭,别的什么都没说。”

这样的事若放在寻常人家,只是日常琐碎,对岳周和曲苏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任何微末之事的异常,都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两人各自沉默瞬息,几乎同时觉出不妙,岳周当即便道:“糟了。”

曲苏将东西往肩后一扛,另一手拉住岳周手臂,使出轻功一路往家的方向飞奔。

途中,岳周脸色泛白,嘴唇紧紧抿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吃过午饭,我知道你今日要去临城采买,也就未送你出门。”

曲苏道:“我知道。”她每隔几日都要去附近城镇逛逛,家里几人都知道,岳周更是早知道她最是闲不住的性子,平日根本不会专程送她出门。

“后来我坐在后院藤椅小憩,听到你和我说话,说让我饭前去镇口接你。”岳周越说,嗓音越是干涩,“现在想来,应当是有人精通口技之术,模仿你的声音,故意引我离开家中。”

那声音听来与曲苏一模一样,就连喊“周周”二字的咬字和停顿,都与曲苏平日里喊他如出一辙。加上他一贯知道,曲苏买东西总喜欢买上一堆,喊他晚饭前去接一接,也在情理之中。

“是韩娘子?”曲苏一听就明白了,“调虎离山?可为什么,他们的目标不应该是你……”话音未落,她已想明白。

对方应当是想以林梵来要挟岳周,来达到他们的目的。

棠梨镇不大,曲苏和岳周的轻功也上乘,几句交谈间,两人已赶回家中。然而岳周出来已有好一会儿工夫,这段时间,不论对方想做点什么,都足够了。

家中每个房间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一应物品摆放一如往常,唯独没有人在。

不论林梵,还是韩娘子,都如此前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无踪。

岳周在林梵房间的圆凳坐下,模糊梳妆镜中,露出他微微昂起的侧脸。他眼上的药已换过三副,如今这条用来蒙眼的浅蓝色布带也是全新的。残阳如血,大片云霞烧得如火如荼,在他脸畔映出金红相接的斑驳色块,连那布带一角新绣的并蒂莲也染上一丝凝重的血色。

曲苏走进房间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无端生起一种挥之不去的不详之感来,可她一贯是个跳脱的性子,几步走上前,出声打破满屋寂寂:“周周,你手里拿的什么?”她故作轻快地道,“每个房间我都看了,没有任何信笺或是字条什么的,说不定……”

“我们等。”很多年了,曲苏从不曾见岳周这样主动打断他人讲话,偏偏他面上神色是让人无法劝说的平静,“既然他这么用心,先是重金收买,后又安排溪边刺杀,派美人离间我们,就连韩娘子都精通口技,今日又这般费尽心思调虎离山,那我等他就是了。”

曲苏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开国侯,可她一时间有些迷惑,岳周此刻实在太平静了。没有愤恨,没有焦虑,只有一种浓重的、让她看不破参不透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她曾跟着君翊一同去看过大海,因此她知道,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才最可怕。

“周周。”曲苏伸出手,覆在岳周手臂,“不论任何时候,你都不是一个人。你有我在,你我的身后,还有大哥和落羽。”

曲苏进房前,岳周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直到这时,他才摊开那只手,并将其中一只递到了曲苏手里:“曲苏。”

那是林梵从前最喜欢戴的一对耳铛。从前他们四人同游灯市那晚,曲苏曾见林梵戴过,一对毛茸茸的白雪团子,戴在耳畔又灵动又别致。当时她看得实在喜欢,林梵还赠了一只同款的白雪团子给她,却被青玄故意弄丢了。为这事,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生青玄的气,却怎么都不敢告诉林梵,生怕她误解自己不珍惜她的礼物。

就在前不久,岳周亲手为这对白雪团子耳铛缀上了一对弯月形的翠玉,看起来更添华美,也更匹配林梵的气质。这对月形玉佩据说是岳周娘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取下来嵌合在一起,刚好是一枚圆形的碧玉环,就如同他们两个人的相遇相逢一般,是个美满团圆的好寓意。曲苏更知道,“月”通“岳”,若是雪团子代表着林梵,那两枚月形玉石就代表着岳周。这对耳铛,可以说是林梵和岳周的定情之物了。

正因为知道的格外清楚,曲苏第一反应就是推拒。

岳周却将她四指紧紧扣拢,曲苏抬起眼,就见岳周在朝她笑:“这个你好好拿着。”约莫知道曲苏不可能答应,他又接着道,“你暂且替小梵保管。”

曲苏直觉不对:“这耳铛本就是一对……”

“所以一只我留着,另一只,小梵戴着。你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朋友,你拿着她才安心。”

曲苏已站起身:“你再说这样的话我要生气了。”她从一进屋就感到莫名不安,随着岳周古怪的态度,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不论是韩娘子也好,开国侯也罢,龙潭虎穴,我陪你闯!周周,你不要随意说丧气话,我不爱听。”

岳周仍浅浅笑着:“你这才是孩子话。曲苏我问你,如今到底是谁有求于谁?”

曲苏道:“自然是开国侯有求于你。”可她紧接着又道,“可他到底是皇亲国戚,财雄势大,身边能人异士无数,总而言之,这人不好惹。”

岳周只微微一顿,又道:“不论他身边有多少帮手,我身上有他稀罕的东西,他如今绑走林梵,无非也就是要我答应他的条件。他的目的尚未达到,便不会轻易伤害小梵。”

曲苏问:“那你会答应吗?”

岳周似乎早想好了这个问题:“为了林梵的安全,我会答应。”他微笑着,不疾不徐道,“至于我能做到的,是不是他想要的,那可就说不准了。”

曲苏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另有计策与那开国侯周旋,心中多少安定:“你可不准胡来。”她将腿往旁边凳子一横,“从现在起,咱俩绑在一块,你不许单独行动。”

岳周似乎被她逗笑了:“我如今这样,还要仰仗曲女侠照顾起居,引我走路,就算我想单独行动,条件也不允许。”

曲苏闷头喝了口茶,嘀咕道:“每次一到关键时刻,青玄这家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真是溜得比风还快!”上次他借口说什么躲在大柳树后面是受岳周所托看着韩娘子,这回她可是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好像自从那天傍晚有个穿白衣的人来找他后,这家伙转眼没影儿,之后也一直没回来过。

等这家伙回来,看他又能找什么借口开脱。

岳周却并不介意青玄的缺席:“这本就是我个人的事。少牵连一个是一个。”说到这儿,他侧过脸,虽然瞧不见曲苏,但双眼的方向却是朝着她的,“曲苏,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曲苏才不会轻易上当:“你先说清是什么事,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你。”

岳周郑重其事道:“此事暂且保密,不要告诉翊大哥。”他知道曲苏不愿轻易答允,耐心劝解道,“你也说了,开国侯势大,手握重兵,又与一些江湖中人过从甚密,而如今正是壮大落羽的关键时期,若在此时将他拖入局中,可能对整个落羽都会有不好的影响。”

岳周说到了点子上,曲苏也知君翊接管落羽之后的种种不易,尤其前些年与几位元老斡旋良久才夺回对整个组织的掌控,如今落羽正蒸蒸日上,但也正是君翊发展落羽的关键期。两边都是她相处多年近乎亲人的存在,这一回,曲苏沉默良久,才缓声答应:“若有朝一日,单靠你我两人难以应对……”

“不会有那一日。”岳周为曲苏又倒了一杯水,“相信我,此事我能处理周全。” nF6bRUQ/+3NgX20RAcxXQzFEJpzUKbyLpZV3XNzjstlXEf9leyvcB2382jHhVZ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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