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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统于尊”或“统于君”

西嶋定生只谈了乡饮酒礼,没有涉及燕礼。我们再看一看燕礼。燕礼的样式之一,就是国君宴请自己的臣子。在国君出场的情况中,席次、爵次依然跟爵级息息相关。在席次上: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士、庶子依次就位于下(“小卿”就是“少卿”,后代仍有“少卿”这个官名)。再从爵次上说,在燕礼上由宰夫做献主,他先献君,随后献卿、献大夫、献士、献庶子,完全依照爵级,自上而下地献。这些人也一个个地旅酬,即举杯相互致意,像接力赛似的从卿、大夫、士直到庶子,自上而下依次酬答。卿、大夫、士、庶子这样的身份等级,在春秋已经很清晰成熟了,但在西周恐怕还不是这样的,那些称谓还没有构成一套爵列。然而西周贵族的身份高下之别,必已体现在席次和爵次之上了,包括燕礼。

燕礼有国君出场,也正因为此,典礼的场面也发生了变化。变化体现于两点:第一,人和人的席位发生了变化;第二,人和酒尊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所以在燕礼上,酒尊仍是一个涉及身份的可视要素。

仍以礼图为例,如“主人献大夫图”,出自宋代杨复《仪礼图》【图7】。

图7 杨复《仪礼图·主人献大夫图》

图中的“公”就是国君,他请臣子来喝酒,他的前方放有四个酒壶,北边的两个是方壶,南边的两个叫瓦大。方壶是卿大夫们所用的酒壶,瓦大是国君个人所用的酒壶。

大射礼的宴饮布局跟燕礼相类,那么也不妨一观。【图8】是一幅大射礼中的“主人献大夫图”,也出自杨复《仪礼图》。

图8 杨复《仪礼图·大射礼·主人献大夫图》

卿大夫、卿、小卿按“南面东上”的规则排列。这里的公是国君。国君之左,是比三命之卿爵命更高的四命诸公。四个酒尊中,两个是膳尊,相当于前图中的瓦大;另两个方壶,又叫散尊。两对酒壶中,都是靠南边的那个装玄酒,也就是清水。

【图9】出自清人张惠言的《仪礼图》。

图9 张惠言《仪礼图·燕礼·立司正图》

卿大夫依“南面东上”排列。在坐席末尾的地方,若人多就会拐出弯来。公前置散尊玄酒、膳尊玄酒。四个酒尊放在哪呢?放在东楹之西,图中黑点指的就是楹柱,那四个酒壶就放置在这个柱子的西侧。

这样一个布局,跟刚才所讲的乡饮酒礼就不相同了。《礼记·玉藻》说:“唯君面尊,大夫侧尊,士侧尊。”这就是一个“人—尊”关系的原则。只有君主才能正面对着酒尊,这四个尊都面向着君主。而大夫和士不能面对酒尊,只能以侧身对着酒尊,是所谓“侧尊”。“唯君面尊”的目的是什么呢?孔颖达疏说“谓人君宴臣子,专其恩惠,故尊鼻乡(向)君”。酒尊的有鼻的一面被认为是正面,以酒尊正面向着君主,象征着给你们喝的酒都是出自君主,恩惠为君主所专。所以这是尊崇君主的一种手段。“唯君面尊”的布局原则,是君主的出场造成的人—尊关系的变化,以显示君尊臣卑,以及君主专其恩惠。这里附带说一下什么是“尊鼻”,很多《礼记》注释之书说不清楚。我推测应是铜罍下腹部的兽首装饰。所以制图时我采用了铜罍图像,图中的两个膳尊,就是铜罍【图10】。对此我已另外有文章专门讨论,这里就不详述了。

图10 作者绘制的燕礼图示“统于君”

这样一种布局原则,郑玄把它称为“统于君”。在燕礼上,人与尊的空间关系和人与人的空间关系,都体现出了“统于君”的原则。首先,臣子的坐席按“南面东上”排列。郑玄说“卿坐东上,统于君也”,就是以君主为基准点,来安排这些人的坐席朝向与远近。郑玄又说“尊统于君,南为上也”,酒尊的排列也体现了“统于君”,指的是酒尊南北排列、以南为上和“唯君面尊”。赘言之,“统于君”有两重意思:一个是卿大夫的坐席与朝向以君主为基准点,一个是四个酒尊的摆放方式以君主为基准点。

再拿燕礼来对比乡饮酒礼,差异明显可见。在乡饮酒礼上,来宾跟主人身份相近;即便有诸公、大夫来观礼,主人跟他们也大致平起平坐。在这种情况下,来宾的坐席布局就以两个酒尊为准,用郑玄的话说就是“统于尊”。“统于尊”,就是各种来宾的坐席,越接近酒尊的人地位越高【图11】。酒尊西侧的那些宾,最接近酒尊地位最高;而酒尊东侧,“遵者”诸公、大夫处在场面的东北角,地位最高,可郑玄特别强调“不言东上,统于尊也”,“不言东上”意思是说在酒尊东侧,并非越往东地位越高,而是越接近酒尊的地位越高。大夫离酒尊较远,其地位较低;诸公紧挨着酒尊,其地位最高。在这个场面中,酒尊是坐席的基准点,这种布局原则,就叫“统于尊”。

图11 “统于尊”

《仪礼·乡射礼》:大夫若有遵者,则入门左。……席于尊东。

郑玄注:尊东,明与宾夹尊也。不言东上,统于尊也。

概而言之,乡饮酒礼、燕礼展示了三种人—尊关系。第一种是“统于尊”,乡饮酒礼上宾主身份相敌,所以两个酒尊置于房户之间,以示共享。第二种是“统于君”,燕礼上君主宴请臣子,由于君尊臣卑,四个酒尊就放在东楹之西,“唯君面尊”。除此之外,孔颖达还讨论了第三种情况,就是君主用燕礼宴请他国君主的情况。两国领导人见面了,空间布局就要显示双方身份对等。在这时候,酒尊置于两楹之间,两君都不面尊,叫做“宾主之间夹之,不得面乡尊也”。

第三种场面具体是什么样子,礼图中没有画,只能想象。我想象大致是【图12】那样的。

图12 君主用燕礼宴请他国君主的情况

《礼记·玉藻》孔疏:若两君相见,则尊鼻于两楹间,在宾主之间夹之,不得面乡尊也。

《礼记·郊特牲》孔疏:《乡饮酒》是卿大夫之礼,尊于房户间。《燕礼》是燕己之臣子,故尊于东楹之西。若两君相敌,则尊于两楹间,故其坫在两楹间。

主人应该居东,来宾应该居西。酒尊据说是在“两楹之间”。在两楹的中点上画一条南北向的竖线,这条线就叫做“两楹之间”。这时酒尊恐怕就不能南北排列了,因为南北排列的话,尊鼻不是向这边、就是向那边,做不到“不得面向尊”。酒尊不得面向任何一方,那就只能东西排列了,姑且认为是上图那样的吧。

这三种人—尊关系都表明,酒尊的摆放方式涉及场面的性质,取决于人与人的等级关系。酒尊之“尊”之所以成为尊卑之“尊”,也是基于它在典礼上的等级意义吧。“遵者”为什么叫“遵者”呢?“遵者”之称跟“尊者”之称有关系吗?乡饮酒礼上的两个酒尊构成了“遵者”的身份标识,所以很容易引发这类猜测。我推测“尊者”跟“遵者”有一定关系,以往学者往往把“遵”和一种叫“僎”的人混为一谈,我有两篇即将刊出的文章,会对此加以辨析。这里不再多谈,目前还是来看酒尊的问题。

“尊”的字形是两只手捧着一个酒瓶。《说文解字》说:“尊,酒器也。从酋,廾以奉之。……以待祭祀、宾客之礼。”“酋”就是酒瓶,“廾”是两只手捧着。这个构形跟“爵”字类似,“爵”也是一只或两只手捧着一个酒爵的形象。捧着这瓶酒干什么?“以待祭祀、宾客之礼”。

那么来看两位学者的相关论述。首先是唐兰的一个论点:“陈设之器为尊器”。“尊”本是一个动词,是两手拿着酒器去陈设,把它摆放在那儿。郑玄说“置酒曰尊”,把一件酒器放在特定位置,这个动作就叫“尊”。“樽以鲁壶”,就是把鲁壶陈设在典礼上;“侧尊一甒醴”,就是把一个装有醴酒的瓦壶单独陈设在那里。这两个“尊”字都是“陈设”的意思。“尊”进而引申用于陈设的礼器,就是“尊器”了。有很多论文都研究过商周青铜器的“自名”问题,在青铜器的自名中,能看到“尊缶”“尊盘”“尊匜”“尊鼎”之类自名,同时又能看到“盥缶”“食鼎”之类自名。“尊缶”是用来陈设的缶,是行礼用的,“盥缶”就是洗漱用的了;“尊鼎”是用来陈设的鼎,是行礼用的,“食鼎”应是用于日常饮食的,类似今之锅碗类的食器。这里的“尊”字显示,用于陈设的就是尊器。辉煌富丽的青铜礼器,就是一种物品化了的可视性等级权势,用于陈设,以炫耀主人的高贵富足。

再看谭介甫的一个论点,他强调“奉酒以敬”:“尊”是一个动作,双手奉酒以向人、神示敬。在铜器铭文中,“尊俎于王姜”,就是向客人敬酒;“用尊事于皇宗”,就是向鬼神、祖宗敬酒。前者就是待宾客,后者就是待祭祀,恰好合乎《说文解字》所说的“以待祭祀、宾客之礼”。由此推论,奉酒的对象便是“尊者”了。“奉酒为尊”,是一种动作与姿态中的人际关系。“酒”本身也是一种物品,它作为一种奉献物具有特殊性。虽然食器的使用也有等级性,但奉献食品远不如献酒的致敬功能那么强大。酒精的强大麻醉与兴奋功能,足以激发出典礼所需气氛,这一点食品无法企及,所以“无酒不成礼”。由此酒器压倒了食器,酒尊之“尊”成了身份用词。

了解了“置酒曰尊”与“奉酒以敬”这两点,对酒尊之“尊”为何同尊卑之“尊”息息相关,就有更深刻的理解了。

下面再来看酒尊本身的等级性。燕礼场面使用几种不同的酒尊。君主专用的那两个酒壶叫“瓦大”,容量五斗;两个方壶供卿大夫使用,容量一石;士、庶子只能在堂下待着,门内西侧放着两个圆壶,其容量估计比一石更大,里面装的是给士、庶子喝的酒。这六个酒尊分成三等,以小为贵。根据《礼记》,礼器有时候“以大为贵”,有时候“以小为贵”。好比生活中大碗喝酒的是一种人,小杯喝酒的又是一种人;出门坐小车的是一种人,出门挤大巴、挤地铁的又是一种人。大型酒尊所装的是众人所喝的酒;君主的酒尊最小,表明此系君主个人专用,反而显示了他身份最贵。这也算是一种“以小为贵”了。酒尊的大小也有身份性,再次反映了酒尊之“尊”和尊卑之“尊”具有一致性。

古人还有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叫“五十而爵”。《礼记·王制》说“五十而爵”,郑玄解释说“贤者命为大夫”;《礼记·郊特牲》说“古者五十而后爵”,郑玄又解释说“年五十乃爵为大夫也”。《白虎通义》还认为“士非爵”,因为《礼记》又说“四十强而仕”,四十岁入仕了却不说“爵为士”,所以士就不是爵,“至五十爵为大夫”,到了五十岁就可以做大夫,拥有大夫之爵了。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为什么非要“五十而后爵”,为什么士就不算爵,一定有一个背景。我觉得这可能也跟饮酒礼有关。

《礼记·乡饮酒义》说“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贾公彦《仪礼》疏说是“乡人五十已上,九十已下有齿法”。乡饮酒礼的来宾分父老和子弟两等,父老就是五十岁以上、六十岁多的人,他们在堂上有坐席,按年齿而坐,这是敬老之意。我们也知道“父老”实即氏族、乡里之领袖,“子弟”须听命于父老。如果把席次视为原生性爵位的话,在堂上有坐席,就意味着他们有爵位。子弟是五十岁以下的人,他们在堂下立着,没有坐席,就意味着他们没爵位。那我们就得出了一个初步认识:第一,坐席在堂上还是堂下,跟年龄有关;第二,堂上有坐席的就等于有爵位,堂上没坐席的就等于没有爵位。

再回到“壹命齿于乡里,再命齿于父族,三命而不齿”这个礼制上来。一命的士,最多“四十强仕”,通常不到五十岁。那么,他们不就没有堂上的坐席,得在堂下待着,只能“立侍”了吗?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士”就不是爵,因为他没有爵位。而“年五十乃爵为大夫也”,大夫就可以在堂上坐了,所以大夫有爵位。西嶋定生推定酒爵和封爵相关,这一点古人已经触及了。清代学者引用了一个古老的说法,认为酒爵就是封爵,但是他们没说这个说法是从哪里来的。我做了一个检索,目前看,此说唐朝已有。《开元文字音义》:“大夫以上与宴享,然后赐爵以章有德,故因谓命秩为爵。”君主把卿大夫请来喝酒,由《左传》等史书所见,士、庶子等通常不在宾客之列,不与宴享。在典礼上,士、庶子什么的也许承担着各种杂役,也许在堂下待着不能上堂【图13】。“赐爵以章有德”的“爵”指酒爵,“故因谓命秩为爵”就是封爵了。什么叫“大夫”?“夫”的本义就是成年人。如“民夫”“丈夫”的“夫”都是指成年人。那么“大夫”就等于是“大人”了。“大人”可以指有官爵者,也可以指老人。父亲、伯父、舅父什么的,也都可以叫“大人”。可以设想,称“大人”的都比较年长,一般在五十岁以上,饮酒礼上他们有堂上坐席,也就是说他们有爵位。因此“五十而爵”,与“四十强仕”而“士非爵”,跟饮酒礼有关。

图13 典礼上,士、庶子等一般在堂下,不能上堂

《开元文字音义》:大夫以上与宴享,然后赐爵以章有德,故因谓命秩为爵。

汉初有个叔孙通,给刘邦制定朝礼,汉七年十月正会时实施。行礼之时,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在西方,东向;文官丞相以下列于东方,西向。刘邦乘着辇车出来,坐在堂上,诸侯王以下到六百石依次上前奉贺,一个个地祝刘邦万岁万万岁,或万寿无疆,然后在堂上饮酒【图14】。请大家注意这个“六百石”,按汉代礼制,六百石就进入了大夫层次,大夫可以上堂。大夫在朝堂上有个人朝位,大夫之下的官吏即便到场,在朝堂上也没有个人朝位,只有集体朝位。

图14 汉初朝礼的班列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皇帝辇出房……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

《史记》中六百石=大夫

【图15】出自汉代画像石,是一个地方官府的朝见场面。堂上有两批人,一批是有坐席的,而另一批没坐席。堂下的两拨人,东边的比西边的地位低,这怎么解释,我一时也说不好,但至少能看出堂上堂下是有区别的。

图15 汉代画像石中的地方官府的朝见场面
(任日新:《山东诸城汉墓画像石》,《文物》1981年第10期)

顺便再看一幅《徐显卿宦迹图·皇极侍班》【图16】,这是在皇极殿举行的朝会,东班、西班是清要之官;百官以品级山为标识,品级山上写着一品、二品、三品……直到九品;勋臣就是有爵位的人,他们自成一格,有自己的特殊站位。

图16 《徐显卿宦迹图·皇极侍班》,呈现了隆庆、万历年间,皇极殿大朝场面

【图17】是清朝的太和殿朝贺位次图,是我根据《大清会典》另绘的。可以看到,百官按九品官品列队于堂下(丹墀),亲王、郡王、贝子、贝勒、入八分公之类有爵的,则在堂上有特殊站位。虽说历史前后期制度变化非常之大,不能直接比拟,但也能看到,有爵的和没爵的在典礼时的站位,确有不同。

图17 清朝太和殿朝贺位次图(据《大清会典》卷二十六绘) 1W/P1UnRCxAsTUmprZq1dyZELUdlqQnf39BA6q4qZNUc5KRjuY7H+34t3sT7k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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