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塔没有参加葬礼,老板也没去。他不是在别处忙活,而是跟往常一样,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决定留在公寓里陪妮塔,等着他们从墓地回来。一家人带着几个同去的邻居和熟人回家的时候,看见老板和妮塔正面对面坐在起居室里下跳棋。纳克狄蒙·卢布林和其他在场的人都不赞同,但考虑到妮塔的健康状况,只好迁就她;至少他们没说什么。约珥更不会介意。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老板教妮塔做兑白兰地的浓咖啡,她给每个人都端上一杯。待到傍晚,老板站起来走了。熟人和亲戚也散去了。纳克狄蒙·卢布林和他的儿子们去耶路撒冷别的地方过夜,答应第二天早晨回来。约珥独自留在家里陪伴女眷。天黑的时候,阿维盖尔开始在厨房里呜咽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断断续续的响嗝。丽莎用缬草根滴剂给她镇定,这种老式疗法还真管用,过了一会她舒服了一些。两个老太太坐在厨房里,丽莎搂着阿维盖尔的肩膀,两人合裹着一块灰色的羊毛披肩,大概是丽莎从衣橱里找出来的。披肩不时地滑落在地上,丽莎弯腰把它捡起来,然后像蝙蝠展翅一样把它扯开,重新裹在身上。用过缬草根滴剂后,阿维盖尔的哭声渐渐平定下来,像孩子在梦中的哭泣。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猫叫春的号叫,一种不祥的怪异、尖厉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像狗叫。他和女儿在起居室里,分坐在矮桌的两旁。桌子是伊芙瑞娅十年前在雅法买的。桌上摆着跳棋盘,棋盘周围是立着或躺着的棋子,几个空咖啡杯。妮塔问要不要给他做一份摊鸡蛋和沙拉,约珥说:“我不饿。”她回答说:“我也不饿。”八点半,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对方却不说话。出于职业习惯,他自问是谁想知道他是否在家,但他猜不出来。妮塔站起身,关上百叶窗和窗门,拉上窗帘。九点时她说:“如果你想看新闻,就看吧。”约珥说:“好。”但是他们仍然坐着,谁也没去开电视。凭着职业习惯,他再次想起赫尔辛基的那个电话号码,一时间他想,现在,从这里,给那个突尼斯工程师打个电话。他决定不打,因为他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刚过十点,他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干酪和腊肠,给全家人做了铺馅的三明治;腊肠是伊芙瑞娅最喜欢的那种辛辣味的,外面裹着一层黑胡椒。等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他冲了四杯柠檬茶。他母亲说:“让我来吧。”他说:“不用,都弄好了。”他们喝茶,但谁也没碰三明治。丽莎劝阿维盖尔吞下两片安定药,让她和衣睡在了妮塔屋里的双人床上,这时已是将近凌晨一点了。她自己躺在她的旁边,没有拧灭床头灯。两点十五分,约珥透过门缝看见她们两人都睡着了。阿维盖尔醒过来三次,哭泣,又止住了,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三点,妮塔提议下一盘跳棋,好消磨时光。约珥同意了,但是突然间他感到疲惫不堪,两眼灼痛,起身回婴儿房去打个盹。妮塔送他到卧室门口,他站在那里,一边解衬衫的扣子,一边告诉她,他已经决定行使提前退休的权利。他这个星期就写辞呈,不等他们安排接班人。这学年结束我们就离开耶路撒冷。
妮塔说:“你看着办吧。”说完就走开了。
他门也不关就躺在了床上。两手枕着脑袋,灼痛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伊芙瑞娅·卢布林曾是他唯一的爱,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忆起许多年前他们一次做爱的情形,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是在激烈争吵之后。从最初的抚摩到最终的战栗他们都流着泪,后来他们相拥躺了数小时,说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实倒更像是夜晚在雪地里冻僵的两个人。甚至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欲望的时候,他仍然停留在她的体内,几乎一整夜。现在这个回忆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阵对她的身体的欲望。他把宽大、丑陋的手放在生殖器上,他小心翼翼,既不动手也不动生殖器,像是要让它平静下来。因为门开着,他用另一只手关灭了灯。关了灯之后他意识到他所渴望的那个身体已经装进棺材,长眠地下了。包括那孩子般的膝盖,包括比右乳房更丰满、更诱人的左乳房,包括在阴毛间时隐时现的那块棕色胎记。然后他看见自己被囚禁在她那漆黑的墓穴中,看见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混凝土板下,夜雨敲打着板上那小小的墓冢;他想起了她的幽闭恐惧症,提醒自己死者不是赤身裸体被埋葬的;他又伸出手,惊恐不安地拧亮了灯。他的欲望消失了。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等着泪水流出来。然而没有眼泪,睡意也没有了;他的手伸到床头柜上摸索他的书。那本书被忘在赫尔辛基了。
透过敞开的房门,伴着风雨,他看见远处他的女儿——相貌平平、瘦弱、含胸驼背——收拾起空咖啡杯和玻璃杯,放在托盘上。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拿到厨房去,不紧不慢地一一洗净。她用保鲜膜盖紧盛着铺干酪和腊肠的三明治的盘子,把它小心地存放到冰箱里。她几乎关掉了所有的灯,查看公寓的门是否已经锁好。然后她来到母亲的书房前,在门上敲了两下,才推门进去。桌上放着伊芙瑞娅的笔和一直开着的墨水盒。妮塔盖上墨水盒,给笔套上笔帽。她从桌上拿起那副无框方形眼镜,这眼镜使人联想起老一辈严厉的家庭医生。她把眼镜从桌上拿起来,像是想试戴一下;但她克制住自己,撩起衬衫的一角,轻轻地擦拭镜片,把眼镜折起来,放进压在纸张下面的眼镜盒里。她端起伊芙瑞娅留在桌上的咖啡杯,关灭了灯,离开书房,关上门,去取那把手电筒。洗完这最后一只杯子,她回到起居室,独自坐在跳棋棋盘前。在墙的另一边,阿维盖尔又哭起来了,丽莎悄声安慰她。四周静极了,甚至隔着关着百叶窗的紧闭的窗户也能听见远处公鸡报晓的啼鸣和狗叫声;接着,清真寺呼唤晨祷的长腔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那又怎么样呢?约珥自问。在从机场坐老板的车回家的路上刮胡子真是可气又可笑,多此一举。赫尔辛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瘸子,相当苍白;约珥好像记得他有一副阴柔的相貌。他没胳膊没腿,是天生的,还是意外事故造成的?耶路撒冷的雨彻夜不停,可是灾难过后不到一小时,电就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