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西嶋定生慧眼独具,对酒爵与封爵之关系,先行进行了讨论。他利用若干清代学者的推测,提出了一个重要论点:“爵”之一词二用,源于周代乡饮酒礼。氏族时期就存在集体宴享活动,由此发展出了饮酒之礼。日常生活中人们忙于自己的田地,互不见面,集体饮酒时就欢聚一堂了。在这时候,饮酒礼上的坐席布局和行爵次序,都严格依照长幼尊卑,而这就构成了最原始的爵序。
我觉得西嶋的论点相当精彩,揭示了酒爵和封爵之间的内在联系。最早的爵位就是饮酒礼上的席位。如西嶋所说:“坐席序列成了爵的巡行序列,亦即爵列、爵次,这个次序本身就叫做爵。”西嶋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汉代赐民爵时,同时还会赐“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即男的赐爵,家庭主妇则按照一里百户来赐牛酒。为什么赐民爵时又要赐牛酒呢?就是让他们在社区举行饮酒礼,大饮五天。本来依照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违法,属于非法群体活动,而饮酒礼则是朝廷所允许的。饮酒意在行礼,按照古老的传统,赐爵就应置酒。赐爵本身就指明了饮酒礼的举行。“赐爵的意义是否就是饮酒礼本身呢?”西嶋意谓“爵位”本来就是饮酒礼上的席位,赐爵意味着地位提高了,所以要举行一次饮酒礼改变昔日席位,令当事人向社区做一宣示——老子地位上升了,今非昔比了,我现在坐到这个新席位上来了,由此“爵位”就落在实处了。人生意义,不就是高居上位、鹤立鸡群吗?在位阶体制尚未“行政化”的时代,我想这种直观可视的做法,就是社会秩序的一个重要方面。
西嶋的杰出之处,还在于他进而讨论了“爵位”与“齿位”之关系。孟子说“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庄子也说“朝廷尚尊,乡党尚齿”。“齿”就是年齿。传统社会敬老,乡饮酒礼也是一种敬老之礼,敬老就是“尚齿”。因此爵位、齿位之关系,就成了一个绕不过的问题。《周礼》云:“饮酒于序,以正齿位,壹命齿于乡里,再命齿于父族,三命而不齿。”《荀子》等书也有类似记载。西嶋说这个礼制就反映了“爵位”优于“齿位”。以国家权力为基础的爵命,优于乡里中的父老子弟身份。这个结论,应该说颠扑不破、无可置疑。
对于“壹命齿于乡里,再命齿于父族,三命而不齿”,西嶋定生没有对空间场面做具体推演,因为他视线的焦点是二十等军功爵,古饮酒礼只是背景、旁证。我现在来具体阐述这个事情。
【图2】出于宋代杨复的《仪礼图》。这张图标注了主人、宾和介的相对位置。介也是来宾之一。靠北墙放着两个酒尊,两个酒尊之东写着一个“遵”字,“遵”是一种特殊身份的人,是我们随即要讨论的。再看清代张惠言的《仪礼图》【图3】。
图2 杨复《仪礼图》中的“乡饮酒礼”
图3 张惠言《仪礼图》中的“乡饮酒礼”
此图的右上方,放着两个酒尊或者说酒壶,左边这个没写“壶”字,而是注为“元酒”,“元酒”就是“玄酒”。两个壶中有一个盛玄酒,这个壶比较尊贵一些,所以特别注明。所谓玄酒,或说就是清水。主人居东,另一侧则是宾、介和三宾。主人之上是大夫、诸公,他们也就是前一幅图上的那个“遵”,其席位在两个酒尊的东边。
为让大家看得更清晰,我把乡饮酒礼图重新制作了【图4】。
图4 乡饮酒礼图
《仪礼·乡饮酒礼》:宾若有遵者,诸公、大夫,则既一人举觯,乃入。席于宾东,公三重,大夫再重。
郑玄注:不干主人正礼也。遵者,诸公大夫也。谓之宾者,同从外来耳。大国有孤,四命谓之公。席此二者于宾东,尊之,不与乡人齿也。天子之国,三命者不齿。于诸侯之国,爵为大夫则不齿矣。
图中右上方是两个酒尊,具体说是酒壶。来宾处于场面西部,有宾、三宾,也有介,他们是社区成员中的德高望重者,乡饮酒礼主要就是面向他们的。但有时候会出现这么一种情况——一些拥有朝廷爵命的人前来观礼了。这些人如到场光临,其席位该怎么安排呢?《仪礼·乡饮酒礼》说:“宾若有遵者,诸公、大夫,则既一人举觯,乃入席于宾东。”诸公、大夫就是“遵者”。他们在“一人举觯”这个节目之后入场,然后坐在来宾之东,也就是酒尊之东。酒尊之东,就是诸公、大夫或说“遵者”的席位之所在。所以什么是“遵者”呢?酒尊之东的那些人就是“遵者”,其地位最尊,两个高高的酒尊构成了他们的身份标识,使之跟其他人区别开来。这就是乡饮酒礼上“人—尊”的格局。
再来阐述“壹命齿于乡里,再命齿于父族,三命而不齿”。父族就是宾、介和三宾,他们是父老,在堂上有席位,按年龄从西向东排列,脸朝南,这个叫“南面东上”。子弟辈分的来宾立在堂下、西阶下,“东面北上”,面向东方,排列方式是越北地位越高。拥有朝廷爵命的人到来之后,一命的官跟子弟在一起,这就是“壹命齿于乡里”;再命的官跟父老在一起,这就是“再命齿于父族”。“三命而不齿”,说的是三命以上的“遵者”坐席,别在酒尊之东,不与任何乡人齿列。由这种空间布局,对“爵位优于齿位”便可有更具体的理解【图5】。
图5 “三命而不齿”的具体格局
《周礼·党正》:壹命齿于乡里,再命齿于父族, 三命而不齿 。
郑玄注:齿于乡里者,以年与众宾相次也。齿于父族者,父族有为宾者,以年与之相次;异姓虽有老者,居于其上。不齿者,席于尊东,所谓遵。
在饮酒礼图中一般有两个酒尊。战国初年始,有些铜器上出现了刻纹,包括打猎、水陆攻战、大射等画面,此外还有宴乐图。那些宴乐图中所看到的酒壶,大多数是成双的,跟乡饮酒礼图一样。宴乐图是士大夫互相宴请的场面,跟乡饮酒礼有所不同,但由此也可以看出,“两壶”的风俗是普遍存在的。宴乐图在很多地方都发现了,从山西到四川,一直到江南,参看【图6】。
图6 宴乐图中呈现的“两壶”
可见在前行政化时代,等级区分采用了可视化的形式,通过人和人的空间关系来展示身份地位。进入春秋,这些可视化的标识形式继续发展,与“爵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我们读《左传》《国语》,其中的“班”、“位”与“爵”几乎就是同义词。“班”“位”就是朝班、朝位。而在西周和商,以及更早时候,还没形成五等爵和公卿大夫士爵,这时候饮酒典礼上的席次和爵次,进而各种典礼上的席次和爵次,就是一种原生态的爵位,古人所说的“爵”,最初就是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