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前的中国人与日本人不同,他们并无向外界学习的传统。清帝国幅员辽阔,制度调整迟缓。1840年败于英国整整20年之后,统治者才意识到研究西方的必要性。在日本,“兰学”学者早在佩里叩关前就已经认识到这种必要性了。日本学者虽同样与世隔绝,对西方却明显比中国学者更加好奇。中国学者也知道在广州就有西洋商人活动,却没人肯去一探究竟。
中国官员虽对西方无知至极,却深谙人之常情和中国传统。他们不假思索地沿用对付蛮夷的老一套来对付英国人,尤其是那屡试不爽的恩威并施的手段。钦差大臣林则徐在广州软禁洋人,销毁鸦片,用的就是这种手段,结果导致了鸦片战争。下面的第一篇选文就是林则徐致维多利亚女王的信。林氏在信中晓以天良,信外却迫以武力。不幸的是,二者均未奏效。一方面,英国炮舰以摧枯拉朽之势展开报复;另一方面,英国人拒绝承认鸦片是双方争论的唯一问题。在西方人心目中,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外交平等、自由贸易、外国人在华安全的法律保障等。而中国人眼里只有鸦片贸易之害—它毒害了越来越多的吸食者,使中国的白银大量外流。他们把自己面临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下面选取的是林则徐的两篇短文,一篇作于他出手教训英国人之前,另一篇则在此之后。第三篇长文选自一部地理名著,作于19世纪40年代,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系统描述西方的著作。第四篇选文则把我们的目光引向萌发于广东的民族排外主义,这种排外主义最终酿成了沧桑巨变。
在第一篇选文中,林则徐“晓谕”女王的道德正义的口吻十分引人注目。这种口吻说明,鸦片在中国人心目中不像有些人说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儒教君主对臣民福祉所负的责任也被考虑在内。1839年3月10日,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到达广州,不久就强迫英国商人上缴鸦片,并公开销毁。但是到了同年8月,他已经明白要想彻底禁绝鸦片必须从源头下手。这封著名的致“英国国王”(没有特别指出性别)的信,是解决这个无解问题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尝试。
这封信的措辞是很有礼貌的,但这种礼貌是朝贡关系框架内的礼貌。林则徐认为,夷人若无大黄、茶叶就要完蛋。这种自负的想法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失。林氏恩威并施,让商人们自己权衡利害,这是中国传统的治理手段。他认为人性不分中国、英国,这并不奇怪。更重要的是,他期待着英国人对自己的道德训诫会有和中国人一样的反应。
为照会事:洪惟我大皇帝抚绥中外,一视同仁,利则与天下公之,害则为天下去之,盖以天地之心为心也。
贵国王累世相传,皆称恭顺,观历次进贡表文云:凡本国人到中国贸易,均蒙大皇帝一体公平恩待等语。窃喜贵国王深明大义,感激天恩,是以天朝柔远绥怀,倍加优礼,贸易之利垂二百年,该国所由以富庶称者,赖有此也。
惟是通商已久,众夷良莠不齐,遂有夹带鸦片,诱惑华民,以致毒流各省者。似此但知利己,不顾害人,乃天理所不容,人情所共愤。大皇帝闻而震怒,特遣本大臣来至广东,与本总督部堂、巡抚部院会同查办。
凡内地民人贩鸦片、食鸦片者,皆应处死,若追究夷人历年贩卖之罪,则其贻害深而攫利重,本为法所当诛。惟念众夷尚知悔罪乞诚,将趸船鸦片二万二百八十三箱,由领事官义律禀请缴收,全行毁化,叠经本大臣等据实具奏。
幸蒙大皇帝格外施恩,以自首者情尚可原,姑宽免罪。再犯者法难屡贷,立定新章,谅贵国王向化倾心,定能谕令众夷,兢兢奉法。但必晓以利害,乃知王朝法度,断不可以不懔遵也。
查该国距内地六七万里,而夷船争来贸易者,为获利之厚故耳。以中国之利利外夷,是夷人所获之厚利,皆从华民分去,岂有反拟毒物害华民之理。即夷人未必有心为害,而贪利之极,不顾害人,试问天良安在?闻该国禁食鸦片甚严,是固明知鸦片之为害也,既不使为害于该国,则他国尚不可移害,况中国乎?中国所行于外国者,无非利人之物,利于食,利于用,并利于转卖,皆利也。中国曾有一物为害外国否?况如茶叶、大黄,外国所不可一日无也,中国若靳其利而不恤其害,则夷人何以为生?又外国之呢羽哔叽,非得中国丝斤,不能成织,若中国亦靳其利,夷人何利可图?其余食物自糖料姜桂而外,用物自绸缎磁器而外,外国所必需者,曷可胜数。而外来之物,皆不过以供玩好,可有可无,既非中国要需,何难闭关绝市。乃天朝于茶丝诸货悉任其贩运流通,绝不靳惜,无他,利与天下公之也。
该国带去内地货物,不特自资食用,且得以分售各国,获利三倍,即不卖鸦片,而其三倍之利自在,何忍更以害人之物,恣无厌之求乎?
设使别国有人贩鸦片至英国,诱人买食,当亦贵国王所深恶而痛绝也。向闻贵国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于人。并闻来粤之船,皆经颁给条约,有不许携带禁物之语,是贵国王之政令本属严明,只因商船众多,前此或未觉察。今既行文照会,明知天朝禁令之严,定必使之不敢再犯。
且闻贵国王所都之囒噸(伦敦)及嘶噶囒(苏格兰)、嗳 (爱尔兰)等处,本皆不产鸦片。惟所辖印度地方,如 啊啦(孟加拉)、 哒啦 (马德拉斯)、 (孟买)、叭哒 (巴特那)、 嘛 (马尔瓦)数处,连山栽种,开地制造,累月经年,以厚其毒,臭秽上达,天怒神恫。贵国王诚能于此等处拔尽根株,尽锄其地,改种五谷,有敢再图种造鸦片者,重治其罪,此真兴利除害之大仁政,天所祐而神所福,延年寿,长子孙,必在此举矣。
至夷商来至内地,饮食居处,无非天朝之恩膏,积聚丰盈,无非天朝之乐利。其在该国之日犹少,而在粤东之日转多,弼教明刑,古今通义。譬如别国人到英国贸易,尚须遵英国法度,况天朝乎?
今定华民之例,卖鸦片者死,食者亦死。试思夷人若无鸦片带来,则华民何由转卖,何由吸食?是奸夷实陷华民于死,岂能独予以生。彼害人一命者,尚须以命抵之,况鸦片之害人,岂止一命已乎?故新例于带鸦片来内地之夷人定以斩绞之罪,所谓为天下去害者此也。
复查本年二月间,据该国领事义律以鸦片禁令森严,禀求宽限,凡印度港脚属地请限五月,英国本地请限十月,然后即以新例遵行等语。今本大臣等奏蒙大皇帝格外天恩,倍加体恤,凡在一年六个月之内误带鸦片,但能自首全缴者,免其治罪。若过此限期仍有带来,则是明知故犯,即行正法,断不宽宥,可谓仁之至义之尽矣。
我天朝君临万国,尽有不测神威,然不忍不教而诛,故特明宣定例。该国夷商欲图长久贸易,必当懔遵宪典,将鸦片永断来源,切勿以身试法。王其诘奸除慝,以保乂尔有邦,益昭恭顺之忱,共享太平之福。幸甚幸甚。
接到此文之后,即将杜绝鸦片缘由速行移复,切勿诿延,须至照会者。
【朱批】得体周到。钦此。
回过头来看,中国当时没有丝毫以武力战胜英国的可能。而英国人对自己的武力胸有成竹,很快便挑起战端。1840年,林则徐由于未能平息事态,反而引起战祸,被就地免官,谪戍伊犁,开始了其流放生涯。1842年,他给几位朋友写信,陈述自己在广州与英国人交涉的见闻,坦承中国武备远远不如西方,主张购买和制造西式舰船枪炮。这种态度与此前他在广州强硬的做派判若两人。如果他仿造西式武器的计划得以付诸实施,那么中国的现代化将提前20年起步。不幸的是,碍于朝廷的反对,他不敢公开倡导西化,只是写信向几位朋友倾诉,并请他们保密。下面是他写给吴子序的信,就是其中的一封。吴子序是翰林院编修,同倭仁和曾国藩是好友。
【编者按:在信的开头,林则徐告诉吴子序“制夷”之难行。】
至逆船在海上来去自如,倏南倏北,朝夕屡变。若在在而为之防,不惟劳费无所底止,且兵勇炮械安能调募如此之多、应援如许之速?……
仆任两粤时,曾筹计船炮水军事宜,恐造船不及,则先雇船,恐铸炮不及且不如法,则先购买夷炮。最可痛者,虎门一破,多少好炮尽为逆夷所有矣。忆前年获咎之后,犹以船、炮二事冒昧上陈。倘彼时得以制办,去秋浙中尚可资以为用。今燎原之势,向迩愈难。要之船、炮、水军断非可已之事,即使逆夷逃归海外,此事亦不可不亟为筹画,以为海疆久远之谋,况目前驱鳄屏鲸,舍此曷济……惟仆此时宜亟守口如瓶之戒,而于志趣相合者,忽又倾吐于不自禁,极自悔其愚妄。然转思爱注之深,究不可以自匿,惟祈密之,切勿为外人道也。
林则徐十分担忧英国问题,他在广州时便开始搜集西方情报,并制定了将英夷羁縻于港口的策略。正如后来的港英总督所说:“当林氏……与欧洲人交涉之初,竭其所能搜集中外文献,在通事的帮助下尽力获取关于……每一个域外国家的知识。传教士的手册、《澳门月报》、关于商业的专著、介绍英美的书籍以及地理学著作等,都在他收译之列,不过或多或少地都被删减或浓缩了。报纸上有关中国的文章一律译成汉文,与鸦片相关的文章尤其受到重视。”最后的结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国图志》。此书是大学者魏源(1794—1857)利用林氏搜集的材料编纂而成的。魏源在《海国图志》的序言中首先向《四洲志》致谢,这本《四洲志》很可能编译自穆瑞(Murray)的《世界地理大全》( Cyclopaedia of Geography ),1841年林则徐将其刊印。林氏罢官之后,魏源完成了编纂,并反复增删,第一版50卷于1844年刊行,第二版60卷于1849年刊行,第三版100卷于1852年刊行。
1842年,魏源的名著《圣武记》刊行。《圣武记》考察了清朝开国以来的武功。魏源不但在军事史和经济地理领域卓有建树,而且能以批判的眼光研究经学。毫不夸张地说,19世纪中叶魏源在学界的地位,堪比17世纪的顾炎武和18世纪的戴震(1724—1777)。鸦片战争期间,魏源只是扬州的一介微官,1844年才中进士。他熟知中英战事,而他对于战略和大局的见解无疑来自林则徐。
下面的选文是关于对英军事策略的,其中出现了一个不少中国学者都有的错误倾向—从理论出发解决战略问题;分析推理虽然严密,却不是严格地以事实为依据的。即便如此,魏源重岸防、反海战的建议还是非常明智的。至少,他突破了当时官员奏折中普遍存在的说法:派水勇潜入水中凿穿英舰底部,或派火船冲击英舰,即可将英舰击沉。
在外交领域,林则徐和魏源提出的策略经受住了时代的检验,之后也屡试不爽。“以夷制夷”是西欧“均势”(balance-of-power)概念的中国版。这一策略的执行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不是什么人都玩得转的。它与清廷“分而治之”的策略异曲同工,常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奇效。“师夷长技以制夷”更是一个新奇的论调,它很快成为近邻日本维新时代的精神,也成为许多中国洋务和维新人士的口号。
林则徐运用“以夷制夷”的原则,首先尝试让俄国出兵印度,此举倒是真的有可能制止英国在中国的攻势。利用法国和美国也是碰碰运气,只不过成功概率稍大一些而已。然而,法、美两国对鸦片战争的调停工作究竟走到了哪一步,至今仍是一个谜。
林则徐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如翻译西书,建造西式船厂、兵工厂,制造军舰和枪炮,聘请西方顾问,培养中国技术人员,改革武举等,都与中国未来的发展若合符节。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一切迟了整整20年?
自夷变以来,帷幄所擘画,疆场所经营,非战即款,非款即战,未有专主守者……
自守之策二:一曰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二曰调客兵不如练土兵,调水师不如练水勇。攻夷之策二:曰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款夷之策二:曰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今请先言守……
制敌者必使敌失其所长。夷艘所长者,外洋乎?内河乎?吾之所御贼者,不过二端:一曰炮击,一曰火攻。夷之兵船,大者长十丈,阔数丈,联以坚木,浇以厚铅,旁列大炮二层。我炮若仅中其舷旁,则船在大洋,乘水力活,不过退却摇荡,不破不沉。必中其桅与头鼻,方不能行驶,即有火轮舟牵往别港,连夜修治。惟中其火药舱,始轰发翻沉,绝无泅底凿沉之说,其难一。若以火舟出洋焚之,则底质坚厚,焚不能然。必以火箭喷筒,焚其帆索,油薪火药轰其柁尾头鼻。而夷船桅斗上,常有夷兵远镜瞭望,我火舟未至,早已弃碇驶避,其难二……
【编者按:魏源接着建议在内河攻击夷船,一是因为内河在中国枪炮的射程之内;二是因为内河水位浅、河道窄,夷船进退不灵;三是可用铁链或沉船挡住夷船去路,然后放出火船四面焚烧。魏源认为,在这种情形下,中国兵勇藏身墙垒之后,夷船的大炮难以伤人。】
所谓诱贼入内河者,谓兵炮地雷、水陆埋伏,如设阱以待虎,设罾以待鱼,必能制其死命,而后纵其入险,非开门延盗之谓也……
倭寇长于陆战,短于水战,由其人寇皆穷岛亡命,无力置大艘大炮,惟恃其胆力渡洋,恃其刀枪豕突,故登陆则不可敌。使以倭船遇闽粤之船,则如石碾米也,使其倭船遇大炮火器,则如狼驱羊也……夫倭之所长在陆,击之外海,在攻其所短;英夷所长在海,待诸内河,待诸陆岸,则失其所长。乃明人御倭者,不知御之于外,而今日御英者,又不设伏于内,故天下实效之事,必与庸众之议论相反……
内守既固,乃御外攻。岳飞曰:“以官军攻水贼则难,以水贼攻水贼则易。”今以海夷攻海夷之法如何?……
筹夷事必知夷情,知夷情必知夷形,请先陈其形势。英夷所惮之仇国三:曰俄罗斯,曰佛兰西(法兰西),曰弥利坚(美利坚)。惮我之属国四:曰廓尔喀,曰缅甸,曰暹罗,曰安南。攻之之法:一曰陆攻,一曰海攻。陆攻在印度。逼壤印度者,曰俄罗斯与廓尔喀,俄与英之国都中隔数国,陆路不接,而水路则由地中海与洲中海,朝发夕至。康熙三十年间,英吉利曾由地中海攻俄罗斯,败绩遁归,自后不相往来,而兵争专在印度。
印度者,葱岭西南,与我后藏、廓尔喀、缅甸接壤,去英夷本国数万里,英夷以兵舶据东、南、中三印度,而俄罗斯兵则由黄海、里海间取游牧诸部,亦与西、中二印度接壤,止隔一雪山,各以重兵拒守。自东印度之孟阿腊之麻尔洼,南印度之孟迈之曼达喇萨,鸦片盛行,英夷岁收税银千余万,俄罗斯觊觎之。及英夷调印度兵艘,入犯中国,深恐俄罗斯乘其虚以捣温都斯坦【注:中印度】。又传闻俄夷使者已自比革特起程入中国【注:比革特,其东都也】,惴惴惧其犄角。盖康熙中用荷兰以款俄罗斯,又联俄罗斯以逼准噶尔,故英夷之惧俄罗斯者,不在国都而在印度,此机之可乘者一。
廓尔喀者,亦在后藏之西,与东印度逼处。方乾隆中,我师征廓夷时,英夷印度兵船亦乘势攻其东境,故上年英夷罢市后,廓夷亦即禀驻藏大臣,愿出兵攻击印度。当时若许廓夷扰其东,俄罗斯捣其西,则印度有瓦解之势,寇艘有内顾之虞,此机之可乘者二。故可乘而不乘,非外夷之不可用也,需调度外夷之人也。
海攻之法,莫如佛兰西与弥利坚。佛兰西国逼近英夷,止隔一海港,弥利坚与英夷则隔大海。自明季国初之际,佛兰西开垦弥利坚东北地,置城邑,设市埠,英夷突攻夺之,于是佛夷与英夷深雠。及后英夷横征暴敛,于是弥利坚十三部起义驱逐之,兼约佛兰西为援,三国兵舶数百艘,水陆数十万,不解甲者数载。弥利坚断其饷道,英军饥困,割地请和,弥利坚遂尽复故地二十七部,英夷止守东北隅四部,不敢再犯。
即印度地亦荷兰、佛兰西开之,而英夷夺之……此各国之形也。
其互市广东,则英夷最桀骜,而佛、弥二国最恪顺。自罢市以后,英夷并以兵艘防遏诸国,不许互市,各国皆怨之,言英夷若久不退兵,亦必各回国,调兵艘与之讲理。去年靖逆出师以后,弥利坚夷目即出调停,于是义律来文,有不讨别情,只求照例通商之请,并烟价香港亦不敢索,此机之可乘者三。
乃款议未定,而我兵突攻夷馆,反误伤弥利坚数夷,于是弥利坚夷目不复出力。而佛兰西于英夷再次败盟之后,是冬有兵头兵船,至广东求面见将军,密禀军务…… 【编者按:魏源接着记述了一件憾事:法国本来宣称愿意斡旋中英关系,但因为中方官僚的猜疑和拖沓,最终错失了机会。】
今日之事,苟有议征用西洋兵舶者,则必曰借助外夷恐示弱;及一旦示弱数倍于此,则甘心而不辞。使有议置造船械师夷长技者,则曰糜费;及一旦糜费十倍于此,则又谓权宜救急而不足惜。苟有议翻夷书、刺夷事者,则必曰多事【注:嘉庆间,广东有将汉字夷字对音刊成一书者,甚便于华人之译字,而粤吏禁之】;及一旦有事,则或询英夷国都与俄罗斯国都相去远近,或询英夷何路可通回部……
以通市二百年之国,竟莫知其方向,莫悉其离合,尚可谓留心边事者乎?汉用西域攻匈奴,唐用吐番攻印度,用回纥攻吐番,圣祖用荷兰夹板船攻台湾,又联络俄罗斯以逼准噶尔。古之驭外夷者,惟防其协寇以谋我,不防其协我而攻寇也;止防中华情事之泄于外,不闻禁外国情形之泄于华也。然则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欲悉夷情者,必先立译馆、翻夷书始。欲造就边才者,必先用留心边事之督抚始……
未款之前,则宜以夷攻夷,既款之后,则宜师夷长技以制夷。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请陈国朝前事。
康熙初,曾调荷兰夹板船以剿台湾矣,曾命西洋南怀仁制火炮以剿三藩矣,曾行取西洋人入钦天监以司历官矣。今夷人既以据香港,拥厚赀,骄色于诸夷;又以开各埠,裁各费,德色于诸夷。与其使英夷德之,以广其党羽,曷若自我德之,以收其指臂…… 【编者按:这就是中国接受英国提出的最惠国条款,并将此特权扩及其他各国的原因。】
【编者按:魏源接着陈述西洋造船之法。】 其船厂材料山积,工匠云辏,二三旬可成一大战舰,张帆起柁,嗟咄立办。其工匠各以材艺相竞,造则争速,驶又争速,终年营造,光烛天,声殷地,是英夷船炮在中国视为绝技,在西洋各国视为寻常。广东互市二百年,始则奇技淫巧受之,继则邪教毒烟受之,独于行军利器,则不一师其长技,是但肯受害,不肯受益也……
请于广东虎门外之沙角、大角二处,置造船厂一、火器局一,行取佛兰西、弥利坚二国各来夷目一二人,分携西洋工匠至粤,司造船械,并延西洋柁师,司教行船演炮之法,如钦天监夷官之例。而选闽粤巧匠精兵以习之,工匠习其铸造,精兵习其驾驶攻击……广东一万,福建一万,浙江六千,江苏四千。其所配之兵,必凭选练,取诸沿海渔户枭徒者十之八,取诸水师旧营者十之二。尽裁并水师之虚粮冗粮,以为募养精兵之费,必使中国水师可以驶楼船于海外,可以战洋夷于海中……
当林则徐、魏源等清朝官员开始筹划应对英国侵侮的策略时,另外一种反应在广东民众中却愈演愈烈。1841年,英军上溯珠江,兵临城高池深的巨邑广州,“洗劫”一番后撤退。其后这里掀起了一场排外运动,可能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波民族主义骚动。从此开始,在英国蓝皮书中关于各种“事件”的记录持续不断:中国人贴出标语,谴责外国人的存在和活动;外国人到偏远的农村探险,有时被丢石头、被打甚至被杀。关于广州居民反西方情绪的背景,还没有人做深入的研究。士大夫阶层有官府撑腰,对此类运动加以鼓励和引导,也可能事情根本就是他们挑起来的。1900年华北的义和团与此事异曲同工。这场运动的后果是“入城问题”(主要是承认外国人有权进入广州府城之内,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只能留在城外的十三行)悬而未决,成为外交争论的风暴中心,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1858—1860)期间英法联军占领广州城,入城问题才算了结。为了让读者见识一下广州居民“准民族主义”的精神,我们节选了一篇三元里村民的著名说贴。这篇斥责英国人的说贴是在1841年英军撤退之后张贴的。村民在战争中遭受了经济损失,并坚持进行武装抵抗。他们声称自己击退了英军。这篇《广东义民斥告英人说贴》意气甚盛,夹杂着粗鄙之辞,但显然不完全是农民的手笔。
尽忠报国全粤义民,谕尔逆犬羊知悉:
查尔英夷素习,豺狼成性,抢夺为强……尔不过贪利而来,有何知识?尔之贪利,犹畜生之贪食,不知法度,不知礼义……尔不思报我天朝厚恩,反加仇害,用鸦片烟害我百姓,骗我银钱……纵尔窜入内河。尔勾引无父无君之徒,作为汉奸,从印作乱,尔不过使钱哄买而已,有何长处?尔既妄称知兵,何不专用尔英夷交战?今用我国人为汉奸,非尔英狗之能。我天朝素行仁义,不忍制造此等毒物,岂似尔等畜邦,专以抢夺为生?尔船只坚固,炮火惨烈,火箭威猛,除此三物,更有何能……我们义士受天朝二百余年豢养之恩,今日若不诛尽英夷,便非人类。尔杀害我乡百姓,大干天和,又将各棺骸尽行残毁,各庙神佛俱受灾殃,正为天怒人怨之时,鬼神之所不容……
我们痛恨已极,若不杀尽尔等猪狗,便非顶天立地男子汉。我们一言既出,万不折回,一定要杀,一定要砍,一定要烧死尔等。就请人劝我,亦必不依,务必要剥尔之皮,食尔之肉,方知我们利害也。特先示谕尔义律、马里逊、颠地、担拒等,及各无父无君汉奸知之。本应措词雅驯,因畜类不通文字,故用粗俗之言,浅浅告谕……
这种狂热的排外主义在广州盛行一时。直到1858年,中外政府寻求建立更和睦的关系,都对此感到尴尬,才将其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