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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众奴隶的苏丹

信使在黑夜中疾驰,飞奔过岩石散落的荒地和干涸的河床。他戴着厚重的面纱抵御寒意,长袍在风中鼓胀着飘动。他用粗壮的棍子击打胯下的单峰骆驼,催促它急速前行。1672年4月14日,临近破晓时分,他终于看到了目的地。在淡淡月光笼罩下的远方,矗立着非斯城的大门和尖塔。

信使骑行进入巴扎市场深处,径直来到总督住宅的铁门处,这处宅邸是一座内庭院被橙子树环绕着的神秘宫殿。向睡眼蒙眬的看门人解释完自己的任务后,信使被匆匆带去觐见非斯城的代理总督穆莱·伊斯玛仪。

26岁的伊斯玛仪没什么幽默感,但听到信使带来的消息时,他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他的哥哥,掌权的苏丹穆莱·拉希德(Moulay al-Rashid)去世了——死于他自己的鲁莽。这位苏丹像往常一样纵情庆祝斋月的结束,与友人狂欢,肆意饮酒。在马拉喀什宫纵马狂奔时,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头撞上了一根树枝”。等到侍从发现苏丹时,他已经失血而亡。

穆莱·伊斯玛仪深知,若想登上宝座,他必须精心筹谋、果断行动。他有至少83个同父同母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有无数个侄子和堂兄弟。尽管伊斯玛仪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之一,但在摩洛哥,苏丹的死亡总是预示着暴动和内乱,相互对立的派系都想趁机消灭对方。这场血腥争斗的结局无从预料,有利的继承人未必是最后的赢家。

穆莱·伊斯玛仪的第一步行动是夺取非斯的国库。确保了这点之后,他便宣布自己是新一任苏丹,而且据说他屠杀了城中拒绝接受他掌权的人来庆祝他的第一天掌权。

欺骗和背叛是穆莱·伊斯玛仪的第二天性。他成长的地方国土分崩离析,各地掌权者相互仇视。内讧司空见惯,残酷的军阀、雇佣军和狂热的圣人不断屠杀他们的竞争对手,一个个自立为小独裁者。当权者的统治摇摇欲坠,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都各自为政。他们无情地抢劫和掠夺,让成群的欧洲奴隶侍奉他们。他们会一直这样奢靡地生活,直到被一个更加成功但不那么放纵的小领主驱逐。

穆莱·伊斯玛仪的封地坐落于摩洛哥南部塔菲拉勒特的沙尘飞扬的荒地中。“这是一个多沙的贫瘠国家,”据法国奴隶热尔曼·穆埃特称,“因为这里全年都极度炎热。”当地人在这个满是尘埃的荒僻之地中奋力挣扎,但他们仍是一个“野蛮、凶残而无情的民族”。

几个世纪以来,穆莱·伊斯玛仪的家族懒懒散散地统治着塔菲拉勒特,只有谋杀对手或派遣刺客能牵动他们麻木的神经。他们的权力没有超过沙漠上这片四周长满棕榈树的绿洲,而且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将会进入非斯和马拉喀什的行宫。但他们是一个拥有高贵出身和杰出血统的家族。他们的祖先哈桑·宾·卡塞姆(al-Hasan bin Kasem)是一位谢里夫,也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后代。这使他们具有一种虔诚的神圣,穆莱·伊斯玛仪后来就坦然地利用了这一点。

许多摩洛哥统治者都拥有由欧洲奴隶和叛教者组成的小型军队,伊斯玛仪家族也不例外。穆莱·伊斯玛仪在3岁时就拥有了第一个奴隶。多姆·路易斯·贡萨尔维斯(Dom Louis Gonsalez)是一名葡萄牙骑兵军官,在当时的葡萄牙属地丹吉尔驻军期间遭到伏击并被俘。路易斯像父亲一样照顾那时正蹒跚学步的小王子。“他经常把他抱在怀里,”有人写道,“并逐渐得到了小王子的喜爱。”后来,穆莱·伊斯玛仪“总让他随侍在旁”,并最终在路易斯被俘30多年后释放了他。他是少数几个最终逃脱奴役生活的人。

伊斯玛仪的家族已变得不受管束、争吵不休,手中沾满了自相残杀的鲜血。1664年,穆莱·伊斯玛仪的哥哥穆莱·拉希德从一个敌对的兄弟手中夺取了家族土地,在此过程中还谋杀了那个兄弟。成为塔菲拉勒特的统治者后,穆莱·拉希德带着他的军队向北部的里夫山进军,并将这里据为己有。

不久之后,他占领了人口众多的非斯城,并以极大的热情折磨原来的总督,吓得附近的梅克内斯的居民立马投降。觉得时机成熟后,穆莱·拉希德立即宣布自己成为摩洛哥苏丹,并任命他年轻的弟弟伊斯玛仪为梅克内斯的管理者和非斯的总督。这血腥的两年已然改变了这个家族的命运。

穆莱·拉希德通过恐怖的手段获取王权,并发誓要用恐怖统治来管理国家。热尔曼·穆埃特目睹了他的执政,被他阴晴不定的脾气吓坏了。“如果要我讲述他犯下的所有残忍的罪行和屠杀,”他写道,“讲述他因为一些小过失而施行的杀戮……那么这些故事将耗费巨大的篇幅。”拉希德希望进一步开疆拓土,并让很多欧洲奴隶参加战斗。这些不幸的奴隶在他争夺土地的战争中功不可没,许多人都是专家炮手,仅用几发瞄得准的炮弹就能让用土墙围住的旧堡垒化为齑粉。穆莱·拉希德一路势如破竹,向南挺进到马拉喀什的粉色城墙,马拉喀什做做样子地抵抗后就投降了。苏丹“豪情万丈”,开始计划征服南撒哈拉。不过没等到成功,他就在马拉喀什宫的柠檬园中一命呜呼了。

疲惫的欧洲奴隶对他的死拍手称快,期待旷日持久的战争终能结束。苏丹的那些酋长也希望如此,因为在他恐怖的统治期间,他们的许多财产都被他剥夺了。然而奴隶和酋长们没料到,一个更加暴虐的人正准备夺权。用穆埃特的话说:“这就好像是大自然在孕育一个非凡事物之前,先勾勒一个大致的轮廓做铺垫。”

穆莱·伊斯玛仪宣布自己成为苏丹的消息激怒了他大家族的许多成员。他的一个兄弟穆莱·哈拉尼(Moulay al-Harrani)、侄子穆莱·艾哈迈德(Moulay Ahmed)也宣布自己是苏丹。其他派系也开始反抗,试图从这个正迅速瓦解的帝国中夺取封地。

事实证明,穆莱·伊斯玛仪的军事力量要强于那些羽翼未丰的军队,而且他正被一系列决定性的胜利所鼓舞。和他已故的兄长一样,他的军事胜利部分归功于他俘获的那些欧洲奴隶。“这些从犹太人那里买来的基督徒奴隶在操纵大炮方面经验丰富,”英国研究伊斯兰教的学者西蒙·奥克利(Simon Ockley)写道,“这让他很快变得所向披靡。”

穆莱·伊斯玛仪很少在战争中宽待俘虏。塔鲁厄特城陷落后,他抓住了120个法国奴隶。他仔细检查了这些可怜的俘虏,然后宣称他们太胖,下令让他们禁食一周。然后,在他们哭喊着要吃的时,他派遣他们远行去梅克内斯。

其中一个奴隶让·拉迪雷(Jean Ladire)后来向法国神父多米尼克·巴斯诺(Dominique Busnot)讲述了他这一生的悲惨遭遇。拉迪雷那时已经度过了30多年的奴隶生活,但他仍对那次可怕的远行记忆犹新。从塔鲁厄特到梅克内斯有近300英里,俘虏们被铐着铁链,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患有一种使人虚弱的疾病,很可能是痢疾。一些人被饿死,“他们的头被指挥官砍下,被幸存者一路带着。这是因为指挥官担心自己被指控私自卖掉了这些奴隶或是让他们逃脱”。

经过5年的战争和动乱,穆莱·伊斯玛仪控制了摩洛哥的许多地区。即便是令历任苏丹十分头疼的塞拉海盗也意识到,他们现在碰到了麻烦的对手。他们惧怕穆莱·伊斯玛仪日益强大的权力,选择服从他的统治。不过,他们很快了解到,穆莱·伊斯玛仪并不打算解除他们的武装,而是希望利用他们来实现自己的邪恶目的。他们将成为他统治的工具,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奴隶。

当穆莱·伊斯玛仪觉得他的统治已经稳固时,他返回梅克内斯去享受“所有放松的甜蜜和堕落的欢愉”。他还考虑重建这个陷入绝境的国家。几个世纪以来,摩洛哥在富裕繁华和灾难性的衰落之间不断反复。现在正是它的黑暗时期。曾经肥沃的土地荒废了,帝国最大的城市已经被屠杀和饥荒消耗殆尽。

非斯曾是这个王国最繁华的城市。在利奥·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的描述中,1513年这座大城市的辽阔和宏伟让人印象深刻。阿非利加努斯写道:“目之所及,如此宽广,如此热闹,如此固若金汤。”非斯在鼎盛时期是伊斯兰教统治区域西部最伟大的城市。它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舒适清幽的庭院和树荫遮蔽的走廊,富商在美丽的花园内布置着亭台和茶室。为了愉悦耳目,它的中心是“一个环绕着玫瑰花和其他芬芳花朵与香草的晶莹剔透的喷泉,因此到了春天,人们既能欣赏美景,又能慰藉自己的心灵”。

在阿非利加努斯的时代,城中除了有很多学院、伊斯兰学校,还有700座清真寺。非斯还有医院、公共浴室和200多所旅舍宾馆。即使在欧洲游历广泛,这些也给阿非利加努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博洛尼亚的西班牙学院或罗马的圣乔治宫,”他写道,“我从没看到过比这里更宏大的建筑。”

穆莱·伊斯玛仪夺权时,非斯陷入一片可怕的混乱状态。许多宏大的宫殿被毁,沉寂的安达卢西亚花园杂草丛生。根据一位不知名作者写于17世纪80年代初的英文记叙,整个城市都荒废了,古代的学者和神学家早就逃离了这里。“过去的岁月见证了这座名城的无限美丽和荣耀,”这段记叙描述道,“但时间粗暴地蹂躏了它,使它面目全非,以至之前的缔造者都不认识它了。”

作者补充道,尽管这些残垣断壁证明了摩洛哥建筑师的才智,但“真正的宗教和学识已经抛弃了这个民族,所有的艺术也都如此,因此,由于他们的疏忽和懒惰,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时代一定会变成一堆垃圾和混乱”。

穆莱·伊斯玛仪获得王位时,摩洛哥也并不全是废墟。他在游览他新赢得的王国时,窥见了过去辉煌建筑的残余痕迹。许多最伟大的建筑都是由中世纪的梅雷尼德诸王和16世纪的萨阿德王朝建造的。在沙漠城市马拉喀什坐落着萨阿德王朝梦幻般的宫殿,这个王朝的苏丹极尽奢华来装饰这座帝国王宫。最终的成果就是这座巴迪(al-Badi,在阿拉伯语中有“无与伦比”之意)王宫,其精致和美丽多年来一直萦绕在穆莱·伊斯玛仪的脑海中。“与它相比,所有其他的宫殿都显得丑陋不堪。”一名旅行者写道,“它像仙女般美丽,水流纯净,土地芬芳,城墙傲然高耸。”宫殿的内部涂抹着金粉,这些金粉是从传说中的杰内和廷巴克图穿过撒哈拉运送过来的。地上铺着抛光大理石板。1579年,一位西班牙大使游览巴迪王宫时,对那里无价的丝绸、昂贵的锦缎、闪闪发光的喷泉和土耳其地毯做了扣人心弦的记录。

穆莱·伊斯玛仪同样被这里迷住了。巴迪王宫和他成长的尘土飞扬的城堡完全不同。斑驳的庭院和阴凉的亭台永久地铭刻在他的脑海中,激发他启动了一项改变数千万欧洲人命运的工程。在他的政权稳固后不久,这位苏丹决定建造一座让传说中的巴迪王宫也相形见绌的恢宏宫殿。

穆莱·伊斯玛仪野心勃勃,想要将摩洛哥恢复成与欧洲强国地位等同的国家。他认识到,被俘获的大量白人奴隶将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与基督教大国博弈的筹码。他可以向欧洲君主勒索赎金,并迫使他们派遣使者拿着行乞钵来到梅克内斯。

苏丹委托这些塞拉海盗从大西洋北部和地中海定期劫掠俘虏。不过他也有他自己更诱人的能够获得大量欧洲俘虏的手段。摩洛哥的海岸线上散布着各种飞地和军事据点,这些地方都被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驻军占领着。西班牙人占据着休达、拉腊什、马穆拉、阿齐拉,葡萄牙人则控制着马扎甘(今天的杰迪代)。他们在摩洛哥的另一个据点丹吉尔于1661年被割让给了英国,当时英国国王查理二世与葡萄牙公主布拉甘萨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Braganza)订了婚。这些飞地的人口合起来共有约1万人,既有士兵也有平民,穆莱·伊斯玛仪想抓获他们,留作奴隶。

他最感兴趣的攻击目标是守卫直布罗陀海峡的丹吉尔。英国之前想将这个港口作为消灭塞拉海盗的基地。但是后来证明这几乎不可能,这里的驻军完全不能阻止英国人被抓走成为奴隶。这支驻军非但没能充当先锋杀入摩洛哥的土地,现在还将要面对更加危险凶狠的苏丹。

1677年的最后几天,穆莱·伊斯玛仪命令深受他信任的指挥官奥马尔酋长(Kaid Omar)对丹吉尔发起进攻。这位酋长被要求趁机多抓俘虏,用锁链绑住他们并送往梅克内斯。他还想要夺取这座城市本身。穆莱·伊斯玛仪信心满满,因为英国军队这时正遭受饥荒和疾病的困扰。但奥马尔酋长很快发现,攻占城市比护卫城市困难多了,随着战事的进行,他原计划抓住2000名丹吉尔驻军的愿望逐渐消退。

1681年1月一个寒冷的早晨,人们可以看到一名年轻的英国士兵在丹吉尔的城垛踱步。珀西·柯克(Percy Kirke)上校穿着派头十足的制服走来走去,非常显眼。他穿着一件带有斜肩垫的长礼服外套,衬衫则饰有蕾丝领和褶边肩带。他最浮夸的装饰则是系在两膝处的精致丝带。

通常情况下,柯克上校不敢穿着正式的制服将头伸到护墙外。5年来,摩洛哥军队多次进攻丹吉尔堡垒,并对柯克的军队大肆屠杀。1678年,奥马尔酋长的军队成功摧毁了两个外围堡垒,俘虏了8名士兵,并马上将他们锁住送往梅克内斯。被抓住俘虏的胜利鼓舞,奥马尔酋长发动了新一轮强攻,又俘虏了57名英国人。他们也被锁着送给在梅克内斯的苏丹,苏丹非常高兴。

奥马尔酋长的士兵意志异常坚定,英国人非常害怕整座要塞都会沦陷,所有人都会成为奴隶。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增援部队的偶然到来挽救了他们。奥马尔酋长的军队被击退了,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火枪手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次进攻非常激烈血腥,”一名英国士兵写道,“……很多地方的士兵直接用长矛刺,近身肉搏。”经过激烈的斗争,奥马尔酋长的部队被迫放弃进攻。

驻军士兵对这次胜利欢欣鼓舞,可他们的喜悦很快就消散了,因为他们的许多同胞被俘,成了苏丹的奴隶,其中包括他们同部队的近70人。国王查理二世想要尽快解救这批俘虏,决定派遣使团与穆莱·伊斯玛仪谈判。使团的目的是要求立刻释放奴隶并讨论长久和平协议的条件。

人们普遍认为,奴隶几个月内就会回家。国王查理的大臣们正为近期打败摩洛哥军队而兴高采烈,他们谈论穆莱·伊斯玛仪的语气就好像他是个傻瓜。丹吉尔老兵爱德华·萨克维尔(Edward Sackville)上校对他们的轻蔑评论感到震惊,并警告他们不要低估摩洛哥人。“他们冷静而明智地讨论和争论问题,”他说,“因此我认为没有理由轻视他们。”

这个使团由可靠的詹姆斯·莱斯利(James Leslie)爵士带队,他因为此项任务被特别授予了爵位。他在1680年12月到达丹吉尔,焦急地直接前往穆莱·伊斯玛仪的王宫。但是他送给苏丹的礼物由另一艘船运输,没能按时到达。因为外国大使空手来到梅克内斯是过分的,莱斯利决定派遣一名信使向苏丹解释礼物迟到的原因。

被选中的是一个最不适合担任这样重要角色的人。珀西·柯克上校这个没骨气的人是个酒鬼,而且满嘴大话,他之后会因极度缺乏判断力而饱受谴责。塞缪尔·皮普斯(Samuel Pepys)在丹吉尔见到此人时,震惊于这样的人竟能担此重任。“柯克的专横和邪恶……简直惊人。”他写道。然后,他补充道,“这样一个大恶棍竟担此职责”,这令他十分难过。

柯克上校于1681年1月前往梅克内斯。迄今为止,他和摩洛哥人交往的经历仅限于战场,而且在战场上,他对他们的技能和残暴印象深刻。现在,他在一名当地长大的卫兵的陪同下前往梅克内斯,他惊讶地发现,苏丹那些可怕的战士在和平时期竟十分迷人。“我身边是世界上最有教养的人,”他写道,“但如果我有儿子,我宁愿把他送到这里抚养,而不愿意送他到法国宫廷。”东道主带着他去猎野猪和羚羊,每天晚上为他烤大量的肉吃。柯克写道:“我们不知道吃掉了多少烤肉,十分奢侈。”

柯克在2月到达梅克内斯,并立刻受邀与穆莱·伊斯玛仪单独会面。第一次会面时,苏丹极具个人魅力。“苏丹在花园中接待了柯克,陪同的还有主要顾问和酋长中的四人、帕夏及将官。”他被这么正式的接待吓住了,战战兢兢地将詹姆斯·莱斯利的道歉信交给穆莱·伊斯玛仪。苏丹亲切地微笑着,“并给出了一个比预想中一位如此高傲的君主的答复更加有利的答复”。

他热情地接待了柯克,让他参观他的狮穴,观赏精妙绝伦的摩洛哥马术。“我们感谢他对我们的善意,”柯克的一名英国小随从写道,“他不仅给我们提供了足够的生活必需品,而且像所有教养良好的绅士那样,用他能做到的最时兴的仪式接待我们。”

穆莱·伊斯玛仪非常擅长奉承他的英国客人,并且不动声色地操控着柯克上校。他邀请柯克在他精妙绝伦的行宫喝茶,带柯克参观香气弥漫的橙子林、闪闪发光的凉亭和清凉的水池。他们两人“坦诚而友好地交谈”,当柯克心惊胆战地提出棘手的和平协议问题时,穆莱·伊斯玛仪出人意料地笑了笑,提议签订一份为期4年的停战协议。他向柯克发誓:“只要我在这里,就绝不会有人向丹吉尔开枪。”

柯克对这次的成功会面十分满意,而且很得意于自己的外交技能。他相信,苏丹不仅值得信任,而且渴望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穆莱·伊斯玛仪询问这位新朋友,他能否给摩洛哥军队提供10门大炮,柯克一口答应,并承诺“提供任何他匮乏的东西”。

这位上校在与苏丹的谈判中惊人地幼稚,而且逾越了他的权限。他只是以信使的身份被派到梅克内斯,却把自己当成了外交大使。如果不是因为柯克完全忘记了被囚禁在摩洛哥的奴隶,莱斯利或许还有可能原谅他的这种僭越。至少有300名(或者更多)奴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状况糟糕。柯克肯定在访问中见过他们,因为穆莱·伊斯玛仪非常乐意向来访使节展示他的奴隶。但柯克对此绝口不提。相反,他写了一封信寄到伦敦,颂扬苏丹的美德,而那里的人正急切地等着奴隶的消息。“我必须告诉全世界,”他写道,“我遇到了一位仁慈的君主和公正的将军。”

詹姆斯·莱斯利爵士在丹吉尔逗留了两个月,等待载着苏丹礼物的船只到来。直到这艘船于3月最终抵达后,他才动身前往梅克内斯。事实证明,莱斯利对人品的判断力比柯克要好得多,他很快意识到,尽管苏丹过快地给出了承诺,但他绝不会马上履行。莱斯利尽力周旋释放奴隶事宜,但穆莱·伊斯玛仪打算袖手旁观,吩咐奥马尔酋长——那个被英国人打败的指挥官——来起草这份停战协议。

当这位大使再次提到释放奴隶的问题时,穆莱·伊斯玛仪极不情愿谈判。莱斯利的第一个困难是确切地知道苏丹拥有多少奴隶。穆莱·伊斯玛仪只承认有130名英国奴隶,其中70人是丹吉尔之前的驻军。另外,他的随从中还有60名英国人,所以他宣称共190人。然而,莱斯利很清楚,奴隶的实际数量要多得多。过去几年中,大量英国船只被俘,上面的船员全部失踪。

莱斯利有些灰心丧气,但仍试图买回在丹吉尔被俘虏的70名奴隶。可是穆莱·伊斯玛仪对他给出的赎金价格不屑一顾,并要求每个奴隶200个西班牙银元。他补充说他的朝臣拥有的60个随从更贵。赎金总额远远超过莱斯利的偿付能力,数月的谈判毫无结果,他不得不空手离开。最终他们筹足了钱送去给这位苏丹,穆莱·伊斯玛仪却说他之前的意思是每个奴隶200达克特——价值更高——而不是200个银元。

梅内克斯宫廷之行让莱斯利筋疲力尽。他觉得摩洛哥苏丹一直占据上风,而且因自己没有解救一个奴隶而懊恼万分。“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个不幸的人,”他写道,“……只希望在受审前不被指责。”

穆莱·伊斯玛仪对这件事情的结果也十分不满。他原本期待自己会收到英国大使的一批厚礼,却发现很多礼品质量太差,令他厌恶。昂贵的布料和丝绸被雨水糟蹋了,英国火枪开枪时会炸膛。当苏丹参观“6匹来自爱尔兰戈尔韦的骏马”——因它们的“长尾巴”而被专门挑选出来——时,他发现它们只能被送到废马屠宰场。

詹姆斯·莱斯利爵士在1681年一整年间一直指控穆莱·伊斯玛仪故意耍赖,并再三要求他归还英国奴隶。尽管苏丹拒绝在释放俘虏一事上让步,但他同意派遣大使到伦敦。这位大使将全权代表他谈判释放所有英国奴隶的事宜。

被选中代表穆莱·伊斯玛仪的人是穆罕默德·本·哈杜·奥特尔酋长(Kaid Muhammad ben Haddu Ottur),他是个摩洛哥贵族,据传他的母亲是一名英国奴隶。柯克上校见过这位酋长几次,认为他是个“脾气好、明事理的人”。不过,只有柯克一人这么认为。法国使者皮杜·德圣奥隆(Pidou de St. Olon)提醒英国人要小心应对这位酋长。“他行事诡谲,巧言令色。”他写道,“他是最狡猾和邪恶的人。”大使的随从被认为更不可信。他的一名顾问哈米特·卢卡斯(Hamet Lucas)是个英国叛教者,几年前从丹吉尔驻军中逃掉了。就连柯克也称他为“奸诈无耻的恶棍”,只要在卢卡斯听得到的地方,他都强调保密的重要性。“英国的事务……要对这些人严格保密,就像他们尽力不让我们知道他们的事情一样。”

使团于1681年12月从丹吉尔出发,经过3个星期抵达伦敦。英国,特别是因为塞拉海盗失去太多男人的英国西南部社区,对大使及其随从的到来感到兴奋。国王和大臣们也期待与摩洛哥使节面对面交谈,希望不仅能促成奴隶释放,也能化解两国之间多年以来的敌意。

1682年1月11日,大使及随行人员首次与国王查理二世会面,这次盛大的会面在白厅宫的宴会厅举行。当大使进入大厅时,朝臣们都被他的异域风度所吸引。只有一名精明的观察者——日记作者约翰·伊夫林(John Evelyn)——对他的入场方式表示担忧。他看到这位酋长举止傲慢,走向国王时“没有表现出丝毫尊敬,没有低头,也没有弯腰”。

查理国王自己毫不在意。这位“快活王”(Merry Monarch)十分兴奋,以至甩掉了自己的帽子来表达愉悦和欢迎,这一举动后来对大使产生了重要影响。伊夫林这样描述哈杜·奥特尔酋长和他的随从:“他们都穿着用彩色布料或丝绸缝制的长袍,袍上有纽扣和圆环。”为了御寒,他们还穿着“白色的羊毛披风,大到可以包住头和身体”。他们的头上缠着小包头巾,手臂和腿是裸露的,只穿着厚实的皮袜。大使穿戴得最为奢华,系着“以奇异的方式编织而成的精美的珍珠包头巾”。伊夫林认为他“是个英俊的人,非常漂亮,看起来很聪明、狡猾,彬彬有礼”。他给国王带来两头狮子和一些鸵鸟作为礼物,鸵鸟那滑稽的面部表情让朝臣们都低声笑了起来。

伦敦上流社会对摩洛哥随行人员礼遇有加,希望他们的热情款待有助于释放奴隶。国王查理二世的法国情妇,朴次茅斯女公爵路易丝·德克劳耶(Louise de Kerouaille)为他们准备了一场“充满甜品和音乐的盛大宴会”,并邀请了伦敦所有主要的朝臣来欢迎他们的到来。这些英国客人穿着异域服装,看起来“珠光宝气,极尽奢华”。

这场狂欢迅速演变成人们的酩酊大醉和粗俗嬉闹,摩洛哥大使和他的随从对此难以置信。他们拒绝加入狂欢,“表现出非凡的温和与谦逊”,伊夫林写道,“……既不羡慕,也不关心”。他们拒绝加入喧嚣的舞蹈,对提供给他们的酒嗤之以鼻。

“他们喝了一点牛奶和水,”伊夫林写道,“但是滴酒不沾;他们还喝了点冰果子露和巧克力。”伊夫林诧异于他们竟能整晚保持清醒,“[而且]也没有盯着女士们看,对她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宴会结束后的几天内,大使和他的随从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海德公园,“他和他的随从在那里展示出了非凡的马术技巧,能在快马上投掷并接住长矛”。酋长被安排去过几次剧院,“每当愚蠢荒诞的情节上演时,他都会忍不住笑出来,但他会用他超凡的谦逊与庄重的品质尽力掩饰”。

这些摩尔人尽情享受伦敦的生活,成了社交圈的常客。他们绝口不提摩洛哥的英国奴隶,国王的大臣们决定在有十足的把握后再提出这个问题。因此,他们带着这些摩洛哥人观光游览,到温莎、纽马基特、牛津和剑桥短途旅行。无论这些摩洛哥人到哪里,都有很多人夹道欢迎。全英国的人似乎都想见一见这个一直以来攻击他们的船只、奴役他们的船员的国家的代表。

在剑桥大学,大使受邀参加由副校长和各学院院长主持的宴会。自抵达英国以来,他在这里第一次融入了欢乐的宴会。他大快朵颐,吃掉了很多“腌制的鳗鱼、鲟鱼和大马哈鱼”,以至感觉“有些不适”,不得不躺在国王学院的教务长宿舍里休息。

2月,大使返回伦敦,参观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在那里,年轻的亨利·普赛尔(Henry Purcell)刚被任命为管风琴师。4月,他参观了皇家学会,会长是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爵士。他当选为荣誉会员,而且非常高兴地用“优美的阿拉伯字符”在宪章书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的一个月,大使再次离开,这次去的是牛津。他住在天使咖啡厅,副校长和学者们(其中一些人会说阿拉伯语)都来拜访他。爱德华·波科克(Edward Pocock)博士用阿拉伯语发表演讲,“让他开怀大笑”——可能是因为演讲中犯了许多错误。

大使骗过了他见到的所有人,在享受了近6个月的盛情款待后,他坐下来讨论被囚禁在摩洛哥的奴隶问题,并证明了他的外交能力。查理二世尽其所能地以“超出常规的方式”招待这位大使,希望能带来长久互利的和平。他与大使的谈判是秘密进行的,外交争论的具体细节没有纸质记载。但是,由此产生的条约——签订于1682年3月——足够证明国王被耍了。谈判的焦点问题是释放摩洛哥的英国奴隶。尽管这位酋长同意以200个西班牙银元的价钱卖出奴隶,但他说这需要苏丹本人的批准。谈判的另一项重点是让一直以来洗劫英国西南部、掳走渔民的塞拉海盗停止劫掠。但是,查理国王签署的条约中“丝毫没有提到海上的这个问题,这位大使宣称他对海上的事务一无所知”。条约还允许摩洛哥人继续从英国购买武器——这项条款引起了很多伦敦人的不满,而且批准释放在丹吉尔被俘获的79名摩洛哥战俘。这样做是因为人们相信穆莱·伊斯玛仪会对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奴隶展示相似的宽宏大量。

摩洛哥大使在1682年9月回国,立刻前往穆莱·伊斯玛仪的宫殿汇报他的胜利成果。到达梅克内斯不久之前,他和他的随从就受到苏丹的10名黑人护卫的迎接。然而,这些护卫非但没有恭喜他们成功,反倒“抓住了大使和他的随行人员,直接给他们戴上镣铐”。之后,他们被送到苏丹面前,苏丹对他们的行为极为愤怒。据哈米特·卢卡斯称,穆莱·伊斯玛仪向他们咆哮,称他们是走狗,指责他们对接待他们的基督徒主人过于友好。他命人“用骡子拖曳大使12里格,穿过这个遍地石头和荆棘的国家”。

苏丹愤怒的原因很快就清楚了。为了得到晋升,大使的一名随从跟穆莱·伊斯玛仪报告说,穆罕默德·本·哈杜·奥特尔在英国饮酒作乐,而且和坏女人厮混。大使反驳说,他一直非常正直自律,但补充说其他人沉迷于“嫖娼,与基督徒厮混”。最终,双方各执一词。苏丹倾向于相信大使,并为他取下镣铐,后来苏丹承认,只有当自己听闻查理二世国王对大使脱帽致敬时,他才决定赦免大使。剩下的随从因与妓女厮混而受到谴责,并被勒令脱光衣服。“他们被阉割,”一个英国人这样描述这件事,“如此一来,他们今后便再也无法跟妓女厮混了。”

大使并没有回报英国向他展现的善意,当然也没有尽力劝说穆莱·伊斯玛仪释放英国奴隶。身处梅克内斯的英国奴隶托马斯·菲尔普斯(Thomas Phelps)写道:“狗改不了吃屎……现在,他对英国事物了解得更多了,这损伤了国王的臣民的利益。”他补充道,不论穆罕默德·本·哈杜·奥特尔何时释放奴隶,他都会“用魔鬼般的诅咒向他们致敬,我记得的是‘Alli hazlebuck’,意思是愿真主以火刑折磨你们的父亲”。

穆莱·伊斯玛仪还跟之前一样强烈地反对英国。他否认大使在英国所做的所有工作,包括条约,拒绝在查理二世的签名旁签字。尽管丹吉尔驻军已经释放了所有摩洛哥俘虏,但他还是拒绝释放英国奴隶。面对英国的抗议,穆莱·伊斯玛仪要求派另一名大使到摩洛哥重新谈判条约。

国王查理二世亲自给穆莱·伊斯玛仪寄了一封用阿拉伯语写的信,但是苏丹愤怒于“信中的语气不够恭顺讨好”。他在回信中尖刻地责备对方,告诉国王他不会罢休,“直到我们摩尔人占领丹吉尔,并在真主的支持下,让它归我所有”。至于一直未得到解决的海上和平问题,他本就一点不想妥协。“我们不需要和平。”他在信中写道,并补充说摩洛哥海盗会继续打劫英国船只。

苏丹很快履行了他的诺言,让摩尔人占据了丹吉尔,尽管并不是通过军事胜利完成的。随着和平协议的破裂,国王查理二世对他的摩洛哥前哨站失去了兴趣。他没有尝试在丹吉尔增加巨额投入——这种做法未能阻止塞拉海盗的劫掠行为,而是下令撤离并破坏该城。1683年冬天,丹吉尔耗资巨大的港口和防御工事被系统地拆除了。次年2月,最后一支英国军队从这里撤离。

抛弃丹吉尔并没有改变穆莱·伊斯玛仪对英国人的态度,也没有促成他释放任何奴隶。1685年,国王查理二世去世。在国王詹姆斯二世统治的短暂时期,数百名英国俘虏和数千名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及意大利人在地下牢房中饱受折磨。没有人再去尝试让他们得到自由,直到1689年,荷兰人简·史密特·黑彭多普(Jan Smit Heppendorp)进入了关着400名英国和北美奴隶的牢房时,人们才第一次收到他们的消息。他写信给出生于荷兰的英国国王奥兰治的威廉(William of Orange),告诉君主他们“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和奴役,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处的苦难与它类似”。

国王威廉三世的良知被这则消息刺痛,他开始了一系列解放他们的协商。5年来,他试图讨价还价,但苏丹要求的赎金越来越多。威廉国王非常急于解救这些奴隶,最终同意了苏丹的敲诈,他派出乔治·德拉瓦尔(George Delaval)上校带着1.5万英镑和1200桶火药前往摩洛哥。“船上装满火药,”德拉瓦尔写道,“我们一直担心它们会爆炸。”

这位英国上校在得土安登陆,几小时后,穆莱·伊斯玛仪就开始质疑协议的条款。德拉瓦尔被激怒了,但他马上冷静下来,表示除非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奴隶会被释放,否则他拒绝交钱。他的坚持和厚礼最终奏效了。1701年12月,苏丹同意释放194名英国奴隶,只有30名在梅克内斯的奴隶未被释放。

1702年安妮女王(Queen Anne)登基时,最后几名俘虏仍被苏丹关押着,看来他们的余生都要在奴役中度过了。但当女王暗示说她有兴趣联合穆莱·伊斯玛仪对西班牙飞地休达发起袭击时,他们突然出人意料地被释放了。

他们抵达伦敦时,公众一片欢呼,因为这似乎表明塞拉海盗的威胁最终解除了。女王的大臣们也松了一口气。摩洛哥的土地上没有一名英国奴隶,这是150年来的第一次。但是穆莱·伊斯玛仪并无意与安妮女王维持长久的和平。当女王拒绝为苏丹对休达的进攻提供军队时,苏丹告诉塞拉海盗他们可以再次开始打劫英国船只了。休战3年后,几艘商船被劫持,船上55名水手被抓走囚禁在梅克内斯。“祈求上帝怜悯我们,”其中一名奴隶詹姆斯·希尔(James Hill)写道,“[我们]在监狱被虐待,浑身赤裸,没有衣服和任何必需品。”

在安妮女王余下的统治时间里,穆莱·伊斯玛仪一直这么掳掠奴隶、勒索赎金,然后偶尔释放几个奴隶。只有当他认为有利可图时,他才会释放自己的奴隶,并始终将奴隶当作实现外交政策的工具。1714年春天,他又释放了英国奴隶,签署了另一份和平友好协议。根据协议条款,英国承诺向穆莱·伊斯玛仪供应大量的瓷器、布料和12只梅花鹿。

女王在1714年夏天去世时,这些礼物仍未送出。对穆莱·伊斯玛仪而言,这种有意的怠慢需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惩罚。次年春天,他准备让塞拉海盗再回到海上。与此同时,英国西南部的商人——不知道苏丹已改变心意——也正准备着出海。 cyK9VZhA/mJ6jdJF63vfszQrrQRl2qJBqMoxiEJo7w+suPa8T7YgBYH1JT/ZtzZ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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