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暂时要告一段落了;京城,已经被自己控制了;皇位,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年号,已经被自己更改了。
那么,朱棣还担心什么呢?
答案是:担心自己变成第二个朱允炆。
西方人懂得,Every coin has two sides。中国人知道,凡事有利也有弊。正是朱元璋的分封藩王政策,让朱棣能在军队系统中积攒超高威信,能够支配他和宁王的十万大军,夺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皇位。可现在,难保不出现新的觊觎者,想拷贝他的成功模式。
朱允炆削藩肯定是没错的,错的是削的方式,充分暴露了一个政治小白的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和欺软怕硬。
正是这一举措,令二十多个藩王人人自危;正是这一举措,让很多人一夜之间从王爷变成囚犯;正是这一举措,使新任皇帝树敌太多,失分不少;正是这一举措,逼得四皇叔朱棣不得不起兵靖难,反而一步登天。
如今,朱棣占领了南京城,坐上了皇帝宝座,放出了关在牢里的周王朱橚和齐王朱榑等人。消息传来,朱元璋的后代们无不欢欣鼓舞。
藩王们的好日子来了,是真的吗?
建文四年(1402)九月,朱棣致书给辽王朱植,言辞真切:
贤弟以辽地荒远,经涉海洋,馈运为难,固请改国荆州,且以广宁重镇,就留三护卫于彼,以益边防。欲于荆州别给一卫,备使令,……勉从所请。
原来,有眼色的朱植以退为进,主动要求迁徙封荆州,还把三护卫缩减为一卫。朱棣“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与此同时,原本镇守宣府的谷王朱橞、镇守大宁的宁王朱权,也分别改封长沙和南昌。原本封在开原的韩王朱松和沈阳的沈王朱模,还没来得及之国,就被朱棣分别改封平凉和潞州。
朱棣把这几位亲王从东北边疆调走,是不想管理这片土地、放弃这片大好河山吗?恰恰相反,他想把控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此外还有更加长远的打算。
其中最为尴尬的,非老十七朱权莫属。他手里还有朱棣亲笔开出的空头支票,上面的条件是天底下最有诱惑力的:“事成之后,中分天下,裂土而置,均称天子!”
朱权当然也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笨蛋,“中分天下”之类的客气话,他从来不愿也不敢当真。但是,怎么也得重重赏赐,让全天下人知道宁王的贡献有多突出、作用有多明显吧!
想不到的是,朱棣喜欢严格要求。这一点上,他还真像老爹朱元璋。
在朱棣的威逼之下,朱权不得不交出了兵权。他非常诚恳地提出,自己不想回生态环境糟糕的北方吃沙子喝西北风了,想在江南繁华地带挑个好地方,了此残生(其实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充沛之时,风花雪月的生活还能享受很长时间)。这要求不过分吧,但是……
朱权提出去苏州,朱棣很痛快地拒绝了:“好兄弟,这是京畿之内啊!”
朱权没办法,又提出去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是最有文艺气质的浪漫城市,老十七还真会挑地方。
朱棣很真诚地回答道:“咱们父皇本来想封五弟在那儿也未成。建文无道,把他二弟封到杭州。结果,皇位没了!你接着挑吧,千万别客气!”
朱权非常失望,都不敢叫皇兄了:“万岁,您说我能去哪儿?”
“贤弟啊,除了这两个地方,全国各地任你挑!”
说一个否一个,朱权还挑个什么劲儿啊:“全凭万岁做主!”
“南昌很不错嘛……”
朱权心灰意冷,不得不接受安排,举家迁到了南昌。
南昌原名龙兴、洪都,与朱家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棣和朱权共同的父亲,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洪都郊外的鄱阳湖打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陈友谅,从此奠定了统一天下的基础,得以登上皇帝宝座。为了纪念这座城市,朱元璋将洪都改名为南昌,这是他亲自改过的、以方位命名的三大都会中的第一个。
南昌是一座有着光荣传统的城市,见证了朱家王朝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南昌地处江南,气候环境是大宁那种半荒漠地区无法相提并论的;南昌还是江西布政司所在地,再不济也算个二线城市。
当然和苏杭两城相比,南昌就差得太远了。为了倡导勤俭节约,朱棣就让十七弟把江西布政司府衙改成王府,凑合着住吧!
这一年,朱权还处于花样年华,但政治生命已经被判了死刑。他的后半辈子,几乎就只能在南昌,混吃等死了。即便终日锦衣玉食、花天酒地,也不过是个高级囚徒而已。心高气傲的朱权,对皇上的安排很不服气,但他可没有朱棣的胆量与能力,不敢把四哥做的事情再重演一遍,只有把仇恨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对于朝廷的不满,朱权当然也不敢讲给孩子们听。但他那忧郁的眼神和无奈的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
一百多年之后,朱权的后代果然向朱棣的后代叫板了,四代宁王朱宸濠想要夺取武宗朱厚照的江山。当然,此人没有成功,同时还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一个叫王阳明的读书人,模仿刘伯温在鄱阳湖里火烧战船,把朱宸濠连人带船一锅端,并一举奠定了自己在大明文官中的军神地位。
朱棣“大义灭亲”,拿靖难时的合伙人朱权开刀,不仅一举处置了那张空头支票,也给诸王敲响了警钟:谁要是有非分之想,下场只会比宁王更加糟糕。
永乐元年(1403),朱棣还颁布命令,要求各王府“非得朝命,不许擅役一军一民及敛一钱一物,不听从者有罚”。藩王们随心所欲花钱、大手大脚浪费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这一年,还出了一个小花絮。
朱棣的亲侄子、秦王朱尚炳奉诏从西安去南京,路过潼关时恰好是晚上,关城紧闭。秦王马上让手下去叫门。
第二天一早,太阳从地平线上悄然升起,朱尚炳的脑袋也从马车里黯然露出。一行人居然在城外露宿了一宿,关城愣是没有叫开。
城上的小兵非但不开门,还一本正经地提醒:“指挥使大人说了,按朝廷规矩,关城重地,夜间不得开门!”当时,镇守潼关的是指挥使姚镇。朱尚炳岂能咽下这口气?到了南京,自然是添油加醋地向皇帝兼四叔告状,但朱棣只是轻描淡写地安慰了一番。
如果朱尚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估计自杀的心都有了。
过了不久,姚镇也去了南京,也见到了朱棣。当皇上问起潼关那些事时,姚镇镇定自若的回答让朱棣非常开心,直夸“将军真是我大明的‘锁钥之臣’!”还重赏了不少财物。
姚镇是这么说的:“潼关,国家重地也,臣止知陛下,非知秦王。”平心而论,这话难免有拍马屁之嫌,但却是朱棣希望的态度。
事情传开之后,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藩王,做事也不能不权衡一下利弊得失,再不能随心所欲了,要不然还得继续出丑。
当然,朱棣的眼睛不能总盯在那几十个弟弟或侄儿身上,国家大事还得一件件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