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晚十点半,他乘出租车回到欧罗巴饭店,感到又失望又疲惫。他打算到酒吧去待一会,喝一杯奎宁杜松子酒,在回房间之前静心分析一下这次会面。他是为了那位突尼斯工程师才来赫尔辛基的,这天晚上早些时候他在火车站的饭馆里会见了他。在他看来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拿着不值钱的小玩意漫天要价。临别时他交付了样品,尽是些过时的货色。在谈话中,这个人极力暗示,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他要带来名副其实的阿拉丁的藏宝洞。那正是约珥渴望已久的东西。
但是那个人要求得到的回报不是金钱上的。约珥谨慎地提到“奖金”这个词,想试探一下,看他是否贪财,可是白费力气。在这个问题上,唯独这一点,那个突尼斯人毫不含糊:他不需要钱。他要的好处与金钱无关。说心里话,他不敢肯定能给他钱。没有上级的授权是绝对不行的。即使有消息透露这个突尼斯人真的掌握着头等货色也不行,而对这一点约珥还相当怀疑。因此他暂时告别了突尼斯工程师,答应第二天再联系,安排以后的接触。
这天晚上他打算早早上床睡觉。他感到困倦,两眼沉重,甚至有点疼。他屡次想起街上那个坐轮椅的瘸子:他看起来面熟。与其说熟悉,不如说是不完全陌生。总觉着与他应该想起来的什么事情有关。
可是他就是想不起来。
接待员在酒吧门口追上了他。“对不起,先生,席勒太太在几个小时里找了您好几次。她给哈特先生留了紧急口信:请他一回饭店就马上跟他的兄弟联系。”
约珥谢了他。他打消了去酒吧的念头。他仍穿着大衣,转身出门走上雪封的街道。街上行人稀少,晚上到了这个时候连汽车也不多了。他径直往前走,回头扫了一眼,只见雪地上一汪汪黄色的灯光。他决定向右拐,然后又改了主意向左拐,在松软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两个街区,才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公用电话亭。他再次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灯光下的雪就像得了皮肤病,青一道紫一道的。他给以色列的办公室打了个对方付费的电话。他的兄弟,是他们一律称为“老板”的那个人,遇到紧急情况就跟他联系。此时以色列已是将近午夜。老板的一个助手指示他立即返回,他没再说什么,约珥也不多问。凌晨一点他坐上赫尔辛基飞往维也纳的飞机,又在维也纳等了七个小时准备飞往以色列。早晨,维也纳工作站的人来到机场,在候机室里陪他喝了一杯咖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知道,但奉命保守秘密。他们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后来又谈论经济。
当天晚上,在本·古里安机场,老板亲自来迎接他。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前一天伊芙瑞娅意外触电身亡。他准确、简明扼要地回答了约珥的两个问题。他从约珥手里接过小提箱,领着他穿过一道边门来到汽车前,宣布他要亲自开车送约珥去耶路撒冷。除了说几句关于那个突尼斯工程师的事之外,他们一路上沉默不语。雨从前一天开始就没停过,只是渐渐地化为迷蒙的细雨。透着迎面而来的车灯,雨好像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地上升腾起来的。在通往耶路撒冷的那道蜿蜒的斜坡脚下,一辆翻倒的货车躺在路边,轮子还在转动,这又让他想起了赫尔辛基的那个瘸子。他的心里仍带着那挥之不去的烦恼,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合理,不正常。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车驶向卡斯托山时,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电动剃须刀,在黑暗中摸索着刮胡子。他向来如此,他不愿意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家门口。
次日上午十点,两支送葬的队伍出发了。伊芙瑞娅葬在桑合德里亚,邻居则被送到另一个墓地。伊芙瑞娅的哥哥,纳克狄蒙·卢布林,来自默图拉的结实矮胖的农夫,咕咕噜噜地念诵悼念祷文,结结巴巴,好容易对付着读那些陌生的阿拉姆语。然后他和他的四个儿子轮流搀扶着头昏眼花的阿维盖尔。
约珥和母亲并肩离开了墓地。他们彼此靠得很近,但没有接触;只有一次,在穿过入口处时,他们被挤到一处,两把黑伞在风中纠结在一起。突然他想起来他把《达洛卫夫人》丢在赫尔辛基饭店的房间里了,妻子给他买的羊毛围巾也落在维也纳的候机休息室里了。这些东西丢了就算了,可是他怎么从来就没注意到,自从岳母和母亲住在一起后,她们变得越来越相像了呢?从今以后他是否也会开始像他的女儿呢?他的眼睛刺痛起来。他想起来他答应那个突尼斯工程师今天给他打电话,他没有履行诺言,他也不可能履行诺言。尽管他觉得这个诺言和那个瘸子有关系,但他又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此,他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