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此为《中庸》第十一章全部经文。“素”:按《汉书》当作“索”,搜索、探索、索取之义。“素隐”:搜索古怪的言论和歪理邪说来悚动他人。“行怪”:好作怪异荒诞的行为来引人关注。“素隐”与“行怪”的动机相同:通过哗众取宠来实现满足私欲和欺世盗名之目的。这样做或许能取得一定的成功,甚至让后世都能记住你,将你载入史册(很可能是遗臭万年)。但我(孔丘)是断然不会做这些事的,因为我已见道,已定性,已明白人生方向(彰显心性,德化人生)。
“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也可有另一种解释:那些喜好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人,他们的言行能迷惑人们一时,但纸里包不住火,只要给够一定的时间,所有事物都会慢慢地呈现出其真相和本质,那时谁真谁假,一目了然。时间能让一切现出原形,历史是最公正的判官。孔子是第一位真正的史学家,编订了第一部史学专著:《春秋》。自孔子开始,中国就成了一个史学意识特别深厚的民族,上自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受此风气所影响,皆有很强的历史意识。此历史意识成为中华民族最大的行为规范和戒律,每于决策之时,习惯性地反问一声:我这样做,后人(历史)会怎样评论我呢?为了能在后人心目中有一个良好形象,不给祖宗丢脸抹黑,为了能在史书里留下一句好评,免受后人诟病,人们会竭尽所能地弃恶从善,自强不息。
孔子所处的人类“第一轴心”时代,其时全世界几乎所有圣哲全部心知肚明:现阶段人类才刚刚获得主体觉醒或曰“‘人’的意识” 之觉醒,再或曰人性的初步觉醒,此时人们对高于兽性和人性之神性(佛性、德性)的认知极为模糊而遥远,处在普遍将神性人格化(亦可曰神格化)的阶段,并对这些人格化的神灵们顶礼膜拜和建构起一系列的宗教教义、学说、仪式和神职人员体系。简言之,即这个时期的人类处于文明之初、人性乍醒的宗教和神话统摄一切的阶段,人类意识普遍处于很低级的阶段,如同一个人的少儿时期。
《论语·述而》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与《中庸》此处引述孔子的“素隐行怪,……吾弗为之矣”,皆在说明,将至圣放在当时全球范围内来看,孔子不仅高人一等,还高圣一等。一般圣贤都选择了顺世而为——既然人类处于意识觉醒和成长的初级阶段,如同一个人的少儿时期,既然此阶段人类文明恰好处于以宗教和神话为主流的时期,那就不要逆流而动了,顺世而为吧。孔子并非不知其所处时代是宗教和神话压倒一切的时代,是以神为本(神本文化、鬼神文化、巫术文化)的时代,是于浓重的神灵和神话流行风气中遗失和淡忘了“人”的时代,是人性之觉醒程度还处在很幼稚阶段的时代(若人性觉醒程度不够,则德性也不可能获得很好的觉醒。因为德性是建立在人性充分觉醒基础上的,人性之极致即是德性。人性是德性的初级阶段,德性是人性的终极阶段。人性与德性是同一本性的两个不同的觉醒阶段)。
孟子称赞“孔子,圣之时者也”,不能仅仅理解成孔子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与时俱进之人,其更深之意为:孔子是对其所处时代特色和历史文化,反省和参悟得最为透彻的伟大圣哲。其“不语怪、力、乱、神”和弗为“素隐行怪”,以身作则,提倡和引导大家回归简易朴素的日常生活和修学活动。这不仅仅是孔子之个性使然,乃是经过至圣深思熟虑后的自觉与理性之行为。他洞察出人类将德性(神性)不自觉地人格化(神格化),并在人格化(神格化)基础上建构出一个又一个宗教体系、神话体系、祭拜体系、信仰体系(含神职人员等级体系)等等,这是非常有害的。其害大要有三:
首先是宗教体系将无形无相、无始无终、“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先天本有、形而上的德性(神性)进行人格化(也即神格化)、偶像化、具象化、形而下化、自我化(个人之自我从此可以像寄居蟹那样寄居在“神灵”的空壳里,将神灵据为己有,以己自认。自我以神灵的形象来活动,如此,自我就为自己找到了或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形象和身份),这是对德性的严重矮化和俗化,这是对德性的严重扭曲和异化,极大地妨碍着人类对德性的正确认知和透彻体悟,同时给自我猖行于世创造了种种有利条件。
其次是宗教体系将德性(神性、佛性)进行人格化和自我化,这本身就是一种严重的固化和自闭行为,将人类牢牢地定格和封锁在少儿时期,极大地妨碍着意识的持续成长和生命的持续觉醒——由人性向德性持续地成长和觉醒,由心性的初级阶段向终极阶段持续地成长和觉醒。
再次是宗教体系将德性(神性、佛性)进行人格化和自我化,必然将整个人类引向越来越非理性化、功利化、情绪化、本能化、仪式化、肤浅化的对神灵的狂热崇拜之中,如此必然严重误导人们对德性(神性、佛性)朴素而亲切的体悟,增加人们对德性体悟的困难度和复杂度,阻碍个体和人类及其文明文化的发展进程,阻碍个人和人类顺利地走向更高的成熟和觉醒,贬损了德性(良知)的神圣性与庄严性,将人类拖入越来越幼稚化、感官化和生物(兽性)化的深渊。
在那个全球几乎所有的圣哲都在积极地顺应时代,努力地将德性(神性、佛性)宗教化、人格(神格)化、仪式化、偶像化、功利化的进程中,唯有至圣孔子在极力地去宗教化、去仪式化、去人格化、去偶像化、去功利化,唯有至圣孔子在极力提倡回归朴素、回归人本、回归现实、回归日常、回归伦理、回归理性和知性,唯有至圣孔子在极力提倡“不语怪、力、乱、神”、弗为“素隐行怪”。
孔子,圣之时者也!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中的“遵道而行”,即《中庸》首章所谓的“率性之谓道”之“率性”。宋明大儒异口同声曰“性即理”(性外无理,理外无性)。此“理”乃本体之理,乃形而上之理,乃心性本有之理,乃《易》所含的八卦之理(简称“易理”),统称“性理”或“道理”。心性(道)自定方向,自含律则,自贞自明,内涵真善美(知真之为真、知善之为善、知美之为美的能力)。通俗地讲,“道”在某些方面类似于西方人所谓的“上帝”。“上帝”是所有事物的终极评判官和人生的终极方向。“遵道而行”在西方被表述为“全然交由上帝来指引我们的一切”。
“遵道而行”的前提是理明法透,是切实明白了心性之内涵与属性,在全然的向往与信任中,将身心言行毫无保留地交给“道”,深入地体悟“道”(即在彰显良知的过程中,深度地体会与洞察良知之丰富内涵与属性)。在此过程中,心性越来越明显,良知越来越清晰,体会越来越真实,身心内外越来越清净通透,四大五蕴越来越光明无碍(转化气秉,祛除质碍),儒家自宗所言之种种境界,如《大学》所言的“止、定、静、安、虑、得”、《中庸》所言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以及《孟子·尽心下》所言的“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等等,必然次第出现,佛道两家之所有境界同样次第呈现,无一遗漏。“次第出现”是针对多数人而言的,但还存在着少数是顿然全现。“次第出现”在禅家被称为“渐悟”,“顿然全现”在禅家被称为“顿悟”。一个人是渐悟还是顿悟,主要依根器高低优劣、发心大小强弱和修学精进程度这三者而定。历史地看,顿悟者是极少的,绝大多数都是次第渐悟。即使被公认为“天纵之圣”的孔子也是一名渐悟者,其“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就是典型的次第渐悟之言。
从心性之离其自己之状态,返回心性之在其自己之状态,是所有人与所有众生与生俱来和压倒一切的使命,无论我们乐不乐意,此生已经被定性了:向着生命圆满觉醒而成长和精进。故真正明白此理者,定然自觉地做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由是孔子说:于我而言,半途而废,那是不可能发生之事。道之于人,如鱼之于水。鱼当然是不可能离开水而能活命的,犹如人不可能离开道而能活命一样。只有小人和愚者才会背道而驰,不愿“遵道而行”。这也是小人之所以为小人之由,这也是愚者如何为愚者之因。
老子于《道德经》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孔德”是最大之德、最上之德。这个世上最大的德行是什么呢?最高尚的追求是什么呢?是“惟道是从”,将身心言行臣服于道,将“道(心性)”内含的律则和方向作为生活之准绳、人生之导航。
释迦牟尼于《大般涅槃经》中讲述了他成佛前,在修菩萨行时所发生的一件事。有一神名曰“帝释天神”,为了考验释迦牟尼是否真的修苦行,是否真的能“为法忘躯”,而现身曰:我有过去佛宣讲的一句偈语,前半句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如果你想学得下半句偈语,需用身命来换取,可愿意否?释迦牟尼说十分愿意。于是帝释天神就说了下半句:“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释迦牟尼听后大喜,立即兑现诺言——舍去身命,以报天神教化之恩。“我舍身时复作是言:愿令一切悭惜之人,悉来见我舍离此身,若有少施起贡高者,亦令得见我为一偈,舍此身命,如弃草木。我于尔时说是语已,寻即放身,自投树下。”释迦牟尼撞树而死,死后,“尔时释提桓因及诸天人大梵天王,稽首顶礼于我足下,赞言:‘善哉善哉,真是菩萨,能大利益无量众生,欲于无明黑闇之中然大法炬。’”释迦牟尼舍身求教,为法忘躯,与老子的“惟道是从”和孔子的“遵道而行”,同一理趣。下句“君子依乎中庸”,亦复如是。
“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见”:被。“不见知”:不被人知晓。整句释义为:因为某种原因而终生过着隐遁的生活,默默无闻不被人知晓,但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悔恨与抱怨,这只有达到圣贤境界的人才能做到。如此,才是真正的隐士、逸士。虽然孔子在《论语》里明确地说:“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认为他是显学传承者,与隐士传统之别,如同“鸟兽不可与同群”。但并不能就此认定孔子对隐士的世界一无所知,从很多记载来看,孔子对隐士是非常了解的。虽然孔子自己不愿当隐士,但他并不反感隐士,认为在“邦无道”时,以积极的态度当一名隐士是十分高尚(有德)的表现。“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现),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在“危邦”“无道”之时,能安贫乐道,在默默无闻中过着隐士式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慎独,此名之曰“圣隐”:以圣贤之姿而归隐田园。如此“独善其身”的“圣隐”生活,孔子亲自给了我们因由:君子依乎中庸。中庸(心性、乾坤)是一个无比丰富而精彩的世界,感官所见所闻的这个现象世界仅仅是心性世界的亿万分之一,它就已经如此的丰富和精彩了,可见进入到心性世界,那里的所见所闻得有多么言语道断的神奇呀!如果因为某些缘由而不能实现抱负和志向,那就退回到主体生命世界里来,完成良知之彰显与圆满,实现生命的彻底觉醒和人生的终极关怀——天人合一,融入道体,回归心性,获得大自在。
君子于“邦有道”时则现身报国,传承文明;于“邦无道”时则隐遁山林,诗酒田园,潜悟心性。这两者在孔子看来都很好,但都不要强求:于“邦有道”时,强隐不好;于“邦无道”时,强显有害。最佳状态是:当隐则隐,当显则显。以儒家之言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周易·大过·大象传》中:“象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大过”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二十八卦:巽下兑上。巽为木,兑为泽。泽当润养于木,今泽处木上而害于木,是为“大过”。其于人生,则象征盛极而衰的非常之时、离乱之世。故孔子于其所撰之《大象传》里指示人们:“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周易·乾卦·文言传》中:“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现)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潜龙”者,自度也,自觉也,自利也,自足也,自修也,自成也。如此之阶段或曰状态,孔子称赞为“龙德”。“唯圣者能之”,故也曰“圣德”。当修学者处于自悟、自觉、自修、自足之时,“不易乎世”——不随势左右,不与世沉浮,“不成乎名”——不为名闻利养,安贫乐道。如同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因“唯圣者能之”,故名“圣贫”。“遁世无闷”:圣贫者,时刻享受生命(道德)觉醒之乐,时刻享受解脱(自在)之乐,时刻享受成长(实现终极关怀)之乐,佛家称此为“禅乐”,道家称此为“丹乐”,吾儒称此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之“圣乐”,何闷之有?故曰“遁世无闷”。“不见(现)是而无闷”:于自修、自觉、自度、自成之时,切实体会到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义理之乐、修学之乐和“龙德”之乐,那就证明你入道了、自得了、有成了、含孕了、知止了(《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有定了。“忧则违之”:如果你仅仅三天不出门,就情绪低落、烦闷不已,证明你的身心是非常浮躁的,你的生命状态是非常肤浅的,你的学问和修养尚未入门,你应该对此现象给予高度反省和警觉。如果不是“忧则违之”,而是“回也不改其乐”,那此人就达到了“唯圣者能之”的“潜龙”状态,因为已见道而出现如如不动之定力,出现天地般的圣人气象,真实无违,慎独自在,如是则永远避免随势摇摆、随世风左右,达到“确乎其不可拔”之龙德圣境。
唐代韩愈 的《省试颜子不贰过论》曰:“颜子自唯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诚,饮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确乎不拔,浩然自守,知高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