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棠跟着谢清缘和金鹤上了四楼。
得知这两人的婚讯后,他本来排好了时间,奈何今天临时插进来一个会,所以迟到了一会儿,没赶上婚宴。
幸好,谢清缘家里还留有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些果盘点心。这是他特意让亲戚给准备的。为了他这次婚礼,很多在外地工作的发小都赶回燕城来了,先前一直忙也没顾得上聚,这会儿趁人都走差不多了,留下来说说话。
这些发小,大多也是周幼棠的熟人。见他进来,都站起了身,跟他打招呼。有的嫌他来晚了,要罚他酒。周幼棠便支使新郎官,去厨房给他拿了半瓶茅台来。自罚了三杯,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提议罚他酒的人,笑呵呵递过来一根烟。
周幼棠接过来,却没抽:“金老师还在,你少抽几根吧。”
发小扒扒半秃的头,说:“烟瘾养大了,不抽不得劲,老是掉头发。”
“这跟抽烟没关系。”周幼棠正经道,“我看你还是趁早上医院,别是肾虚。”
一句话,听的在场人都乐了。周幼棠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因开了小半天会而紧绷的筋骨,在一两句玩笑话中,松懈了不少。
这些人加上谢清缘,其实都算是周幼棠的发小。在他的母亲调入国防科工委之前,一直就在701所工作,那时701所尚未与三机部合并,仍属于军队系统管辖。他常随母亲过来,结识了这一些玩伴。相比在部队大院的那群发小,在座的人都含蓄了很多,见着周幼棠也只是笑笑打招呼。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高知分子,不是子承父业,就是留在高校当老师。周幼棠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从军的,虽不同路,他却挺乐意跟他们打交道的。用谢清缘的话说,受受知识分子的熏陶。
可今儿却不知道怎么了,坐这儿老半天了,听他们聊,一直听不进心里去。
金鹤注意到他的沉默,递过来一个点心盘子:“听说最近有演习?”
周幼棠随手拿了个一口酥:“消息这么灵通?”
“我可没刻意打听啊。”金鹤笑,“我们下个月不是有场慰问演出么?前天来通知说取消了,说是要参加演习,没时间。正好,也让我的姑娘们休息休息。”
提及金鹤的娘子军,周幼棠脑子里很快就有了具体而清晰的形象。他微直起身,仿佛正打算说什么,忽听在场其他人问。
“金老师,下面那群小女兵都是你带的兵啊?”
“是啊。”金鹤斜眼瞧他,“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受刺激了呗。金老师,有合适的给咱们老林介绍一个,老大不小了也。”
闻言金鹤还没来得及说话,头一个开口问的老林脸就红了:“你少拿我打镲啊。我就是找,我也得找个金老师这样的,小女兵不要。”
金鹤嘿一声:“小女兵怎么了?给你你还不一定制服的了。”
老林连连告饶。
随即就有人指着老林说,“就是就是,像你这样又没什么情趣工作又忙的,跟搞艺术的还真不一定合得来。你呀,还是找个老老实实的,搁家里头放心。”
这话,前半句听着像是在帮腔新娘子,后半句就听着变味了。金鹤想反驳,但丈夫一个眼神过来,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不跟这群书呆子计较。临走前瞥周幼棠一眼,见他也瞧了过来,老神在在的。
谢清缘笑着目送妻子离开,回过头,对周幼棠说:“好久没来701了,进大门口的时候看见报刊栏了没?”
周幼棠喝了口茶,说:“怎么,又有什么大新闻?”
“我猜你就没留意。告诉你啊,我们所现在研究的新歼,全尺寸金属样机总装成功了,倍儿漂亮。前两天刚发了喜报。”
一句话,吸引了在场多数知识分子的注意力,周幼棠举着茶杯的手也顿在了半空。谢清缘见状,立马就去给大家找照片,无论何时,说起飞机来,他总是激动不已。
“你们瞧!”谢清缘把一张彩色照片放到了桌子上,距离周幼棠较近的位置。“你们瞧啊,鸭式布局,腹部进气,能外挂3个副油箱,预计航程3500公里,11个挂架能搭载更多武器……”
耳边听着谢清缘的介绍,周幼棠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照片上那架飞机上。那是701最新研制的歼击机,也是我空军第一架自行研制的三代战机,银色外形,昂首伫立在停机坪上,鸭翼向两侧伸展,在背后霞光的映衬下,凛凛生威。虽然早就看过它的图纸资料,但亲眼见到真机,还是颇感震感。周幼棠注视良久,伸手拿起了照片,仔细端详。
一旁的知识分子们早就热烈的讨论开了,他们有的是搞航电设备的,有的是研究航空动力的,起个头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谢清缘兴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周幼棠的默然不语,凑近问他:“怎么样?”
周幼棠放下照片:“我一个外行人也就能瞧个热闹。”顿了顿,他又说,“漂亮,是真漂亮。”
谢清缘目光闪烁着骄傲:“不是我吹啊幼棠,过去这东西在图纸上,你再怎么说它好,都没说服力。百闻不如一见,样机搞出来,立在那儿,你一看就知道,这就是我们要的战斗机。”
周幼棠也笑:“照你这么说,有这个宝贝在,张老总不愁要不来经费了。”
“还是你门儿清。”谢清缘哈哈大笑道,“这次我回来之前,张老总让我带给你一个有机玻璃造的新歼模型,就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放着呢。等会儿去拿给你,不能让这帮子人瞧见。是张老总亲自做的,论证会上用的。他说这个项目是林工生前力主上马的,她不在了,这个颇具意义的模型,就交给你保存。”林工,就是周幼棠已逝的亲生母亲林泽慧。张老总就是她生前最好的同事和战友,张炽平。
周幼棠微感意外,又很感动。
“替我谢谢他老人家。”他说。
就这飞机这个话题又聊了片刻,有些人酒劲上来,便起身告辞了。满屋就剩下周幼棠一个客人,金鹤夫妇俩也就不拿他当外人了。
“有时候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的榆木脑袋瓜真叫人讨厌!”当着周幼棠的面儿,金鹤向谢清缘抱怨道,“什么叫娶个安分的?我们歌舞团的姑娘一个个漂漂亮亮的就不安分了?这种另类的以貌取人相当肤浅!”
谢清缘吃吃的笑:“你这话就当着我和幼棠的面儿说说得了。”
周幼棠及时撇清自己:“我目前孤家寡人一个。”
“可你有前例啊。”金鹤抬手给他倒茶,“刚是不是有话问我?这会儿没什么人了,说吧。”
周幼棠:“那你是瞧错了。”
“不可能。”金鹤一脸得意,“周主任,我瞧您的眼神就能瞧出来。”
周幼棠抵住了刑讯逼供的压力,指着她不慌不忙地对谢清缘说:“找金老师这么个聪明女人,以后有你受的。”
谢清缘会意,冲着金鹤宠溺一笑:“我这榆木脑袋瓜,就得找个聪明人管管才行。”
三人又坐了一坐,周幼棠便起身告辞。他下午还有个会要开。
金鹤让丈夫谢清缘送他出大院,自己去了趟礼堂,经过前面操场的时候,听见一片欢声笑语。走过去一瞧,是孟宪在跟院里的几个小孩儿玩。
她停住脚步,叫住孟宪问:“怎么跟几个小毛孩玩上了?她们几个呢?”
孟宪回过头,见是金鹤,忙把手里的大绳给了另外一个小孩:“她们出去逛了,说难得出来一次。”
“你怎么不去?”
“想去呢。但这几个小朋友说我们偷摘院里的枣,不让我走,非让陪他们玩游戏。”
金鹤失笑:“什么偷摘?这是我家的枣树!”
孟宪笑了笑,提起身旁的一塑料袋枣,递给了金鹤,“金教员,这是给您的。”
“怎么还留有我的份儿呢?不是让你们全拿走么?”
“不是有‘枣’生贵子这个说法吗?当然得给您留一份。”
金鹤乐了:“借你们吉言。”打量她一眼,她说,“你这军装外套糟蹋的不像样了,跟我回家换件衣服去。”
孟宪留这儿就是为了给金鹤送枣,此刻听她这样说,就有些犹豫。
“金教员,不用了,我——”
“什么不用了,军装穿成这样出去,像话吗?”金鹤不由分说,招呼着她,折身就往回走。
孟宪捏了下衣角,迟疑了片刻,才跟上前。
到家了以后才发现,原来人都走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空点心盘子和不再冒热气的茶杯。孟宪放下心,跟着金鹤进了卧室。
金鹤从柜子里取出几件衣服,一个个在孟宪身上比着效果,最后选了一件米色的呢子大衣。孟宪一看这崭新靓丽的面料就知道金鹤还没穿过几回,推脱着不要。金鹤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额头。
“花一样的年纪,不穿鲜亮点,难不成要等到我这个岁数啊?赶紧换上!”
孟宪没辙,只好脱下军装外套,换上了这件呢子大衣。
金鹤把她推到镜子前,为她抚平了褶皱,看着立在镜子前的丽人,甚是满意。又把她有些凌乱的发辫散开,重新疏通扎起。临走时孟宪还想带上她来时的军绿小挎包,被金鹤给拦下了,用一个大袋子和她的外套装在了一起,让她提着带走。
孟宪接过,回头照了照镜子,红着脸下了楼。
此时的阳光,已不似正午那般烁目。温柔地铺洒下来,暖意熏然。
原本孟宪还像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拘束,想着快走离开这个大院,此刻被阳光这样照着,也放慢了步伐。她挺喜欢这儿的,有一种被时间打磨出的低调与祥和。或许,这也跟她在这里见证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幸福有关。
离开大院前,孟宪顺路去了趟礼堂,把金鹤留在那儿的喜糖带走了。那是金鹤交代的,说带回队里分给大家吃。出了礼堂大门,经过操场的时候,孟宪看见之前那群小孩儿还在原地玩耍。她慢慢停下脚步,从袋子里抓出一把枣,洗干净,又抓了一把糖,给他们递了过去。
小朋友们刚跟孟宪玩了一会儿,已经熟悉她了,见递过来的都是好吃,欢呼着便一把抢光了。孟宪看着他们,会心一笑,摸了摸几个小姑娘的头,转身离开了。
此时此刻,大院主干道上正有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向这边缓缓驶来。孟宪听到身后的汽车引擎声便已避让到了一旁,原想停下来让车过去再走,却不料那车却越开越慢,似乎是要停下来了。
孟宪微眯了眯眼,看见开车的是周幼棠,愣了一下,脚步又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已经抵上背后那一排圆柏干枯的树枝。
车里的周幼棠,透过半降的车窗向她看来,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他刚从谢清缘的办公室拿了模型往回走,在这主干道上开了不多时,就看见前面那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那是军装绝对衬不出来的身影。尽管她穿了便装,但周幼棠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那个姓孟名宪的小女兵。
目光从她的脖颈掠过,看着她被阳光照的微红的脸满是拘谨,他问:“回歌舞团?”
“是的。”孟宪老实答,全身犹如一根绷直的弦。
“用不用送你一程?”
“不用了。”孟宪礼貌地说,“谢谢首长,门口有公交。”
被拒绝。毫不意外。
周幼棠微扬了扬眉角,也不勉强她。笑了笑,说:“行,路上注意安全。”
“……”
孟宪嗯一声,原地站着,似是要目送他离去才放心。
然而周幼棠却并没有马上走,他依旧在看着她,眉目从容。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起来,响在耳边的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孟宪被他注视的越发紧张,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焦虑,似乎是他再不走,她就要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暴露在他面前。
周幼棠将她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似乎是不打算为难她了,脚踩在油门上准备开车走人。然而几乎不过一秒,他又改了主意。他停了下来,看向孟宪,开口问她。声音被阳光衬得很轻。
“孟宪。”他说,“是否无论如何,你跟周明明都没有可能了?”
孟宪被周幼棠问的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说:“自然。”
周幼棠也没再说什么,点了下头,正回视线,踩下油门离开了。
孟宪:“……”
孟宪在原地站了好久,不得动弹。这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