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燕城军区总院里就不太平。
接二连三的有病人送进来,各科大夫忙的脚不沾地,白大褂在各色衣饰间穿梭往来,仿佛一头扎进了闹哄哄的菜市场。三楼的单人病房区倒是安静许多,因此有一点动静,外边便能听的很清楚。
周明明的病房在右侧接近走廊尽头的位置,此刻正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嚎叫,听的外面护士站里的小护士小心脏一惊一颤的。
周明明的母亲舒俏,看着病床上疼的直哼哼的儿子,有些心疼。想去叫护士,儿子不让。
“我忍忍就行了。您叫小护士来,她们得笑话死我。”
“你现在知道丢人了?”舒俏冷着脸轻斥儿子一声。
周明明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想起昨天发生的那一幕,他就想从窗户口跳下去算了,没脸见人。可这是三楼,跳下去多半死不了,只能落个半残。想想只能作罢。
舒俏见儿子这样,就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说实话,她昨天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不太相信。赶到医院一看儿子鼻青脸肿的,差点儿没晕过去。当然,那时候周明明的伤势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是昨晚上他爸爸过来,用皮腰带狠狠地抽了他一顿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舒俏从没见丈夫下手这么狠过,先后用“打死他你先打死我”和“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立马离婚”两项说辞威胁,才勉强保住儿子这条小命。
“妈,那边有消息没有?”周明明趴在床上,问舒俏。
“问这个干什么?先管好你自己吧。”舒俏蹙眉,有些不高兴。还要说什么,一个小护士推门而入。
“阿姨,该换药了。”
舒俏忙起身,给护士腾地方,一边又嘱咐护士轻点。她养尊处优惯了,说话自带威严,吓的小护士举着托盘的手轻抖了一下,脸色微白。
然而周明明到底是新伤,再怎么注意仍是免不了要疼。一疼就要嚎,一嚎身旁的两个人就跟着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换好了药,周明明疼出了一头汗。舒俏看在眼里,心想儿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罪。
“妈,您替我去孟宪家看看吧。”缓过来劲儿,周明明求舒俏道。
见儿子不停地提起这个,舒俏心里的火就拱起来了,语气带点不耐烦:“行啦,我知道了,跟你爸一个样儿!你先顾着点自己的伤,别侧躺,看压着伤口。”
舒俏爱子心切,一心惦记着儿子的伤,根本不理解他此刻在想什么。对于周明明而言,此刻有比受伤更让他煎熬的事儿。
病房外,护士站里,几个小姑娘也在低声私语。
她们有不少人昨晚值班的时候看见周继坤用皮带抽周明明,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军区副司令员,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至于周副司令员为什么如此大动肝火,没人不好奇,但也没人凑上前去,只能私下议论。
一个小护士问负责给周明明上药的那个小护士:“小齐,你经常往他病房去,知道怎么回事吗?”
小齐拍拍自己的胸脯:“快别提了,对着首长家属我吓都要吓死了,哪儿还敢打听那个。”
众人听完一哄而笑,正聊着起兴,远远的看见有两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今天高干病房的人不多,小齐见他们来回张望的样子,便问:“同志,您找谁?”
只见其中一个人回过头,问道:“您好,我找周明明,请问他在哪个病房?”
来人正是孟新凯和孟宪父女。
昨晚孟新凯就托人打听到了周明明在哪个医院,今早决定要来,就一分钟也没耽搁地赶来了。
小齐打量着这两个穿着军装的,再一次确认:“你们找周明明?”
孟新凯忙点头。
小齐的目光又在孟宪身上逗留片刻,察觉到她有几分不自在,便转移了目光,说:“跟我来吧。”
孟新凯笑着拱手,说劳驾劳驾。
孟宪跟在父亲身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此刻就要进去了,她突然停了下来,拉住父亲的衣袖,说:“爸,我能不能在外面等你。”
孟新凯也不想为难女儿,但他深知女儿是这件事的关键,也只能委屈她。他拍拍她的手,说:“不要紧,有爸爸在。”
孟新凯神情肃然,缓步上前。病房的门半开着,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敲了敲门。
房间里,舒俏刚让赶过来给他们送早饭的警卫员给周明明翻了个身,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一瞧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房间里瞬间安静了。只有刚靠坐到床边的周明明,眼睛陡然一亮,闪着惊喜的光。他作势要下床,被母亲伸手挡住。
舒俏警惕地看着孟家父女:“你们过来干什么?”
孟新凯没有被舒俏的冷脸吓到。他知道,自己今天来必定是要看人脸色,因此早有心理准备。孟新凯将自己手中提的东西搁在门边的窄柜上,回过头来,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露出怯意,一脸冷静的说:“是为了昨天的事儿。昨晚回家以后我听孩子说了这事儿,怕这里头有什么误会,所以今天我们专门请了假,来医院看看明明,顺便把事情说清楚。”
误会。这两个字,相当于直接给了周家一个台阶下。舒俏费了很大的劲才不至于当场表现出“不敢置信”的情绪来,待明白了对方来这儿的用意之后,她做了一件事——示意方还在病房里帮忙的警卫员出去。
“劳你大驾了,我们真是不敢当。”
待警卫员从外面将门关住后,舒俏丢出了这样一句话。语气不轻不重,依旧不太顺耳,但孟新凯心里瞬间有了谱——周家人内心对这事的态度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硬!心中顿时增添了几分底气,于是在被动贴了对方的冷脸后,孟新凯仿佛不知难堪一般,仍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态度果然让舒俏不太高兴,不好直接对着孟家父女发火,只好拿椅子撒气——哐哐走过去挪开了挡在沙发前的椅子,舒俏不甚情愿地松口道:“坐吧,坐下说。”
孟新凯这才带着女儿孟宪坐下,心里也放松了些许。
舒俏亲自给孟家父女俩倒水。她虽然心里不待见这对父女,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会有,不失首长家属该有的风范和气度。目光注意到桌子上孟新凯带来的两兜子水灵灵泛着香气的水果,她眉目松动了几分。舒俏信了,这是诚心来解决问题的,如果真是铁了心来找事儿,是不会带这样好的东西来看她儿子的。本来她心里还隐隐担心着,现在一看,问题倒也容易解决。她又看向孟宪,这个自打进来以后就一直沉默安静的姑娘。仔细打量之后,也觉得这小姑娘倒真是长得漂亮。
此时此刻的周明明,十分兴奋。他的视线从孟宪一进来就粘在她的身上,没错过眼珠。他没想到孟宪会亲自来看他,在他做了那样的事之后。他原本以为,她再也不会理他了……
孟新凯察言观色,从这母子二人的言语举动间,察觉到事情还有转机。但到底还是不喜周明明盯着他闺女看,用肩膀挡了挡,问舒俏道:“明明的伤,无碍吧?”
他这一问,立刻戳中了当母亲的痛处。舒俏板着一张脸答:“你也是看到了。现在下不了床,这几天都得住在这医院里头了。”
下不了床?听起来是真有些唬人。
孟新凯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就听见周明明说。
“没那么严重。”周明明不乐意自己母亲夸大其词,生怕吓着孟宪。为了证明自己还行,他立马身体力行,从床上下来。舒俏瞧见了要去阻拦他,周明明却不管不顾,直直地走到孟宪面前,噗通一下,跪下了。
这一跪可惊着了在场所有人,孟宪更是连连往后,靠到了沙发坚硬的椅背上。她从进来开始就没怎么正眼看过周明明,因为她很讨厌现在这个场合,想逃却不能逃,所以能不开口就尽量保持沉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明明会向她下跪。
舒俏看着儿子,震惊过后,连忙去扶儿子,却怎么都拉不起来他。气的她也顾不上体面了,蹲下身要把儿子拉起来:“明明,快起来,伤还没好,你干什么!”
孟新凯见状也伸手去扶,却怎么都拉不起来他。周明明谁都不理,只专注地看着孟宪,眼里交织着爱慕和后悔:“孟宪,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怪陈茂安,我就是该打。”说着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原本去找你只是想找你说话的,可之前我喝了别人敬过来的酒,感觉浑身都烧着了,我看见你只想抱你,只想亲你。孟宪,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我一早就喜欢你……”说着他去拉孟宪的手,惊的她连忙条件反射般地往后躲。
疯了。孟宪脸色苍白地看着周明明,觉得他真是疯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孟新凯也没料到周明明会这样说,慢了半拍才又去扶他:“明明,你别跪着,站起来说。”
一旁的舒俏被气得简直要心脏病发,这个傻儿子,一口气把心里想的全都囫囵倒了出来,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她看了眼孟新凯,果然这个精于世故的男人脸色缓和了许多。
周明明却不管母亲怎么想,他现在一整颗心都扑在了孟宪身上:“孟宪,你放心,我再也不碰你。在你原谅我之前,我再也不碰你。”他向她保证,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看。孟宪听了这一席话,却紧紧地抿住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她想起了昨天,她在杨政委面前哀求她帮忙。不过一夜时间,连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到,却是周明明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情势转变如此之快,让她有一瞬的茫然。
周明明见孟宪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打断了。
她和孟新凯一起把周明明架了起来。为了防止儿子再在外人面前丢人,舒俏提起一口气,直奔重点道:“老孟,你也听明明说了。不是我们占你们便宜,昨天的事要说起来,真是个误会。”
一句话,说的孟新凯有些意外。他真是没想到,舒俏口风转的能如此之快,他都快反应不过来了。虽然他是来讨说法的,但其实是做着死磕的准备来的。
孟新凯看着周明明,好一会儿目光才转向舒俏:“您说吧,我听着。”
舒俏其实已经想好怎么安抚孟新凯,压下这件事了。这么快就示弱,纯属无奈之举。儿子把什么话都抖漏个遍,她这个当妈的自然得给他圆回来:“他爸管他管得严,如果昨天的事是明明有意为之,那不用你说,他爸就能把他打死。实际上,昨晚已经打了一顿了,你看明明这样。”
孟新凯注意到周明明走路一瘸一拐的,如此严重,想必是周副司令员的杰作。他缓声表态:“这点我是信的,周副司令员向来以严治军,对自己孩子的要求肯定是更加严格。”
舒俏听他话里直指丈夫,只字不提儿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紧握了握茶杯,又低了低姿态道:“刚我态度不好,在这里先向你和孩子道个歉。本来即便是你不来,我也是要找你们的,毕竟这事儿说到底是我家明明的错。孩子他爸委托我处理,也是怕露面了给你压力。”
孟新凯沉默片刻,说:“多谢司令员体恤,从昨天我知道这事儿起,心里头就没安生过。也怕给司令员添麻烦,但毕竟是自家闺女,我受点委屈就算了,我闺女,不行。”
这话一出,舒俏已然落了下风,连孟宪听了也微微心惊。她侧头看向父亲,见他腰背板直,抬头挺胸,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心里不由一暖,打在她脸上的那一巴掌,似乎也不叫她那么难受了。
孟新凯的态度,看上去十分坚定。
然而舒俏身为司令员家属,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她很快就端正了姿态,说:“知道你就这一个女儿,也不会叫她受委屈。但有一点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昨天的事儿,绝不是明明故意的,他跟同院儿的几个孩子吃饭喝酒,闹着玩儿,开玩笑开的失了分寸,才会在你家闺女面前失态。但归根结底这是我们的错,我们一家都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所以这错我们认。”
听到认错两个字,孟新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仍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可以说是愤慨——原来是喝了酒耍酒疯,这可真是有意思!
“嫂子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也放心了。你知道,这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一件小事儿。”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孟新凯给出这样一句话。他心里有火,想发,但他知道轻重——现在重要的,就是解决问题。
孟新凯说完,给了舒俏一个眼神。后者接收到以后,心领神会,并且可以说是对他相当理解。
不光是对他孟新凯,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了,即便是她丈夫是军区副司令员,那也是不好善后的。其他的倒也罢了,对于作风问题,部队是绝对的零容忍。而明明,恰巧踢到了这块铁板。纵使有千般理由,也会落人口实。
她想了想,说:“这你放心,这事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会有人乱说的。”
这就相当于表态了,孟新凯点了点头,心中微定。其实孟新凯心里对这事是不大乐观的,毕竟整个军区大院的圈子说大也就那么大,面上没有人说,私底下还能管住别人的嘴?但既然周家已经表了态,那他可以暂时先放下心了,因为——他们看起来比他更在意和更想解决这件事。
思绪回笼,孟新凯看着一旁的周明明,说:“那既然如此,我也就代陈茂安这孩子向你道个歉。无论怎么说,他到底是伤着你了。”
周明明的眼睛正在一旁偷瞄孟宪,听到这话忙说:“不不,叔叔,这都是我的错。”
舒俏仍是气不过的。在她看来,这事儿要是没有陈茂安那一顿打,闹不到这么大。她看着儿子,说:“老孟啊,那个陈茂安,对你闺女还真是挺不一般的。”
孟新凯琢磨了下她话中的意思,说:“毕竟是一个团的战友,难免一时情急。”
嘴上这样维护着陈茂安,看了眼微微发怔的女儿,孟新凯却轻蹙了下眉。
在事情议定之后,孟家父女俩人又在病房里待了一刻钟的时间才离开。
一场矛盾就此化解,出了医院的大门后,父女两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他们谁也没想到,事情能如此顺利又迅速地解决,简直是有些诡异。
“爸,事情是不是解决了?以后不用再来了吧?”孟宪轻声问。
“解决了解决了。”孟新凯连说两声,不知是在劝女儿,还是在说服自己。
孟宪嗯一声,仍有一种如坠云端的感觉,连脚下的路都变得飘忽起来。
孟新凯见女儿一脸恓惶模样,有些心疼。简直是飞来横祸,当父亲的却还不能尽情给她出气,只能这样憋屈着,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而且,先前他还打了她一巴掌,此刻心里已是悔死。
然而孟宪心里对父亲却是充满感激的,毕竟他不仅想着法儿地给她解决了问题,还为陈茂安说了句话。可当她提及去陈茂安家当面道谢的时候,父亲却没立刻应下来。
孟新凯沉思片刻,“等等再说吧,近期你先跟他少来往。”
孟宪不太明白父亲如此安排的用意,但心知他是为她好,点头答应。
而周家这边,在孟家父女离开之后,舒俏给丈夫周继坤拨了一个电话,将见面的情况如数相告。
那头接的很快,显然是十分关心这件事。听完妻子的话,周继坤也是松了一口气:“很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舒俏心里对这话很不以为意,一方面是觉得这事儿没有再闹大的余地,一方面心里对陈茂安下手如此之重仍有介怀。
周继坤也想到了这一点,嘱咐道:“陈家那边,你不要再去闹。”
舒俏在心底冷笑:“我去闹什么?为了你的面子我也不会去。”
周继坤不理她的冷嘲热讽:“孟家那边有什么要求,你尽量满足。歌舞团那边,你及时打个招呼。”
“知道了,等明明出院我就处理这件事儿。”
周继坤让她现在就打,不要往后拖。
舒俏恼羞成怒,刚想责备他一点也不关心儿子,就被他把话头堵了回来。
“没多少时间了,不要拖拖拉拉地到时候把事情搞的人尽皆知!”
什么没多少时间?什么人尽皆知?舒俏起先还糊涂着,过了会儿,才明白丈夫的用意。“再过几天,老三就要回来了。”沉声说完这句话,周副司令员挂掉了电话。
果然。舒俏只觉得右眼皮子猛地一跳。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思量片刻,舒俏又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