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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珥拿起架子上的那件东西,仔细端详。他的眼睛胀疼。经纪人以为他没听见,又问:“我们是不是到后面看看?”就是做出了决定,约珥也不急于答复。他习惯在回答之前暂停片刻,甚至在回答诸如“你好吗?”或者“有什么新闻?”这类简单的问题时也是如此。好像话语是私人财产,不该轻易割舍。

经纪人等待着。屋子里一片寂静。这间屋子陈设入时:一块深蓝色厚绒大地毯、几把扶手椅、一张沙发、一张红木咖啡桌、一台进口电视机、一盆摆放在适当角落里的硕大的热带植物、一个红砖壁炉,炉膛里十字交叉叠放着六段圆木——不是取暖用的,只是摆摆样子而已。挨着与厨房连通的递送饭菜的小窗,放着一张黑色的餐桌,桌旁配有六把高背餐椅。只是墙上原来挂的画不见了,留下一个个明显的浅白色长方形的印迹。透过敞开的门,能看见厨房。厨房是斯堪的纳维亚式的,里面摆满了最新式的小电器。四间卧室都看过了,他很满意。

约珥用目光和手指探索着从架上取下的那件东西。那是一件雕刻品,一尊小雕像,业余爱好者的作品:一只猫科食肉动物,用棕色橄榄木雕成的,外面涂了几层清漆。它的嘴大张着,露出尖利的獠牙。两条前腿在惊人的一跃中伸向空中;右后腿也在空中,尽力跳跃的肌肉仍然收缩鼓胀着,可是左后腿阻止了它的腾飞,把那野兽固定在不锈钢基座上。它的身体以四十五度角跃起,全身绷得紧紧的,约珥几乎在自己的体内感到了那只脚爪受羁绊的痛苦和跳跃中断的绝望。即使艺术家成功地在这块木头上刻出了猫科动物超凡的敏捷,约珥仍觉得这雕像不自然,缺乏说服力。可是业余爱好者刻不出这样的作品。上下腭和脚爪的细节、弹簧般脊柱的扭曲、肌肉的紧张、腹部的拱起、健壮的两肋下横膈膜的丰满,甚至那野兽后掠、几乎平贴于脑后的两耳的角度——所有细节的工艺都极为出色,这表明作者通晓克服物质缺陷的秘密。这无疑是一件完美的雕刻,拙中取巧,展现出残酷、凶猛、近乎性冲动的活力。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不对劲。有些别扭,不顺眼,要么好像过于完美,要么不够完美。到底别扭在哪里,约珥却看不出来。他的眼睛胀疼。他又开始怀疑这是业余爱好者的作品。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他的体内激荡着不可名状的、肉体的恼怒,同时夹杂着想踮起脚尖伸展四肢的瞬间冲动。

或许还因为这尊隐藏缺陷的雕像显然违背了万有引力定律。他手中这只食肉动物的重量似乎大于它极力要摆脱的不锈钢基座的重量。它只靠后爪和基座之间的一个小小的触点与基座连为一体。约珥此时关注的正是这个点。他发现脚爪陷在不锈钢基座表面一个极微小的凹窝处。可这是怎么固定的呢?

他把那东西翻转过去,惊奇地发现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螺丝把那脚爪固定在基座上。他那模糊的愠怒加剧了。他又把小雕像翻转过来:那野兽的身体上——那只后爪的趾间——也不见一颗螺丝。那么是什么在阻止它凶猛的纵跃呢?肯定不是胶。动物的身体以那样的锐角扑出基座,约珥知道,以小雕像的重量,任何一种胶也不可能让这动物在那么小的触点上与基座粘连片刻。现在也许是承认失败,配戴眼镜的时候了。这就是他,一个鳏夫,四十七岁,已经提前退休,几乎从任何意义讲都是个自由人:他累了。顽固地否认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有什么用?他得到了休息,他也需要休息。有时他的眼睛灼痛,偶尔字母变得模糊不清,尤其是晚上在床头灯下看书的时候。然而,主要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如果食肉动物比基座重,而且几乎全身扑出基座,它本该失衡歪倒才是。如果那连接点是用胶水固定的,那它早就该散架了。如果那野兽完美无缺,那看不见的缺陷又是什么呢?这种认为存在某种缺陷的感觉从何而来?如果有秘诀的话,这秘诀又是什么?

终于,在一阵莫名的狂怒之下——约珥甚至为自己内心激荡的狂怒而恼火,因为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冷静、自制的人——他抓住那动物的脖子,竭力,不是使劲,想破除它的魔力,好让那造型优美的野兽免受那神秘机关的折磨。也许那无形的缺陷也会随之消失。

“得了,”经纪人说,“弄断就可惜了。我们去看看花园棚屋好吗?花园看起来有点撂荒,不过花一上午的工夫就能拾掇好。”

约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绕着生物和无生物之间的秘密接合处滑动,优雅地、慢慢地抚摩着。无论如何,这小雕像绝非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而是出自善巧的、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之手。刹那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拜占庭风格的基督受难场景的模糊回忆:那同样有些东西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充满了痛苦。他点了两下头,好像在结束内心争论之际终于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他对着小雕像吹了一下,想吹掉一粒看不见的灰尘,或自己的手指印,然后悲哀地把它放回到装饰品架上,搁在蓝色的玻璃花瓶和黄铜香炉之间。

“好,”他说,“我要了。”

“你说什么?”

“我已决定要了。”

“要什么?”经纪人问,他迷惑不解,有点怀疑地盯着他的顾客。这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顽强、内向、固执,却又心神不定。他站着一动不动,面对架子,背向经纪人。

“这房子。”他平静地回答。

“就这样?你不想看看花园?或者花园棚屋?”

“我说我要了。”

“每月九百美元的房租,先预付半年,你负责修缮费和全部杂税,行吗?”

“行。”

“要是每一位顾客都像你这样,”经纪人笑嘻嘻地说,“我就可以整天在海上逍遥了。我业余爱好玩帆船。要不要先检查一下洗衣机和炊具?”

“我相信你。要真有什么问题,我们总能找到对方。带我去你的办公室吧,我们办一下手续。” zrxlJoMbvvsuu56IBlulHINc2FIHhk+471pTyrLO0YuZOflAMzD2R9vi9ByzxttF



2

在从市郊的拉马洛坦驱车回伊本·伽比柔尔大街中心的办公室的路上,经纪人发表着长篇独白。他大谈房地产市场、股市的暴跌、在他看来越弄越糟的新经济政策,以及该打板子的现政府。他向约珥解释说,那房产的主人,约西·克莱默,跟他有私交,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部门经理;他突然被派去纽约长驻三年,从接到通知到出发总共不到两周的时间,刚刚来得及携妻儿匆匆离开,抓住一个以色列同胞从昆斯区迁往迈阿密的机会,住进了他腾出的那套公寓。

在他看来,坐在他右边的这个男人不像是到最后关头改变主意的人:在一个半小时内看两处房产,然后在第三处落脚才二十分钟,就决定租下来,连个价也不还,这样的顾客现在是不会脱钩了。不过出于职业责任心,经纪人觉得应该继续游说,好让他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明白他占了大便宜。他也很好奇,想了解这个陌生人。他行动迟缓,眼角边那些细小的皱纹透着一丝略含嘲弄的凝滞的微笑,这微笑意味深长,是那薄薄的双唇也难以表达的。于是经纪人大唱赞歌,夸起那座房子的种种好处:这幢分离式的房子位于近郊的一个高级住宅区,是按高标准建造的,就是人们所说的“最先进的”住宅。隔壁邻居是一对美国兄妹,善良可靠,是底特律某慈善基金会派出的代表。所以,平静和安宁是有保证的。整个街区都是精美整洁的别墅;有一个地下停车场;离正门仅两百码远处有一个商业区和一所学校;到海滨只需二十分钟;整个城市触手可及。那房子,你也看过了,家具设备一应俱全,因为房主克莱默夫妇是有品位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肯定,在以色列航空公司经理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百分之百的真品,包括所有的零配件。谁都看得出你是个精明人,知道如何速作决断。要是我的顾客都像你一样该多好——这话我已经说过了。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约珥思索着,仿佛在用镊子挑拣词语。然后他回答:

“我为政府工作。”

他接着干他正在干的事: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搁在面前放杂物的凹槽上,在深蓝色的塑料面上停一会儿,然后挪开,动作时而急促,时而柔缓,时而轻悄。然后又重新开始。可是汽车的颠簸使他无法得出任何结论。其实他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拜占庭风格的受难圣像尽管长着胡子,却有着一张少女的面容。

“你妻子呢?她工作吗?”

“她死了。”

经纪人礼貌地说:“对不起。”难堪之余,他觉得应该再说几句:“我妻子也有病。头疼欲裂,医生却找不出病因。那么,孩子们多大了?”

约珥仿佛再次在脑子里核查事实的准确性,选择仔细设计的答案:

“只有一个女儿。十六岁半。”

经纪人咧嘴一笑,因急于跟这个陌生人建立男人间的友谊,他用亲昵的语调说:

“不是个轻松的年龄,嗯?男朋友、青春期危机、要钱买衣服,诸如此类的事。”他接着问,“能否冒昧地问,为什么需要四间卧室?”约珥没有回答。经纪人道歉说,当然这不关他的事,只是,怎么说呢,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罢了。他自己有两个男孩,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两人相差不到一岁半。很成问题。两人都参了军,都在作战部队。黎巴嫩那边的破事儿结束了也好,算是结束了吧,只可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完事了;尽管他本人与左翼分子毫无瓜葛,但他也这么说。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我们还有两位老太太,”约珥回答前一个问题,声音低沉平稳,“她祖母和外祖母将跟我们一起住。”他闭上眼睛,就好像结束了谈话。让他感到疲倦的就是这双眼睛。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重复着经纪人说过的话。男朋友。青春期危机。海滨。整个城市触手可及。

经纪人说:

“我们何不把你的女儿介绍给我的儿子们?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会跟她处得来呢。我进城总是走这条路,不走人人都走的那条路。这条路有点绕,但可以避开四五个讨厌的红绿灯。顺便告诉你,我也住在拉马洛坦。离你家不远。我是说,离你选中的房子不远。我会给你我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不一定会有事。只要你愿意,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很乐意带你在附近转转,帮你熟悉这里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在高峰时间进城,要走这条路。我在炮兵部队当兵的时候,我们的团长名叫吉米·加尔,他掉了一只耳朵,你一定听说过他。他常说,两点之间只有一条直线,那条线上总是挤满了白痴。你听说过这话吗?”

约珥说:

“谢谢。”

经纪人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些关于那时的军队和现在的军队的话,然后停住了口,打开了收音机;流行音乐台正在播放一则傻里傻气的商业广告。突然,仿佛他身边这个人的悲哀感染了他,他伸手把台调到了古典音乐节目。

他们默默地行驶着。潮湿的夏季,下午四点三十分的特拉维夫让约珥感觉愤怒、疲惫。相比之下,耶路撒冷在他脑海里是另一种景象,一团冬晖镶嵌在厚厚的雨云中间,在灰暗的黄昏中熠熠闪烁。

音乐节目正在播放巴洛克风格的作品。约珥也住了手,缩回手指,双手插在两膝之间,好像在取暖。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那食肉猛兽没有眼睛。那艺术家——毕竟是业余的——忘了刻眼睛。或许它有眼睛,只是安错了地方。或是一大一小。他得再看一遍。无论怎样,现在绝望还为时过早。 //vk2QV5wBaHhcsiMk7Y4OfHa7tZOte1Ts9+WN/R6LFwawSMc68OLivtLNclVje7



3

伊芙瑞娅死的那天是二月十六日,耶路撒冷下着倾盆大雨。早晨八点半,她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端着咖啡杯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突然断电了。大约两年前,约珥从隔壁邻居家为她买来了这间屋子,附加在他们在塔尔比耶的公寓边上。他们在厨房的后墙上打了一个洞,安了一扇厚重的棕色的门。在工作和睡觉的时候,伊芙瑞娅总是锁着门。以前连接这间小屋和邻居家起居室的旧门已经用砖堵死了,抹上灰泥,涂了两层白灰,但是在伊芙瑞娅床后的墙上还能看出它的轮廓。她决定把她的新屋布置得简朴一些,像修道院一样。她把这间屋叫作书房。除了那个狭窄的钢制床架,屋里还放着她的衣橱和一把又深又重的扶手椅。那椅子是她父亲的遗物。他出生在北方的默图拉城,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伊芙瑞娅也是生于斯长于斯。

她在扶手椅和床之间摆放了一盏锻铁的落地灯。在与厨房相邻的墙上挂了一张英国约克郡的地图。地板是光秃秃的。屋里还有一张金属书桌,两把金属椅子和几个金属书架。书桌上方挂着几张九或十世纪毁圮的罗马大教堂的黑白小照片。桌上立着一只相框,相片里的人是她已故的父亲,谢尔帖尔·卢布林,一个身着英国警察制服的粗壮汉子,蓄着一撮海象胡子。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她决定排除家务事的干扰,专心用功,最终完成她的英国文学硕士学位论文。她选择的论文题目是《阁楼上的耻辱:勃朗特姐妹作品中的性、爱情和金钱》。每天早晨,妮塔去上学后,伊芙瑞娅在留声机上放一张柔曼的爵士乐或拉格泰姆的唱片,戴上无框的方形眼镜——这使她看起来像老一辈严厉的家庭医生,拧亮台灯,面前放一杯咖啡,埋头看书做笔记。手中的笔是她从小就用惯的,每写十个字左右就要在墨水盒里蘸一下。她是个身材苗条、温文尔雅的女人,皮肤薄软如纸,明亮的眼眸上长着长长的睫毛。瀑布般的金发披散在肩上,尽管此时已灰白了一半。她平日里几乎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的便衣便裤。她不化妆,除了结婚戒指不佩戴任何饰物。出于某种原因,她把结婚戒指戴在右手的小指上。不论春夏秋冬,她那孩子般的手指总是冰凉的,约珥喜欢这些冰凉的手指触摸他的光脊梁。他也喜欢把它们握在他那宽大、难看的手中,就好像在温暖冻僵的小鸟儿。即使隔着三间屋子,透过三重紧闭的门,他有时想象他的耳朵也能听见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时不时地,她站起身,在窗前伫立片刻,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见荒废的后花园和一面用耶路撒冷石料砌成的高墙。甚至在晚上,她也会关上门坐在桌前,把上午写出来的东西画掉重写,翻阅各种各样的字典,确定一个世纪或更早以前的一个英文单词的含义。约珥多半不在家。他在家的时候,晚上一家人常常聚在厨房里,夏天喝加了冰块的茶,冬天喝一杯可可,然后分手,回到各自的卧室去睡觉。她和他,以及妮塔有一个默契:除非绝对必要,任何人不许进她的屋子。这里,远离厨房,在他们家的东边延伸部分里,是她的领地。永远由那扇厚重的棕色的房门守卫着。

放着宽大的双人床、五斗橱和一对一模一样的镜子的卧室转由妮塔使用,她在四面墙壁上粘贴她喜爱的希伯来语诗人的照片:阿尔特曼、丽娅·戈尔德伯格、斯坦因伯格和艾米尔·吉尔伯阿。那双人床曾是她父母的,现在她在两边的床头柜上摆放了花瓶,花瓶里插着干蓟花,那是夏末她从麻风病院旁边的斜坡空地上采来的。她不玩乐器,但书架上珍藏着她爱读的活页乐谱。

约珥住进了女儿那间窗户对着“德国移民地” 和谗言丘的婴儿房。他并不费心去改变屋里的任何东西。反正大多数日子他都在外旅行。偶尔在家过夜的时候,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玩具娃娃看着他睡觉。屋里还有一张彩色的大招贴画,画上一只熟睡的小猫挨着一条阿尔萨斯狗,狗的脸上露出一副可靠的中年银行家的表情。唯一的改变是,约珥从女儿屋里的一角挪去了八块地砖,把他的保险柜嵌在水泥地里。保险柜里藏着两支不同型号的手枪、一叠首都和地方城镇的详细地图、六本护照和五本驾驶执照、一本发黄的英语小册子《曼谷之夜》、一只装着各种常备药品的小箱子、两套假发、几件旅行用的洗漱剃须用具、几顶帽子、一把折叠伞和一件雨衣、两副假胡子、不同旅馆和机构的信笺与信封、一只袖珍计算器、一只小闹钟、飞机和火车时刻表、记录电话号码的笔记本——电话号码的最后三位数都是颠倒着的。

自从做了这些变动之后,厨房便成了他们一家人聚会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举行最高级会议。尤其是周末。伊芙瑞娅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耶路撒冷的风格,用素雅的色调装饰起居室。起居室主要作为他们的电视室。约珥在家时,他们三个人有时于晚上九点集中在起居室看新闻,偶尔也看一出在阿姆切尔剧院演出的英国系列剧。

只有祖母和外祖母来访的时候——她们总是一起来,起居室才充分发挥出应有的功用。斟在高玻璃杯中的柠檬茶与水果被用托盘一起端进来。大家分享两位祖母带来的糕点。每隔几周,伊芙瑞娅和约珥就请两位母亲吃一顿饭。约珥做的菜是凉拌沙拉,刀功细腻,品种丰富,料多味足,是很久以前他年轻时在基布兹学会的拿手菜。他们聊新闻和别的事。两位老祖母最喜欢的话题是文学和艺术。从来不提家务事。

伊芙瑞娅的母亲阿维盖尔和约珥的母亲丽莎,都是身板儿笔直、体态优雅的女人,梳着相同的类似日本插花的发式。这些年来,她们两人越来越像,至少乍一看很像。丽莎戴着精巧的耳环,脖子上挂一条精美的银项链,脸上化了淡妆。阿维盖尔喜欢围一条富有青春朝气的丝巾,这丝巾就像水泥路边盛开的鲜花,给她灰色的套装增添了活力。她在胸前别了一枚小小的象牙胸针,形似倒置的长颈瓶。再一看,就会发现阿维盖尔有发胖的趋势,她的身上带有斯拉夫人健康红润的第一特征,而丽莎看起来像是要干瘪衰竭下去。她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六年,住在位于热哈维亚坡拉达克街丽莎的两居室公寓里。丽莎是军人救护协会分会的积极分子,阿维盖尔在贫困儿童委员会做志愿工作。

很少有其他客人来访。由于健康原因,妮塔没有要好的女性朋友。课余时间她去市立图书馆,或者躺在床上看书。她常常躺着读到半夜。她偶尔和母亲一起出去看电影、看戏。祖母和外祖母带她去国民大会堂或基督教青年会听音乐会。有时她独自到麻风病院边上的空地上采蓟花。有时她去参加音乐晚会或文学讨论会。伊芙瑞娅很少出门,迟交的论文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约珥请了一个清洁工,每周来一次,足以保证房子永远干净整洁。伊芙瑞娅每周驾车出去两次,采购生活必需品。他们不买太多的衣服。约珥没有把旅行赠品带回家的习惯,但他从不忘记生日,或者三月一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有一副好眼光,总是在巴黎、纽约或斯德哥尔摩选购价格合理、质量上乘的毛衣,为女儿买一件雅致的衬衫,给妻子买一条白裤子,给岳母和母亲买一条围巾或一条腰带或者一块包头的方巾。

有时在午饭后,伊芙瑞娅的熟人会顺便来喝杯咖啡,静静地聊一会儿。有时他们的邻居,伊塔玛·维特金,来“寻找生命的痕迹”或者“看看我的杂物间”。他会待上一会儿,跟伊芙瑞娅聊聊英国托管时期 的生活。这个家里已经好几年没有人高声说话了。父亲、母亲和女儿都刻意小心,互不打扰。他们说话时都彬彬有礼。他们知道他们各自的界线。周末在厨房聚会时,他们谈一些共同感兴趣的与己无关的事情,比如太空中存在智能生物的理论,或者能否做到既不丧失科技带来的福分又保护生态平衡。他们对这些话题津津乐道,但也从不打断对方的话。有时他们开一个简短的会,讨论实际的问题,比如说买一双新冬鞋,请人修洗碗机,不同的供热装置的相对费用,是否买一个新式的药箱替换浴室里的旧医药箱。他们很少谈音乐,因为各自的兴趣爱好不同。政治、妮塔的健康状况、伊芙瑞娅的论文和约珥的工作,他们向来不提。

尽管约珥经常出差,但回家前他总是尽可能想办法通知家人。除了“在国外”,他从不细说什么。只有周末,一家人才一起吃饭,平时他们各吃各的,吃饭时间自定。住在塔尔比耶这栋小公寓楼里的邻居们听信了各种传言,以为约珥在和外国人做生意,难怪总见他拎着手提箱,大夏天挎着冬天穿的外套,大清早坐出租车往来于机场。他的岳母和母亲相信,或者假装相信他是去为政府购买军火。她们很少问这样的问题:你在哪里得的感冒?或者,你去哪里了,晒得这么黑?因为她们深知,他的答案是随口编出来的,比如“在欧洲”或者“太阳晒的”。

伊芙瑞娅知道。她对细节不感兴趣。

妮塔怎么想、怎么猜,别人无从知道。

家里有三套音响设备,一套在伊芙瑞娅的书房,一套在约珥的婴儿房里,还有一套放在妮塔的双人床床头上。所以家里的房门几乎总是关着的,而出于长期不变的体谅,不同类型的音乐都以最低音量播放,免得打扰别人。

只有在起居室,有时能听到奇特的混声。但是起居室里空无一人,几年来这屋子一直很整洁,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老太太来做客时,他们从不同的房间走出来聚在一起,起居室才有了生气。 //vk2QV5wBaHhcsiMk7Y4OfHa7tZOte1Ts9+WN/R6LFwawSMc68OLivtLNclVj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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