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对协助自己打天下的那些名将,都打心眼儿里不放心,但他也不是很着急把兵权交给皇子们。不过,捕鱼儿海战役之后,北元的主力已经被消灭,已经无力也无心对大明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了。
如果说狡兔死,走狗烹,十年前还不到时候,那么现在该烹的就可以随意烹,该杀的就可以放心杀了。况且,自己的亲生儿子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能够带兵了,由皇子们执掌军权的时代也就顺其自然地来到了。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棣已经三十一岁,他来北平也已经整整十年了,江南的阳光已经渐行渐远,漠北的风沙让他更加感觉亲切。在北平生活了十年,他几乎完全转型成为一个北方人;经过十年的历练,他也日益成熟,越发像一个优秀的将军了。
他觉得,也许自己命中注定是个军人,上马奋力杀敌,下马痛快喝酒,就是自己一生的命运。而军人注定属于北方,和契丹、女真、蒙古这些强悍的民族无法分开。江南总让他想起秦淮河上的画舫、裙带飘飘的少女,以及宛如天籁的丝竹之声。
十年时间里,他先后跟随徐达、傅友德和冯胜这三位大明顶级将领,参加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战役,虽然没有独立指挥过重大的军事行动(主将们都怕他出事),但常年跟随在中军帐中,耳濡目染,他也获得了很多启发与思考。对一场战役应该掌握的指挥艺术,他有了相当程度的洞察和领会;对一个统帅应该具备的领袖气质,他也有了极为清醒的理解与感悟。
这十年,也让出生在南方的朱棣得了一种怪病。但也正是这种病,在关键时刻保护了他。这在下文中会讲到。
这年正月初三,朱棣接到了父皇北征的命令。与以往不同的是,朱棣和三哥朱棡将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宋国公冯胜和凉国公蓝玉不参加,朱棣以前的老师傅友德被任命为征虏前将军,南雄侯赵庸为左副将军,怀远侯曹兴为右副将军,定远侯王弼为左参将,全宁侯孙恪为右参将,除王弼在太原晋王帐下外,其他人等都集中在北平操练军马,归燕王指挥。老七齐王朱榑率领兖州护卫及徐邳两卫军马,也归燕王节制。
这次行动的目标是北元太尉乃儿不花。在纳哈出投降之后,北元在辽东的势力已经非常弱小,完全是被动挨打的份儿,根据史料分析,这哥们儿能够调动的军队,加上老婆孩子,满打满算,居然不超过一万人!有朱元璋给朱棣的手谕为证:
询及来胡,言残胡甚少,骑者才五千人,共家属一万口,马称之,有急则七人皆一骑。趁水草长行,大军负载且重,追袭甚劳。今降将尝与彼共仕大官,已使在彼。而晃忽儿又能辞说,由是其众二心,欲南向者众,北向者少。且将粮饷运至上都,及口温,集于各程,然后再候人来,知其所在一举而中矣。
如果战神蓝玉出马,带三千骑兵、三百火铳手,就能把这些人收拾了。可朱元璋怎么会把便宜让给别人?他之所以要动用这么豪华的班底,去攻打根本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敌人,正是为了给几个皇子树立信心,为他们提供扬名立万的机会,替他们将来全面接管帝国军政大权铺路。
你看,朱元璋不但安排了这么多人陪朱家兄弟去打仗,还给俩儿子出主意,让他们先运送军粮,等到有可靠情报后再出兵,生怕出什么意外。
但是,这并不是说,蒙古人听说朱棣他们要来,就自个儿把自个儿绑了,等着明军过来抓。二十几年来,一拨拨的蒙古兵在明朝铁骑的威胁之下,也学会了老鼠与猫之间的博弈。
首先,他们更熟悉环境,知道哪里有淡水哪里是草原,知道在什么地方躲起来,汉人找不到的可能性更大。明军虽然来势汹汹,但显然不熟悉地形,又没有卫星定位系统,在茫茫荒原之中寻寻觅觅,可能只会发现自己人疲惫的身影。
其次,他们更适应气候。他们在这里吃沙子已经吃了几十年,又特别抗冻,相比之下,明军因为气候原因,出现额外非战斗减员的情况,非常普遍。
最后,朱棣和朱棡虽说已多次上过战场,但以前都是待在中军帐内,为主将做一些辅助工作,不会有什么危险。以主将的身份带兵,而且还要指挥这么多将领,对他们来说还是第一次。
人生就是不断尝试、不断成长的过程,第一次的经历非常关键。是一炮打响,给父皇和朝廷重臣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后可以拿到更多重要战役的指挥权,还是出现意外,损兵折将,让父皇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舞台已经搭好,就看你如何表演了。
这年三月,朱棣带领大军离开北平,踏上了前往辽东的征程。一路上军容齐整,军纪严明,军威肃穆。在古北口,朱棣经过了岳父徐达当年修建的卫所,参观了当地百姓自发修建的杨业祠。大军穿行在山谷中,雄关漫道,残阳如血,让朱棣无限感怀。他的血管里,奔腾的是朱明王朝战士的血液;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害怕这两个字,他也不允许自己退缩。他很清楚,空手而归的下场是什么。
大军开出了古北口,城市的炊烟早已没有了踪影,眼前能看到的,只有茫茫无际的荒漠,连个野兔都难得撞见。朱棣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搜索,把军粮都吃光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反而有可能被人偷袭,不能再走了!
于是他下令,选择合适的地方扎营休息,并派出四路轻骑,穿上蒙古军人的衣服,分头打探敌情。
看来老天真的是眷顾朱棣,两天后,有一支骑兵来报,乃儿不花的大营扎在了迤都(今蒙古国苏赫巴托尔省达里干嘎南)。朱棣心中暗喜,他命令军队加速前进,直奔目的地。
蒙古的三月还是冬末,行军途中突然下起了暴风雪,大风吹着雪花,打在人的脸上,钻进人的眼睛里,给行军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军中不少从江南来的士兵,对于这样的大雪很是畏惧,难免产生抵触情绪,不想走了。一些军官的思想也发生了动摇。怎么办?
危急时刻,最能体现一个统帅的勇气与决断,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皇子,希望他能拿主意。朱棣猛然想起,三年前蓝玉奇袭庆州,杀死北元的平章果来时,也是大风雪天气,因为气候恶劣,元军以为蓝玉不会来,疏于防备,让他成就了不世之功。这一次,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机遇,我朱棣堂堂皇子,怎能输给一个赳赳武夫?
朱棣朝队伍挥了挥手,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了这位器宇不凡的皇子,朱棣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弟兄们,敌人就在眼前,越是大雪,蒙古人就越以为我们不敢来,我们就越能出奇制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你我深受皇恩,今天到报效的时候了,打下迤都,各位都是国家的功臣,我给大家请功,如有再言撤退者,军法处置!”
朱棣不愧是个天才的演说家,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
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迎着吹在脸上生疼的寒风,在崎岖的道路上,朱棣和他的弟兄们加速前进,埋锅做饭(防止敌人发现炊烟),日夜兼程,终于到达了离迤都营地仅几里的地方。天寒地冻,乃儿不花一伙还躲在大帐中烤火啃羊腿呢。
“王爷,我们动手吧……”
“不行!”朱棣的目光很坚定,语气不容置疑。他要做什么呢?
如果朱棣摆摆手,让骑兵冲进去一通砍,这片草原上,又会多出几千具尸体。
但如果朱棣这么做,他就不是朱棣了。他玩,就要玩个尽兴;他做,就要做到极致。打仗要杀人,但打仗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他作出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决定:
“停止前进,扎营休息!嗯,就这样定了!”
随后,他叫过身边侍卫,吩咐了一番。这小兵边听边点头,钦佩之情无以言表。
乃儿不花忧郁地坐在大帐里,想起过去这些年自己的失落、失败、失意,一时无限惆怅。突然卫兵来报,说营外有个叫观童的求见,自称是将军的老朋友。
观童一进大帐,就很热情地给了老熟人一个拥抱,乃儿不花毕竟是蒙古战士,没有汉人那么多心眼,一下就放松了警惕。
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讲起了这些年的事。乃儿不花郁闷啊,同是蒙古人,他的爷爷辈把这帮汉人满世界地追着砍、追着杀,他这个当孙子的,被汉人满世界追着砍、追着杀,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观童看起来倒是气色不错,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乃儿不花讲述了大明皇帝朱元璋的民族和解政策,大概意思就是,自打投降之后,生活待遇也提高了,生活条件也改善了,还娶了好几个汉族小丫头,小日子过得很滋润。老弟你一年到头喝的西北风比喝的马奶酒还多,吃的沙子比吃的烤羊肉还多,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乃儿不花听到这里,为了显示自己的镇定,表情严肃地跳了起来:“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应当战死沙场,岂能投降那个叫花子南蛮?”
“坐,坐,”观童乐了,“其实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你的人都已经被包围了……”
乃儿不花怒了:“来人!”话声未落,一个身穿大明军装的士兵真进来了:“报告将军,你已经被明军完全包围了,燕王特意让我们请你到营中一叙,我们这就动身吧。”
乃儿不花愤怒地回头看着观童,原来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虚伪,那么的恶心,怨谁呢?
观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三年前他就劝降过纳哈出,又是乃儿不花的老熟人。这次,朱棣又让他来劝降这一位老朋友,也是物尽其用嘛。
可怜的乃儿不花将军就这样被戏弄了,可怜的蒙古军人就这样被包围了,帐外已经相当混乱,明军已经将大营重重包围,想活着冲出去的希望不是很大。乃儿不花明白,自己的老朋友自打投降了汉人,也学会了他们的阴谋诡计,自己太没心眼了!
观童劝说乃儿不花,让他命令部队不要行动,一切等和燕王谈判后再作决定。乃儿不花答应了,两人即刻出发,前往明军营地。
早有快马前去通报,两人赶到盟军大营外时,只见旌旗招展,鼓乐齐鸣,帅旗下站着一位大将,身形健壮、器宇轩昂,朱棣亲自出来迎接了,这让乃儿不花非常感动。在他看来,自己一个败军之将,前往人家的地盘,就是找羞辱去的。
乃儿不花赶紧下马、拜伏在地,朱棣亲手搀扶,并为他引见了身边的将领。随后,朱棣置办了丰盛的酒席招待来宾。长年在荒漠里当游击队长的乃儿不花和随从,光一桌子叫不上名字的菜,都已让他们看晕了。
这顿酒饭,让这些几年没吃好饭的蒙古男人相当开心。好酒总能拉近双方的距离。朱棣不会像蓝玉那样,做出脱下自己的脏衣服硬让别人披的狂妄举动。乃儿不花也不像纳哈出,把个人尊严看得过于重要。
结果就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朱棣与乃儿不花商量好了投降的优待条件,出乎乃儿不花的意料,朱棣开出的支票太过优厚,除了宣布名义上的主子由北元大汗变成大明皇帝外,其他政策都不会变,所有士兵及其家属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还要上奏朱元璋,给予封赏。
最后朱棣问:“将军还有什么要求,小王都会尽量满足。”给人感觉这不是在收编降兵,而是在安置国家功臣。
乃儿不花赶紧表态:“非常好,好极了,我很满意!”
他是个实在人,也知道自己既然玩花样玩不过人家,搞阴谋连人家搞剩下的都搞不好,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合作,别让人反悔。
乃儿不花立即回到了本部大营,向那些担惊受怕的弟兄们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自己在朱棣那里受到的种种优待,描绘了一幅归顺之后的美好前景,恐吓了一番不合作的人。可以说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了,很快,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只有两个字——投降。
其实到了这时候,战争胜负已定,别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别说什么绝地反击,战争最终拼的还是实力。无论是兵力还是装备,朱棣都占据着明显优势,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蒙古人都已经崩溃了。
朱棣的第一次独立军事行动,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从北平出兵到班师凯旋,前后仅仅二十九天时间。几乎没有人员伤亡,就让乃儿不花归降,还接收了他们全部的马驼牛羊。
消息传到南京,据说朱元璋大喜,对朝廷臣说:“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意思是说,有我们老四在,北边蒙古的事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而朱棣的三哥朱棡呢?他从太原动身,踌躇满志地出发,灰头土脸地回来。在茫茫沙漠之中转悠了一个多月,连蒙古包都没有发现半个,上万号人每天就在沙漠里盲目穿行,白白消耗军粮。朱元璋最重视节俭,在得知朱棣获胜的消息后,立马派人给朱棡下达命令——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