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
有种事物,一旦相逢,感觉就像向谁个借来些许年华。年轻人顿时觉得情怀舒广,岁月悠长,长一辈的则轻松地倒转春秋,回味三生三世,重续一段韶华。利川星斗山上那片名叫冷后浑的珍稀茶树正是如此,看看树边云缠雾绕,把香茗几盏,年轻的笑容就有了沉郁,沧桑的谈吐又再现天真。
鄂西山地,突起在江汉平原边缘,有秀水从崇山峻岭奔腾而出,有清风从华中高地舒缓铺来,将巨浪滔滔的长江挤压得矜奇立异,做了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三峡雄关。用一座座大山垒起来的鄂西,自身却像宿醉尚在的汉子,端坐在吊脚楼上,直到一声唤:妹妹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宛若后来歌者将“背我”演绎为“推我”,山地鄂西跳将起来,惊艳世界的模样,恰似被那只看不见的大手轻推一掌,不得不横空出世。而将《龙船调》唱了几百年的利川,当是惊艳之惊,惊艳之艳。一处硬是将一条清江生生吞入腹中腾龙洞,一座敢与各路名山大川一较高下的大峡谷,还有那自由散漫的莼菜,将西湖岸畔软黄金般的山珍长成了白菜价。诸如此类,许多天赐,等到了2018年4月28日,在远隔千里的东湖之滨,一代领袖亲自向世界推荐星斗山上的神奇之物,才让人恍然懂得,一切天赐的深意,无不是使普通人的创造,也杰出得能与天赐媲美!
有心往之,自然希望不负此行。
端的见识后,还是惊喜交集,赞叹了八九十回,仍不足以表达心之惬意。
那天早上,在街边一处小店里坐下,听说此地有包面,赶紧让端了一碗出来。只见形状与口味,还有做法,与老家黄冈日常盛行的包面如出一辙。说是东晋时期,8000精干巴人由鄂西迁徙于鄂东带去的饮食习惯,最大的证据是连鄂东五水之一的河流都叫了巴河。逢年过节,聊表欢庆的区区食物,如此这般传承下来,其中道理,也是说得过去的!传说当年蜀地为着管治方便,将所属长江右岸这片蛮夷远山,交换了长江左岸鄂北相较富饶的大片谷地。这些年,利川街上,蜀地之人越来越多,不时听见川蜀之音言说,先祖如何不识这大利之川?
利川这地方,让人总觉得有着别处找不到的好!一样的包面穿越历史分为两地生长,不同的山水无须腾挪凭空就能互换。这样的生长与腾挪,是人的气韵,又是人的命定。比如中华茶事,先贤后学,早已造就无数传奇。90万人的利川,用既往山水人物的90万个传奇做铺垫,硬是携手将利川红做成了最新的传奇之茶。珍稀妙品的冷后浑,只略一显身,就画龙点睛地串起这片土地上的荡气回肠。
中秋前后,黄白的桂花开得极盛,荆楚江汉没有一条不被花雨淋湿的晨路,山野城乡没有一扇不被花香浸透的晚窗。天地之间的秋天,仿佛只此一种气息。比别处多几许风韵的利川山水,让一树树银桂更得娇宠;比他乡胜几分的清风沉露,让一棵棵丹桂再上胜境。不因茶好而令其独宠的利川,大大方方地给了各色桂花登峰造极的机会,像是为了向茫茫水天里挂一面白帆,往阵阵北风中惊一声雁鸣,将秋天气息一一变成冷后浑茶香的陪衬。人道是,蟾宫九月,仙桂独步。利川的茶香,半点喧哗也不曾有,就悄然惹动天上神经,地上思绪,人间惆怅,只留下茶中的利川红,利川红中的冷后浑,而将所有朗朗上口的秋事尽数置于脑后。
在利川,冷后浑茶香温润绵柔,一杯入口,七窍里都有暖香丝丝游漫;再饮一杯,半个身子如同披上丝绸锦帛;到第三杯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想,再饮三个三杯,也不知能否舍得下、别了去?茶香沁入心之内里,顷刻间就令周身爽快,既不夸张,也非内敛,好比是与生活中我劳我得等量,一丝不多,一毫不少,恰到好处的馈赠与回报。
当年有文章叙说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第一难便是三峡之水。王安石拜托苏东坡取中峡之水拿来沏茶,不意苏东坡乘船过瞿塘峡后因故错过了巫峡,只将一壶西陵峡水带去京城交与王安石。略略品过的王安石,一语惊呆了苏东坡。王安石所言上峡之水太清,下峡之水太浊,唯中峡水不清不浊正好饮之,其中道理,于茶也说得通。名扬四海的利川红正是那中峡之水,作为利川红中极品的冷后浑,宛如中峡之正中。
南方山水,以树木花草为胜,若无香茶,比如清纯村女满地,却不知美人何在。鄂西利川的星斗山中,一年四季映花照月的唐崖河环绕着一片冷后浑茶园,若是美人,必然会沉鱼落雁,倾城倾国!执着于冷后浑茶的三个男人,一个痴情一辈子只为守护那山那水那片独一无二的茶树,一个迷恋一辈子只是要将这独一无二的茶叶制成上品中的上品,一个忠诚一辈子偏要将皇冠上的明珠从高处不胜寒变为扬名于千家万户。天下茶类,多如人众。茶中极品,足以称为人中龙凤。星斗山中的三个男人,凭着与众不同的意志,各自做了自己人生中的龙凤。从世所珍稀的秃杉、珙桐、钟萼木、利川银鹊和湖北白花木兰等许多植物宝贝中突围出来,将茅草灌木遮蔽的冷后浑茶树做了新的呈现,正像磨搭沟、三阵岩和花板溪拱卫居中的星斗高山。利川的山,一座比一座大,星斗山上花草一样比一样奇异,让奇花异草遮蔽的野茶树,得幸被一个一个再一个的男人赏识,往日成不了有用之材,今天变身为国之宝器。
20来颗名叫冷后浑的利川红茶,拈进雪一样纯洁的细瓷茶碗,一泉沸水自天注入,眼见着泛起玛瑙一样、红宝石一样的细小汪洋。主人观之长喜,客人观之宽畅。遥想东湖之滨的大国茶叙,莫不如此。在利川,与冷后浑茶终身结伴的女主人,一边细声细气地说着家常话,一边手抱茶碗,不经意地摇几摇,再摇几摇,然后打开碗盖,请座上宾客闻一闻。待大家都闻过了,都惊喜过了,女主人才合上碗盖,又摇了几摇,再打开碗盖自己闻了一下,轻轻挺一挺腰身,再轻轻来一个呼吸,将悄悄散漫的,与剩余芬芳有关联的空气,尽数收入怀中。舍不得小碗四周剩余的芳香,更是舍不得浪费自家先生以毕生之坚持,一意孤行,拼将得来,美誉极致,天下第一妙品,所含半丝半缕的收获。
也是这摇一摇,像极了天上星斗,春夏夜里在南风里摇上几摇,润物细无声地洒下甘露,一梦醒来,清凉了新的日子。又似秋冬在火塘上摇上几摇,温情脉脉地连接起气象,门窗开处,暖阳徐来,岁月不愁。
2020年10月10日于青岛至武汉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