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八十八岁那年春天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村里人都见他坐着大马扎子倚在我家临街的菜园子墙上闭目养神。天晌午,母亲让我去叫爷爷回家吃饭。我跑到他身边,大声喊叫也不见应,用手推去,才发现他已不会动。飞快报告家里人,一齐拥出来,围上去,推拿呼叫,也终究不济事。爷爷死得非常体面,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村里人纷纷说我爷爷生前积下善功,才得这等仙死。我们全家都为爷爷的死感到荣耀。
据说,爷爷年轻时,杀死三个人,放起一把火,拐着一个姑娘,从河北保定府逃到这里,成了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那时候,高密东北乡还是蛮荒之地,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棕兔子红狐狸,斑鸭子白鹭鸶,还有诸多不识名的动物充斥洼地,寻常难有人来。我爷爷带着那姑娘来了。
那个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他们是春天跑到这里来的,在草窝子里滚过几天后,我奶奶从头上拔下金钗,腕上褪下玉镯,让爷爷拿到老远的地方卖了,换来农具和日用家什,到洼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个窝棚。从此后就爷爷开荒,奶奶捕鱼,把一个大涝洼子的平静搅碎了。消息慢慢传出去,神话般谈论着大涝洼里有一对年轻夫妻,男的黑,魁梧,女的白,标致,还有一个不白不黑的小子……陆续便有匪种寇族迁来,设庄立屯,自成一方世界——这是后话。
我懂人事时,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乡的贫下中农搬走了,洼地似乎长高,天雨日少,很难见到水,隔五六里就是一个村子。听爷爷辈的老人讲起这里的过去,从地理环境到奇闻轶事,总感到横生出鬼雨神风,星星点点如磷火闪烁,不知真耶?假耶?
……我爷爷和我奶奶开荒地种五谷,捕鱼虾猎狐兔,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梦里常忆起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日子一多,便淡忘了。我爷爷说,大洼里无兵无官,天高皇帝远,就是蚊虫多得要命。阴雨天前,常常可见到一团团黑烟压着草梢和水面飞翔,伸手过去,能抓下一小把。为避蚊虫,爷爷和奶奶有时跳进水里去,只露出两个鼻孔出气。爷爷还说,潮湿的草中,每到晚间就放出幽幽绿光,连成一片,好像水在流动。泥沼里的螃蟹总是趁着磷光觅食,天明你去淤泥上看,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这些蟹子,长成了都如马蹄大。我甭说吃,连见也没见过这些大蟹。听爷爷讲过去的大涝洼子,令人神往神壮,悔不早生六十年。
夏去秋来,爷爷种的高粱晒红了米,谷子垂下了头,玉米干了缨,一个好年景绑到了手上。我父亲也在我奶奶腹中长得全毛全翅,就等着好日子飞出来闯荡世界。临收获前几天,突然燠热起来,花花绿绿的云罩在大涝洼子上,云团像炸群的牲口一样胡乱窜,水洼子里映出一团团匆匆移动的暗影。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整个涝洼子都被雨泡涨了,啰啰嗦嗦的雨声,犹犹豫豫的白雾,昼夜不绝不散。爷爷急躁得骂天骂地。奶奶一阵阵腹痛。奶奶对爷爷说:“我怕是要生了。”爷爷说:“生就生吧。这熊攮的天气,我恨不得捅它个窟窿。”爷爷正骂着,就见那太阳从云缝中钻出来,初时略有些朦胧,立即就射出两三束极强的白光,扫出了几道白天。爷爷跑出窝棚,兴奋地看着天,听涝洼里的雨声渐渐稀少起来,空中尚有少许银亮雨丝斜着飞。大洼子里积水成片,黄草绿草在水中疲劳地擎着头。雨声断绝,大洼子里一阵阵沉重的风响。我爷爷高高地望着他的庄稼,见高粱玉米尚好,脸上有了喜色。随着风响,无数的青蛙一齐鸣叫起来,整个洼子都在哆嗦。爷爷走进窝棚,跟奶奶说云开日出的事,奶奶说她肚子痛得一阵急似一阵,心里害怕。爷爷劝她:“怕什么?瓜熟蒂落。”正说着话,听到四野里响起一阵怪声,隆隆如滚雷,把蛙鸣声挤到中间来。爷爷钻出棚去,见有黄色的浪涌如马头高,从四面扑过来,浪头一路响着,齐齐地触上了土山,洼子里顿时水深数米。青蛙好像全给灌死了。荒草没了顶,只有爷爷的高粱和玉米还没被淹没。又一会儿工夫,玉米和高粱也没了顶,八方望出去,满眼都是黄黄的水,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爷爷长叹一声,钻进棚里。奶奶裸着身子,在草铺上呼呼叫叫,头发上滚满了草屑,白脸上透出灰色。“洪水漫上来了!”爷爷忧心忡忡地说。奶奶于是不再叫,爬起来,挪出棚子望望,立即钻进来,脸上失了色,五官有些挪位。半晌没说话,一张嘴,先放出两根哭声:“嗷——嗷——完了,老三,咱活不出去了。”爷爷扶她躺在铺上,说:“你是怎么啦?咱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就说,能在一起过一天,死了也情愿,咱在一起过了多少个一天啦?水大没不了山,树高戳不破天,好好生你的孩子,我去看看水。”
我爷爷折了一根树枝,斜着往下走了几十步,把树枝插在乱伸舌头的水边上,又返回土山高顶看水。迎着阳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几箭远,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挡住了;背光的一面,却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眼中全是浊污的黄水,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漩涡,时时可见一两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漩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我爷爷插的那根树枝又被淹没了,这说明水还在急涨。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世界,我爷爷也有些惶然。一会儿心里空隙极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会儿又满登登的,五脏六腑仿佛凝成一团。发着愣怔的工夫,水又涨了几寸,小土山越来越小,对比着一看,爷爷心里冷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见着瓦蓝的天从云缝中大块大块地露出来,挂色的破云被流风驱赶着匆匆奔命。爷爷又在水边上插了一根树枝,松弛着脸回了窝棚,对双腿乱扑腾的奶奶说:“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
傍晚时,爷爷又出棚看水。一天彩云照着水,红的红,黄的黄,云彩模糊地在浑水中漂。水位停在原来的地方,爷爷顿时松了心。这时,绕着小山周围的水面上,忽闪忽闪飞舞着成群结队的银灰色大鸟。爷爷不认识这种鸟。鸟的鸣叫声刁钻古怪,翅羽上涂着霞光。爷爷看到它们从水中衔上一条条白色的鱼,便感到肚里有些空,走进窝棚去生火做饭。奶奶满脸是汗,但也没忘了问水势。爷爷说水位开始下跌,让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说:“老三,我年纪大了,骨缝闭了,怕是生不下这个孩子来啦。”爷爷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着急。”
柴草发潮,烧出满棚黑烟。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顾不上吃饭,爷爷草草吃了几口,满肚里如塞了烂草,熬了半锅燕麦鱼片粥,终于冷成了团。是夜,奶奶仍不时发阵痛,呻吟声断断续续,我父亲有些固执,迟迟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对我父亲说:“孩子,你出来吧,别让娘受洋罪啦。”爷爷坐在草铺前,干着急帮不上忙,心里打着别种主意,说话总难成句,断断续续如同打嗝,干脆就不说话。浅黄的月色怯怯地上满了棚,染着我爷爷青青的头皮,染着我奶奶白白的身体。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四处水声喧哗,像疯马群,如野狗帮,似马非马,似水非水,远了,近了,稀了,密了,变化无穷。我爷爷从草棚里望出去,见月光中亮出满山野鸟,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着一些毛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为,树不大,尚未到结果的年龄,白天已见到叶子上落满了秋色,月下不见树叶,恍惚间觉得树上挂满了异果,枝枝杈杈都弯曲下坠,把叶子摇得窸窣响,细看才知树上也全是大鸟。爷爷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知何时入睡。
翌日清晨,见半锅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内还有数十匹盈尺的饿鼠在穿梭般跑动。奶奶无心去顾群鼠,在铺上辗转反侧,脸上汗晞了,留下一道道痕迹。爷爷拿着棍子赶鼠,群鼠霸道凶恶,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几匹后,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处觅食。水鸟们已飞去水面捕鱼,山上树上留下了它们的羽毛粪便,白白黑黑斑驳一片。日头从黄水中初冒出来时,血红的一个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会流瘪。后来东半边水天一色,中间夹着个翻转的彻底红球。一会儿显出金色来,显出银色来,形状也由狼伉肥硕变得规矩玲珑。日小水天阔。我爷爷查看了一下水势,见昨天插下的树枝依然齐着水边,水已平头,不再见长,四周也没有了那些张狂的大浪,水如平镜,漩涡尚有,但都浅了。水上漂来许多杂物,一层层绕着土山。爷爷拿来一支长柄铁抓钩,脱了光膀子,挺着一坨坨肉,沿着水边打捞漂浮物。箱、柜、房梁、木架、浮树、铁桶,各色杂物在爷爷身后排成了队。奶奶的叫声已不响亮,一阵阵传来。爷爷苦着脸,加紧干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开去。有些栗树被洪水淹了,参差不齐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叶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树附近,爷爷看到一团黑白不甚分明的东西在起伏,便铆足了劲,一抓钩扔过去,听到水里噗噗响两声,水面上洇开两片暗红的颜色,用力拖过来,我爷爷肠胃抽搐成团,吐出一口口黄水来。
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趾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我爷爷闭着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捞浮物,用力涮净抓钩,拄着,一路吐着,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经精疲力竭,躺着,如一条出水的大鱼,时时做痉挛地一跳。见到爷爷进棚,她惨淡一笑,说:“老三,你行行好,杀了我吧,我没了劲,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爷爷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两个人眼里都盈出了泪水。爷爷说:“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奶奶的泪水流到脸上。奶奶说:“你别叫我二小姐。”爷爷看着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发作起来,一声声哭叫:“老三……行行好……给我一刀吧……”爷爷说:“二小姐,你不要往坏处想。你想想,我们能过到一块儿,是多么样的艰难。杀人时你给我递刀,放火时你给我抱草,千万里路程,你一双小脚也走了过来,猫大个孩子你就生不下来他?”奶奶说:“我实在是一丝丝劲也没有了。”爷爷说:“你等等,我弄饭给你吃。”
爷爷粗手大脚地煮了半锅饭,盛满了两碗,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给奶奶。奶奶躺着有气无力地摇头。爷爷恼起来,把一碗饭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齐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说完,不再看奶奶,只看饥鼠在棚外如饿狼般争斗。奶奶用力一跃,坐起来,夺过一碗饭,用力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任泪水在腮上流。爷爷伸出大手,感动地抚摸着奶奶的背。
这一天我奶奶发了三个昏,傍晚时,像死去一样直挺挺仰在铺上。爷爷守着奶奶,一身汗,满脸泪,傍晚时,深了眼窝长了胡子,心里是一个混沌世界。
暮色渐渐满了棚。土山上又飞来无数大鸟。
昨晚那样蟋蟀振翅发声,声声如泣如诉。
群鼠在棚外探头探脑,小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凄凉月光射进棚来,罩住了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爷爷是个剽悍的男子汉,在阳光里眯起那两只鹰隼样的黑眼,下巴落在双手里,身体弯曲成饿鹰状,端的一个穷途英雄。我奶奶长颈丰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耸,腹中装着我父亲。我父亲出生时很有些气象,长成后却是个善良敦厚的农民。阳光从西边下去,月光从东边上来,包着我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像洗过一样地干净。老鼠们试试探探地进棚来,见我爷爷无动静,随即猖獗起来。棚中的一切,在我爷爷眼里,都模糊朦胧。月光中的奶奶,举手投足,似受伤的大鸟。水声与水鸟的啁啾声一浪浪袭来。交酉时了,我爷爷感到一阵凉气袭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定睛看时,只见从那道月光里,蠢蠢地爬进一个大物来。爷爷刚要发喊,就听得那物发出人声。女人声:“大哥……救救我吧……”
爷爷慌忙起身,把一支宝贵的蜡烛点亮,跳动的火苗下,那个女人正趴着喘气。爷爷扶起她,让她坐在一个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软的泥巴,坐着,双肩耷拉,脖子向两边歪,一头黑发,披散开盖了肩,发间杂有乱草。她穿一身紫衣,紧贴住皮肉,两个馒头似的奶子僵冷光滑地挺着。长眉吊眼,高鼻阔嘴,双目分得很开。
“你是从哪里来的?”问过,爷爷立即知道问得糊涂,浑身透湿,自然是水上来的。女人也不回答,脑袋枕在肩上,侧身便倒。爷爷扶住她,听到她喃喃地说:“……大哥,给我点东西吃……”
奶奶见到有人来,暂时忘了自己,将身子收拢一下,让爷爷把女人扶上铺,换了湿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爷爷去锅里舀来一碗饭,用筷子挑着,一块块往那女人嘴里喂。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囵着咽,她的肚子里咕噜噜响,一碗饭,片刻就喂进去。爷爷又盛来一碗饭。女人折身坐起来,把衣服拉拉遮住身,接过碗筷,自己吃起来。爷爷和奶奶久未见人,初见如此虎狼般进饭,心里暗暗生怕,不知这女人是人是鬼。吃过第二碗,女人用眼恳求地盯着爷爷。爷爷又为她端来一碗饭。吃相渐见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惊地侧目看着我奶奶,这才发现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里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会儿,连声道着谢。爷爷又问了女人几句话,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问。
奶奶又折腾开来。那女人一见奶奶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腿,俯下身去摸了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对着奶奶笑笑,也不说话,从草铺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地撒在地上。接着像闪电一样,女人弯腰从湿衣包里掏出一支乌黑的橹子枪,一下子触在我爷爷的胸脯上。女人对着我奶奶厉声大喊:“站起来!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从草铺上滚下来,赤身裸体站在女人面前。
“弯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捡起来,单棵单棵捡,捡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犹豫不决。女人说:“捡不捡?不捡我就开枪啦。”她横眉立目,话出口如钢豆落进铜盆里,嘎嘣利落脆。橹子枪在烛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像丢了魂魄,心里并不怎么害怕,鹘突蒙怔,犹如进梦。我奶奶弯下身子,一棵棵捡草,捡一棵送到锅台上,又捡一棵送到锅台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见透明的羊水从腿间流下来。我爷爷渐渐醒神,炯炯地逼着女人,胸腔间出气粗重。女人侧目对我爷爷嫣然一笑,半个腮花红月圆,低声对我爷爷说:“别动!”高声对我奶奶说:“快捡!”
我奶奶终于把草捡完,哭着骂一句:“妖精!”
女人把橹子枪收起来,高笑几声,说:“别误会,我是医生。大哥,你找来刀剪净布,我给大嫂接生。”
我爷爷话都不会说了,以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来刀剪杂物,又遵嘱刷锅烧水,锅盖上冒出腾腾蒸气。那女人出去涮净自己衣裤,用力拧干,就在月光中换衣,我爷爷确确看见女人的身体素白如练,一片虔诚,如睹图腾。水烧开,女人换好衣进棚,对我爷爷说:“你出去吧。”
我爷爷在月下站着,见半月下银光水面,时有透明岚烟浮游天地间,听着轻清水声,更生出虔诚心来,竟屈膝跪倒,仰头拜祝明月。
呱呱几声叫,从草棚中传出来。我父亲出世了,我爷爷满脸挂泪冲进草棚,见那女人正洗着手上血污。
“是个什么?”我爷爷问。
“男孩。”女人说。
我爷爷扑地跪倒,对女人说:“大姐,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情,甘愿来世变狗变马为您驱使。”
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经睡成一个死人。爷爷把她搬上铺,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亲,轻飘飘走出窝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里传出大鱼的声音。
我爷爷循着水声去找大鱼,却见一个橙黄色的漂浮物,正一耸一耸地对着土山扑过来。爷爷吓了一跳,蹲下去,仔细地打量,见那物圆圆滑滑,哗哗啦啦撞得水响。愈来愈近,爷爷看到羊羔一样的白色和炭一样的黑色,黑推着白,把水面搅成银鳞玉屑。
我父亲降生后的第一个早晨,秋水包围的土山上很是热闹。草棚里站着我爷爷,躺着我奶奶,睡着我父亲,倚着女医生,蹭着一个黑衣人,坐着一个白衣姑娘。
我爷爷夜里看到的漂浮物是一个釉彩大瓮,瓮里盛着白衣姑娘,黑衣人推着瓮。
黑衣人个子短小,脸上少肉多骨,眼窝很深,白眼如瓷,双耳像扇子一样支棱着。他蹲着,鼻音重浊地说:“老弟,有烟吗?我的烟全泡了汤了。”我爷爷摇摇头说:“我有半年未闻到烟味了。”黑衣人打了一个呵欠,把脖子伸得很长,如一段黑木桩。在他黑木桩似的脖子上,套着两根黑黑的线绳子,顺着绳子往下看,便见腰里硬硬地别着家伙。黑衣人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我爷爷眼珠发硬,不转地盯住黑衣人腰里那两支盒子炮,手心里黏黏地渗出汗水。黑衣人低头看看腰,龇出一嘴牙,很凶地一笑,说:“兄弟,弄点饭给吃吧,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里泡了两夜两天,都是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个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躯挺大,却是一张孩子的脸,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条线,双唇红润小巧,双眼大大的,毫无光彩,从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绸衣,怀抱着一个三弦琴,动作迟缓,悠悠飘飘,似梦幻中人。
我爷爷往锅里下了二升米、十条鱼,点上火,让白烟红火从灶口冲出来。黑衣人咳嗽一声,直着腰出了棚,从大瓮里拎出一条口袋,倒出一堆黄铜壳子弹,擦着子弹屁股,一粒粒往梭子里压。
那个自称医生的紫衣女人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这会儿神清气爽,两只手把黑发扭成辫,倚在棚边,冷冷地看着黑衣人的把戏。我爷爷忘不了她那支橹子枪的厉害,眼睛在她腰间巡睃,竟不见一点鼓囊凸出之状。一夜之间,山上出现这样三个人物,杀过人的我爷爷也难免一颗心七上八下,烧着饭,猜着谜。奶奶体软无力,看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细声问:“妹妹,你从哪里来?”
“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盲女重复着紫衣女人的话,忽然开颜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来。
“你叫什么名字?”紫衣女人又细声问。
盲女依然不答,脸上显出甜透了的笑容来,仿佛进入了一个幸福美满的遥远世界。
我父亲响亮地哭起来,没有眼泪,也并不睁眼。奶奶把一个棕色奶头塞进他嘴里,哭声随即憋了。偶尔响一声柴草燃烧的噼啪,更使远处的水声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着霞光,脸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层红锈。金黄的子弹闪闪烁烁,不时把棚里人的视线吸出去。
紫衣女人姗姗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边,脸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问:“大叔,这是什么?”
黑衣人抬头扫她一眼,狞笑着说:“烧火棍。”
“通气吗?”她傻乎乎地问。
黑衣人手停颔扬,目光灼灼如云中电,尖缩的下巴上漾出兽般的笑纹,说:“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说:“俺可不敢,吹到嘴里就拔不出来了。”
黑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匆匆收好枪弹,站起来,罗圈着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鱼饭的香气。
只有两只碗。盛满两碗饭,我爷爷双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爷爷说:“大姐,请用饭。穷家野居,没有好的给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谢您。”女人眯起眼,笑着把碗接过去,递给我奶奶,说:“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该去抓些鱼来,煨汤给她吃,鲤鱼补阳,鲫鱼发奶。”我奶奶泪眼婆娑地接过碗,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低下头时,将一颗泪珠落在我父亲脸上。我父亲睁开了两只黑眼,懒洋洋地看着光线中浮游的纤尘。
爷爷又端起一碗饭,看了一眼黑衣人,道着歉:“大哥,委屈您等一会儿。”爷爷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搂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卜㘄咚卜㘄咚地响。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爷爷说:“我就没绝活。”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黑衣人说着话,见有几匹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齁齁地睡觉。盲女卜㘄咚卜㘄咚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卜㘄咚卜㘄咚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间,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荞麦。”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
黑衣人说:“七个指头是老七,十个指头不是老七。”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黄鹡鸰吃红蜻蜓。”
“你这样好枪法,在高密县要数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枪打飞蝇,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红蜻蜓吃黄鹡鸰。”
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橹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他一头栽倒,慢慢地翻过身,露出一个愉快的笑脸:“……侄女……好样的……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紫衣女人哭叫着:“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白衣盲女,喉咙里响了一声,便垂手扑地,脑袋侧在地上。
来了一只黑毛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喔——”盲女还在弹着弦子唱。
洪水开始落了。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支儿歌:
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
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
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紫蟋蟀吃紫荞麦。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
黄鹡鸰吃红蜻蜓。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
红蜻蜓吃黄鹡鸰。
来了一只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
喔——”
(一九八五年四月,初刊于当年《奔流》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