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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中庸》第六章仅此一段经文。我们先对上古五帝之一的舜帝作一些了解:

舜帝的生卒年代大约在公元前 2128 年至公元前 2025 年,因其居于妫(ɡuī)水 而姓妫,有虞氏,名重华,字都君,生于姚墟,故又姓姚,为姚姓之始祖。另一说是出生于诸冯。《孟子·离娄下》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其治都在蒲阪(今山西永济市)。舜是中国上古时代父系氏族社会后期的部落联盟首领,华夏文明重要奠基人之一,因国名“虞”,故又称“虞舜”。《古今姓氏书辩证》和《通志·氏族略》记载:虞舜有两姓,曰姚曰妫。因姚墟之生而姓姚,因妫水之居而姓妫。

相传舜在二十岁的时候,以孝行闻名,辛勤耕稼于历山(一说今山东鄄城历山,一说今山东济南千佛山),渔猎于雷泽(今属山东菏泽),在黄河之滨烧制陶器,在寿丘(今山东曲阜)制作日用杂品,在顿丘(今河南浚县)、负夏(今山东兖州)一带生活过一段时间,因品德高尚,在民间威望很大。

舜执政后,有一系列的重大政治行动,一派励精图治的气象。他重新修订历法,又举行祭祀上天、祭祀天地四时、祭祀山川群神的大典,还把诸侯的信圭收集起来,再择定吉日,召见各地诸侯君长,举行隆重的典礼,重新颁发信圭。他即位的当年,就到各地巡狩,祭祀名山,召见诸侯,考察民情,还规定以后每五年巡狩一次,考察诸侯的政绩,明定赏罚,可见舜注重与地方的联系,加强了对地方的治理。舜的治国方略中还有一项是“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在器物上画出五种刑罚的形状,起警诫作用;用流放的办法代替肉刑,以示宽大。

舜帝选贤任能,举用“八恺”“八元”等治理民事。《史记·五帝本纪》 载:“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至于尧,尧未能举。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舜不仅扬善,还敢于铲除当时的“四凶”。《史记·五帝本纪》载:“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天下恶之,比之三凶。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螭魅,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虽然“四凶”恶名昭彰,但尧帝未能处置,舜帝果断地将“四凶”流放到边远荒蛮之地,这显示出舜的治国方略和政治才干。

舜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尧帝未完之业,同时舜时常巡狩四方,整顿礼制,减轻刑罚,统一度量衡,要求人民“行厚德,远佞人”“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孝敬父母,和睦邻里。在其治理下,政教大行,八方宾服,四海咸颂舜功。

尧告老归家,让舜代行天子的政事,到全国巡回视察。舜受到推举执掌政事二十年,尧就让他代行天子之事。舜代行政事八年后尧去世了。 舜于三年的丧事完毕之后,便让位给尧的儿子丹朱,自己退避到南河之南。但是,天下诸侯都去朝见舜,却不理会丹朱,打官司的人也都告状到舜那里,民间编了许多歌谣颂扬舜,都不把丹朱放在眼里。舜觉得人心所向,天意所归,无法推卸,遂就天子之位。

《史记》载:“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

尧死以后,舜在政治上又有一番大的兴革。原已举用的大禹、皋陶、契、弃、伯夷、夔、龙、垂、益等人,职责都不明确。此时舜命禹担任“司空”,治理水土;命弃担任“后稷”,掌管农业;命契担任“司徒”,推行教化;命皋陶担任“士”,执掌刑法;命垂担任“共工”,掌管百工;命益担任“虞”,掌管山林;命伯夷担任“秩宗”,主持礼仪;命夔为“乐官”,掌管音乐和教育;命龙担任“纳言”,负责发布命令、收集意见。舜还规定三年考察一次政绩,由考察三次的结果决定提升或罢免。通过这样的整顿,“庶绩咸熙”,各项工作都出现了新面貌,“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天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清平局面。舜在年老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儿子商均不肖,而当时在各人的辉煌业绩中,以禹的成就最大,禹尽心治理水患,身为表率,凿山通泽,疏导河流,终于制服了洪水,使天下人民安居乐业,因此舜决定荐威望很高的大禹为继任者,并由大禹来摄行政事。

《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今湖南永州市宁远县),是为零陵。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如子道。封弟象为诸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

《孟子·尽心下》云:“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孟子·尽心上》云:“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思是说舜这个人是天纵之圣,生而知之,他长期居住在深山之中,形同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人。但那只是从外部看来像个野人,就其内在而言,舜与野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他“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只要外部有一点善言善行启发一下,他内在本有之德性良知,犹如江河之决堤,“沛然莫之能御”。这就是“尧、舜,性者也”,这就是舜的“隐恶而扬善”。

那么舜为何要长期居于深山与鸟兽为伴呢?原因是这样的:

尧帝得知舜才德双全,很是高兴,于是赐予舜絺衣(细葛布衣)和琴,还有牛羊,并为他修筑了仓房。舜得到了这些赏赐,瞽叟和象 很是忌妒,他们想杀掉舜,霸占这些财物。瞽叟让舜修补仓房的屋顶,却在下面纵火焚烧仓房。舜靠两只斗笠作翼,从房上跳下,幸免于难。后来瞽叟又让舜掘井,井挖得很深了,瞽叟和象却在上面填土,要把井堵上,将舜活埋在里面。幸亏舜事先有所警觉,在井坑旁挖了一条通道,从通道出来后,在很远的地方躲了一段时间。瞽叟和象以为阴谋得逞,象说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分东西时要琴,还要舜妻(即尧的两个女儿)给他做妻子,把牛羊和仓房分给父母。象住进了舜的房子,弹奏舜的琴。舜去见他,象大吃一惊,老大不高兴,嘴里却说:“我正思念你呢,都快得抑郁症了!”舜也不放在心上,一如既往,孝顺父母,友于兄弟,且比以前更加诚恳谨慎。

《史记·五帝本纪》载:“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懈)。”“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孟子》所载的“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就是舜从井底逃出后,为了不给父亲与弟弟再次加害自己的机会,躲到距家很远的森林里的那段时间。故《尚书》云:“德自舜明。”天道心性中的德性良知是从舜帝那里得以彰显而大明于天下。《史记·五帝本纪》中也有与《尚书》类似的记载:“天下明德皆自虞帝(舜)始。”

子思引述孔子叹道不行、德不彰之言后,接着引述孔子对舜圣之赞美。“舜其大知也与!”舜真的是位大智大慧之人呀!舜为什么是智慧的化身呢?那是因为他“好问”——善于累积经验知识,善于训练感官素质,善于强化知性能力。“好问”含着这么几个意思:其一是好学,永不满足。久之,必然集学问知识之大成。其二是谦虚。一个好学好问之人,一定是一个真正谦虚谨慎之人。恰如王船山所说:“害莫大于浮浅。”亦如熊十力尝言:“你不要以为自己懂得了,实则差得远。说到懂,谈何容易。”

“好察”:善于观察或善于觉察。“迩言”:浅显直白的话。整句意为:善于从貌似浅显直白的话中总结、提炼和体察出深层含义。延伸之义为:天下没有真正浅显直白的话,对于善学之人,每句话都是金玉良言,都能引发无穷的启迪与感悟。

因为舜不仅“好问”,还“好察迩言”,所以培养出了舜很不一般的能力:“隐恶而扬善。”“隐恶”不是字面意思的“隐藏邪恶”“把邪恶隐藏起来”,而是“不让邪恶表现出来”。延伸之义为:在邪恶表现出来之前,就有效地转化和净化了邪恶。“扬善”:让善行表现出来。延伸之义为:彰显良知于时时刻刻,呈现德性于事事物物。

善恶是道德概念。真善美只有主次之侧重,但不存在各自之间的绝对之独立。故善恶里必然含着真假与美丑。善的,一定也是美的和真的;恶的,一定也是丑的和假的。“隐恶而扬善”必然含着“隐丑而扬美”和“隐假而扬真”二义。儒家是“悲智双运”:慈悲(良知)在前,为主体;般若智慧在后,为辅翼。佛家是“智悲双运”:般若智慧在前,为主体;慈悲在后,为辅翼。虽然有主次不同、先后之别,但对般若智慧与慈悲仁爱都能给予足够的重视,则同一理趣也。

孔子盛赞华夏文明开创者、上古三大圣哲之舜的“隐恶而扬善”,由是可知中华文明自发韧之初,即是一个紧扣着德性良知的文明,是全球唯一的一个自觉建基于心性之自律道德之上的生命文化体系,十分珍贵,无比殊胜。

“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历史地看,太多人将“执其两端,用其中”一句误解为平面化的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走极端,即为“用其中(用中)”。如此理解“执其两端”,难免教条化而机械化,难免平面化与肤浅化。无论是悟中、守中,还是用中、得中(致中和)等,都是全面的、多元的、动态的、活泼的、智慧的、层层升进的、贯穿于事事物物与学统和道统之修学全过程的。

于外在的经验智慧之学统方面,舜因“好问”与“好察迩言”而成为集学问知识之大成者,这是“外王”之道。于“内圣”方面,即道德觉醒,广义而言,即生命觉醒方面,因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圣圣传心之道统,使得舜能很好地实现和践行“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隐恶而扬善”是自修之道、自成之道、自得之道、自觉之道、自省之道、自爱之道、自明之道——以佛家言之,这属于自利和自度范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是爱民之道,是齐家治国之道——以佛家言之,这属于利他和度人范畴。

曾子将自利自度与利他度人,概括为《大学》之首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圣贤),是因为他在学统与道统之修学上,对内彰显生命(心性)本有之般若智慧(良知良能或曰明德)以达自觉、自度、自利,对外齐家、治国、平天下,广泛学习各门学问和技能知识,努力实现忠孝仁义(亲民、利物),更重要的是将内圣与外王两方面全部推展到极致,使自度达到大圆满境地,使度人也达至大圆满境地,如此之内圣外王双双圆满,名曰“止于至善”。为何孔子盛赞舜帝“舜其大知也与”,盛赞舜帝的大智大慧、大仁大义,是因为:在经验知识方面,在外王方面,舜帝“好问而好察迩言”;在内圣方面,舜帝能“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能“隐恶而扬善”;在利他方面,在度人方面,在齐家治国方面,他能“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故孔子真心赞叹曰“其斯以为舜乎”:这就是舜能成为舜的原因吧!

自度度人圆满,自觉觉他圆满,自利利他圆满,经验智慧与良知智慧圆满,内圣外王圆满,德性德行圆满,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圆满,学统与道统圆满,为人子、为人兄、为人臣、为人君、为人友、为人邻等等,无一不圆满。这样的人,当然是明君,当然是圣人,当然是千古楷模、万世师表,更是华夏文明于上古时期突起的一座生命高峰。

由是而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再到王阳明,圣圣相传“十六字心法”最后一句“允执厥中”之执中、守中、悟中、用中,他们都能十分自觉地传承之、运用之。整部儒家学统与道统传承史,整部华夏文明的学统与道统传承史,就是一部传中、执中、悟中、用中之生命史,中国为何名曰“中国”,很可能与我们的文明十分强调传中、执中、用中之中道思想有着深远之关系。 mcDFRj7Iitq1qj9yRhsMxJAJU8qyHsBkuU3aCcJ3GsukNA9rDaHsLF12DRZXO+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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