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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

“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此为《中庸》第十九章之全文。皆为引述夫子之言。

“达”:通达,真正地明白。“春秋”:本指季节,此指祭祀祖先的时节。“宗器”:此指古代宗庙祭祀所用之器物,主要指行礼乐时的用品与器具,如钟、磬和时令食品等。

“裳衣”:①古时“衣”指上衣,“裳”指下裙;后亦泛指衣服。②《周易·系辞下传》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后以此借指圣贤的君主。③代称达官贵人或儒雅之士。④借指华夏、中国:华者,服饰美丽之意也。华美之服饰是我等先祖进入文明时代之重要标志。在周边夷族依然茹毛饮血、穿兽皮住山洞之时,我们的先祖已经进化出高度的文明和智慧,发明出华美之服饰,并引以为荣。夏者,狭义为高大之房屋,广义为博大众多、拥有天下之意。若仅取“夏”之狭义,能建造高大之房屋,与发明华美之服饰一样,都属于非常了不起的文明盛事,标志着我们的先祖所取得的文明高度。“华夏”二字之联用非常早,应该早于殷商时代,可能于夏朝初期就已联用,以此来显耀我们的文明成果。华夏子民等同于文明子孙,文明子孙所生活之处等同于礼乐之邦,礼乐之邦等同于人性与德性之全面觉醒之地。华夏者,由外及内也;中国者,以中为国民之本也。“中”者,内也,基也,根也,觉也,明也,心性也。持中不失,化中为用(承体起用或曰化体为用)者,由内及外也,亦为“庸”之谓也。合称为“中庸之道”也。百姓及上下皆紧扣中庸之道而不失者,“中国”之谓也。此处“裳衣”二字,特指先祖生前所穿戴之衣服。“荐其时食”:进献时令食品。

“昭穆”:昭穆制度是宗庙制度之一,庙制规定,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以此区分亲疏贵贱。延伸到民间,祠堂牌位的摆放次序也就是昭穆制度,如:始祖居中,左昭右穆;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四世为昭,五世为穆;六世为昭,七世为穆;二、四、六世为昭,三、五、七世为穆;先世为昭,后世为穆;长为昭,幼为穆;嫡为昭,庶为穆。

“序爵”:依照爵位高低排列。“序事”:排列宗祝有司的职事。“旅”:众。“酬”:以酒相劝。“旅酬”:众人举杯劝酒。“逮贱”:祖先的恩惠下达到卑贱者。“燕”:同“宴”。“燕毛”:宴饮时依照毛发的颜色区分长幼的次序。“禘(dì)尝”:古代宗庙最隆重的四季祭祀(春祭、夏祭、秋祭、冬祭)。“禘”:古代帝王或诸侯在始祖庙里对祖先的一种盛大祭祀。“尝”:秋祭。“示”:与“视”通假。“示诸掌”:视掌上之物,指非常容易看见。

整句大意如下:

孔子说,周武王和周公兄弟二人,是真正通达和明白孝义之真谛者也。何以断言呢?(因为忠孝故)他们善于继承先人之遗志,善于继承先人未竟之事业。

每逢春秋举行宗庙最为盛大之祭祀时,修整祖庙,陈列宗器,摆设先人的衣裳,供奉时令食物。宗庙中的祭礼,严格遵守左昭右穆的制度;序列爵位,严格遵守等级贵贱、远近亲疏之伦序;安排祭祀中各种职事,严格遵守子孙才能之贤愚;祭后众人轮流举杯劝酒时,晚辈向长辈敬酒,是以显示先祖的荫佑与德惠(佛家曰加持)下达到地位低贱者;祭毕宴饮时,依照头发的黑白(年岁大小)来排列座次,以强调尊老爱幼之美德。

供奉好先王的牌位,举行先王留下的祭礼,演奏先王时代的音乐,敬重先王所尊敬的人,爱护先王所关爱的子孙臣民,对待死者如同他在世时一样,对待亡者如同他活着时一样,此乃孝道之极至也。

祭祀天地的礼节,是用来沟通上帝的。祭祀宗庙的礼节,是用来沟通祖先的。明白了祭天祭地的礼节和四时举行诸祭的意义,那么治理国家就如同视掌中之物那样清楚而容易了。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善述人之事者也”是指将先辈们未竟的家族事业和民族事业继承发扬起来,大到传续国祚,小到传续一项祖辈们的手艺,皆为传承事业。此曰“外传承”,或曰最外层之孝道(孝道之社会化、风俗化、技术化、生计化等外在之表现与传续)。于此外在传承过程中,我们接通了与先辈们的生命联系与身心相应,稳定了我们的社会身份和地位。换言之,我们找到了(或曰确定了)社会身份中的“我”,即家族之我、血脉之我、社会之我、民族之我、文化之我、历史之我。这些“我”的身份之确立,对人格之成长、精神之成长、身心之成长、文化认知之成长乃至于伦理关系之厘定和道德生命之觉醒,极其重要。历史地看,太多个人或群体,之所以人格幼稚、举止失措、认识颠倒、思维混乱等,究其根源,皆因于家族、于血脉、于社会、于民族、于文化、于历史等方面,没能很好地确定其身份所致也,即常说的“飘零无根”之谓也。故一个人或一个群体,能否重家爱国,与其个人身份的认同感之培养与成熟,是“不可须臾离也”的。

“善继人之志”是指传承先辈的品德、境界、胸怀、志向、文化、人生理念等属于文明文化范畴的精神内容,于此无伪之传承中,后辈因与先辈在精神(文明文化)上的交通与相应而获得精神与人格的提升与成熟,获得道德的唤醒与成长。此曰“内传承”,或曰内层之孝道(孝道之精神化、人格化、文明化之表现与传续)。于此内在传承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先辈们“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我们进一步接通了先辈们的生命内涵与品质,受到他们更深层次的唤醒与感应,进一步消除作为个体存在的孤独感与漂泊感等负面感受。

是故夫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为何文王如此无忧?或曰为何文王之幸福感如此之高?那是因为他在“父作之,子述之”方面做得非常圆满。为何武王、周公能作为孝道之代表?那是因为他们通晓了孝道之真义并切实地践行之。何以证明他们通晓了孝道之真义?是因为他们“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

对于初学者,对于儒家工夫(中庸之道、践行仁义)之初修者,“因境生心”是不易之法则。

何谓“因境生心”?即人是深受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所影响的,特别是在静定工夫(阳明曰“致良知”之工夫)成熟之前,人是非常容易受到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所影响的。影响分为良好的影响和恶劣的影响。影响是一个由外及内的过程:起初之影响是外在的,逐步地这些影响就会内化入此人之身心,成为其身心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其人格、思维、习惯、状态和三观(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有机组成部分,此谓之“因境生心”。

包括礼仪在内的所有仪式,随着时代之变迁而有兴衰和损益,这是难免的。但生活中的仪式,特别是修行上的仪式,可以很简化,但永远不能彻底取消。何以故?因境生心故。儒家历年来在简化繁文缛节方面的努力是持续不懈的,但在礼乐之仪式化、生活之仪式化、伦理之仪式化等各个方面,最重视仪式感的也是儒家。这看上去似乎是矛盾之事,实则不相冲突。致力于简化繁文缛节,是因为繁文缛节必然会带来两大恶果:其一是耗费大量钱财和精力,给百姓和家国带来巨大的负担;其二是过分注重外在的礼仪细节,会错失对礼仪背后之礼义(礼之内涵与本义)之探究,此为舍本逐末,得形忘意。儒家之所以重视仪式感,是因为儒家深知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凡夫而言,对于初学者而言,“因境生心”对他们的影响是十分强烈而持久的。如果能为他们时常创造一些良好之对境(仪式与仪轨),是很有必要的。既要有仪式感,又要严格地管控它们,不让它们流于形式或变得繁琐而适得其反,关键是掌握好分寸,即掌握好“度(火候)”。“《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当静定工夫达到成熟之时,当生命觉醒或曰道德觉醒达到成熟之时,“因境生心”将会彻底反转过来,而成为“因心生境”,即境由心生:有何心即现何境。佛经曰:“随其心净,则国土净”。国土者,外境也;心者,主体之生命也。“随其心净,则国土净”可有两解:其一是随着内在生命之觉醒程度之持续提升,外在的物理世界和人类社会(国土),则自然而自发地显现出其本来清净的一面;其二是随着内在生命之觉醒程度之持续提升,从生命(心性)中显化出来的“十力”(现代哲学谓之创造力),就能积极而自然地将外在的物理世界和人类社会(国土)持续地净化(也即同化)为清净之存在。第一义从儒家角度视之,即是“尧、舜,性之”;第二义从儒家角度视之,即是“汤、武,反之”。如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之“中和之道(中庸之道)”视之,第一义和第二义,究竟而言,无二无别。

佛经复曰:“心能转境,则同如来。”凡夫是心为境奴,境为心主,心随境转。如来(彻底觉悟的佛陀)因证达心外无物、心外无境(乾坤万有皆心性内涵之所呈现),故心有所变,境(万有)必随之。此谓心境不二、心气不二、心性不二、物我不二、主客(能所)不二、本体宇宙不二之“不二法门”。儒家称此为“参天地,赞化育”或“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或“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之圣贤化境,或曰“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之境界。

“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此明密层之孝义也。此与佛家金刚乘大手印与大圆满之明体中呈现过往之圣贤,并接受这些过往圣贤之加持与心传,完全同一理趣,同一修行,同一密义。所不同者,儒家自忠孝入,以道德觉醒来实现生命觉醒;佛家自禅定入,以真理觉醒来实现生命觉醒。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上帝者,心性之位格也,心性之别名也,主体之生命临时性地推出去作虚拟之客体存在也。此明秘密层(或曰极密层,也即最终层次)之孝义也。于此终极孝义、孝理、孝境、孝行之中,忠孝即心性,心性即忠孝。忠孝之外无心性,心性之外无忠孝。此曰“达孝”,此曰“孝之至也”!

周文王、周武王父子二人伐商之际,商纣王曰:“吾乃天帝之子,天可违乎?”君权神授的神权思想在商代达到顶峰。纣王之意为我的王权是天帝所授,反我即是反神授,就是反天。“天可违乎”:天帝你们也敢反吗?文、武二王是如何处理这个严峻的问题的呢?他们说,纣王不能敬德保民,早违天命,是纣王在违背天命,不是我们。我们伐纣,是以德配天,是替天行道——代表天帝来惩罚此不忠、不孝、无德、无义之人。

自周朝建立之时起,“君权神授”多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内涵:以德配天。简言之,就是君王需有真正的德行,天帝只授权和保佑那些有德之君王。丧德者必失君权,因为天帝已经从失德者那里收回了授权和爵禄。如是,以周为始,君权神授为虚设,君权德授为实际;如是,以周为始,上帝(天帝)为虚设,忠孝(德行)为实际。

君权神授为虚设,君权德授为实际——这是周初华夏文明史和上古政治史上,极其重大的转折与飞跃。一生体悟和传承文、武、周公之道的孔子,对于商朝君权神授是为实授,周朝君权神授是为虚设,定然给予了高度留意和深刻领悟。由是我们可以断言,夫子于此处所言“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之“上帝(天)”,是为虚说,非如宗教家那样有所实指,非如宗教家心目中那有形有相之神。上帝为虚,何以为实?德性为实也。故此“以事上帝”,实为致敬德性之本身也,致敬仁义之本身也。

忠孝通达而至第三层(密层之忠孝)和第四层(极密层之忠孝),也即践行忠孝通达而至最后两个层次时,德性之智必然达到相当程度之彰显与流行。将心性之中的自律性、自在性、自足性、自发性、自然性和无我性等特性应用于学问(经验知识和经验智慧),应用于人生,应用于伦理和做人,获得和累积经验知识相比普通人要容易得多,成就要大得多。用于心,则心得以正,意得以明;用于身,则身得以修;用于家,则家得以齐;用于国,则国得以治;用于天下,则天下得以太平。故夫子曰:“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由此句式可以举一反三为: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学修文其如示诸掌乎!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正心诚意其如示诸掌乎!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修身齐家其如示诸掌乎!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技艺百业其如示诸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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