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役,孟宪再一次明确:以后绝不再跟周家的人有任何往来。毕竟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而周幼棠却发现,这个叫孟宪的小女兵,跟他所以为的越发不一样。一个时而胆大,时而胆小的年轻姑娘。让人没法预测,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会露出的是哪一面。
如果孟宪知道周幼棠对她是这样的看法,或许心情还没有那么糟。但现下,她的心里很是懊恼,以至于排练时总是走神。金鹤注意到了,冷着一张脸把她叫到跟前来,训了她好久。
舞蹈队已经开始准备来年的军区文艺汇演了,这是整个军区文艺口每年最重要的一项演出任务,表演的好不仅能在军区级领导面前露了脸,而且还将作为选送节目参加每年六月份的全军文艺汇演,届时若是能拿奖,那可就是扬名全军了。孟宪所在的舞蹈队一直都是歌舞团的金字招牌,舞剧《火凤凰》也被团里的领导赋予了拿奖重任。孟宪知道金鹤对此的重视程度,立马低头认了错。
金鹤也舒了口气,低声问:“是因为军分区的演出任务被取消么?觉得可惜?”
孟宪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事,忙摇头:“没有。”
今早一来练功房,就被郁青叫了过去,告知她军分区的演出任务取消了。理由是选送过去的两个节目都是独舞,观赏性上有重复,于是就将孟宪的替换成歌唱类的,潘晓媛的保留。
孟宪小声说:“我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金鹤噗嗤一笑:“原来你还不傻。”
孟宪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去就不去吧,这种演出也没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也算不上一个好的历练机会。但军区文艺汇演不一样,这不需要我多说吧?可不许再让我看见你走神了啊!”金鹤半是警告半是玩笑的说。
孟宪抿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挨了这顿骂后,孟宪反倒感觉好一些了。午睡后早早就起了,准备提前去练功房。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值班员小邓突然叫住了她:“宪宪,大门口有人找。”
孟宪有些意外,想不通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扣好外套径直往外走。没走多远,就迎面碰见潘晓媛和小张。孟宪与她们对视,看见潘晓媛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得意。孟宪抿了抿唇,表情十分平静,正打算与她们点头而过,忽听小张说。
“孟宪,下周末有个联谊会,一起去吧,给你报上名了。”
孟宪停下脚步,不解道:“什么联谊会?”
“刚金教员给政治部的林干事打的电话,说是下周末跟总参某部那边有个联谊会,让咱们舞蹈队的都去参加呢。多好的机会啊,一起去吧。林干事说这是任务,不许拒绝啊。”
孟宪微微蹙了蹙眉,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潘晓媛在一旁咋呼:“下周末,我有演出任务呀!”
小张笑看她一眼:“林干事说,有演出任务的除外。”
“除外?为什么除外?就不能改改时间吗?”潘晓媛目光哀求地看着小张。
小张也挺为难的:“这应该是总参那边定的时间,估计林干事也做不了主。”
潘晓媛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小张无奈地看她一眼,又叮嘱孟宪道:“宪宪,别忘了啊。”
孟宪点了点头,看了潘晓媛一眼,迈步离去。
午后,阳光正盛。孟宪微眯着眼,用手在额头上撑起一个凉棚,往大门口走。距离门岗只剩下几步远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孟宪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来找她的人,是陈茂安。
自那次打架之后,孟宪跟陈茂安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了。一开始不是没想过他看到那封信后会来找她,可渐渐的他不来,她也就忘记了这件事,甚至连带着逃避似的不会再想起这个人。没有想到他会不打招呼地突然过来,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孟宪也说不清是怎么了。
陈茂安也看见了孟宪。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齐整的军装,面容似乎有些紧张。视线与孟宪相遇时,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看着那笑容,孟宪忽觉一阵心酸,喉间忍不住发紧。她清了下嗓子,慢步走过去:“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尽量自然地问。
“没什么要紧事。”陈茂安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我,我前段时间下连队了。待了一个多月,上个星期才回来。”他说着,习惯性地用手扶了扶帽檐,“一直没顾上跟你联系,你还好吧?”
“挺好的。”孟宪挤出一个笑,“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
她的语气十分客气,让陈茂安愈发拘谨了。
此时此刻,他十分后悔。后悔一走这么久,后悔这么久没跟她联系,后悔每次鼓起勇气想要给她打电话时那个犹豫不决的自己。但是,他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呢。很多话碍于这层朋友关系说不出口,可当他想要将这层朋友关系进一步升华的时候,又常常发生各种意外,打乱他的所有计划。陈茂安心里清楚,面对孟宪他是多么的没有自信,简直不像个男人,还不如周明明。
“孟宪——”叫了声她的名字,陈茂安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滑动着,“我,其实,那天——”
他的语无伦次,让孟宪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揪了下裤边,她轻声打断他:“事情都过去了。”
陈茂安一愣,反应过来,也说:“是啊,都过去了。”顿了顿,又说,“那天,我失态了,真对不起。”
“没什么。”孟宪说,“你别放在心上了。”
她是真心实意在劝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样的事上浪费心力了。
“我没有。我只是——”陈茂安本打算解释一下,但碰触到孟宪的眼神,他一下子语塞了。
“我看到了你的信。”他转而忽然说。
孟宪扣着裤边的手指抽动了下,没有说话。
陈茂安看着她,轻声问:“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么?”
一阵沉默,孟宪点了点头。
陈茂安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过了会儿,苦笑了下。
“我其实。”他抬头,眼角带一些笑,“挺喜欢你的。”
突然的表白,让孟宪的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紧接着,却是尴尬。
幸而,礼堂整点的报时声准时响起,东方红的旋律响彻整个歌舞团大院。两人像是同时被惊醒。孟宪看着陈茂安说:“我该排练了。”
这就是回答了,比直接拒绝还叫人难受,但却不能表现出来。
陈茂安双手紧握,笑了下,说:“行,那你先忙。”
孟宪嗯了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有话要说。这让陈茂安眼神中又稍稍燃起了希望。然而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望着她的背影,他良久未动。
而走远的孟宪也并非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坦然。
她憋着一口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角被风带起,额角的碎发被风吹拂迷住了双眼。有从身边经过的人,纷纷向她投来好奇的注目,孟宪却恍若未见。直到走到练功房外,她停下来,深呼一口气,眼圈一下子红了。
不远处传来女兵银铃般的嬉笑声,她回头看了眼,看见有不少女兵在向练功房走来。连忙拭了下眼角的泪渍,转过身,迈着平静的步伐,进了练功房。
陈茂安的到访,虽说突然,但对孟宪而言,也算是为他们之间划上了一个休止符。一瞬的难过过后,心里感到洒脱了不少。
于陈茂安,却是痛苦的开始。前段时间他是忙不假,但并非完全抽不出时间来见孟宪。他只是害怕,怕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终于他鼓起勇气来了,却依然没能改变着既定的结局。他跟孟宪,是真的没有缘分。这让他感到痛苦,因为从很早开始,他就喜欢孟宪了。
从高一开学,他们就一直一个班。那时候只知道她是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并未有什么想法。直到后来有一次换座位,她坐到了他的前面。
那是高二刚开学,天气热的反常,头顶上的老旧风扇无力地转着。整个教室就如一个闷热凝滞的蒸笼,窗外撕心裂肺的蝉鸣和着老师低柔的声音,宛如催眠曲二重奏,所有的人都听得昏昏欲睡。陈茂安胳膊支撑着下巴,眼皮沉重的几度想要合上。最后一次实在撑不住了,就快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靠在了他的桌子上,一股淡而清新的香味儿沁入鼻腔。
陈茂安猛一清醒,睁开眼,看见孟宪的后背。她轻靠在他的桌子,从上往下都挺得很直。依旧扎的是一个高马尾,最下面有几捋碎发,因为汗湿贴在后脖子上,黑白分明。发梢隐入衣服里面,在单薄布料的映衬下,隐约可见。他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视线偏移,又看到了细细的肩带。意识到那是什么,陈茂安忽然感觉脸一阵烧红,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盯着黑板,再无睡意。当晚,他又经历了一次久违的梦遗,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弄脏的床单,心里觉得自己简直可耻。
从那以后,他对孟宪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但从来都没过非分之想,甚至因为曾经这不为人知的秘辛,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不可玷污的美好化身。也许正是因为此,在后台看到周明明欺负她,他才会那般奋不顾身。现如今回想起,才意识到,正是他的冲动,害了她。
陈茂安回过神,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风景,从裤兜里取出来一封淡棕色的信封。他将信抽出来,展开,读第不知道是多少遍。而信上却只有简单的一行字:陈茂安,我们继续做朋友吧。
看着信纸上娟秀的字迹,陈茂安忽然感觉这段时间以来,跟孟宪所有的接触,都仿佛是一场梦。现在,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