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无月。
夜风刮过脸畔,寒得刺骨。曲苏飞快穿越层层密林,落脚时甚至能感觉到靴子向前挪动时带起的黏腻。
那是之前杀人沾的血。
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她自己身上浓得近乎窒息的血腥气,她缓缓放轻脚步,似乎捕捉到一抹似有若无的吐息。
“周周,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曲苏的意识陡然清醒过来。她死死咬住舌尖,甚至觉得口中尝到淡淡铁锈味,却发现自己仍然深陷梦中。
她已清楚知道那是梦,却怎样都醒不过来。咬舌尖也好,用手掐大腿内侧也好,她甚至尝试屏息,却发现周遭仍然是冷风拂过树梢的簌簌响动,以及那道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吐息。
“周周,出来呀,是我。”梦里的自己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曲苏深吸一口气,既然醒不过来,那就再梦一遍也罢。虽然她是极不愿意回想起那一夜的。
那一晚本来是她的任务,事先筛查信息时她已得知,目标人物并不懂武功,也没什么得力的朋友,那本该是一次非常简单也非常完美的刺杀。但正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太简单、太容易了,她中计了。
她本以为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殊不知她才是那条自投罗网的鱼。
而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明了。无止境地厮杀,混乱中四下奔逃,她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才突出重围,只记得那晚星光寥落,彼时她借着远处极幽微的灯火一看,随身多年的红罗刀已经砍到卷刃。
她两臂、小腿、后背已有数道伤口,最重的一刀伤在左肋,若不是她凭借多年训练反应及时,那一刀刺中的就是她的心脏。
围上来的人还在增多,而她早已战至力竭。
飞刀朝她刺来时,宛若紫电青霜,又有雷霆之势,她只来得及听见刀刃穿风过叶的风声。
那柄飞刀本该刺中她太阳穴的。
该是她死的。
是岳周及时出现,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
刀锋刮过她的脸颊,刮出一道极细的血痕,那刀太快,一开始她甚至没留意到,其实刀锋不仅仅划过她的脸。
转脸的一瞬间,她其实看到了,岳周略微偏了偏头。
岳周的出现宛如从天而降,有了这位打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并肩作战,她浑身上下仿佛又生出使不完的力气。她拉着他一路奔逃,行至一个岔路时,为了引开来人,她与岳周约定,两人分开奔逃,稍后在南郊靠近山脚的小树林重聚。
终于赶到小树林时,她记得自己接连喊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便低低吹起一段口哨,那是独属她和岳周之间的暗号。
周遭一片静谧,仿佛连风都止息。
下一瞬,缓慢的脚步声出现在她左前方一点的位置。
“周周。”曲苏难掩心头的雀跃,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去抓。
“曲苏。”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岳周苍白俊美的脸。他的脸上有两道血痕,向来漂亮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
看清岳周双眼的那一刻,曲苏彻底忘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
她又回到了那一夜。
震惊、慌乱、无措,数不尽的懊悔和自责,比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浓,比头顶无月亦无星的夜空更沉重,朝她迅速围拢,犹如汪洋倒灌,将她整个人彻底湮没……
是她筛查信息不慎,是她顺风顺水太久,是她太过大意轻敌。
如果真要死,就让她死好了。反正她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自打五岁那年被大哥捡回“落羽”,大哥手把手教她功夫,供她吃穿,让她足足过了十五年的逍遥日子。如果就在那一夜,让一柄飞刀穿过她的头颅,死个干净利落,她绝无任何遗憾不甘。
可她没有死,岳周却替她瞎了一双眼。
可岳周还那么年轻,他不仅是她在落羽之中最好的兄弟,更是大哥接管落羽后一手培养提拔的左膀右臂。江湖杀手排行第一的岳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岳周,有着一双漂亮眼眸、与她无数次坐在月亮底下把酒言欢的岳周,因为她瞎了。
事后,大哥第一次开口让她去戒律堂领了十鞭子。还罚她接下来所有任务所得,都要拿出一半分给岳周。
大哥语重心长对她说:“苏苏,别怪兄长罚得重。岳周为你失了双眼,有些事,这一生兄长都可以替你挡,但有些责任,你要学着自己扛。”
十鞭子抽在脊背,真的很疼,可这怎么可能够?
岳周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为她挡过箭、试过毒,背着后背中刀的她走过两天两夜的山路,他是她的兄弟、挚友,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些弥补,根本不够。她要努力赚银子,要像大哥说的学着尽快长大,她会替岳周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去尝试帮他恢复光明。
她已经顺利找到他,从这一刻起,她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伤害。她再次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周周,跟着我。”
“嗯。”岳周应了一声,甚至还像从前没事人那般,朝她笑了笑。
可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向的弩箭呈破空之势,擦过她的肩膀,“扑哧”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她看见岳周的心口绽出一朵鲜红的花,他朝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无尽鲜血从他的唇喷涌而出。
她一步冲上前,想要扶住他,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原来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她曾经拉住岳周紧紧拽着他的地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最后是岳周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跌坐在地,清晰看到他坠下崖的那一瞬。他似是怕吓到她,如从前两人谈笑时,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岳周!”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那一晚,不是这样的!
曲苏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单手扶着桌沿,一个人在客栈的屋内无声站了好一会儿。
壶里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梦里那一夜的风。但梦里的风会让她迷幻,而冷水灌进肚子,能让人快速清醒。
擦掉唇畔的水渍,曲苏拎起床头的包袱,一把推开窗。
春风裹挟着淡淡花香,伴着往来车马行走翻起的尘土,轻拂过她的鬓角鼻尖,曲苏忍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
眼前这个温暖、鲜活、尘土飞扬的人间,才是她可以牢牢把握的真实。
这是大周至德元年暮春,翠柳飞絮,暖风熏人,正是一年好时节。沧浪城外一处小镇,遍栽梨花数里,年年此时,梨花飞雪,蜂黄蝶粉,远近闻名,爱好踏青的青年男女常常相邀前往。
“糖渍果子怎么卖?”
“这位姑……”卖果子的小贩话到嘴边,抬头间看清摊前女子的装扮,又连忙改口道,“女侠好眼光!这个呀可是咱们棠梨镇的特产,这一路走来您看到不少梨花吧,我这果子是去年秋天摘的头茬儿红棠梨腌的,还用了咱们这儿上好的百花蜜。”
曲苏听到小贩的称呼,不禁一乐,她自认近来穿着和其他女子无甚差别,只是行走匆忙,忘记摘去腰间那柄短刀,居然被这小贩看出了江湖身份。左右无事,她一罐罐看过去,最后接连指了几样:“这个,这个,还有你说的红棠梨,都给我包一份。”
“得嘞!”小贩手脚麻利,很快包好果子,还单独包了一小份,里面有七八枚各色果子,递过去说:“这个送给您。吃着好您可记得再来啊!”
曲苏笑眯眯地应了声,捻了颗甜杏脯送进嘴里:“唔,好吃。”她仰脸看看头顶的太阳,“我以前还真会选地方,真是便宜岳周那小子了!”
棠梨镇不算大,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就到了记忆中的那处院落。
她渐渐停下脚步,当初走得匆忙,那件事发生后,她将人安顿在这儿,当晚就北上寻药,可记忆中,这院子好像没眼前这么的……精致妥帖啊。
院墙和篱笆显然重新打理过,其中一根篱笆桩上还挂着个巴掌大小彩色丝线编织的蝴蝶结。院里栽着一棵桃树,一棵梨树,以及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来,甚至还架起了葡萄架!放眼望去,粉的白的蓝的花儿开得繁茂,色彩鲜亮,几近夺目。离葡萄架和石桌不远的地方,还挖了个水塘,看这样子,这家伙还打算在家里养鱼?
“不对啊。”她忍不住嘀咕,“这不是岳周那家伙的作风啊!”她还是走上前,准备敲门。
她定睛一看,更觉出几分不对来。头一回来那天,门口那两扇破木门板,一边沟壑纵横,另一边摇摇欲坠,她当时也没留意,随手一拉,那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半扇老梨木门顿时不堪重荷,“嗞嘎”一声,兜头朝她扑来,幸好没砸她个乌眼儿青。那破木头门可绝不是眼前这两扇新漆的枣红色门板。
向来心大胆儿肥了二十年的曲某人当下觉出事有蹊跷,忙不迭伸腿踢门。
“你做什么!”
怀抱着大包小包干、鲜果子的“曲女侠”听到这声厉喝,懵懂转身,就见不远处站了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女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格外妩媚,露出的半条手臂戴了足有十几圈缠臂金,日光照耀下,一圈圈金臂钏熠熠生辉,愈加衬得她两条酥臂雪白细润。腰间那条满绣榴花罗裙艳红似火,偏她生得纤腰长腿,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此时,美人那双顾盼生姿的勾魂眼警惕地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张口质问:“你打哪儿来的?姓甚名谁?为何要砸我家的门?”
曲苏好不容易将自己一双眼珠子从美人儿胸前酥白拔出来,可巧顺着曼妙的曲线向下一瞄,就瞧见她腰间用洒金杏色软烟罗系成的蝴蝶结,曲苏忍不住扭头又朝那篱笆桩看了一眼。
这打结的手法千千万,但篱笆桩上那枚随风摇曳的蝴蝶结,与眼前女子腰间的蝴蝶结,简直如出一辙,连一长一短两条尾巴的俏皮风格,都一模一样,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看来这院子能修缮打理成今日这般境界,是多亏了眼前这位红裙姑娘。
“喂,我在同你讲话,你这人怎的这般没有礼貌!”
曲苏转过头,挠了挠脸:“这个,我能先问一句……”
“林梵。”跟在美人身后的男子没等曲苏说完话,便先开口叫道。这男子声音犹如风入松间,疏疏落落,委实清越好听得紧。曲苏只觉得耳根一酥,这才记起,她刚刚看美人儿太过专注,一时忘了她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这一望可不得了,曲苏手一松,差点儿没把怀里的蜜饯果子通通砸在地上。
男子头戴九珠冕旒,手执柳枝青翠欲滴,一袭长袍宛如云蒸霞蔚,说不出的流光溢彩,愈加衬得这人面如冠玉、身若修竹,纤腰一握……曲苏一边看一边悄悄拿手比了比,当真是双手合拢分外好抱的尺寸。那张脸更是入目难忘,长眉入鬓,眸若寒星。哪怕是这样微垂着眼谁都不瞧,那副微抿着唇的疏冷模样,也足以令天下女子为之心动。那笔挺的腰,那鸦羽般又浓又翘的眼睫,还有那绝不屈从、目若无人的高冷气度!
此人绝非凡品!可惜看他这身衣着,全然不似正常人的装扮,倒像刚从戏班子跑出来的戏子。曲苏将纸包夹在臂间,腾出手来给他鼓了鼓掌:“这位仁兄,你这身装扮……是来不及换戏服吗?”
男子垂首,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眉心轻蹙,并不搭理曲苏。他再次将目光凝在红裙姑娘面上:“我的问题,你要认真想清楚再回答。”
红裙姑娘眼眸下垂:“人都没了,现在追究当年的细节,还有什么意义。尊上还是请回吧。”
曲苏竖着耳朵铆足劲儿听,也没听清红裙姑娘是如何称这位俊美青年的,但这不妨碍她走上前凑个热闹。她刚伸出手,想摸一摸男子身上的布料,不想手指距离衣袖只有半寸时,对方刚刚好又挪开半臂距离。
男子睨她一眼:“放肆!本尊衣服可是你能碰的?”
还本尊?曲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是唱戏唱上瘾了?”她退后一步,将男子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这位仁兄,别说,你这法衣料子选得不错,扮的是哪家神仙?我不记得哪一出戏有神仙出场,你这可是唱的什么新戏?”
男子开始还有些不耐,待听到她后半句,面上微怔,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装束,那脸色落在曲苏眼中,愈加有趣。
曲苏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你这料子是哪家布庄买的,改天我也去买来做条裙子穿。”
男子面色仍冷冰冰的,只是眉眼间细微的神情变幻可以看出,曲苏这话说得他委实恼了。
他抬起眸,就见曲苏抱着手臂,歪头瞧着他笑,那副神情明显是在看他笑话。
男子唇角微翘,淡声道:“想穿这身衣料,怕你永生永世,都无法达成所愿了。”
曲苏“呵”了一声。她原本只是看这人生得俊美,一身穿着也足够有趣,才主动上前搭讪两句,不想这长得异常好看的人,脾气也异于寻常的臭。
尽管刚刚听到红裙姑娘与他之间的只字片语,可凭借她多年来行走江湖,阅遍人情世故的丰富经验,她觉着,这事儿不难推断清楚。
论美貌,红裙姑娘虽是个难得一见的娇媚美人儿,但比之身后这位玉面郎君还是差了不止一点点,故而从前两人相恋,这位郎君很可能恃靓行凶,没有好好珍惜人家。中间略过各种误解纠结,两人闹掰了,如今郎君后悔了,想要挽回,但姑娘去意已决,不同意和好。
不愧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美人儿,人美心硬,当断则断,她喜欢!
曲苏干脆撇开这穿神仙道服的古怪家伙不理,笑眯眯对红裙姑娘道:“这位美人,我向您打听个人。”
红裙女子虽然面上透着不耐烦,到底还是走上前几步:“说吧。”
“我想问,这一家。”她指了指身后那扇新漆的枣红色木门,“是不是住着个姓岳的小子。”
红裙姑娘闻言神色微变,她再度打量起面前的女子,但比初见时更警惕,此时她的眼神更多透出审视和挑剔。其实曲苏长得并不差,但她本人似是疏懒惯了,并未精心装扮自己,与时下女子相比,她发式梳得毫无新意,似乎只图轻省简便,面上唇间更是不施粉黛,就连耳间都没有任何配饰。只是老天似乎对她颇为眷顾,她生来肌肤便欺霜赛雪,那双红唇色泽嫣粉,唇形饱满,哪怕素面朝天,也仍是个清水出芙蓉的妙人。她肩上背的包袱看起来大且沉,压得左肩微斜,唇角沾上了糖浆也浑然不觉。大约是被打量得久了,她眯着那双弯月般的眸子朝露齿一笑,还将手上的蜜饯果子递了过来。
红裙姑娘微微摇头,双眸盯住地上的某处,似是打定主意不再看她,徒惹误会:“既是来找人,总该说明自己的身份,不然别人怎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曲苏一听这话就乐了,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看看红裙女子,又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她身后那位,慢悠悠道:“姑娘这话说得就错了。好人坏人,又不是写在脸上。有的人长得虽好,可这人品却是信不得啊!”
红裙姑娘被她说得愣了愣,待看清她目光所指,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不错。”
曲苏又道:“至于我是谁,等见了岳周,姑娘细细问他本人不是更好?”转身间,她看向两人身后这处院落,了然道,“想必此处能有今日光景,是岳周那小子承了姑娘的恩情呢!”
这话说得有几分喧宾夺主的味道,可不等对方小脸儿挂霜,曲苏又道:“既然都住到了一起,岳周可找了媒婆,这三书六礼,过了没?”
红裙姑娘被她说得俏脸由白转红,再看向曲苏笑眯眯打量她的模样,不由福至心灵,嘴唇微颤,连声音都透出几分婉转羞涩:“这位,难不成是岳周哥哥的姐姐?”
美人儿声音好听,这一声“岳周哥哥”也喊得曲折婉转,分外甜腻。岳周这小子,还真是好大的艳福!曲苏险些被嚼了一半的桃脯呛着,连连捶了捶胸脯。如此粗鲁动作,不单看呆了身旁的红裙姑娘,连身后不远处的俊俏郎君都接连瞥了她两次。
曲苏连忙摆了摆手,可一转念她便想到,自己虽比岳周小了两岁,可平日里两个人没大没小的,她既未称呼过一声兄长,也未喊过一声师兄。如今有送上门的机会能让岳周的未来娘子喊自己一声姐姐……她翘着嘴角坏笑道:“这个吗,说是姐姐也不为过。既是一家人,咱们就别站在外边寒暄了,先带我进屋喝口水可方便?”她边说,边往门口方向走,念叨道,“这玩意儿吃多了真有点口干。”
“姐姐怎么称呼?”红裙女子几步上前,主动推开门,一边颇为殷勤地接过曲苏怀里的大包小包,一边眸光幽深朝身后男子看了一眼。她招待曲苏,“身上包袱可重?请先随我来这边。”
曲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先时在门外那位穿着古怪的男子,竟未打一声招呼,便跟在她二人身后,大摇大摆进了这院子。
“我姓曲,单名一个苏字,你可以随岳周,喊我一声曲姐姐。”曲苏越说,越是忍不住笑,她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占了岳周的便宜,当上了姐姐。她一直嚷嚷口渴,嘴却不消停,“或者叫我苏苏也可以。岳周他不在?对了,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红裙姑娘顾不上回答曲苏的问题,从后厨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拿茶盏盛了,恭敬地端给了穿道服的古怪男子,又舀了一碗清水给曲苏,这时才回答曲苏的问题:“我叫林梵。姐姐别嫌弃,这是咱们自家挖的井水,干净的,而且很是清甜。岳周哥哥他这会儿应是在附近的书塾。”
曲苏是真渴了,撂下包袱,双手端碗,接连灌了几口,道了声:“舒坦!”她将碗一撂,指着跟进来的古怪男子问,“这人是谁?是你的客人,还是纠缠你的登徒子?要不要我替你打发了?”
那男子进了院子便抱着手臂站在水塘不远处,微垂着眼,气定神闲,似在观察塘里那几尾游得甚是欢畅的大青鱼。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庭院主人。
林梵手指微颤,但态度到底还算坚定,她走到那男子身边,语气恭敬地轻声道:“尊上还是请回罢。”
男子声气不高,看了林梵一眼,一派从容神色:“不回。借厢房一用。”
说完,他也不等林梵有何反应,广袖一甩,径自寻了间空着的厢房,推门走了进去。
曲苏在一旁观察:林梵不欲与这男子过多纠缠。曲苏细细观察她的肢体语言就知,她对这男子不仅怀着显而易见的幽愁暗恨;那微微收缩的瞳孔和轻颤的手指都在说明,她对他心怀畏惧。故而尽管她心中不满极了,也不敢出声拦阻。
而那男子显然深知这一点,故而毫无顾忌。
她如今好歹也是这大周朝最大暗杀组织“羽落”排行第三的杀手,尽管从前岳周双眼未盲时,年年魁首都是他来做,但要论对女人和八卦这两项的,曲苏十分敏锐,她观察细微,总结周到,从她十三岁成名至今,放眼江湖,罕逢敌手。
就连岳周那小子,从前再怎么散漫,每每论及此,也要当面作揖,道一句“甘拜下风”的。
曲苏把见到这两人以来种种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又在内心一一补足细节,低声问林梵:“你心里,现如今已没有他了吧?”
林梵被她问得一呆,脸上透出几分茫然。
曲苏点点头,是了,闹到不欢而散的情侣,分手后凡被问及对方,女方总是恨不得撇清一切,之前种种当作从未发生。更何况,如今她与岳周有了新家,看看这庭院和房内的布置,处处透着精心细致,想来林梵也是打定主意要与岳周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曲苏自问对于女子琵琶别抱从无偏见,依她对岳周的了解,那小子性格不羁,一旦对什么人上了心,也不会计较她从前过往。
这事儿就好办了。
曲苏拍拍林梵肩膀:“屋里坐着,我去撵人。”
幸亏她今日来得巧,林梵生得娇媚柔弱,岳周如今又身体不便,实力到底大不如前,院子里那小子看着就是个功夫不错的,若这三人聚到一处,很可能岳周要吃大亏,搞不好刚到手的媳妇儿还没捂热,就被人强抢了去。
哪知曲苏刚跨出一步,手臂便被一只绵若无骨的小手抓住,她不由得挑了挑眉,笑着道:“是我小瞧了,你这力气,还真不是普通女子所有。”
曲苏想想也是,家里院墙的青砖都是新砌的,几处篱笆扎得又结实又漂亮,再瞧那葡萄架、水塘和家里新打的桌椅板凳,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怎能将这庭院内外收拾得焕然一新,井井有条。这样一想,曲苏看向林梵的目光愈加透出几分欣赏。
林梵被她说得面色微僵,眼中透出的焦急神色却真真切切:“曲姐姐别去,你不是他对手!”
曲苏闻言便笑了声,拉开衣袖上摸着软绵绵却很有力气的小手:“放心,你曲姐姐也不是一般人。”
那男子动作委实很快,曲苏才走到院中,他已更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出来,如墨青丝以一枚白玉莲瓣发冠高高束起,通身衣物说不上多华贵,只是格外熨帖。他换了这身劲装打扮,又兼他眉目如星,气质冷峻,委实半点也不像唱戏的,反倒像个仗剑走江湖的侠客。
曲苏半眯着眸子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哟,转眼间就把戏服脱了啊,人家姑娘都不愿搭理你,阁下是不是也该知趣离开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从厢房出来时身上连个包袱都没有,明显是将换下那身衣物留在屋里了。
这摆明是想赖着不走啊!
男子面无表情,待听到她这话后,注意力从远处屋内的林梵移到面前曲苏身上。他身量颀长,曲苏在女子里面算得高挑,可他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这么半垂着眸看向她,曲苏莫名就觉气势上不自主矮了一截儿。
曲苏生有二十年,自诩深谙审美之道,都说“灯前观花影,月下赏美人”,这美人总是在光影朦胧里细细观赏才是美绝。她从前也觉这两句话说得颇有真义,可今日这白日青天的,当着这昭昭烈阳,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人若是真的好看,哪怕是烈日当头,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也还是好看的无与伦比。
然而好看归好看,正事儿还是要办。
曲苏深吸一口气,欲再开口,就听面前男子神色不改,那双似是含着远山淡水的凤眸轻飘飘朝她瞥了一眼,似在嘲弄,又似压根儿没将她映入眼底:“与尔何干。”
那语气也着实冷淡,连个问话的意思都没有,完全像在阐述一个事实。
若论模样气质,此人确实生得霁月清风,是她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俊俏。远的不说,岳周那模样在男子里面也算生得一等一的好,可若跟眼前这位相比,却没有一较高下的可能。但一想到见到此人以来他种种纠缠、跟踪行径,联想林梵看向他时眼中难掩的恐惧,都足以说明,此人不仅是个神经有问题的戏子,还是一个人渣!
曲苏单手叉腰,另一手就朝腰间的“斩尽春风”摸去:“怎么与我无关?这院子我买的,你现如今站在我的地界……”
男子淡淡截断她未说完的宣言:“我刚刚听闻此间主人名为岳周。”
曲苏一噎,正想继续争辩,就听身后林梵的声音低声响起:“这确是岳周的家。”
男子瞥了林梵一眼。
只这么一眼,曲苏便见林梵脖颈微缩双肩战栗,交握在腰际的一双小手紧紧攥着,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尽管她鼓足了勇气出来与之对峙,心底仍然怕极了眼前这男子。
曲苏道:“吓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你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男子的目光越过曲苏肩头,有如剑芒,直指林梵:“当日炁渊情形,你据实说来。你在此间的事情,我不干预。”
曲苏一手按在腰间,只待男子再敢出言不逊,定要让他好好长点记性。可谁知道这家伙开口说的话,单拎出来每一个字她都明白,合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
气渊?还是弃园?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还有,他这说话的口吻,也真十足欠打,他以为自己是谁,玉皇大帝还是天皇老子,张嘴就逼人“据实相告”,还什么“他可以不干预”?说的好像天大的恩赐一般!
“姐姐,让我同他说几句话,从前一些旧事,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林梵对曲苏福了福身,随后她走到男子面前,微一福身:“可否移步说话?”
男子随林梵走远,林梵低眉恭敬对男子道:“那日确实凶险万分,我拼了一条命才得以逃脱,并不知道清潋身边情形。但若问我,我绝不相信这事与她相关。”她咬了咬唇,似有千般不甘,眼睛看着另一处道,“尊上若真有心查明真相,为何不多查查清潋以外的其他神仙呢?还是尊上也和那些上仙一般,就认准了此事与清潋相关,其余的人全都轻轻揭过罢了。”
男子若有所思,一时未再多言。
林梵忍不住飞快瞟了他一眼:“我知道的都已说了。尊上刚刚答应过的,我在这里,就和其他人一样,过最普通的生活。”
男子双目扫过林梵眉间细细闪烁的猩红之焰:“林梵。”那抹猩红之焰,常人眼中不可见,但他不是凡人,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林梵自炁渊出逃已有三百年,这期间她身上怨气本已消弭近无,可她与凡人相恋,动了真情,贪嗔痴怨相伴而生,如今她周身怨气,已有飘忽游走、源源不竭之势。
他确实不会干预人间诸事,但他更不会轻纵任何一个有可能祸乱人界的怨妖。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塘,眼神深邃:“凑巧,我在此间还有些未了之事,要叨扰林姑娘几日了。”
林梵一听这话,浑身一颤,双眸圆睁:“你……”
这人不仅出尔反尔,而且态度轻慢至极,显然是拿捏住林梵的短处,笃定她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曲苏在远处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平生最看不得纠缠不清的男人:“看来今日得教训教训你……”
曲苏刚抽出半截腰间的软剑,半敞着的大门就在这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紧随着的,是属于男子清冷的嗓音:“今日有劳韩娘子。”
另一道声音娇细细的:“岳公子何必向我道谢,是舍弟失礼在先,我来那日就听舅舅说了。小心门槛……”
“有劳。”
“这没有什么。”
“岳公子,这是我亲手做的米糕,趁热吃最是软糯。”
“多谢韩娘子盛情。”
门外一男一女你来我往,不但曲苏听地直挑眉头,连她身后的林梵也紧皱着眉,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过去,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站着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一袭半旧的月白色长衫,身量颇高,微薄的唇未语先笑,生得好一副风流蕴藉模样。只是若仔细看便不难发现,男子那双格外漂亮的眸子虽然清亮依旧,却目光微茫,不着焦点,显然双目尽盲,这正是曲苏和林梵口中念叨许久的岳周了。身旁伸手扶着他的是一位身穿橘粉绣百合花齐胸襦裙的少女,望着岳周丝毫不见厌恶之情,反而满怀女子看着心仪之人的倾慕神色。
曲苏只瞧了一眼,本来拔出一半的剑干脆利落反手回推,另一只手扶住了额头。
岳周这小子从前就太会惹麻烦了!原以为他瞎了,某种程度来说也算好事一桩,别的不说,好歹人是安生了,麻烦是远离了,生命彻底得到保全了。哪能想到,她这才走了个把月份,他就能在这么安静祥和的小镇上接连惹出两朵如此出色的桃花。
曲苏哀叹一声,她本以为自己今日来的还算及时,现在看来,她应该再晚两个月的。
她这一声叹息声很小,但有的人,眼睛瞎了,耳朵进化得更好使了。岳周还未转身,就先笑了声:“你来了。”
这话说得委实暧昧,不单是那位满脸写满温柔小意的韩娘子霎时朝曲苏瞪来,就连之前对她颇为友好的林梵,也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曲苏这回明着叹气都不敢了,在心底道了声“祖宗”,连忙小跑着走上前,扯住岳周的肩膀,以一种哥儿俩好的姿态,将人薅了过来:“是啊,我再不来看,怕是你哪天招呼都不打一声,卷铺盖走人了,到时候我上哪儿找人哭债去,是不是?”
岳周自打目力不济,脾气倒是比从前更好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她话里的明嘲暗讽,浅笑着说:“我还未谢过韩娘子。”
“我替你谢!”曲苏生平最见不得这男女之间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半转过脸朝那位韩小娘子点头致意,“多谢娘子送我兄长归家,今日家里人口有点多,就不留娘子用饭了。”
几乎话音刚落,门板就被林梵一把推上,严丝合缝。可怜门板虽新,韩小娘子却险些遭遇了和昔日曲苏一般的凶险。
然而好不容易对付完了门外那位,这一转身,又正对上院子里这位。
曲苏和林梵刚刚一致对外,分外默契;此时却不免面面相觑,同时消音。
然而她们两个一齐不吭声,不代表岳周就什么都觉察不到。他从前双目未盲时,放眼当今天下,一身功夫也算顶尖。院内显然有第四道吐息声,那声音很是轻缓,不难听出对方修为和内力都在他之上,有如此实力,更加令人不敢忽视。岳周微微笑,眼睛虽然看不到,但还是如从前可以看到那般,脸庞微微偏向曲苏站的方向:“苏苏,是你朋友?”
曲苏还惦记着被韩小娘子打断前的那场对峙胜负未分,此时听了这话,不免冷哼一声:“哪能是呢!”
岳周闻言,笑容更是温和:“这么说来,是林梵的朋友了,或是,家人?”
林梵没有出声。
岳周听到林梵没有回答,唇畔笑意仍在,却透出几分冷意:“阁下既然不是我们任何人的朋友,为何出现在这里,还请道清来历缘由。否则,我只能请阁下移步。”
玄衣男子抱着手臂站在院子当中,在曲苏和林梵两道饱含敌意的目光中,缓缓绽出初来此地的第一个笑,微垂的眼眸看向曲苏所在的方向,透出几分玩味:“青玄虽算不上这两位的朋友,却是故人。”
当着岳周的面,名叫青玄的家伙再次提出借住一段日子的请求,这在曲苏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答应的事,可也不知岳周是如何想的,听到这话,他沉默了片刻,又没听到林梵出声反对,便答应了。曲苏心里委实不满极了,可她一路舟车劳顿,折腾了一上午,她是真饿了。
老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且这撵人的事儿,说起来也实是一桩体力活儿,曲苏打定主意,先将此事暂且放下,和岳周、林梵先把这顿午饭吃好了,再好好收拾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尤其她还能趁着做饭的光景,从林梵这大美人儿身上套取不少八卦。毕竟,她虽和岳周交情匪浅,但这对俊男美女之间的一见钟情的故事,怎么也是女孩子亲口讲来最为温柔动人。若是让岳周讲,估计五十字之内,就把这两个月的情形三言两语说完了。
“所以说,你和岳周初次见面,也算是美人救英雄了!”曲苏听得颇具兴味,左手一把瓜子,右手捏着几颗酸甜口的果脯,搬了张板凳坐在厨房一角,边听故事边看林梵忙活。
她本就不擅庖厨,也懒得故作贤惠去给别人添乱,林梵正在洗一把小青菜,一边朝曲苏笑的娇甜:“岳周哥哥都跟我说了,若不是曲姐姐,他如今这条命还不知道在哪里。您是岳周哥哥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林梵的恩人。”
曲苏打小在羽落长大,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自然能看出林梵的眼神、话语赤诚无二,但恰是因为如此,反倒让她生出几分难得的羞涩。她用手抓了抓脸,又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太孩子气,连忙咳了一声,假作捋发,坐直了脊背道:“也不是他说的这样啦。从前他也救过我不止一回,认识这么些年,我这还是头一回能帮上他点儿什么。”
说着,她看向林梵的目光透出几分揶揄:“若说救命恩人这四个字,还是林姑娘当之无愧。听你所说,那书塾的先生也着实小气了些,岳周不过闲说几句,他就放任那些半大孩子朝岳周扔石头。我那时走得匆忙,他又刚盲,对这镇子十分陌生,若没有你,想来他定要吃上不少苦头。”
林梵笑得愈加娇甜:“我就是没见过他那么有趣的人。明明功夫在身的,被那一群孩童围着扔石头,也不出手反抗。”她抬手抚了抚脸颊的发丝,明明在洗菜、摘菜,可那姿态看起来也精致漂亮极了,“当时我就想,这人眼睛都瞎了,怎么还这么笨,都不知道保护自己,笨就算了,人却还长得那么好看……”
这么一串话说下来,不仅她自己笑了,连曲苏都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林梵突然问了句:“曲姐姐,待会我要做条鱼,你想如何吃?清蒸、红烧,还是糖醋?”
曲苏一听“糖醋”二字,险些口水都流出来,连声道:“糖醋的好。若再加点辣子,更好!”
曲苏这口味偏好,着实怪了点儿。林梵接着说道:“我那时也才来这儿不久,正四下寻个便宜的地方,与人合住亦可。听一位大娘说,前不久有两个人刚从她手里买下一处院子,地方很大,足够十来口住呢。但那个同来的姑娘第二天就不见了影儿,独留那青年男子一人,且是个瞎子。当时我想,既然地方足够宽敞,又是新买下的,说不定肯便宜租我一间,也能节省不少银钱……”
曲苏听到这儿,接话道:“却不想你寻他途中凑巧路过书塾,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救下人来一看,不仅刚好是个瞎子,长得还挺好看!这不,房子有了,男人也有了,万事俱备,就差个媒婆,你看我来的是不是很及时?”
林梵被曲苏一席话说得忍不住又笑了,脸颊也透出淡淡红晕:“曲姐姐也觉得岳周哥哥生得很好看?”
曲苏道了声:“那是。”似是想起了什么,匆忙起身将瓜子皮和吃光的果脯袋子往盛脏物的桶里一扔,“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个好东西!”然后就急匆匆出了厨房。
她的包袱放在院子靠东头的一间正房里,是林梵特意为她选的,说是房间宽敞,白日里阳光也足。曲苏自小到大,因为常常要外出行走,为了完成任务,卧过金床玉枕,也躺过木板草席。上至贵族小姐家的房梁,低至勾栏瓦肆里舞姬的床底,哪里是她曲某人睡不得、睡不着的?要说衣食住行,她最在意的,一则是吃得饱足滋润,二则是行得舒坦便捷。余下两桩穿和住,她并不是很挑剔。
不过那间房里的水曲柳大床,她委实喜欢得很,尤其那床幔的料子,也不知林梵打哪儿弄来的,清透柔韧,阳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冰花般的光芒流转其间,握在手里凉冰冰的,蒙在眼上,却特别遮阳。曲苏回到床畔取东西,摸着床幔,忍不住又悄悄儿攥了一把,轻喃道:“那些文人诗词里写的什么鲛绡透,是不是也就是这样了?”
“那是雾縠冰绡,鲛绡虽美,却不遮光,没人会拿来做床幔。”那男声有如碎珠落玉盘,格外清冷。
曲苏不用抬头就知来人是谁,她将脑袋一偏,臂弯在身后,悄悄撒开床帐子:“想不到你一个男子,倒是对这布匹织物知之甚详。”她又忍不住嘟囔,“鲛绡不是传说中人鱼织成的布料?说的好像他真的见过一样!”
青玄抱着手臂站在门外,侧脸对她,双目似在远眺后厨的方向:“常识而已。”他朝曲苏瞥了一眼,“雾縠冰绡也算难得,你身为女子,见之心喜,舍不得撒手,算不得丢人的事。”
这是把她偷偷儿拽了一把,又悄悄儿蒙在眼上,最后又想趁他不注意赶紧松手的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清楚楚,这可委实有损她多年来行走江湖的飒爽侠女形象。偏他一开始还不出声儿,却被她早看出来了,这人实是个蔫坏的!
曲苏抿着唇从包袱里扯出一册书,揣进怀里,走到门口时,特意当着某人的面,仔仔细细将门关好。
青玄在旁看完全程,末了点评了句:“这门栓一挑便开,如此折腾,岂不徒劳?”
他说话时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看向曲苏的那一眼,透出纯然的不解。
曲苏转身就走,不想再跟这人多说一句。
她算是看出来了,先前那会儿她为林梵出头,对他放了好几回狠话,这厮看着一派淡然,但都在心里一笔笔记着呢。这不,现在就主动上门找她的不痛快了!
必须尽早和岳周商议,让这人尽早卷铺盖走人!
曲苏想着不能让林梵久等,一路足下生风,哪知还未走近,就听厨房里传来“嘭、嘭、嘭”硬物劈砍的巨响。
后厨里,林梵手执一把尺长的砍刀,手起刀落间,一只精神抖擞的大肥芦花鸡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号,脖子一歪、两腿一蹬,“走”得分外安详。
紧接着,一条大青鱼被她丢在案上。她用刀背连拍鱼儿两下,翘着尾巴的它翻起了白眼儿。
曲苏扒门一看,不免喟叹出声。
她错了,她不该看人只看表面,她早该想到的,林梵手劲儿那么大,绝不是她与青玄对峙时脱口而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刚刚电光石火间她那么一望,那身法、那力道、那矫健的挥刀姿态,林梵这姑娘,绝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
想来也是,若是平平无奇空有美貌,也不能在短短两月间就俘获了她家小周周一颗孤寂了二十三年的少男芳心!
怀着满腔激赏,曲苏从怀里掏出书册,大步跨进厨房。林梵这姑娘,当真是她行走江湖十五年年难逢的知己啊,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曲苏折返时脚步轻盈,带过一缕微风。林梵嗅觉极为灵敏,哪怕这后厨之中诸多香气混杂,她仍从曲苏身上嗅到一股颇为熟悉的清幽香气。那香气说是清幽,又含暖意,总令她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她忍不住脱口问道:“曲姐姐搽了什么香?”
曲苏被她问得一蒙,连带扯起自己衣袖闻了闻:“没有啊。我从不用香粉。”气味这东西看似无足轻重,但她干的是杀人行当,有时恰恰是平日里无关紧要的细节,却会在关键时刻暴露行迹,引祸上身。她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更何况,平常她连发髻都懒得好好梳,更别提脂粉香囊一类的劳什子。
林梵被那股突然飘至鼻端的幽微香气勾起了心底许多回忆,一时着急,连连抽动细巧的鼻尖,可那香味转瞬即逝,归于隐秘,一切都仿佛她幻梦一场。
曲苏怀里抱着一本册子,还在纳闷:“我只闻到了红枣鸡汤的香味,辣子糖醋鱼的味道,还有豆腐香、胡椒、老姜……”
林梵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约是我闻错了,曲姐姐别在意。”
曲苏摆摆手,取出怀里的册子,翻开当中一页,朝她招招手,神情颇为神秘。
林梵朝那书册望去,一眼就怔住了:“这是……”
曲苏笑得一双明眸眯成弯弯两道月牙:“这书可是稀罕物儿。当今天下,凡是美人,不论男女,均被收入此册。每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重新刊印,增删更改,以表公正。今年可都出到第十版了!不瞒你说,从前的九册,每一本我都有收藏。”
林梵怔怔道:“可这里面怎会有……”
“自然是有岳周的。他那般沉鱼落雁的容貌气度,仅仅一个侧脸,也足以风华绝代,被收入此册,也不足为奇吧!”曲苏笑眯眯地说着,待看到林梵面露不解,一拍脑门道,“啊,忘了告诉你,当初投稿的是我们自己人来着,所以直至今日,出版这画册的书商只有他这一张侧脸的小像,无人知他真实身份。可哪怕无人知晓,也不妨碍这小子一连三年,年年都挂在这“十二君子”里头。怎么样,这幅画是不是绘得惟妙惟肖,颇有神韵?”
林梵这才放下心来,再细一看,那画像旁写了三个楷体小字“蘅芜君”,并附上了一首七言绝句。那首小诗写得也是绝妙,既赞美了岳周与众不同的风流恣意,又道出写诗人对这位神秘男子的好奇与向往。
林梵自打认识岳周,便觉他样样都是绝好,眉眼鼻梁,唇畔浅笑,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如今读到这诗,更觉遇到知音,她只读了一遍,就记在心上,一边炒那道山蕈青菜,一边忍不住轻轻念出了声。
曲苏见她这几近入迷的痴模样,捂着嘴偷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咳了两声,出声提醒:“那个,糖醋鱼好像再不出锅就老了。”
“噢,噢!”林梵回过神,也觉自己刚才那般有些失态,将整条鱼并糖醋汁盛入大碗时,手一哆嗦,眼看着鱼顺着碗沿就要滑了出去。
“当心。”
曲苏盯那条鱼盯得直咽口水,自然第一个就冲了过去,可她怀里还宝贝地抱着那册书,出手的动作难免慢了一拍。
岳周不知何时进了后厨,听声辨位,不仅一手端平盛鱼的青花大碗,还顺便扶了一把美人纤腰。
约莫是身边还站着曲苏的缘故,林梵还未开口,脸先红了。
曲苏“哎呀”一声,将书册往怀里一塞,从案上拿起两块厚布去端砂锅:“不打扰你们,我先把这鸡汤端出去!”
林梵掖了掖耳鬓发丝:“我把青菜盛出来,还差一道芙蓉蛋花汤,就可以吃饭了。”
岳周有些无奈地劝道:“曲苏从来零食不断,饿不着她的,你不必烧这么多菜的。”
林梵小声说:“毕竟多了两张嘴,我怕你吃不饱。若是营养不够,眼睛又怎么尽早恢复。”
岳周神色微滞,松开了扶着林梵的手,他极轻地叹息了声,用一双已无法聚焦的眼眸看向她道:“你不必如此,无论做什么,万事都要先考虑你自己,没有人值得你这样相待。”
明知道此时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可林梵还是被他温柔垂眸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她轻咳两声摇头,坚定道:“旁人自是不值得,但你值得。你那样好,我为你做什么都觉得值得。”她说完之后也不待岳周回应,便觉得双颊滚烫,忍不住轻轻推了下他,“哎呀,你先出去吧,不然曲姐姐看到了,要笑话我了。”
这段时间以来,有她陪着每日练习,岳周已对家中方位、摆设十分熟悉。他本就方向感极好,除了最初那几日无人照管过得狼狈,如今在家中坐立行走,已与常人无异,甚至在镇上行走,也只是比寻常人走得慢些。也正是因为此,今日林梵才会放心任他独自往返书塾和自家。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咬了咬唇:“今日送你回来那个……”
岳周低笑了声:“你不是说让我赶紧出去?”
林梵气得一扭身,去做蛋花汤了。
岳周摸了摸鼻子,低声道:“等吃完饭,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仔细说给你听。”
“我才不想知道!”林梵气呼呼地嘟囔了句。转眼,看到手旁窗台上的那包米糕,她眼珠一转,趁着岳周刚走,曲苏未回,连忙拿起米糕丢到米缸后的一处角落。
她也知道浪费粮食是不好的,可那个韩娘子明显不安好心,谁知道她送给岳周的米糕里有没有放什么迷魂药!她也是为了岳周身体着想,谨慎一些,才小心翼翼把东西藏起来了。大不了,大不了等没人时,她把那份米糕吃了,总可以吧。反正一般的毒药害不到她。
“知道什么?”哪怕有厚布垫着,端着砂锅一路从后厨到厅堂,也烫得曲苏手指微红。曲苏双手捏着自己耳垂儿,见案上摆着两盘做好的青菜,一手端了一盘,凑近林梵观察她神色,“咋了,和我们周周闹别扭了?”
“不是。”哪怕和曲苏一见投缘,这女子呷醋的微妙小事,怎么也算小情侣之间的情趣,她不好意思径直说出口,“曲姐姐端完这些就不必过来了,先趁热吃着,这汤马上就好。”
曲苏摇了摇头:“我还得过来一趟,饭还没盛呢。”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林梵,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个青玄,是不是不仅是……难不成你还欠了他银子?”要不然,怎么那家伙张口提出要在这借住一段时间,林梵明显不愿意,却怎么都不敢出言拒绝。
依照她多年经验,这种情况,多半是弱势的一方有把柄被人握在手里。这把柄,要么是钱财,要么是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刚刚这两人间的对话她虽听得不甚明白,但林梵显然已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而青玄那厮却还能有恃无恐,紧咬不放,说明他们两个之间,应当还有些其他的牵扯。
林梵最怕曲苏或岳周问及此事,此时听到曲苏最后一句,她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脑袋,背对着她不敢回头。
她自小就不擅撒谎,曲苏看着豪爽洒脱,但并不是个粗心大意之人,她怕自己一扭头,脸上神色就先暴露了真相。
身后曲苏的语气却严肃了不少:“欠了多少?”
林梵哪里说的出具体数字,然而不等她现编,就听曲苏紧接着道:“待会吃过饭,你和我好好说说,若是不太多,这钱我替你还了,省得家里还供了个大爷,看他那张脸,饭我都要少吃两口。”
最后两句话,曲苏边往外走边嘀咕,声调已低不可闻。但林梵耳力出众,听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双肩沮丧地塌下了去:当人可太难了。光是说谎这件事,她恐怕再修行个五百年,也难学得万全。
曲苏一进屋,就惊觉岳周与青玄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不是她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或是两相厌嫌,恰恰相反,她端着菜进屋时,这两人面前放着两盏清茶,且不知青玄刚刚说了句什么,竟惹得岳周唇角含笑。
青玄见她怒目瞥来,还不慌不忙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品评道:“茶不错,尤其这水甚好。”
岳周笑吟吟道:“青玄兄果然是行家。这茶是我从前一位朋友,不久前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明前绿茶,一斛春;这水是我三日前与林梵同去山间接回的山泉水。用此水来泡这一斛春,最是相宜。”
曲苏一屁股坐在青玄旁边:“说得那么好听,怎么也不见给我泡一杯尝尝!”这个位置对面是空着的,稍后林梵只能坐到她对面。这已是曲苏能想到的最大限度将这两人隔开的位置了。当然,原本在她的设想中,若是岳周与她同仇敌忾,青玄这厮压根儿就没有入席的资格。
岳周笑着道:“你不是一贯爱喝果子露,爱喝甜酒,什么时候也爱喝茶了?”
曲苏恨这人没个眼色,不由气道:“今日,当下,此刻!不行?”可紧接着她就想到,岳周如今双目尽盲,确实难以捕捉自己的眼神暗示。
这么一想,心头火气瞬间消了大半。
岳周接着道:“刚好有些事要与你商谈,饭后我再为你泡茶,如何?”
曲苏一听,仅剩的那点火气也在瞬间烟消云散:“好。”正好,她原本也想着,等吃过饭就和岳周好好说一说这青玄的事!看来岳周与这厮相谈甚欢,也是虚与委蛇,一切都是假象!她美好的度假生活即将顺利开启!
眼见林梵落座,曲苏也不再忍耐,举起竹筷就朝大碗里最为肥嫩的鱼腹肉伸了过去。
偏巧另一双筷子与她在半空“短兵相接”,曲苏紧盯着鱼肉,筷尖从左绕过,哪知那双筷子也向左微偏,挡住来路。
曲苏怒目以对,罪魁祸首却在这一瞬撒手,语气温温的:“凑巧。我也爱食鱼腹肉。”
林梵刚盛好一碗红枣鸡汤,那鸡汤黄澄澄的,去掉浮油,闻起来鲜香极了。她还特意撕了一条鸡腿,送至岳周面前:“当心烫。”
岳周目不能视,却特别自然从她手中接过汤匙,又盛了一碗鸡汤,汤碗里是另一条鸡腿。
鱼腹肉没吃上的曲苏,这会儿感动得泪眼汪汪:“还是周周懂得心疼人!”
然而鸡汤稳稳当当摆在了林梵面前,偏岳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顺着曲苏的话笑着道:“这是应当的,林梵做饭辛苦了。”
曲苏伸出去接汤碗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她发誓,绝对听到了有人毫不遮掩的笑声,尽管那声笑很短促,又很低,但她就是听到了!她扭脸瞪去,却忍不住出口惊呼:“我的鱼……”
鸡汤盛完两碗就已见底,两条鸡腿也各有归宿,算了!很显然,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岳周和林梵已经培养出了不一般的默契。她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明明都炖了一锅鸡汤,林梵还要再额外做个青菜蛋花汤。现在她知道了,这鸡汤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份儿。然而事关岳周未来五十年的幸福,她是很识大体的,决不能拖好兄弟的后腿。可这谁能想到,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糖醋鱼最肥最嫩的鱼腹被人整块夹走,尤其,正在吃鱼的那人还不慌不忙地舀了两勺汤汁浇在饭上,吃的那叫一个不慌不忙,津津有味。
这家伙还真会吃!
曲苏咬着下唇,强忍不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砂锅底捞出一根鸡翅膀。她算看出来了,自己若再不抓点紧,这满桌菜肴能剩给她的估计就只有豆腐渣了。
林梵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曲姐姐也爱吃鸡翅膀?”
岳周手里的汤匙再一舀,从砂锅底捞起另一只鸡翅,精准送到她碗里:“她不挑食,青菜豆腐也爱吃。”他微微侧过脸,朝曲苏浅笑解释,“林梵最爱吃烧鸡、炖鸡,平日我们做这道菜,一对鸡翅都是她的。”
言下之意,能分她一根鸡翅膀已然很有兄弟情了!
青玄在这时开口:“林姑娘厨艺不错,这糖醋鱼真好吃。”他顿了顿,似在细品,“下次再做,可少放辣椒。”
曲苏不好跟眼盲的计较,更不可能跟林梵一个姑娘家脸红,但眼前这个,她还是可以说话的:“我爱吃辣。林梵做这道糖醋鱼,是做给我吃的!”
青玄一撩眼皮儿,眼神落在她手上的碗:“但我看姑娘不怎么捧场,如此未免辜负了林梵的心意。”
曲苏深吸一口气:“我那是不想……”她本要说,她那是不想吃吗?明明是有人厚脸皮,故意抢走她最爱吃的鱼腹肉!
她话没说完,就被青玄格外豪气的举动噎了回去。只见此君拿起公筷,将鱼巧妙一翻,一大块厚厚的鱼脊背便落入她碗里。
青玄听到她未说完的前半句,眉心轻蹙:“你不想什么?”
曲苏瞪着碗里的鱼背肉,难得茫然了一瞬,她上一次吃鱼背脊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彼时她刚入落羽,年纪小、吃东西也慢,某日晚饭,同门的师兄弟早抢光了菜,只留一块鱼脊肉和一条鱼尾巴给她。鱼脊背的肉又厚又硬,最不入味,刺多且密,她当时年纪太小,并不懂这些,又饿得狠了,刚吃一口就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最后还是一个小师姐被她指着喉咙掉泪的样子给吓到了,及时喊来了大哥,最后鱼刺倒是顺利取了出来,但她喉咙肿了足足半月,咽不下水,说不出话。
她自小是爱吃鱼的。那之后,她只吃鱼腹肉,若是没有就不吃了。哪知今日被青玄这厮硬塞一块鱼脊背,幼时心理阴影顿时浮出水面,让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约莫见她一直不答话,青玄也不再问,后半餐饭吃得沉闷许多。唯林梵捧着鸡汤,一口一口满足地喝着,那副模样,即使与岳周毫无交流,光是看着他的侧脸拌饭,也足可以吃得满腹甜蜜。
一餐饭吃得曲苏“伤心流泪”,好歹就着岳周口中“她也爱吃”的青菜豆腐,混了个半饱。
曲苏自诩一向以大局为重,尽管这顿饭一没吃好、二没吃饱,但与岳周的重要谈话绝对拖不得。因此饭后她便拖着岳周到院中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曲苏面前放了一盏刚泡好的一斛春,一杯杏子露,据说这杏子露是林梵亲手所制,酸甜解腻,饭后来一杯最是舒坦。
岳周又指了指其中一盏:“茶要趁热,不然就失了风味。”
不论杏子露还是清茶,全都是刮油的。曲苏扁了扁嘴,端起茶喝了一大口,没吭声。
岳周如今虽然看不到,但天下之事,一失必有一得,他耳力敏锐更胜从前,光听动静就知曲苏的小动作:“看人家喝,你偏要。要到手,你又不爱喝。”
提起这事,曲苏就来气:“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那个青玄来历不明,又跟林梵有些旧交,怎么三言两语就被他哄骗了,整顿饭都笑嘻嘻,还真让他在这儿住下来。”
“曲苏。”岳周干脆半躺在藤椅上,他从前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顶级刀客,饶是曲苏这般跟他自小相识一路陪伴长大的,从前也极少见他露出这般慵懒的姿态。但此刻盲了眼的岳周着一身旧衣,端一盏茶靠着藤椅轻摇的模样,落在曲苏眼里,却又让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曲苏眨了眨眼睛,正要说什么,就听岳周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曲苏。”
她抬起眸,就见岳周微微笑着,缓声道:“不久前,开国侯的人已找到这里,就在三日前,他第二次派人重金相求,只为请我出山。而青玄这个人,我们虽然暂时不知他的身份、来历,但看林梵的反应,我可以断定,他绝非敌人,在这个时候,何必节外生枝。”
曲苏忍不住坐直了身:“他以重金相邀,让你杀谁?”
“当朝太子,容璟。”
曲苏一听就急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同我讲?就算你我在江湖中有些许自己的人脉,但这两端,一个开国侯,一个太子,都不是你我能扳得动的人物!还在这儿坐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走啊!”
岳周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这棠梨镇是你为我挑的定居之所,也是我与林梵初识的地方,这里很好,我不会走的。”
曲苏已霍然站起了身:“岳周,今日林梵跟我闲聊时,还说觉得你有时有点傻。我看你不是有点傻,是十分傻。”
“天下万事,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岳周道,“开国侯既能这么快找到我的踪迹,不论再搬到哪都是枉然。而青玄此人,身份绝不简单。即便是我,都不知他的武功境界多高,青玄既不是冲着我来的,就凭着他那句“却是故人”,万一我有不测,至少,他可以护住林梵,林梵可以好好活着。”
曲苏不知该如何形容刚刚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强烈不安,可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她又不得不承认,岳周一贯是策无遗算的。
开国侯两度相邀,均被岳周婉拒,想来对方也不会无止尽地纠缠。至于青玄,就相信岳周的判断好了,岳周从未出错。照岳周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在理。尤其现在岳周不是一个人了,这不还有她呢!
其实就在刚刚,她忍不住又想起了来棠梨镇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岳周双目流血、胸口中箭跌落悬崖的模样太过凄厉,尽管这几日她尽可能地回避不去想起,但此刻,骤然想起,难免心神不宁。
她忍不住想,或许让岳周在这样一个小镇定居,娶一个林梵这样貌美耿直又擅管家的姑娘,就是他此生最好的归宿。
为了远避开国侯,四处奔走,固然自由自在,但也终究太冷清了些。
他这双手从前握刀握酒,唯独未曾牵过美人的手。如今刀剑入库、马放南山,也该握一握心爱女人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