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飞
黑皮哥很小的时候,恨不得一夜之间就长大,一夜之间就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映着白云的桐江水漫不经心往前游,盘石岭上的映山红只有绿叶没有花。黑皮哥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旧衣裳,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盘石岭,投向远得不能再远的天尽头。他仿佛忘了自己脚下所踏的土地,不过是一个名叫周官桥的小地方。
黑皮哥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亲兄弟,周官桥也是我出生的地方。这个地名颇有些来历,据说首都博物馆有周官桥出土的青铜樽,经检测为周代制品。但那座古老的“周官桥”,我从没看到过。当年黑皮哥带着一群细伢子在无雨无雪的夜晚分为两派冲锋陷阵的时候,我也是他麾下的一员“猛将”,且颇受器重。恃宠而骄时,我常常用十万个为什么问得黑皮哥无言以对。比如,桐江为什么要躲开盘石岭?桐江上面那座石拱桥就是“周官桥”?我们都姓赵,为什么那座石拱桥不姓赵偏要姓周……
周官桥很小,属于它的老山冲村就更小了。爷爷奶奶育有五儿一女,成家的,没成家的,曾经都住在一起。记不清爷爷奶奶砌了多少土砖房,只知道它们一间挨一间排列成半圆形的小院落。院子前面有一条清浅的小溪,那是黑皮哥带领我们打水仗的战场。有时是堂兄弟堂姐妹之间“内斗”,有时是齐心协力对付村里的其他小孩。不管哪种战争模式,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浑身没有一根干纱的我们,抱着湿淋淋的脑袋,企图躲过父母气急败坏的巴掌。印象最深的一次,小溪刚涨过水,里面很多黄泥巴,我们将水仗升级成泥巴仗,还嫌不过瘾,干脆在泥巴里打着滚玩。光是玩玩泥巴也就算了,我还跑回家里偷拿母亲那块雪白的洗脸毛巾擦手擦脚……那一回,母亲的巴掌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我身上。最惨的是黑皮哥,作为罪魁祸首,他被爷爷逮住用竹扫把狠狠抽了一顿,腿肚子上隆起的血痕像红色的蚯蚓。
院子后面有一座果园,一半是桃树,一半是梨树。梨子快成熟时,每逢大风大雨,园子里就噼里啪啦下起了梨子雨。我们大呼小叫奔进园里捡梨子吃,常被树上新落的梨子砸得眼泪汪汪,却硬将哭声憋回喉咙眼里。那时的黑皮哥,完全没了将军风度,竟和我们抢起了梨子。梨子有点涩,开始时大家尝一口再扔,尝了两三个后便直接捡起来比谁扔得远。黑皮哥力气最大,我们都扔不过他。爷爷听说我们扔梨子玩,从堂屋抓了竹扫把跑过来打人。我们吓得四散奔逃。黑皮哥跑得最快,边跑边喊爷爷,爷爷的“火力”都被黑皮哥吸引,一个狂跑,一个猛追,我们都停下来看热闹。奶奶站在屋檐下大声喊爷爷,要他别吓到细伢子了。爷爷不理她。其实爷爷根本跑不过黑皮哥,等到爷爷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往回走,我们也不必再逃:此时的爷爷,已经没有打骂我们的力气和兴致了。
隔着小溪,与我们院子遥遥相望的,便是藏满宝贝的盘石岭。
作为长孙,黑皮哥经常被爷爷奶奶委以重任:去盘石岭耙“枞毛”。枞毛其实是马尾松的落叶,一眼望去,还真像马尾松掉了一地黄头发。干枞毛是煮饭炒菜烧洗澡水的最佳燃料。黑皮哥去耙枞毛,我是最忠实的跟屁虫。我喜欢扛那根长了好多弯手指的竹耙子,一路上跌跌撞撞的,竟有冲锋陷阵的感觉。黑皮哥也乐意带上我:哪个“将军”没有随从呢。
耙枞毛的乐趣,在于盘石岭总能给我们惊喜。春天的盘石岭到处开满了映山红,没什么香味,但很好看,可以折几枝带回家插在装了水的塑料瓶子里;可以摘一朵插进衣服扣眼里;若是扎了头发,还可以戴在头上当发饰。看起来最嫩的花瓣,干脆摘一片放在嘴巴里慢慢嚼,酸酸的,甜甜的,果然是春天的滋味。秋天的盘石岭很丰盛。山路边,灌木丛里,总有五颜六色的野果子等着我们品尝。遇到矮一点的野板栗树,黑皮哥就踮起脚折一根结满板栗的枝条放在地上,再寻一块结实的石头,去砸长满刺的板栗壳,等到板栗壳四分五裂,我就学着黑皮哥的样子,小心翼翼从壳里捏一粒板栗肉扔进嘴里。呀,味道好极了。黑皮哥吃得嘴角冒着白碎末,也顾不得擦一下。我撑得肚皮溜圆,打个饱嗝都有一股板栗味。
山上长了马尾松的地方,不仅可以耙枞毛,还能捡枞树菇。枞树菇大多长得呆头呆脑,与那些看起来花里胡哨的毒菇子不一样。也有很狡猾的毒菇子,长得很像枞树菇,要是被那糊涂的人捡回家煮着吃了,轻则上吐下泻,重则丢了小命。每年都有人误吃毒菇子而丧命,但大家还是照吃不误。没办法,枞树菇太好吃了。爷爷奶奶会仔细检查我们拿回家的枞树菇,若是发现其中有毒菇子,一定会挑出来教我们辨别。黑皮哥好像从没捡过毒菇子,我没他聪明,又喜欢长得好看的东西,偶尔会将那些迷惑人的毒菇子采回家。当我蹲在地上,对着某朵漂亮的菇子出神时,黑皮哥会警告我:有毒,不要捡!我却总是手痒,有时看到与众不同的小石头,也忍不住捡进篮子里。知道有爷爷奶奶把关,黑皮哥也懒得管我了,随我一顿乱捡……
等我跟随父母搬去一个远离盘石岭的地方,就再没见过黑皮哥了。听说原本成绩很好的他没能考上大学,又不甘心一辈子窝在老山冲面朝黄土背朝天,便拎着装了两三件换洗衣服的蛇皮袋南下打工。99岁的奶奶去世时,我回到了周官桥。奶奶的葬礼惊动了整个周官桥。她的6个子女开枝散叶,子又有孙,孙又有子,加起来共有85个。奶奶出殡时,孝子孝孙白花花跪了一大片。在那场热闹的葬礼上,我一直没看到黑皮哥。赶来送奶奶最后一程的乡邻们,都夸奶奶有福气:那么多后辈,没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没一个夭折的,没一个不是好好活着的,后人如此齐全,十里八乡也只有奶奶了。这些后人里,没有当大官发大财的,但奶奶的好福气仍让乡邻羡慕不已。黑皮哥应是奶奶寄予最多期望的人,他的南下打工,是否带着逃离的目的?或许他觉得自己难以承担光宗耀祖的重任,这才远远地躲开周官桥?
奶奶的葬礼,是我们那个大家族二三十年来首次大聚会,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没有了奶奶的周官桥,从此不再完整。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黑皮哥竟然放弃见奶奶最后一面的机会?我很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
奶奶埋在盘石岭上。她回归尘土的那一天,岭上的映山红只有叶子没有花。
送走奶奶,我特意去桐江边走了走。桐江与盘石岭隔着一大片稻田。记不清稻田里种了什么东西,反正没有印象中铺天盖地的紫云英。桐江瘦了很多,两岸新长了许多两三层楼的小洋房,倒是那座不是周官桥的石板桥,仍是多年以前的模样。我曾经坐在那座石板桥上,看着黑皮哥挥舞长长的竹竿将鸭子赶进刚刚收割完的稻田里。鸭子嘎嘎地叫着,有的扑腾着肉乎乎的翅膀,想飞却飞不起来,只好跟着前面的鸭子蹒跚着往前走。赶完鸭子,黑皮哥就将他扛来的竹甑沉入桐江,然后去草丛里捉蚱蜢给我玩。黑皮哥的手很巧,他在路边随便扯一堆草,左弯右绕,一只草笼子就做成了,他把蚱蜢关进笼子里,要我小心看守着,别让蚱蜢带着草笼子一起逃跑了。玩完蚱蜢,黑皮哥就将桐江里的竹甑拉出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竹甑跳跃着五彩光芒。凑近一看,里面有褐色的大泥鳅、白色的刁子鱼、金色的胖鲤鱼、接近透明的小虾米,甚至还有黑乎乎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脏蚂蟥。黑皮哥先将蚂蟥用树枝挑出来扔在地上,再随手捡块石头将那些可怜的蚂蟥砸得稀巴烂。黑皮哥说,蚂蟥太厉害了,不把它砸碎就能变成无数条蚂蟥来。除掉蚂蟥,剩下的“战果”一股脑倒进空饲料袋里。我想,这也是奶奶喜欢黑皮哥的重要原因吧。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月,黑皮哥就像盘石岭能带给我惊喜一样,总能带给奶奶惊喜。
黑皮哥没能带给奶奶最期待的惊喜。考不上大学,对于寒门子弟来说,就失去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黑皮哥外出打工,辗转好几个地方,想必尝尽了人间冷暖。黑皮哥混得最好时,自己开了一家小工厂。可是,书生意气的黑皮哥并不擅长经营。厂子倒闭了,黑皮哥的煎熬,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但谁的人生不受煎熬呢?50岁的黑皮哥,在奶奶长眠盘石岭之后,终于回到了周官桥。
黑皮哥在盘石岭下找了一个适合养鸡的地方,搭了几个棚子,建了简易房,当起了“鸡倌”。某天,不知黑皮哥从哪里问到我的联系方式,主动加我微信。隔着二三十年的时光,微信里头的黑皮哥不再斗志昂扬,和他聊天,几句客套话之后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完全没有了儿时的亲密无间。偶尔我会翻他的朋友圈,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黑皮哥发圈最多的,是“明天上午去邵东送鸡和蛋,有需要的请联系”。邵东下辖二十几个乡镇办,周官桥是其中之一。黑皮哥站在邵东的地盘上,发圈说要去邵东,表面看来有点不合情理。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山冲里的人要进县城办事时,都会说“去邵东”。黑皮哥所说的“去邵东”,其实就是进县城;也不对,两年前,邵东已经由县改市,县城成了市区,准确地说,黑皮哥“去邵东”,其实是去邵东市区。
邵东的名气很大。每当我回答自己是哪里人时,他们都会说“哦,邵东我知道”,他们知道邵东的民营经济特别活跃,知道邵东人很聪明,知道走南闯北的邵东人喜欢将生意做遍世界各地。他们不知道,我这个邵东人对数字天生不敏感而毫无经商之才,我还有那么一个堂哥,在很多邵东人将生意全球化的时候,他选择退守盘石岭,每日听那山风与鸡鸣却不觉落魄。
“知道”邵东的人,少有人知道盘石岭。有一回,忽然心血来潮,在用来导航的地图上输入“盘石岭”,一下子冒出十来个,最远的在台湾新北市。点开位于邵东市的那一个,显示只有156公里,那就是我心心念念几十年的盘石岭吗?明明这么近,可我为什么总觉得隔了万水和千山?
盘石岭算不上高,算不上奇,算不上秀。但在那样的丘陵地带,盘石岭已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的山。当映山红开遍盘石岭,那种不容拒绝的美,难道还不够热烈?或许盘石岭已经习惯了寂寞,当离它不远的怡卉园游人如织时,它依然开着该开的花,落着该落的叶。怡卉园,原本只是一个被废弃的采石场。当低洼的矿坑变成人工湖,曾经的工地化身园林景观,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只为参观一个名叫怡卉园的4A级景区。是的,世间万物,有些可以永远风光,有些可以变废为宝,有些注定只能用来被遗忘或者被怀念。盘石岭就像漂泊归来的黑皮哥:坦然接受上苍赐予的一切。
翻遍黑皮哥的朋友圈,最刺激的就是活捉大王蛇了。以前没听说过大王蛇,但看黑皮哥所发的图片,很像小时候见过的菜花蛇。百度一下,大王蛇果然是菜花蛇。不明白黑皮哥为什么不写我们都熟知的“菜花蛇”,而要写成一般人没听说过的“大王蛇”。或许黑皮哥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使用了他在远离故乡时所习得的词汇?或许这种有意为之的“陌生化”能够吸引更多人的关注?黑皮哥的配图说明很简短,他说在鸡舍发现一条六七斤的大王蛇,终于把这条偷吃了很多鸡蛋的坏家伙抓住了。从这些短得不能再短的文字来看,黑皮哥似乎并不心疼那些被蛇偷吃的鸡蛋,他反倒有些得意,得意自己亲手抓住了一条大蛇。我将那些图片研究了好几遍,很想问问黑皮哥是怎样捉到那么大的菜花蛇的,他的心里难道一点都不害怕?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打扰黑皮哥。想象黑皮哥抓蛇的样子,脑海里却是少年的他挥舞树枝带领我们冲向“敌营”的情景。
挥舞树枝的黑皮哥无所畏惧,高考落榜时的他,是否也同样无所畏惧?在外打拼的日子,黑皮哥是否怀疑过自己的人生……以我的好奇,很想问个明白。可是,要别人揭开伤疤给我看,那个人还是我的亲人,这样的事情,我显然做不出来。
不能衣锦还乡的黑皮哥,在下定决心选择回周官桥养鸡之前,一定是迷茫的,纠结的。不过,从他的朋友圈里,我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能够证明黑皮哥曾经失落过甚至痛苦过。倒是那些差不多的短文和短视频,让我看到了一个骨子里头仍是“将军”的黑皮哥。
黑皮哥将养鸡场开在盘石岭下,又在相隔不远的小村子里另外建了一栋两层小楼给家人居住。那个村子也属于周官桥,但不是我们那个大家族共同拥有的老山冲。老山冲里的小院落,如今只剩下半月形的地基。当年要修水库,小院落里的人各自移民到附近村庄,那些土砖房子都沉在了水库底下。若干年后,水库干了,小院落重见天日。然而,房子不见了,桃树不见了,梨树也不见了。被时间风干留存的,唯有凹凸不平的地基。
黑皮哥的孩子都大了,他住在养鸡场的时间远远多于家里。白鸡、黑鸡、麻鸡、花鸡……无论大小,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他站在鸡舍前沉思的模样,他看着鸡们欢快奔跑的神情,依稀还原了少年时代的黑皮哥。
又是一年春来到。盘石岭上的映山红都开了吧?抬头仰望的黑皮哥,是否还记得曾经的梦想?天空中悠然来去的白云,哪一朵落在了黑皮哥的头上?
黑皮哥可能不会相信,没能成为将军的他,依然是我心中的英雄:无论挥舞树枝浑身是胆的他,还是两鬓斑白面露慈祥的他。
无论盘石岭上的映山红是否开放,于我而言,都是世上最美的来处与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