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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今日是花朝,九重天上这个时辰,玉帝所设的百花小宴早已觥筹交错,众神论道其乐融融。

然而这儿是章尾山,清潋已在这儿守了三千年,此时的九重天上,无人会记得那位奉东极青华大帝之命看守炁渊的霜雪神女。

不过清潋不在乎这些,纵然山外人间桃李芬芳,天庭热闹非凡,但白雪皑皑的章尾山也另有一番美。推开窗,还能瞧见海棠窗棂上凝着的一层霜花,清潋心念微动,指尖轻挥慢舞,只见白霜变幻,窗棂上竟浮现一幅栩栩如生的海上鱼跃图。

一滴水珠儿顺着她的手指缓缓淌落。

不知今年的花朝宴,师尊会不会也在。

清潋的师尊东极青华大帝是仙界尚存生于洪荒之时的四位上古大神之一,掌十方幽冥。世人传青华大帝“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然只有仙界见过他真身方才知道,这位上古大神如今虽有九万岁,仍是人间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形貌昳丽,姿容极盛。

但大约当神仙久了的都有一样的毛病——无聊至极。尤其像清潋这般,日日夜夜都一个人住着,守着同一块地方,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儿。她在庭院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每隔十天半月的午后,她都会给两棵梨树浇上一大桶水。

对着窗外发呆的清潋不会想到,震动整个仙界的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覆满白雪的群山发出低沉嗡鸣,远处天际云团滚滚,隐隐翻出不寻常的青苍。

云团拥簇,汹汹来袭,待行至章尾山上方,已成泼墨之势,转瞬隐有倾盆大雨将至。安然了整整三千年的炁渊之内,往日光洁平整的青石砖地嗡嗡震颤,泛着灰黑之气的尘沫自砖缝飞速渗出,转眼又消弭无踪。一些用来关押大妖的铁笼也紧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同一时间偷偷撬动这些铁笼。本该各自安守的怨妖频频走动,显得烦躁异常。

章尾山的妖神烛龙焦急嘶喊着她的名字。她与烛龙一同驻守炁渊三千年,从未听他用这般焦急的音气讲话,远远地,她看到层层黑云自远方朝着山中炁渊所在的方位聚拢而来,群山环抱的炁渊上方,只见当中本该一片平坦的青砖石竟被破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数道青黑怨气自豁口飞升,直指人界所在。从前霜雪覆满的山峦,此刻尽被怨气所侵,一片焦黑。数簇阴火无风自燃,黑烟伴着阴火,将从前一派清净平和的章尾山变成了比十方地狱还要可怕的存在。

往日在清心化戾诀和炁渊自成的巨大阵法之下日趋平和的妖物们被怨气侵染,失去神智,四下奔逃,有的化作本体,彼此缠斗不休。

群妖乱舞犹如魔域,嚎叫声、狂笑声、哀鸣声,还有骨骼被生生嚼碎的声音充塞着整个章尾山。每过瞬息,地上就堆出许多怨妖的尸体残肢,而这些残肢又被阴火点燃,腥膻的血气、烧尸的臭气裹挟着怨气,兜头盖脸地笼罩在整个炁渊上空。这比三千年前,炁渊创始之时所镇压的百妖怨气还要浓厚,还要可怖!

她认识的鹊妖汐汐只来得及说一个“跑”字,就倒在了她怀中没了声息,唯一留下的是去年生辰,汐汐和另一只怨妖一同用尾羽织给她的香囊。

眼底有滚烫的东西溢了出来,清潋伸出手,想将她脸上的血污拭去,可手伸出去才发现,她自己手上、身上的血垢已多到发黑。她只能轻轻将汐汐放落在地上,朝九重天的方向望去。

她竭力布下的三清严霜阵已成,本该漫天洒落的青色霜花却悬在半空,转眼,霜花与空中弥漫的黑色碎屑相触交融。

霜花落在地上,却已被染成黑雪。怨气源源不竭,两股黑气在天地之间交融,三清严霜阵被越压越低,如一只水满将溢的牛皮水囊,眼看着就要被撑破。

“这不可能……”她错愕呢喃。

不远处,烛龙发出一声凄厉地哀叫。

整个山谷怨气遮天蔽日,烛龙尾部被黑蛟连鳞带肉扯掉一块。他不似其父,到底只是条出生还不足三千年的幼兽,而黑蛟早已活了数万年,被关在炁渊之前,更曾跟随昔日的妖族首领南征北战。

再这样下去,不光是这些妖,就连烛龙也要死在这儿了。

“不行!”就算耗尽元神化为灰烬,她也要替师傅守住炁渊。

清潋从体内逼出覆雪霜华镜,这是她本命法宝。她飞身行至大阵当中,想以命拖到援兵来救。

三清严霜阵中,一片片温暖的金光自镜中散射而出,黑雪遇光消弭,怨气见光溃散。然而炁渊被百妖冲出的那个巨大豁口,有如一只巨眼,黑黢黢望不到底。无尽怨气自黑眼滋生,弥天漫地,不可断绝。本命镜中射出的金光虽能涤荡怨气,但这怨气的生机源源不竭,几乎不过转瞬,团团黑气再次反扑。

清潋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有如被巨轮碾压,生生咽下自喉咙喷涌而出的鲜血。她双目紧闭,渐渐地,她感觉不到周身冷暖,也不再能听得到任何声音。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

哪怕留不住这条性命,但她还想再见师父一面,至少可以当面告诉师父,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

再多撑一会儿,为了炁渊,为了师父,再多撑一会儿。

不要令师父失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传来战鼓之声,清潋隐隐听到“天尊”二字,在失去意识之前,仍不忘看了一眼远处倒下的两棵梨树。

冷。

一开始被人押着向前,清潋几乎是木的,直到身后天兵大约见推不动她,使的力气更大了些,又搡了她一下,她双膝直挺挺跪在地上,发出“嘭”一声。

身边似有数道目光同时朝她看来。清潋却想,章尾山那般严寒,也没令她觉出半点凉意,想不到三千年后在九重天,却觉周身上下如有千百钢针刺入体,直没骨髓。

好冷啊。

“霜雪神女,你可知罪?三千年前,青华大帝耗万年修为,建炁渊、锁百妖、镇怨气于章尾山,这才避免幽冥崩坏,阴阳失衡,还三界太平。看守炁渊责任重大,担着世间三界的安稳,百年前你成功渡化并释放了第一批怨气尽消的大妖。我对你是嘉赏不已,没想到你今天居然做出这样的恶行!”

玉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清潋抬起脸,却发现眼前有如蒙了一层薄纱,所有人她都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个影儿。玉帝的声音更是每一个字都重叠起来了,发出几个重音来,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明白玉帝所问为何。

“我……”她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不对,这不对,再怎么重伤,神仙都不可能不能发声。

“不说话?那烛龙,你来说。”玉帝的声音有了一丝怒气。

“人证物证在此!”小烛龙血染银甲,目眦尽裂。他将一堆零碎物件摔在清潋跟前,又亲手拷来两只在炁渊里残活下来的怨妖,“就算你是青华大帝的爱徒,也别想一声不吭拖到尊上回来,以此脱罪!”

那只狼妖才来炁渊没多少日子,清潋几乎叫不上她的名字。但她却眼角垂泪,瑟瑟发抖地跪在清潋身边:“前天深夜,我亲眼见到清潋神女,独自一人走到我们住处附近,弯着腰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烛龙冷声质问:“她停留的地方,具体在何处?”

狼妖的嗓音幽冷嘶哑,如同一把在清潋头骨上反复磋磨的锯:“就是今日,炁渊崩塌的‘巨眼’所在。”

凌曦惊呼,众仙哗然,烛龙冷嗤出声:“你不吭声,是因为心里明白,根本无从辩驳!可能你唯一想不到的,就是炁渊毁得不够彻底,还留下我们这些活口吧!”

接下来的一切,清潋都觉得像在做梦,自己同生共死的伙伴烛龙信誓旦旦指责自己是炁渊被破坏的罪魁祸首,而虎妖赠自己的兽牙、鹊妖赠自己的香囊都成了自己同妖怪勾连破坏炁渊的罪证。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耳畔尽是烛龙等人一刻不停地举证指责,间或夹杂一两声不知什么人的嗤声冷笑,她本就听不真切,此时也顾不得费力去分辨谁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三千年间,数万日夜,以霜雪压阵,再辅以清心诀,除却那几只非常危险被关押牢笼的上古妖兽,其余百妖怨气已非常低微,只消再过上几千年,就可尽数放出。日常与他们交往,权当作寻常妖物即可,不必过分严苛,亦不可仗着仙界身份欺凌压迫。

她一直谨记职责,恪守本分,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分毫未改牢记在心,她想守好这炁渊。三千年了,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她无不想着好好守住章尾山、守好炁渊百妖,这样才不算亏欠师父当年从百名仙君中独独挑选她的信任,才没有辱没了青华大帝万年来唯一徒弟的名分。

“够了!”玉帝终于开口制止众人议论,他俯首,看向跪在众仙间,半晌一言不发的青衫女子。

她腰畔棠雪剑寸寸折断,本命霜华镜片片破碎,丹田尽毁,双瞳溃散,周身青色罗裙被血色污染,从前欺霜赛雪的一张明净脸庞,更是沾染着斑斑血痕,耳铛似被他人暴力扯断,雪团儿般的珍珠粒子零零散散,白润玲珑的耳垂儿也被扯出一道缺口。她本人早已麻木了,耳垂儿、手臂、腰间不时有丝丝鲜血渗出,却好像丝毫觉不出疼。被人推了一把,就跪在那里,从始至终,未曾挪动过半分。

许是众仙争辩间,凌曦仙子的求情多少起了些作用,玉帝问:“清潋,炁渊被破,怨妖逃窜,你可有分辩?”

清潋垂首,炁渊今日种种犹如诅咒,如影随形。她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鲜血;她捂上耳朵,却仍能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嚎。她如何分辩?

分辩?呵呵,也是,封住了我嘴,我就不能分辩了。

从前在九重天时是这样,她已离开了三千年,再回到这里,竟然还是这样,难怪师尊会远走找寻伏羲琴,而不愿意待在天宫。

“清潋。”温柔女声唤她的名字,是众人之中,唯一肯为她求情的凌曦仙子。从前在九重天上时,也只有她,愿时不时来她的寝殿坐一坐,与她一同泡茶谈天。此刻她嗓音里隐隐透着焦急,早没了平常的从容淡定,“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解释啊!”

清潋垂着眸,张了张嘴,但只流下一滴泪来。

“你说啊,你别不说话啊!”凌曦仙子急道,“清潋,你即使这样做,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玉帝没有说话。

凌曦仙子瞬间消音,转眼,又低声哀道:“玉帝怜悯,凌曦求您,但请看在霜雪神女看守炁渊三千年的份上,就从轻处罚吧。”

此前端坐一隅从未出声的冬神哂笑一声道:“看守炁渊算得上什么功劳?就算有,也是青华大帝垂怜妖族,耗万年修为修建炁渊的结果。说什么承袭青女血脉,可青华大帝悉心教导三千载,到今天仍然灵力微薄,也难怪你心术不正,想要勾结怨妖……”

另一道声音这时插话道:“说起来,同情妖族,暗中勾连,以致不清不楚,酿成大祸,也是青女一族的传统了……”

此言一出,众仙之中一片哗然,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更多了。

玉帝低沉的嗓音就在这时响起,他语意缓缓,字字清楚,明显不容任何置喙:“霜雪神女清潋,未曾恪守本分,勾结妖邪致炁渊被破,怨妖逃窜,祸患三界,其罪,当诛。按例究办,受弑神阵四十九道天雷,以儆效尤。”

弑神阵四十九道天雷,凡人身死,仙者魂消。

“玉帝……”凌曦仙子跪在大殿上,想继续哀求。

清潋原是无知无觉跪在那里,待玉帝说完这番话,不等其余众人有何反应,她已先人一步,拖着满身鲜血伤痕,慢慢站直了身躯。

若有人有半分心思,在这时朝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位霜雪神女,缓缓站直了脊梁时,唇瓣是微微弯起的。真没想到啊,她竟然也有一日,能让这么多人大张旗鼓、费尽心机设如此一个大局!

既然是一个别人做好的死局,还特意选了师尊不在的时候,就是为了置她于万劫不复。无所谓了,死就死吧,师尊自然会替自己讨回公道的,但可惜了,自己终究没能守住师尊的心血,更让青女一族因自己而蒙受耻辱。

她还记得那天,师尊照例来炁渊巡视,同时带来玉帝准备嘉赏她和烛龙的消息。她听着自己的心怦怦狂跳,如有雷响,却连抬眼多看他片刻都不敢,只记得从前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句话,总算能用在关键时刻,说的也还算轻巧熟稔:“炁渊是师尊心血铸成,渡化怨气阵法亦是天尊亲授,清潋不敢居功。”

她记得那时他是笑了的,很轻很轻的一声笑。当时她来不及多想就抬起了眼,正好和他微垂的眸对视正着。师尊弧度优美的唇不点而丹,哪怕不笑,也微微上扬。他是天生笑唇,但因疏冷惯了,反倒透出少许讥诮的味道。

但那天他看着她时,唇畔绽出的笑并无半分讥诮,是发自真心的。

她想,他应是真的很高兴吧。

那天,师尊觉得她看守炁渊甚是无聊,赠了她两颗梨树的种子。青华大帝妙严宫里取来的花种,总归有些特别之处。种下这种子第二年的春天,人间开花的时节,这两棵梨树果然无惧霜雪,依照凡间梨树的样儿,几乎一夜之间,就开出了满树繁花。五百多年了,这花开了谢,谢了又开,就没个消停时候。

她曾问过师尊,这花是不是不会如人间梨树那般,花落生叶,叶落结果。

青华大帝每次都是来去匆匆,那天临走前听到她的问话,难得顿住脚步,有耐心回了句:“心之所念,自生因果,且好好养着吧。”

其实她也不大明白,何谓“好好养着”,但既是师父交代的,就如这看守炁渊的责任一般,她都会竭力完成,做到最好。

棠雪剑折断,霜华镜尽毁,生而为仙五千载,痴心守护三千年,到头来发现,其实当神仙,也没什么意思,这九重天更是没劲透了。

一日后,青华大帝携伏羲琴自雷泽折返九重天,只来得及收拢霜雪神女一缕元神。 FE8SGhHKRsKXMGkEhAfNIf7nRFXhOcsN/utQgr+xRmEbY1+a1Bs3GffgVTPXs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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