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两人聊到挺晚,聊到忘了时间。
孟宪一开始还很有精神,但等到吃火锅时喝的那点儿米酒的酒劲上来,就有些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地就在沙发上睡着,一下子睡到夜里两点。醒来后发现自己平躺在沙发上,脑袋下枕了一个枕头,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应该都是金鹤为她准备的。睁眼看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路灯灯光,又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起床号响。孟宪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啪的一声响,睁开眼一看,是金鹤要喝水,不小心把杯子碰到在地上了。见她弯腰似有些困难的样子,孟宪忙起身,帮她把杯子捡起来,递给她的时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苍白,额头甚至冒汗珠。这大清早的,屋里暖气也不够热,怎么会冒汗呢。
孟宪一下子清醒过来,握住她的手:“金教员,您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金鹤捂住小腹,声音也不如以往有气势了:“我来例假了,痛经。”
孟宪身为女人自然很懂:“冲杯姜糖水喝吧。”
金鹤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说:“炉子上烧的有水,等水开了帮我冲一杯,冲完你就去出操吧,我先上个厕所去。”
“好的,我知道了。”
孟宪一边应声一边行动,穿衣服梳头发外加切姜泡茶,全部都弄好了之后,她才意识到金鹤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孟宪没急着走,在沙发上等了两三分钟,还不见金鹤出来,她走上前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里面没有人应。心里有几分担忧,她试着推了下门。
“金教员——”
门边似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孟宪使用推了下,才看清挡住门的是什么。是金鹤,她整个人都斜躺在地上了,看样子已经昏迷了过去!
孟宪脸色刷的白了,试着叫醒她。叫了几下没有成功,孟宪意识到自己得找人帮忙把金鹤送去医院,慌忙中赶紧下楼。敲了几家的门,终于找了一个女军官。
此时此刻,她魂都快要没了,只哆嗦着挤出两个字:“救人!”
女军官被孟宪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她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很快就联系了舞蹈队的宋队长。
幸好是早上,团里的车子都没出去,宋队长要来了一辆,用最快的速度将金鹤送到了军区总院。送到急诊没多久,就查出让金鹤晕倒的罪魁祸首——宫外孕,必须马上手术。
听到手术二字,孟宪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医生拿出知情同意书来签字,但在场的没有一个跟金鹤有直系和旁系血缘关系的人在,最后还是跟来的舞蹈队宋队长大手一挥,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把金鹤送进了手术室,宋队长转过身,一脸严肃的说:“得尽快通知小金家属。”
可话音一落,真正的问题却来了。
金鹤甚少在团里提起她家里的情况,除了几个参加过她婚礼的舞蹈队姑娘们见过谢清缘,大部分都是不知其庐山真面目。而且谢清缘工作保密性极强,知道他工作单位的也没几个,再详细的更是无从得知了。
宋队长想了想,留下闻讯前来的一个教员小朱和小乔在手术室外等候,便让在场唯一参加过金鹤婚礼的孟宪跟她走。两人一点没有耽搁,坐着送金鹤来医院的小吉普,飞快地赶到了701所家属院。
见外面有人站岗,宋队长便知这事情可能不太简单,连忙带着人上门岗。一番交涉下来,值班员帮她们要了所里办公室的电话,将事情反映了过去。但基于严格的保密制度,值班员没法直接联系到出差在外的谢清缘本人,宋队长和孟宪她们只能回去等消息。
“陈主任说了会帮忙联系,也请你们相信他,毕竟事态严重,所里肯定都有考量。”值班员安慰她们道。
无奈,宋队长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回到车上,对孟宪说出自己的担忧:“金教员家属的单位应该是保密级别较高的,那边说了会帮忙联系,但应该也会比较慎重。真等联系到人了,恐怕也得过个一两天。”
“那怎么办?”孟宪皱着眉头问。
“等我回去向团长汇报一下吧。或者等小金出了手术室,醒了再问问她。不过,以小金的脾气——”宋队长笑了声,没再说什么。
此时正值中午十二点半,虽阳光普照,但仍挡不住飕飕冷风。孟宪沉默地看着窗外,内心是一片焦灼。此时此刻,她内心是有些自责的。从昨天开始金鹤的脸色一直都很不好看,她如果早些发现她的问题,敦促她去看医生,或许还能避免……
昨晚,她们还吃了那么辣的火锅,喝了酒!孟宪越想越后悔,呆愣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心底有些酸涩。其实,谢清缘在外出差,即便是联系到他,也赶不及回来守着手术。可孟宪就想让他知道,可能的话,让他回来一趟。
如谢清缘这般工作性质的,本来就是聚少离多。最起码在这样时刻,能让他守在金鹤的身边,让她享受一个正常女人该享受的,不至于太孤单,太要强!
可怎么能尽快地通知到谢清缘呢?孟宪依旧望着车外,当车子从燕西饭店门外驶过时,脑子里忽而有一道灵光闪过,孟宪顿时想起了一个人。
孟宪感觉自己眼皮子跳了下,她连忙伸手扶住了窗棱。平复了片刻,她对宋队长说:“队长,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上次在金教员的婚礼上见过他,他应该跟金教员和她的爱人很熟。”
宋队长立马问:“叫什么?能立刻找到他吗?”
孟宪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听金教员跟他聊天。他……工作应该挺忙的。”
“那还是算了。”宋队长说。
孟宪嗯一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而宋队长这边想了想,却叫司机停下了车。
“小孟,是这样。你现在试着去联系一下这个人,我回团里跟团长汇报一下,我们兵分两路,各种方法都尝试一下,最后在医院会合。你知道去哪儿找他吗?”
孟宪点了点头。
“好。”宋队长松了口气的样子,拍了拍孟宪的肩膀,“那辛苦你了。如果联系不到就赶紧回医院,不要到天黑,知道吗?”
孟宪咽了口口水,稳住心跳:“知道了。”
宋队长不放心地又嘱咐了孟宪几句,在一个公交站放她下了车。孟宪也顾不得多想了,恰好有一辆公交过来,她瞅了一眼,迅速地上了车。两站地后下车,来到了总参大院的门前。
总参大院向来守卫森严,孟宪只好去了岗亭。说明情况后,请值班的军官给她接通电话,找周幼棠。
年轻军官给周幼棠办公室的小刘打了通电话后,告知孟宪:“周主任不在,有什么事你改天再来吧。或者你回去等电话,情况已经都向周主任说明了。”
孟宪不大放心:“都说清楚了吗?是他朋友的一个家属,在歌舞团工作,今天发生意外住院了,但一直联系不到他的朋友……”考虑到谢清缘工作和个人隐私的关系,孟宪没好直接点出他的名字。但她想,她描述的这些特征,应该够明显够独特了。
“都按照你教的说的,你觉得说清楚了,那就清楚了。”年轻军官说。
孟宪点了点头。心想就这样吧,反正也没报什么希望。
此时,值班室的电话又响了。孟宪不便打搅别人工作,便打算离开了。可刚推开值班室的门,就被值班的年轻军官叫住了。
“同志,周主任请你进去。”
孟宪:“……?”
虽然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很久了,但孟宪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周幼棠的办公室。
到的时候周幼棠还在领导办公室里尚未回来,孟宪经通信员小刘的示意,就坐在靠墙的一排长椅上坐下,等了一会儿。大概不到五分钟,有脚步声和说话声逐渐临近。几乎是门从外面推开的同一瞬间,孟宪刷的一下从长椅上起立。这过分慌张的动作制造出来的响动,引得进门的周幼棠直接就向她看了过来。
孟宪脸忽然就涨的通红,但好在脑子还在转。她匆匆忙忙抬起手,敬了个礼。
“首长好。”
周幼棠轻点了下头,那意思就是知道了。孟宪颇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往后站了站。
“把这份公文发下去,各级传阅。通知大家明天上午开会,布置具体工作。”把手里的文件交给通信员小刘,周幼棠回过头,示意孟宪,“你跟我进来。”
孟宪不敢耽搁,跟上去,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坐。”
依旧是靠墙那排沙发。
孟宪犹豫了下,坐了过去。
“刚刚小刘大概跟我说了下情况,说的也不清楚。现在你详细跟我说一说,金鹤为什么住院?”周幼棠坐回办公桌,一边翻着桌子上批下来的公文,一边说道。
孟宪能看出来他很忙,也就不敢多占他的时间,赶忙说:“医生说是宫外孕,突然晕倒的,送到医院就直接进了手术室。情况比较凶险。”
“现在脱离危险没有?”
“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还在抢救。我们队长的意思是,要赶紧通知到谢工程师。可能也是怕……”
周幼棠的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孟宪。
“您能帮忙联系到谢工程师吗?”孟宪脸色发白,小声地发问,“我们去过701所家属院了,找了所办公室陈主任,说是会帮忙联系。但这不是小事,我们队长担心那边会因为慎重对待耽搁了时间,所以想再找别人联系一下。”
这并非宋队长多虑。据他所知,谢清缘现在应该正带队在某个地方做实验。新歼已经到了攻坚关头,这个时候有一点小小的变动,可能都会对实验带来致命的影响。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再慎重都不为过。
周幼棠没跟她解释那么多,只是说:“我打个电话问一问。你先坐下。”
孟宪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着急而不自觉地站了起身,看着周幼棠拨号,她慢慢地坐回了沙发。
周幼棠直接打给了701所办公室,把情况又说明了一遍。本来那边已经在讨论如何处理这件事了,接到他的电话后立马表明态度,说会立刻商议解决。而且果然如周幼棠所料,谢清缘现在正在西南边区的一个飞机厂做落震试验,全封闭。
“那您看,我是否方便跟他通个电话?”周幼棠问。
那边又说了什么,周幼棠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后,转拨总机,直接要了飞机厂的电话。
接通后,嘟声一直在响,连孟宪都听得见。许是响的时间过长,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随着这嘟声跳动了。也许是她的心跳声太响,周幼棠又向她看过来。下一秒,电话接通了。
“我找谢清缘。”他看着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孟宪也忘了挪开视线,静等着那一头的结果,结果周幼棠没说几句,却把电话给挂了。
孟宪一时不解:“怎么——”
“他还在厂房里,已经有人去叫他了,等会儿会回过来。”
“……嗯。”
如此一来,只能等待了。
孟宪在一旁安静坐着,周幼棠批完了手里的公文,抬起头,看了看她,说:“渴了自己倒点水喝,茶壶和杯子都在那边柜子上。”
孟宪怔了下。
“我不渴。”她说,“谢谢首长。”
“嘴皮子都裂开了。”
孟宪脸一红,立马屈起手指去碰嘴唇。触感微微扎手,果然干裂了。深抿了下双唇,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周幼棠手边空着,也给他倒了一杯。
“谢谢。”
“不用谢。”她小声回。
坐回沙发上,孟宪抱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着。小小的吞咽声,衬得这个房间愈发安静了。一开始还好,可时间久了,这样的沉默就让人觉出几分尴尬来。
孟宪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旧事,学周幼棠一般淡定,只是眉眼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局促不安来。一杯水也很快见了底,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刚坐下,听见周幼棠问: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他头也没抬。
孟宪一愣,说:“上次在金教员的婚礼上见过您。想着您跟金教员还有谢工应该是不错的朋友。”
周幼棠勾起唇角笑了下,什么也没说。孟宪却觉得他的笑容,似是有一种嘲讽的意味在里面。这使她有些紧张。她答的不对吗?但,这确实是她所想呀。孟宪低下了头,喝水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周幼棠抽空抬眼看了孟宪一下,只见她微垂着头,眉头微微蹙着,一只手拿着杯子,一只手放在膝头,无意识地揪着裤子,可见心里十分纠结难耐。不知是因为金鹤,还是因为他在面前。
刚刚他正在开会,小刘过来告知她来找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这个小女兵从来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计不会想起他。周幼棠不知该庆幸她对自己的信任还是该慨叹她对自己的无情。
叮铃,电话终于响了!周幼棠收回思绪,接了起来。
这边,孟宪听到电话铃声,也倏地抬起头,仔细聆听着周幼棠打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忽而转过头来,把电话给了她。
“他要跟你说话。”
孟宪连忙接了过来,电话里谢清缘的声音有些喘,应该是直接跑过来的,上来就直接问金鹤情况如何。孟宪也没时间想别的,将金鹤的情况如实相告。谢清缘在那头千恩万谢,说幸好当时孟宪在场。如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谢清缘这话说的真情实意,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
“小孟,我真要谢谢你。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
孟宪原本还是有些自责的,听见这番话,不知怎么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泪跟着涌了上来。
“我……我是应该的。您不用谢我。其实,也怪我……”
“不,谢谢你。”
谢清缘再三道谢后,请孟宪把电话再递还给周幼棠。
孟宪依言照做,准备把电话给周幼棠的时候,才想起原来他一直就站在旁边,听着她跟谢清缘讲电话,那也就是说,她刚刚的失态也被他悉数看了去。
孟宪微微张着嘴,有些吃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轻轻颤动着。发了几秒的愣,才把听筒递了出去。
周幼棠神色平静地瞧了她一眼,接过了电话。孟宪迅速地站到了一旁,用衣袖擦眼泪。情况紧急,两人也没有多聊,但也总算是通知到了。
挂了电话,周幼棠看着孟宪,说:“哭什么?怕了?”
孟宪本来对周幼棠是充满感激的,正想谢谢他,听了这话又用手擦了擦眼泪。眼角不再有泪流出,只是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巧的鼻尖红红的。
“没、没有。我没怕。”她声音暗哑地说,“只是……没控制住眼泪……”
这还叫没怕?
周幼棠无意强迫她承认,只说:“好了,不会有事。”语气挺笃定。
孟宪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
周幼棠见她缓了过来,拨通了内线,把小刘叫进来交代了一番工作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对她说:“回不回医院?我送你过去。”
孟宪自然是不好意思麻烦他:“谢谢周主任。我自己过去就好。”
“并不是只送你。”周幼棠打断她,“去瞧瞧你们金教员,有什么紧急情况,替谢清缘拿个主意。”说着,觑她一眼,刻意提高了音调用很平淡的声音问,“金鹤一直说你很懂事,这个时候,你是不是该听听我的话?”
孟宪微窘,想说金教员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关于她的话?
但既然他此刻已经恢复了首长的腔调,那她也就不能再矫情。用手背拂了下脸颊,似是要掩去那一丝绯红,孟宪冷静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