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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立

临出门时老婆硬逼着我扎上了一条领带,换上了一套西装。骑车走在黄昏的路上,感到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浑身如同撒了牛毛一样刺痒。进了市委宾馆的大院,躲在一棵雪松树的暗影里,赶紧把领带解下来塞到口袋里,又将西装脱下来揉搓了一阵,本想抓把土撒上做做旧,又怕回去惹老婆发疯,只好就这样穿上,身上还是别扭,但也没有办法了。

沿着灯光幽暗、树影婆娑、用大理石碎片砌成的小路,我朝宾馆深处最豪华的一号楼走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今晚在一号楼西餐厅的五号包间设宴招待我们——他的中学同学。得到我竟然也受到了邀请的消息时,我正在电影院广场旁边的修车摊上与修鞋的秦胖子杀棋。我的老婆——这个十年前就从丙纶厂下了岗的倒霉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把左路的炮沉到底,叫了一声:将!然后抬起头,看着跑得浑身肉颤的老婆,问:跑什么?是家里起火了还是你被强奸了?老婆踢了我一脚,骂道:你这个鸟人,怎么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呢?老秦瞪着眼问:你这个鸡巴炮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你说什么时候?我的炮一直就支在这里,就等着你跳马让路呢。——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这就叫眼色不济吃苍蝇!下棋不看棋盘你看什么?——我看你老婆呢!——我老婆有什么好看的?——你老婆好看着呢,两扇大腚,一身肥膘,胳膊像腿腿像腰——我老婆一脚就把我们的棋盘踢翻了,骂道:你们这两块狗不吃猫不叼的癞货,我让你们下!我让你们下!我老婆用脚把那些棋子踢得满地滚动着,嘴里发着狠说:我让你们下!

我看到老婆真动了怒,便慌忙站起来,拍着她的屁股说:好老婆,跟你闹着玩呢,别生气——老婆猛地把我的沾满了油腻的手拨开,说:滚到一边去!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面额五十元的票子,塞到她的手里,说:今日运气好,大修了一辆山地车,我要价五十,那小子连价都没还,扔下这张票子就骑上车走了。老秦弯腰捡着棋子,说:你知道那是谁吗?——是谁?——他就是斧头帮的帮主。老秦压低了嗓门说。我说老秦你可别吓唬我,我打小就胆小。老秦说我要是吓唬你我是你老婆养的私孩子。我老婆说去你娘的,养私孩子也不养你这号的!我说他是斧头帮的帮主又怎么着?我一个臭修车子的,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他能怎么着我?再说了,我在他那辆破车子上下了功夫,给他上了油,拿了龙,连每根辐条都给他擦得锃亮,要他五十元也不多。老秦说:不多不多,要五百元他也会给你。我看到老秦的脸上浮现出狡猾的微笑,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秦说没有什么意思。我说你这样说话怎么会没有意思呢?老秦鬼鬼祟祟地往四处打量了一下,压低了嗓门说:你好好看看那张钱。

我从老婆手里把那张钱抢过来,对着太阳一照,看到那个暗藏在纸里的工人老大哥面孔模糊,嘴上似乎长了一圈胡子。借了秦胖子一张真钱一对比,果然是假的。操他的妈!我高声叫骂着,广场上的闲人都转回头看我。老婆把那张假钱夺回去,翻来覆去,又摸又照,终于也确定是假币无疑。老婆嘟哝着:哼,还说人家眼色不济吃苍蝇,你自己才是眼色不济吃苍蝇,你岂止是吃苍蝇,你连屎都吃!我知道老婆正在闹更年期,不敢与她吵,就骂老秦:你个杂种,明知道他用假钱糊弄我,为什么不给我提个醒?老秦低声道:我倒是想给你提醒,可是我也得有那个胆,他是谁?刚才对你说了,是斧头帮的帮主,是卸人的行家,今天我给你提了醒,明天我的一只手或者是一条腿可能就没了。

操他的妈,我还骂,但是嗓门已经压低了。老秦说:你就认了倒霉吧。你不就是出了一点力,费了一点油、贴上了几个小零件吗?再说了,这也不一定就是吃亏,多少人想巴结这个帮主还巴结不上呢。

老子靠手艺吃饭,谁也不巴结,我低声嘟哝着,心中渐渐平和起来,问老婆:还没问你呢,这样子急火狼烟地跑来有什么事?

老秦插言道:能有什么事?发情了呗!

去你娘的个秦胖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婆骂了秦胖子几句,兴冲冲地对我说:我刚想到菜市场去买鸡蛋呢,听说鸡蛋要涨价,一抬头就看到你那个在新华书店当经理的同学,叫什么来着……你看看我这记性——肖茂方,外号“小茅房”,是新华书店的副经理。——对啦对啦,是那个“小茅房”,开着一辆快散了架子的吉普车,看到我,也不下车,把半个身子从车门里探出来,喊了一声嫂子,把我吓了一跳。我说原来是大兄弟,走走走,快回家坐坐。他说魏大爪子呢?我说魏大爪子一大早就到电影院广场去守他的修车摊去了。——你这个臭娘们竟然也跟着那小子叫我的外号!——叫顺了嘴了嘛,老婆说,我对你那同学说,大兄弟,你如果着急我就去把他叫来。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说,不用了,你去告诉大爪子,就说我们的老同学孙大盛从省里回来了,今天晚上七点在政府宾馆一号楼西餐厅五号包间请客,请的全是我们的同学,告诉大爪子早些收摊,别耽搁了。我请他回家喝茶,他说还有好几个人没有通知到,要赶着去通知,就开着他那辆破吉普车跑了。我想这事可是不能耽搁,就赶忙来告诉你。你知道你那个同学当到了哪一级?——哪一级?——“小茅房”说是刚提拔成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全省的干部有一半归他管。

原来是孙大盛这个猢狲!我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大大咧咧地说,别说他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他就是中央组织部的副部长,老子该不尿他还是不尿他!他能管着全省的干部,但他能管着我吗?

看把你烧烧的,老婆说,别给你脸你不要脸,人家当到那么大的官,还没忘了你这个修破车子的,你反倒拿起糖来了。

我真的有些生气了,对老婆说:当官,谁当不了?别说什么副部长,让我当省长我也能当。但你让他们来修修自行车试试,你让他们来修修皮鞋试试,对不对老秦?他们行吗?他们不行。老秦说:大爪子哟,你别嘴硬了,只怕见到你那个部长同学,连骨头都酥了。——呸,如果是别的大干部,我见了也许还打怵,但这个孙大盛,他当了地球球长我也不怵。这主儿,尿床尿到十六岁,翻墙头偷樱桃一不小心跳到我家猪圈里,还是我爹用二齿钩子把他捞了上来。他在别人面前拿架子可以,在我面前嘛,咱不好说他不敢,咱可以说他不好意思。——你就别在这里胡啰啰了,老秦道,古人说得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甭管人家小时是个什么埋汰样子,人家现在是大干部,还没忘了你这个修破车子的,就是你的造化。——老子不稀罕。——嘴里是这样说,心里是怎么想的?老秦用嘲弄人的口吻说,快收摊回家,刮刮胡子洗洗脸,准备着赴宴去吧!大爪子,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位尊贵同学,杀死我我也不会蹲在这里修车子!——修车子怎么了?我说,这座城里没有了市长老百姓照样过日子,但没有了我,也包括你,人民群众会感到很不方便!——听听,越说越不要脸啦,我老婆说,你这样的货色,是死猫撮不上树,我这辈子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了。老婆气哄哄地转身走了。我追着她的背影说:你这样的也只能嫁给我,你想嫁给美国总统,可惜人家不要你。——老魏,秦胖子郑重其事地说,别油嘴滑舌啦,这是个好机会,既然你那老同学点名请你,说明你在他的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趁着这个机会拉上关系,将来肯定没你的亏吃,没准儿老哥还要跟你沾光呢,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你想想他手里的权力有多大吧!……

一号楼里灯火通明,楼前的空场上停着十几辆轿车,车壳子油光闪闪,好像一群明盖的大鳖。一个身穿西服的小伙子在楼门前的出厦里悠闲地走动着,一看那派头就知道是从省里下来的。我躲在树影里观察着他,看人家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自然大方,那套西装就像长在身上似的。小伙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也看了一下表,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估摸着离七点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我不愿意提前进去,让七点来咱就七点来,免得讨人嫌恶。我看到二楼的一间挂着雪白窗帘的大房间里灯火辉煌,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从里边传出了一阵似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知道发出这笑声的就是原来的调皮少年如今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此刻活动在我脑子里的全是他年轻时猴精作怪的模样。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他能成为这样一个大人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心中感慨万端,从树影里闪出来,向着明亮的大厅走去。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的目光扫过来,我心中感到怯生生的,脚下仿佛粘上了胶油。幸亏肖茂方的吉普车哆哆嗦嗦地开了过来,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迎了上去。从车里钻出了粮食局局长董良庆,交通局副局长张发展,政法委副书记桑子澜,当然还有新华书店副经理“小茅房”。这四位都是官,都比我混得好,我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但马上又安慰自己:他们在我面前是官,在孙大盛面前是孙子。我在谁的面前都不是孙子。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们这些家伙都是我的仆呢。

“喂,大爪子,你小子,一个人先跑来了,我还预备着开车去接你呢!”“小茅房”对我说着话,转到车子这边,拉开车门,说,“夫人,下车吧!”

我吃了一惊,看到“小茅房”模仿着外国电影里仆人的动作,用一只手护住车门的上框,让一个面如银盘的女人钻了出来。

钻出来的女人是我们的同学谢兰英,想当年她是我们学校里出身最高贵、模样最漂亮、才华最出众的一朵鲜花,如今她是“小茅房”的老婆、新华书店少儿读物专柜的售货员。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长裙,脖子上套着一串粗大的珍珠项链,耳朵上也悬挂着一些嘀里啷当的东西。她的腰身比起当年虽然肥大了许多,但因为个头高,所以看上去还是有点亭亭玉立的意思。身材矮小的“小茅房”弓着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大树旁边的一棵小树,就像大蚂蚱身边的一只小蚂蚱。

“董良庆你个龟孙子,张发展你个兔崽子,桑子澜你个鳖羔子!”我故意地起了高声,没称呼他们的官职直接喊着他们的名字,名字后边还带着一串拖落。桑子澜笑着说:“狗改不了吃屎,这家伙,嘴还是这么脏。”

叫谢兰英时我压低了嗓门:

“谢兰英你好,好久没见面了。还认识我这个老同学吗?”

“不认识了,”谢兰英微微一笑,说,“但我认识你儿子,他经常去买小人书。”

“可不是怎么地,”我说,“这小子,把我修车子挣那点钱差不多都送到他谢阿姨那里去了,家里光小人书就有一千多册了!”

这时,那个站在门前徘徊的青年潇洒地走过来,问道:

“请问,你们是孙部长的客人吗?”

“是的,”“小茅房”说,“都是孙部长的亲同学。”

“孙部长正在跟陈书记和沈县长谈话,请你们先到餐厅里等他。”

那青年说着,头前引着路,带我们进入了地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厅,服务台上几个美丽的小姐满面微笑,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我们在那青年的引领下拐了一个弯,进入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廊道。廊道的外侧是透明的玻璃墙,玻璃外边的水池里喷着水花,五彩的灯光像五颜六色的花瓣一样掺到水花里。廊道的里侧,每隔几米就有一个跟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石膏女人站在那里。她们的姿势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没有穿衣裳。还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比较有肉,奶子也比较大。我们的队伍是这样排列的:青年在头前引路,紧跟在他后边的是“小茅房”,“小茅房”后边是董良庆,董良庆后边是张发展,张发展后边是桑子澜,桑子澜后边是谢兰英,谢兰英后边是我,我后边什么人也没有,但我总感觉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忍不住回头张望,回头一张望发现我的身后确实一个人也没有,如果非要说有人也可以,那就是那些被我们抛在身后、光着腚站在廊道边上站岗的石膏女人。当时我也想过,这些女人也可能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但近前一看就发现她们是石膏的。如果是石头,她们的颜色肯定会有一些差别,但她们的颜色一点差别也没有,全是一个样子的雪白。

我跟随在谢兰英的身后大约有一米远的地方,跟得太近了不方便,跟得太远了显得我像个盯梢的特务。跟在她的身后一米多一点还是比较合适的距离。我小时候鼻子很灵敏,我娘常说我是“馋猫鼻子尖”,长大后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导致了嗅觉严重退化,但我还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我的鼻子嗅到了的淡淡的香气,在别的健康灵敏的鼻子里就肯定是浓得像油一样的香气了。起初我还以为是服务小姐撒在廊道地毯上的空气清新剂的气味,但我很快就判断出不是空气清新剂的气味,那气味多么浅薄啊,但现在在我面前缭绕着的是一种很有厚度的香气,这香气只能来自谢兰英的身体。我突然想到:如果谢兰英一丝不挂地站在这廊道边上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她的皮肤肯定比这些石膏女人要黑,但是她的身体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所以即便是黑的也是好的。然后在我的眼前就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谢兰英了。我知道这种想法违法乱纪,于是赶紧地收拢住心猿意马,往前看,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大摇大摆地走着。她的双臂摆动幅度很大,双脚有点外八字,走起来好像故意地把双脚往外撩一样。当年在舞台上能够表演大劈叉、翻空心筋斗、倒立行走的侠女,几十年后竟然用这样的鸭子步伐行走。她这样在我面前行走使我感到失望,但也让我感到亲切。走完了廊道又拐了一个弯,然后拐进了另一条廊道,这条廊道没有方才那条布置得豪华,地毯浅薄,上边有很多污渍,边上也没有石膏女人站岗。一个穿红色锦绣旗袍、衣襟上别着一支圆珠笔的瓜子脸小姐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她亲切地问:

“是孙部长的客人吗?”

青年微微点头,小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拉开了包间的门,耀眼的光明和刺鼻的霉变酒气从房间里奔涌而出。青年闪身站在门边,与那个美丽的小姐隔门相对,简直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她和他没有说话,但是做出了请我们进去的姿势。在“小茅房”的带领下,我们一个跟着一个进入了房间。我看到刚进房间时谢兰英还抽了抽鼻子,说明她对这个出将入相的房间里的气味很厌恶,但一会儿工夫她的鼻子就恢复了正常,我的鼻子也嗅不到那股子邪气了。青年客气地对我们说:

“请各位先坐坐,我去向孙部长报告。”

谁也没坐,都转着脑袋观察房间里的摆设和装修。我原以为像董良庆、张发展这些当局长副局长的,应该对这里很熟悉,但看他们的眼色,也好像是初次进来。房间大啊,真大,中央一张桌子大得能摆开我的修车摊,也可以在上边唱二人转。靠窗那儿,还有一个铺了红色地毯的小舞台,舞台旁边摆着唱卡拉OK的全套家什,舞台上还立着两只落地式的麦克风。桌子周围还有一圈椅子,椅子后边还有一圈沙发。沙发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是用上等的羊皮做的,涨鼓鼓地趴在那里,好像一群大蛤蟆。这样的沙发不坐实在是太可惜了,既然那个小伙子让我们先坐着,还客气什么?先坐下,犒劳犒劳腚,等孙大盛来了我赶紧起来就是了。这样想着,我就一腚蹾在了沙发上,什么感觉就不用说了,说也说不明白。大圆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台布下边还有一层深红色的绒布,我知道那叫天鹅绒,与悬挂在窗户上的落地窗帘是一种料子。大圆桌的中央是一块圆形的茶色有机玻璃,能够旋转的,这个我懂,要不这样大的桌子如何夹菜呢?我坐下了他们好像没看见一样,这些伙计,束手缩脚地站着,眼珠子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都很别扭,泄露了他们心里的紧张。别看他们大小都是官,其实也都是些土鳖,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他妈的不如我呢。

真正有点派头的还是谢兰英,你看看人家,手扶着一把椅子的后背,文文静静地观赏着墙上的一幅大画。这画上画着一群女人,都光着脊梁,脖子细长得没有道理。她们有的挽着头发,有的捂着奶子,有的伸着懒腰,看样子像在洗澡,但又不是太像。女人在河里洗澡哪里敢这样放肆呢。那盏悬挂在圆桌上方的豪华吊灯上装了四十九盏灯泡,还有许多假水晶玻璃的珠子串儿,在空调风的吹拂下,那些珠子串儿发出丁丁冬冬的声音,很轻微,很好听。那张大圆桌的中央已经放上了一个大盘子,盘子里蹲着一只用萝卜刻成的孔雀,当然是开了屏的雄孔雀。我知道这盘菜是看的而不是吃的,但为了看费这样大的功夫似乎不值得。这是我的不对了,人的眼其实是最馋的器官,嘴巴很容易满足,但要让眼睛满足就不容易了。孔雀盘子周围也已经摆好了十二个冷盘,里边有酱牛肉、炸蚕蛹什么的,这是可以吃的,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浅尝辄止,如果让这些东西填满了肚子,后边的热菜就吃不了多少了。而热菜里肯定有山珍海味,看这架势,市宾馆里的大师傅把看家的本事全都使出来了。能让大师傅这样卖命,一定是县委书记和县长给宾馆里的头头发了话,而宾馆里的头头一定给大师傅下了死命令。

孙大盛人没到笑声先到了。听到他的好像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们慌忙站了起来——不对不对,除了我之外,他们本来就是站着的。听到孙大盛的笑声他们松散的身体突然地紧张起来,所以感觉上就好像是从沙发上突然地站了起来一样。连看起来平静如水的谢兰英的腰身也微微地挺了挺,扶在椅背上的两只手也挪下来,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真正慌忙站起来的其实是我,我原本是不想站起来的,但我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

那个英俊青年推开门,然后迅速地闪到一边,腰微弓着,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就像名角登台一样,孙大盛光彩夺目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只见他上身穿一件金黄色的半袖T恤衫,下身穿一条黑裤子,肚子有点凸,但是不大,头有点秃,用边上的毛遮掩着。他的头发一根是一根,看起来十分珍贵。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孙大盛的猴精怪样执拗地从我的记忆里跳出来,与眼前的大干部孙大盛对比。我总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是从那个偷樱桃掉到我家猪圈里的孙大盛成长起来的,就像一匹老驴是不可能从一头牛犊子成长起来一样。但他的独具特色的、任谁也学不像的笑声又说明眼前这个丰满的大干部的确就是孙大盛这个从小就偷鸡摸狗的坏蛋。

“咯咯……咕咕……咯咯……”孙大盛欢笑着对着我们走了过来,那扇厚重的包了皮革的房门无声地掩上,那个英俊青年像股白烟一样消失了。

“咯咯……咕咕……董良庆……”孙大盛握着董良庆的手,笑着说,“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咯咯……”

“咯咯……咕咕……张发展……”孙大盛握着张发展的手,笑着说,“要想富,先修路。”

“咯咯……咕咕……桑子澜……”孙大盛握着桑子澜的手,笑着说,“三等人戴大檐帽,吃完原告吃被告。”

“咯咯……咕咕……‘小茅房’……”孙大盛握着“小茅房”的手,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孙大盛笑眯着眼,站在谢兰英面前,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然后将目光停在她的粉团般的大脸上,笑着说:“徐娘半老嘛!”

谢兰英的脸刷地红了。

孙大盛伸出手,说:“多年不见了,来,握握手嘛!”

谢兰英犹豫着把手伸出来让孙大盛握着,她的脸却别到了一边,那羞羞答答的劲头儿很像一个小姑娘。

“‘小茅房’你把谢兰英管得太严了吧?”孙大盛握着谢兰英的手,歪着头问“小茅房”。

“冤枉啊,孙部长,”“小茅房”夸张地说,“你看看我这样子,哪里能管得了她?”

“有什么冤屈尽管对我说,”孙大盛紧盯着谢兰英的脸道,“本官为你做主!”

孙大盛松开了谢兰英的手,笑眯眯地对着我走来。我本来想喊他一声“弼马温”——这是上小学时我亲自给他起的外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肥胖的小手大老远就伸了过来,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过去。我的手感到他的那只小胖手像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鸡,又软乎又温暖。

“魏大爪子,你今晚上可是焕然一新啊!”孙大盛用手捻着我的衣袖,笑着说,“没先过过土?”

“这个狗日的宾馆,全部用水泥糊死了,找点土不容易!”我大大咧咧地说。

“小茅房”说:“我们来时,他正脱光了身子,把西服放在地上用脚揉搓呢!”

众人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别欺负老实人了!”孙大盛招呼着众人说,“坐下,坐下!”他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谢兰英,你靠着我坐。”

谢兰英别别扭扭地说:“我坐在这里就行了……”

“不行,”孙大盛说,“现在讲究跟西方接轨,女士优先。”

“孙部长让你坐,你就坐嘛!”“小茅房”说。

“挪过去,挪过去!”董良庆把谢兰英拉起来,将她扯到孙大盛身边的椅子上按坐下去。

圆桌太大,六个人坐得很稀。

“靠近一些嘛!”孙大盛说。

大家没有动。

一个美丽的服务小姐转到孙大盛身后,轻轻地问:“孙部长,喝什么酒?”

孙大盛扫了我们一眼,说:“老同学聚会,当然喝白酒!”

“我不喝白酒。”谢兰英说。

“你又扫兴!”“小茅房”瞅了谢兰英一眼。

“白酒有茅台、有五粮液、有酒鬼、有汾酒,请问用哪一种?”小姐问。

“酒鬼!”孙大盛说。

小姐启开酒瓶,往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倒酒。谢兰英护着酒杯说:“我真的不能喝!”

“不能喝也得倒上看着!”孙大盛说。

“听孙部长的。”张发展从谢兰英手里夺出酒杯,说。

在一个小姐倒酒的工夫,几个小姐将那些大虾、螃蟹、海参、鲍鱼用大盘子端了上来。

孙大盛端起酒杯,说:“各位老同学,多年不见,这杯酒我敬你们,都干了!”

我们都端起酒杯,站起来,探着身体与孙大盛碰杯。孙大盛用杯底敲着桌子说:“过电过电,免站免站!”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倾倒,让大家看。

这点小酒算得了什么,我一仰脖子就干了,张发展、“小茅房”他们也干了。唯有谢兰英没干。孙大盛低头看看她的酒杯,说:“你连嘴唇都没沾湿吧?这样可是不行!”

“我真的不会喝……”谢兰英道。

孙大盛把她的杯子端起来,举到她的面前,说:“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

“我真不会喝……”

“你会不会喝水?”孙大盛问。

“喝水当然会了。”谢兰英说。

“会喝水就会喝酒!”孙大盛说。

“这样吧,”桑子澜道,“让肖茂方替你一点。”

“不行,”孙大盛说,“酒桌上没有夫妻!”

“就是一杯耗子药你也喝下去!”“小茅房”恼怒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孙大盛瞪着眼说。

“小茅房”一怔,马上皮着脸说:“走了嘴了,该罚酒三杯!”说完了,伸手就要抓酒瓶子。

“你别转移斗争大方向。”孙大盛说,“谢兰英,你喝不喝?你不喝我们也不喝了!”

“你真是的,”谢兰英说,“喝醉了出洋相你们可别笑话我。”

“谁敢?”孙大盛道,“有我在这里谁敢笑话你?再说,也不会让你喝醉的。”

“那好吧,”谢兰英道,“我豁出去了。”她端起酒杯,先喝了一小口,龇牙咧嘴地说:“真辣!”然后一仰头,就把杯中酒喝干了。她将杯子倒过来,扣在桌子上,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什么你的任务完成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孙大盛用公筷将一只火红色的大虾夹到谢兰英面前的碟子里,说:“吃点东西,继续战斗!大家也吃啊!”

……

三杯酒过后,谢兰英晃晃荡荡地站起来,说:“我可是一点也不喝了!”

孙大盛拉着她的胳膊说:“你到哪里去?”

“我不喝了,真的不喝了……”谢兰英说。

“不喝也得坐在这里!”孙大盛说。

“好好,我坐着。”

董良庆端着一杯酒,转到孙大盛身边,说:“孙部长,我敬您一杯!”

孙大盛说:“酒桌上只有同学,没有部长,也没有局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谁三杯!”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董良庆说。

“先罚!”孙大盛说。

“孙部长……”

“又来了!”

“好吧,”董良庆说,“我认罚!”

董良庆连喝了三杯,然后又倒满一杯,说:“老同学,我敬您一杯!”

大家轮流向孙大盛敬酒。轮到“小茅房”时,他自己先喝了三杯,说:“我先罚了,孙部长,老同学敬您一杯!”

“这不行,”孙大盛说,“故意犯规,加罚三杯!”

“三杯就三杯!”“小茅房”雄壮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还在乎这三杯酒乎?”

“神经病!”谢兰英低声说。

“心疼啦?”孙大盛说。

“谁管他呀!”谢兰英红胀着脸说。

“小茅房”连干三杯,说:“二三得六,三三见九,孙部长,现在可以敬您一杯了吧?”

孙大盛与“小茅房”碰了杯,说:“数学学得不错嘛!”

“我当了十年书店会计,当了八年副经理,还兼着会计!”“小茅房”似乎有点伤感地说。

“还好意思说,”谢兰英道,“你混出了个什么样子?”

“肖兄情场得意,官场自然失意了,”张发展说,“不过也算不上失意,兄弟不也副了许多年了吗?如果谢兰英是我的老婆,让我去挖大粪我也心甘情愿!”

“你们别拿我开心!”谢兰英红着脸说。

“呵嗬,谢兰英生气了!”董良庆说,“你生气的样子好看极了!”

“不许你们欺负谢兰英!”孙大盛说着,端起酒杯,说,“谢兰英,来,老同学敬你一杯。”

“我已经喝了三杯了,再喝就醉了。”

“知道自己喝了三杯就说明还没醉,再说了,喝醉了又怎么样呢?人生难得一次醉嘛!”

“对,人生难得一次醉,”“小茅房”说,“孙部长让你喝,你只管喝就是!”

“我真的豁出去了!”谢兰英端起酒杯就干了。

“好,到底显出庐山真面貌来了,”孙大盛说,“怪不得人说酒场上有三个不可轻视,‘红脸蛋的,吃药片的,梳小辫的。’”

“还梳小辫呢,”谢兰英拍着脑袋说,“老白头啦!”

“你还算是风韵犹存吧,”桑子澜说,“我们可是真的老了!”

“我也老了,”谢兰英说,“男过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你是嫩豆腐,我们是豆腐渣。”张发展说。

“都是豆腐渣!”“小茅房”硬着舌头说。

“你小子吃嫩豆腐吃撑了!”董良庆说。

“你们都拿我开心!”谢兰英说。

“怎么会呢?”孙大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谢兰英的酒杯,说,“干!”

“还干?”

“干!”“小茅房”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干!”

“谁都可以发牢骚,就是你‘小茅房’不能发牢骚!”孙大盛说。

“为什么?”“小茅房”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发牢骚?”

“你小子把我们的校花拔了!”孙大盛说,“大家想想谢兰英在校宣传队里那会儿……唱就唱,跳就跳,还能倒立着行走……那时候,全县的人民都知道一中有一个女孩子能倒立着在舞台上转十八圈!”

在我脑海里,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的谢兰英在舞台上倒立行走的情景。她扎着两根小辫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双手撑地,双脚朝天,露着小肚皮,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舞台下一片掌声……

“老了……”谢兰英眼睛闪着光说。

“你不老……”孙大盛眼睛闪着光说,“怎么样,给老同学们表演一个?”

“你要让我出洋相?”谢兰英说。

“来一个,来一个!”大家齐声附和着。

“不行了,老了,你们看看我胖成了什么样子?成了啤酒桶了……”

“来一个……”孙大盛直盯着谢兰英,执拗地说。

“不行了……再说,我也喝多了……”

“大家鼓掌吧!”孙大盛说。

“真的不行……”

大家鼓掌。

“给我们个面子嘛!”孙大盛说。

“你们这些人呐……”

“让你来你就来嘛!”“小茅房”说。

“你怎么不来?!”谢兰英说。

“我能来早就来了,”“小茅房”说,“孙部长难得跟我们一聚,二十多年了,才有这一次。”

“真不行了……”

“你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托!”“小茅房”说。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我能试早就试了。”

谢兰英站起来,说:“你们非要耍我的猴!”

“谁敢?”孙大盛说。

谢兰英走到那个小舞台上,抻抻胳膊,提提裙子,说:“多少年没练了……”

“我揭发,”“小茅房”说,“她每天在床上都练拿大顶!”

“放屁!”谢兰英骂着,拉开了架势,双臂高高地举起来,身体往前一扑,一条腿抡起来,接着落了地。“真不行了。”但是没有停止,她咬着下唇,鼓足了劲头,双臂往地下一扑,沉重的双腿终于举了起来。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滑下去,遮住了她的上身,露出了她的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谢兰英马上就觉悟了,她慌忙站起,双手捂着脸,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间。包了皮革的房门在她的身后自动地关上了。

大家安静了片刻,孙大盛端起酒杯,对“小茅房”说:“老同学,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好好爱护谢兰英……”

“孙部长,”“小茅房”眼睛里闪着泪花说,“谢兰英跟了我,真是委屈了她。我这人能力差,进步慢,虽然一门心思想为党多做些工作,但总是有劲使不上……”

“还是毛主席那几句老话,”孙大盛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二〇〇〇年) y8k+5/m5hqhSh3/fcASgOIahcPA7niTybszdEp+2Fp1wV1AY8vIJ6ONeqDGU4O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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