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费而隐。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君子之道,费而隐。
这是《中庸》第十二章之首句。“费”:广大。“隐”:精微。整句释义为:君子(圣贤)之道,是非常广大而极其精微的。广大者,其大无外也;精微者,其小无内也。其显者,粗大而可见,响亮而可闻也;其隐者,幽深奥妙而不可测也。若问为何会有体用、潜显、形而上下、先天后天、先验经验、觉醒昏愚等等之别也?无它,存在就是这样存在的——似乎回答了,但又等于什么也没说。心性之离其自己,就是从形而上落至形而下,从先天落至后天,从潜隐至显现,从无形至有形。是故,形而上下、先天后天、性相体用、本体与宇宙(潜显),无一不是心性,皆为心性所含摄。只要是心性之所含,也必为君子(圣贤)之所含。
愚民众生皆有德性良知,故也含“费而隐”,不独君子耳。但愚民之所含,是理含、性含、潜含;君子之所含,是实含、显含、自觉之含。“自觉之含”的意思是:君子(圣贤)通过学统与道统之传承与修学,理明而法透,真切地了悟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象山语)和“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阳明语),自觉地拓展身心,不受躯壳所限。宋朝张载于《西铭》曰:“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孟子·尽心上》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夫妇”:此有二解。其一指村夫与民妇。此“村夫”泛指一切心智未开、未受教化的男子,此“民妇”泛指一切心智未开、未受教化的女子。其二指普通的夫妻。此处二义皆取。整句释义为:虽然是常见的村夫民妇们,但只要他们内在发心向学,再加上外在有好的学统与道统之教化与传承,当他们走上成长之路、觉醒之路,逐步地达到极致与圆满之境时,即使是圣人也有不及他们之处。
此“不及”又可分为经验智慧方面的不及和先验智慧方面的不及。经验智慧(经验知识)方面的不及很好理解,世上百业,三百六十行,包括圣贤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全部了解和掌握,学则得之,不学则不知。若夫妇学之,而圣贤未学,则必然“不知而不及”。先验智慧(先验知识)之内涵极为丰富广大,统摄体用潜显,“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呈现于具体之个人,有以仁(慈悲)见长,有以义(公平正义)见长,有以礼(规则法度)见长,有以智(聪明才干)见长,有以信(忠贞)见长,有以美见长,有以真见长,有以善见长,千差万别,不一而足。如同天下无一片完全相同之树叶,虽皆为圣贤,但无一完全相同,各性所性,各心所心。彰显心性为相同,各人以各人之方式彰显心性则相异。是故孔子时常说,我在某方面,不如某某弟子,又在某方面,某某弟子远高于我。这些话既是自谦之辞,也是如实之语,因各自所擅长与倾向不同耳。此谓之“不及”。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一句偏向于内在生命成长与觉醒而言,下一句“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偏向于外在行为而言。“不肖”于此句中可释为:品行不好,没有出息。引申之义为:不能很好地体现自己祖上的优良传统,以及不能很好地传承华夏民族圣贤之学统与道统。但此前不能不表示以后就不能,若于某日情有所动,开始发心向学,认真落实圣贤教化于身心言行之中,“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是完全有可能在某些方面大大超出过往之圣贤言行的。
古今中外所有圣哲和智者都存在着两个方面的共性:超越其所处之时代和局限于其所处之时代。以孔子为例,他所洞察到的心性——通过道德觉醒来实现生命觉醒,通过生命觉醒来实现人的终极关怀和圆满解脱,这条仁义之路以现代语言之,即道德哲学或曰伦理体系,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完整(知行皆备)、最透彻(体用双全)的修学系统,可谓尽善而尽美矣。此体系超越时空,四海皆准,永恒常在,不为时易,不与物迁。这是孔子超越历史、超越时空的一面。但他同时也存在着另一面:局限于其所处之时代。这是任何人共同的宿命,无人可以避免。超越时代的是先验智慧,是德性良知;局限于时代的是经验智慧,是见闻之知。
“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可以自两面讲:其一是自经验智慧方面看,现象世界之大,社会百业之繁,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生之内全之尽之,故有所憾;其二是自德性良知方面看,心性深奥博大,内涵丰富,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暂无常,对于很多人而言,一生之内很难将心性全之尽之,故有所憾。佛家称呼此为“娑婆世界”——一个充满残缺和遗憾的世界。以今语言之,现象世界无真正的圆满可言,任何人、任何物,无不充满这样或那样的残缺和遗憾,这是由现象世界的根本特性所决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圆满或曰真正的圆满,只能在心性里存在,因为圆满(自足、自在)是心性的重要属性之一。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这一段话重点谈及经验世界和现象人生,下句“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所言的是心性本体世界。心性“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形无相,无穷无尽。关于心性“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不仅《周易》一再地申明,不仅孔子一再地申明,佛道两家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等,都以不同的方式和比喻,一再地申明和强调,目的是让后学们尽快突破形躯之限,拓展心胸,提升境界,放大体量,与心性相应,也即与道合一。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出自《诗经·大雅·旱麓》,全文为:
瞻彼旱麓,榛楛(hù)济(jǐ)济。岂弟(tì)君子,干禄岂弟。
瑟彼玉瓒(zàn),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清酒既载,骍(xīnɡ)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瑟彼柞棫,民所燎矣。岂弟君子,神所劳矣。
莫莫葛藟,施(yì)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译文:
瞻望那边旱山山底,榛树楛树多么茂密。风度翩翩好个君子,福禄来自和乐平易。
圭瓒酒器光洁细腻,金勺之中鬯(chànɡ)酒满溢。风度翩翩好个君子,天降福禄令人欢喜。
老鹰振翅飞上蓝天,潭中鱼儿欢腾游戏。风度翩翩好个君子,普令见者辞旧更新。
清醇甜酒已经满斟,红色公牛备作牺牲。用它上供用它祭祀,用它求取盛大福乐。
柞树棫树那么茂盛,百姓砍来焚烧祭神。风度翩翩好个君子,应是天神将他造就。
葛藤茂盛到处滋生,蔓延缠绕树枝树干。风度翩翩好个君子,求福有道不邪不奸。
关于圣贤与周围环境良性互动的记载,两千五百年来在佛道两家可谓不胜枚举:于某某佛家高僧或道家隐士闭关修行的山洞前,在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下,洞口数百米内积雪不存,水不结冰,百花盛开,如夏天一般;或于洞穴石壁上自然呈现出梵文真言或修行者长期观修的佛菩萨像浮雕或神仙像浮雕,眉目清晰;还有很多记载说有老虎等猛兽温顺如猫地伴随着深山里的修行人,众鸟衔草药或食物来供养深山里的修行人,等等。还有很多更为神奇之事,以后详论。
在儒家的《诗经》《易经》等经典里,和佛道两家一样,有大量的圣贤君子与环境(包括动植物)良性互动、良性影响的言语。由此可见,在上古三代至先秦时期,华夏文明对圣贤与环境的良性互动,是特别关注和重视的。只是到了《论语》的“不语怪、力、乱、神”和《中庸》的弗为“素隐行怪”之后,此类言语减少了很多。但《孟子》仍然有多处涉及于此,如“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诗经》里不少于一半的诗歌中有涉及君子(圣贤)与天地和环境良性互动、良性影响的记录,我们正在学习的这首《诗经·大雅·旱麓》,是典型的记录或曰赞颂君子与环境互动的西周初期的诗歌 :“岂弟君子,干禄岂弟”(风度翩翩好个君子,福禄来自和乐平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老鹰振翅飞上蓝天,潭中鱼儿欢腾游戏。风度翩翩好个君子,普令见者辞旧更新);“岂弟君子,神所劳矣”(风度翩翩好个君子,应是天神将他造就)。当君子从此经过,鹰儿振翅高飞,鱼儿欢腾游戏,天降福禄予他,真正如孟子所言“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一幅“与天地参”的太和之境。
“言其上下察也”。古代形容美女为“沉鱼落雁”,形容君子则是“鸢飞鱼跃”。“沉鱼落雁”是征服型,以自我自恋为导向;“鸢飞鱼跃”是成就型,以慈悲无我为导向。“言其上下察也”是典型的天地气象、圣贤气象、乾坤气象,或曰“率性”气象,在佛家曰“大手印境界”或曰“大圆满境界”,在道家曰“逍遥境界”或曰“齐物境界”,在《中庸》曰“中和境界”或曰“慎独境界”。儒佛道各家名称虽异,但皆表述心性自觉、自律、自在、自由、自足、自然、自明之化境和生生不息之无生、无我、无为、无执之化境,皆为同一义趣。有弟子问程颐:“‘《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何谓也?”程子答曰:“此处难置一言,只是首肯。”这与禅家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十分相似。
在佛家大手印和大圆满中,学者不仅需广拜明师,亲近大善知识,还要深入浩瀚经论,若干年后逐渐理明法透,之后寻找一处清净之地,开启内圣之旅——佛道曰“闭关”或曰“住山”,吾儒曰“退守”或曰“潜龙”。如若真实达到理明法透,身心必生清明。此清清明明,在儒家曰“良知”,曰“仁义”,曰“四端之心”;在道家曰“元神”,曰“性光”;在禅家曰“般若”,曰“禅意”;在佛家金刚乘(大手印体系和大圆满体系)曰“明体”,曰“光明”。《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止”什么?就是守护此清明;“定”什么?将此守护逐渐地延长,名曰“定”,守护的时间越长,定力定境就越佳。“定而后能静”:守护(定止)的时间越长久,心性本有之空性和如如不动之属性就会彰显实现得越明显、越清晰,宁静度(也可曰对身心和生活环境之超越程度)就会越明显、越清晰。“静而后能安”:如是则越来越有归属感、回家感、安全感、稳定感、力量感,逐渐转变身心浮躁为清凉平安。此清明越来越拓展而明显,它拓展到哪里,哪里所有的假恶丑自然地消失,所有的异化和污染自发地纠正和清净,一切恢复原状,恢复为心性之自己。当此清明拓展到涵天盖地,拓展到“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即子思所谓的“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时,超越时空而又含化时空内之一切,此境即心性之在其自己之境,即中庸(中和)之境。此境最大的一个特性是“不二”,将所有二元或多元全部超越或含化(融通为一)。在此“不二”之境中,最值得一说的是“心物不二”和“主客不二”:此时分何为心、何为物(何为主、何为客),纯属多余,十分不谛。因为此时心物一元,无心无物,即心即物;无主无客,即主即客。此时凡夫眼中所谓的“物”,经验知识所谓的“物”,物理学和自然科学所谓的“物(客观世界、物理世界、物质世界)”,恢复其真相后,只是一堆“理”,一堆“性”,一堆“功能”(如十力、净土、真善美等等),唯独没有了“物”。故曰“物”是根本不存在的,世上只有理,只有法,只有道,只有性,只有真善美,佛家曰法界,儒家曰乾坤,道家曰仙境。是故《大学》接着曰“安而后能虑”:“虑”是思虑,此处意为般若智慧的蓬勃充沛之呈现与流行。“虑而后能得”:得圆满,得解脱,得天人合一,得圣贤,良知德性获得彻底彰显而觉醒。当清明(心性彰显)达到通贯身心或拓展出身心之际,对身边事物就会产生越来越明显的良性影响和良性互动,此时就会出现“所过者化”:但凡君子(圣贤)所经之处,周边事物就会被净化、优化和升华,就会不同程度地唤醒人们的道德与生命,乃至唤醒万物。故人们只要看圣贤一眼,就会有很大的震撼和启发,如沐春风,如饮甘露,或如遭雷击般地惊醒,或如睹闪电般地心开意解。正如《诗经·大雅·旱麓》所言“岂弟君子,遐不作人(风度翩翩好个君子,普令见者辞旧更新)”。儒者称此曰“风气”或曰“流风所及”。流风所及者,无不淳化矣。最能代表儒家圣贤德化流风之化境的是那两句著名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道德彻底觉醒(生命觉醒)后之君子的德化,上可配天(乾),下可配地(坤),可“与天地参”,“参天地,赞化育”。无以称矣,言语道断,故程子(程颐)曰“此处难置一言,只是首肯”,与孔子“默而识(zhì)之”,以及《中庸》此处的“言其上下察也”,同一义理。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这是第十二章最后一段。村夫民妇们经历了一番生活磨难之后,良知开启,发心向学,经过一段时间的拜师求学,逐步理明法透,渐次提升了见地和格局,自此退守于静室(反观内照之意),踏上“知止而后有定……”的成长和觉醒之路,此曰“修道”或曰“问学”(探问心性之学、内圣之学、成道之学)。如此经过一番颜回的“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学有所成,升达圣贤化境,“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而“与天地参”。
从“造端乎夫妇”起步,至“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这是一条由平民至圣贤(也可曰由凡夫之境至佛境、由虚伪之人至真人)的成就之路、道德觉醒之路、德化人生之路、良知彰显之路、四端之心充扩之路、“十六字心传”之路、下学上达之路、转化气质之路、至善至美之路,这既是整个儒家指示之路,也是华夏文明指示之路,更是人类唯一的道德(伦理)与人文升华到极致和圆满的大中至正之路。此为“君子之道”!
“察”者,觉察也,即伴随着道德觉醒(生命觉醒)而来的洞察与证悟。通俗地讲,就是君子(圣贤)生命中的清清明明(佛性、德性、良知、般若、真如、四端之心、心体性体、无相光明等异名)扩而充之,充实天地(含化乾坤),扩充到哪里,哪里的一切立即回归自己,恢复为本来面目,真相、真理、真实朗然毕现,如如而在,一起明白。“察乎天地”者,天地(乾坤)觉醒之异名耳。道德秩序即天地秩序,天地秩序即道德秩序。乾坤即良知,良知即乾坤。本体(心性之在其自己)即宇宙(心性之离其自己),宇宙即本体。当全水即波时,心性即宇宙;当全波归水时,宇宙归于心性。
“夫妇”另一义为夫妻。先有夫妻后有家。所有家庭和家族都以夫妻为中轴展开,纵向展开是辈分(父子、母女、爷孙等),横向展开是亲友(兄弟姐妹和邻里朋友等)。儒者所谓的成家、齐家,首要在夫妻,因夫妻是轴心,是核心。夫妻贤,则家齐风淳;夫妻不肖,则家道必然败落,家风必然不正。
无论是共和制,还是帝王专制,无论是中央集权制,还是联邦制等等,政体架构或曰政治格局可有多种,各有优劣利弊,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整个国家、整个社会必然以一个一个家庭为基础。家庭和家族是人类社会永恒的细胞单位,无家则无国。几乎所有的社会问题和国家问题,都需要从每个家庭和家族下手来解决;每个家庭和家族问题又几乎都是夫妻问题,必须从夫妻关系下手来解决;所有的夫妻问题又几乎都是道德与伦理问题。一旦夫妻各自的良知获得重视、道德获得觉醒,其身心成长就此开始,生命升华就此开始,“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家庭和家族的所有问题,社会与国家的所有问题,人类与时代的所有问题,都是能够圆满地解决和化除的,但必须是在身心不断成长和生命节节觉醒之过程中,才能解决。所有问题都无法在同一层次内获得认识和解决。换言之,人类的所有问题都必须在人类身心之成长升进一层后,才能解决。故身心升华与成长,是解决人生问题、生活问题、情感问题、人际问题、社会问题、人类问题等等的唯一之路,再无它途。是故,以夫妻为核心的家庭是所有时代、所有政体的社会基础和国家细胞,关乎重大。只要有人类存在,必有夫妻之道,必有以家庭为中心的“絜矩之道” 。既然有夫妻、有家庭,就有随之而来的夫妻问题、家庭问题,这些问题必须给予正视和重视,必须给予有效地解决和引导,一味地采取佛道两家那样远距离的袖手旁观之态度,肯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