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随笔《大洼来信》中说过法国人埃米尔·马涅 所著《都市美论》之奥妙。书中有一章论及城市的水域之美,里面提及世界各国的城市与河流江湾之间的审美关系,并进一步就运河、沼泽、喷水、桥梁等细节加以说明。不仅如此,还一并阐述了水中倒影之街市灯火美。
不妨试想一下东京街市与水流之间的审美关系。自江户时代以来,城中的江河之水一直是维持东京美观的至宝。在陆路运输不便的江户时代,天然之河隅田川及与其相通的几条运河,足可称是江户商业之魂了,江户的水域不仅为城中百姓带来四季之乐,也不时催生出一些不朽的诗歌绘画。而如今的东京河流,除了运输之用,再也找不到丝毫传统的审美价值了。且不论隅田川,单就神田御茶之水、本所的竖川等城内诸河,也已无法承载古人般乘坐猪牙船,自船宿栈桥沿山谷至柳岛,遍赏深川美景的风流,更不可能给予我们垂钓撒网之乐。今日的隅田川,既无法令人生出若置身于巴黎塞纳河畔时体会到的美感,也无法让我们想象到若纽约的哈德逊或伦敦的泰晤士般的伟大富国壮观。东京市内的河流江湾以及品川的入海口,都与美观、壮观或是繁华无一丝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贫乏至极的景色而已。即便如此,东京城内散步的人依旧还是偏爱有水流、行船或桥梁之处。
东京的水域可以分为几个大类:第一类是品川的海湾;第二类是隅田川、中川、六乡川等天然河流;第三类是小石川的江户川、神田的神田川、王子的音无川等细流;第四类是通往本所、深川、日本桥、京桥、下谷、浅草等市区繁华街道的纯运河;第五类是芝地的樱川、根津的蓝染川、麻布的古川、下谷的忍川等有着美丽动听名字的沟渠或下水道;第六类是江户城外一圈又一圈的护城河;第七类是不忍池 、角筈十二社 等池沼。至于水井,江户时代就有三宅坂旁的樱之井、清水谷的柳之井、汤岛天神的御福之井等众多古井,皆为著名的江户古迹,只是改名东京后,几乎被世人所遗忘,就连所在之地都鲜有人知晓了。
东京城内不仅汇集了海湾、河流、护城河与沟渠,仔细观察还可发现这几种水中既有流水,也有沉淀不动的死水,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座变化万千的城市啊。品川的入海口正在大兴建港工程,倘若不停地持续下去,真是难以想象将来会变成何种光景。我们看惯了除驶向房州的蒸汽轮船与圆形达摩船 前的拖船外,便与繁华的东京再无任何关系的品川泥海。涨潮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泞之海,岸边满是旧木屐、稻草炭包和盘碗碎片,无数的海蛆在海滩上缓缓蠕动。时常有人提着小桶,在这片阴沟般的沼泽地上不断翻找沙蚕。遥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些航标和养殖架,从岸上看去则是形同尘芥。只有泛舟其间的牡蛎船和割取紫菜的小船,如今还能为那些追忆江户之昔的人们聊添些许风趣。于现代首府而言既不实用又无装饰价值的品川湾之景,还有八之山洋面上同样无用的御台场,皆如惨遭遗弃的遗物,弥散着悲凉之韵。就连晴空万里下白帆与浮云齐现的安房国与上总国境内群山的山影,也早已无法再让现代都市人生出如品味花川户助六 的台词时的爽快之情了。品川湾之趣,虽因时势变化而湮灭,但新风景之趣却也尚未形成。
芝浦月夜、高轮二十六夜待 早已成为历史。承载着南品风流的楼台,如今也成了不洁的娼馆。明治二十七、二十八年,江见水荫子 还曾以此地娼妓为题材创作出小说《泥水清水》,一度被称为砚友社 文坛杰作。但如今回想,竟也开始觉得书中所写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就在品川之景惨遭遗弃的时代,被货船的桅杆和工厂的烟囱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口川之景,散发着一种如西洋漫画般的趣味,或许能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得到某一派诗人的欢心。木下杢太郎、北原白秋 等诸家在某一时期内的诗篇中,就曾多次出现因筑地旧居至月岛永代桥一带的生活及风景而生出的感触。将石川岛工厂甩在身后的几艘日式货船和西洋式帆船,樯桅相连着或是继续航行,或是停靠岸边,这一景色总能让人不由生出一番诗情。每每经过永代桥,河口处的繁华之景总会让我联想起都 的那篇读之令人惋惜的小说《尼维尔内来的美女》中生活在塞纳河上航运货船里的人们。如今,即使站在永代桥上,也已无一物可以让我联想起昔日的辰已园 。所以我不觉得新的永代铁桥丑陋如吾妻桥和两国桥,因为新铁桥与新的河口风景倒也算得上协调。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永代桥河下总是停着一艘商船学校的实习船,是一条腐朽殆尽的旧幕府军舰。那时的我常和同学一起在浅草桥的船宿租上一条小船,绕行此处后去观赏停在河中的帆船。那个看起来有些可怕的船长曾经送了许多椰子给我们,他说自己曾经驾驶那只小小的帆船一直航行至遥远的南洋,这个如《鲁滨孙漂流记》一般的神奇经历让我们顿时心潮澎湃,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埋下了一颗誓当勇敢航海家的种子。
还有一次,我们几人在筑地的船宿租了一条四橹小船,一路划向遥远的千住。返程路过佃岛前时正好赶上退潮,小船突然与一艘高扬着船帆驶来的大型高濑船 相撞,所幸无人受伤。即便如此,船舷上还是被撞出了一些小洞,桨也断了一支。那时我们的家教都很严,游船也是瞒着家里偷偷出来。所以我们都很担心,万一船宿老板发现船身破损,向我们索要赔偿金可怎么办?烦恼的我们便先将船拖到佃岛的沙滩上,一边舀出船里的积水,一边商讨万全之策。后来我们决定,夜幕降临后再把船划回宿栈桥,在老板发现船舷破洞之前迅速逃离。打定主意后,我们划着小船,忍着腹中饥饿缩在滨御殿的石壁下,待天色完全黑暗后,便划船回宿栈桥,然后所有人立刻夺过寄存在店里的背包,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直到银座大街上才停下脚步。那时的东京府立中学位于筑地,附近的船宿不仅出租钓船,也有游船可供选择。可今日沿着筑地河岸散步时,我甚至已经找不到当年那座船宿的具体位置了。短短二十年,少年时代的记忆竟一如狂风扫过,不留任何踪迹。东京城内的变化可真称得上翻天覆地了。
大川河风景中最有韵味的当属前文所说的永代桥河口远景了。吾妻桥、两国桥等处如今已是一片凌乱之貌,不似永代桥那般景致优美协调。类似的例子也有不少,例如浅野水泥公司的工厂和新大桥对面古老的火警瞭望台,浅草藏前的电灯公司和驹形堂,国技馆和回向院,以及桥场的煤气站和真崎稻荷的古树,等等,每一处近代化工业与悲凉江户名胜遗迹的不和谐景色,都会让我感到思想错乱。比起过去的颓废与如今的进步两种景色交杂在一起的大川河,我反而更喜欢深川、小名木川与猿江后部一带的景色,如今已完全被现代工厂所替代,曾经的江户名胜遗迹几乎已经消失。大川河的千住——两国流域正在缓慢遭受工业的侵略。本所小梅——押上流域亦不能幸免,但若将此处视为一个新的工厂町,柳岛的妙见堂和桥本料理店反而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运河的远景不仅限于深川的小名木川地区,无论哪一处的景致带来的感触都远胜于隅田川两岸。例如站在箱崎町的永久桥或菖蒲河岸的女桥上,眺望中洲与箱崎町尽头之间的那条深邃沟渠,就能看到流水湍急若入江之貌,货船无数呈村落之观,薄暮风止之时,袅袅炊烟升起,好一道江南泽国之风貌。凡沟渠运河之远景,最富变化与活力之处莫过于诸如四方细流汇于沟渠的中州之水,或是长长的护城河十字交汇的深川之扇桥等地。本所柳原的新辻桥、京桥八丁堀的白鱼桥、灵岸岛的灵岸桥等地,远望其沟壑水的分合之处,诸桥相连,诸流相激,总是惹得来往船只撞在一起。我背对日本桥,站在江户桥上远眺这片菱形的宽阔水面,一侧是与荒布桥相连的思案桥,一侧是铠桥,这与两岸的商铺、仓库、街面、桥头的繁华杂沓交相辉映,组成了东京最伟大、最壮观的护城河风光。尤其是如流水般穿梭于桥上的汽车射出的灯光,若岁暮夜景般地融入两岸的灯火间,倒映在水中的光亮粼粼摇曳,远比银座的街市更加耀眼迷人。
护城河畔,码头遍布。看到码头时,我总会拄杖稍事停留,欣赏这一东京生活中有趣的场景。若在盛夏时节途经神田的镰仓河岸、牛込码头河岸等地,便能看到筋疲力尽的马匹和车夫都躺在河畔的大柳树下小憩的场景。堆放沙砾、瓦片和河泥的阴凉处,定会支起几个小摊,摊贩会向过往的行人兜售牛肉饭和面片汤,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卖冷饮的摊子。车夫的妻子也是一身男人打扮,正跟在丈夫后面用力推着货车,他们的孩子被如弃婴般扔在沙地上。旁边有一只已经吃完散落稻谷的瘦鸡,此刻仰着头等待即将掉落的马粪。眼前的景色让我联想起北斋或米勒,也激发了我急切想要描绘一幅写实画的欲望,随即便开始悲叹自己不善绘画的现实。
除了上述的河流和运河外,欲寻东京水流之美,市内各处下水道汇聚成河流般的沟川之景也不可忽视。东京的沟川总是有着与实景极不相符的美丽名字,听起来十分可笑。例如,流经芝爱宕下青松寺前的下水道一直都被称为“樱川”,神田锻冶町的下水道名为“逢初川”,虽然如今已经被完全填埋,桥场总泉寺后流入真崎的沟川名为“思川”,小石川金刚寺坡下的下水道得名“人参川”等。或许是因为江户时代下,这些沟川中也有一部分曾经流经寺院门前或大名宅邸的围墙外等名胜之地,所以当地人便通过命名寄托自己特殊的情感吧。而如今的东京市内,若再将下水道称为“川”,那可真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这些名不副实的情形不独有下水道,譬如因江户时代前的传说而得名的东京市内地名中,地势稍低若千仞幽谷者,有地狱谷(位于麹町)、千日谷(位于四谷鲛桥)、我善坊谷(位于麻布)等。地势稍高若峨峨之山岳者,有爱宕山、道灌山、待乳山等。无岛之地也可得名如:柳岛、三河岛、向岛等。森林尽失之地也依旧保留着乌森、鹭之森等地名。第一次来到东京的外地人,常因走错换乘地或在城中迷路而气愤不已,或许还会觉得这种虚假的命名方式都是源于首都的歪风邪气吧。
沟川本就不过是下水道而已。《紫之一本》 一书就曾描写过芝地宇田川 :“溜池屋铺的下水道中流出的水,从爱宕下的增上寺后门落入此处。爱宕之下,每间房屋下水道中流出的水尽皆汇聚于此,站在隅田川桥上远望之,颇有河川上游之。”自古以来,江户城内就有不少由下水道之水汇聚而成的河川。下水道之水落下,汇聚成的小河,沿着道路,绕过坡麓,渐变宽广,汇入河流或海洋时,甚至可供传马船 通行。麻布的古川经过芝山内后,改名为赤羽川,此川绕山内树木与高耸着五重塔的山麓而行,不仅便于舟楫通行,红叶时节更是如同置身于四条派 绘画之中。王子的音无川滋润着三河岛的田野,最终流入山谷护城河,泛舟于碧波之上不甚美哉。
下水道与沟川,与其上的脏污木桥、一旁倒塌的寺院外墙、干枯的树篱以及四周的瓮牖绳枢一同,形成了一幅忧郁的后巷光景。譬如小石川柳町的涓涓细流,譬如本乡本妙寺坡下的沟川,譬如由团子坂下流往根津的蓝染川,这些沟川流经的那些后巷,每逢大雨倾盆之时必定雨潦泛滥。沟川与贫民窟组成的光景中,最为悲惨的当数由麻布古川桥流入三之桥方向的河流了。这附近的几町都被以白铁皮片或腐朽木板为屋顶的小屋所占据,巷子两端污水四下蔓延,倾斜的屋檐相对而立。春秋之时,天气骤变,每每突降大雨,芝地和麻布的高台便会落下如瀑布般的污水,让两岸瞬时如洪水泛滥,先是漫过棚屋里腐朽的地基,接着就是破烂的榻榻米。雨过天晴时,沾满了积水的家具、被褥等众多脏污褴褛之物,就会挂满两岸的屋顶与窗台,远望若无数旗幡。皮肤黝黑的裸体男人,系着污浊腰带的女人,就连背着孩子的母亲都连忙拿出笊篱、竹筐和水桶等物,在浊流中争相捕捞着从富贵人家的鱼池中逃离的漏网之鱼。雨过天晴后,借着耀眼的阳光站在桥上欣赏那片忙乱抢夺的景象,偶尔竟也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壮观之感。有时这种壮观,就如整齐划一的军队或是舞台上的大名行列一般,单独看来平凡至极,一旦集合成团,便立刻生出一种出乎意料的美丽和威严。自古川桥眺望大雨过后的贫家光景便是如此。
江户城外的护城河历来有“水美之冠”的美名。叙述之笔远不及绘画之技足以勾勒其美。因此,我便只说几个诸如代官町之莲池御门、三宅坂下之樱田御门、九段坂下之牛渊等古来为人称赞的地名罢了。
关于池沼,不忍池之胜景历来是口口相传,自然无须赘笔。每年秋天,我自竹台画展回来时,总会在向冈的夕阳败荷的池旁拄杖停留,这种天然的画境远比俗气的画展更能吸引我的目光。能够脱离对现代美术的品评而恍惚于自然画趣之中,对我而言就是无上的平和幸福。
不忍池是如今东京市内最后的池沼了。曾是江户名胜的镜池、姥池,早已无从寻觅。浅草寺境内的弁天山池已经成了町家,赤坂之溜池也已被填埋。长此以往,恐怕不忍池不久也将面对同样的命运。老树苍郁、草木葱茏的山王胜地,正因其山麓上有溜池映其翠绿,才能拥有完整的山水之妙趣。若从上野山夺去不忍池之水,无异于斩断双臂之人偶。都市日益繁华,本当更加竭力维护因自然地势而生的风景之美。自然风景能为一座城带来金钱无法铸造的威严和品格。无论是巴黎还是伦敦,都找不到如东京般宽阔幽香的荷花池。
最后我想简单说说在都市之水的渡船。随着东京城区不断翻新,想必渡船不久后就会因桥梁的大肆兴建而销声匿迹。回望江户时代,始建于元禄九年的永代桥,以及被称作“大渡”的大川口渡口,如今只能在《江户惣鹿子大全》 和《江户爵》 等古书中看到了。不仅如此,御厩河岸的“铠渡”等东京市内各处渡口,也已随着明治初年桥梁工程的竣工而日渐荒废绝迹,如今只能借浮世绘以窥当年之景了。
不过,东京城内的渡口还未悉数消失。两国桥两岸尚有上游的富士见渡口和下游的安宅渡口。月岛填埋结束后,筑地的海岸也建起了一个新的货船渡口。向岛有著名的竹屋渡口,桥场有桥场渡口。本所的竖川和深川的小名木河边,也尚存着几处以脚踏船渡客的小渡口。
正如铁道的便利,将由“羁旅”而生的纯朴悲哀诗情从近世人的感情中夺走一般,不久以后,桥梁也将把“渡船”这一古朴而温和的情趣从近代都市中摒除。放眼今日世界之都市,不就只剩下日本的东京仍保存着渡船这一古雅之趣了吗?美国虽有足以装载火车的大型轮渡,却没有竹屋渡口上那些在河水的洗涤中浮现出美丽纹路的木船、橡木橹和借竹棹之力前行的如画般渡船。我并非因向岛的三围和白髯等地的新桥梁而感到哀伤。我只是希望隅田川与其他河川上的渡船能得以保留,正如无论两国桥是否存在,上下游的渡口从未消失过一样。
喜欢在过桥时凭栏欣赏潺潺流水之人,下桥后也更能体会到坐在渡船上,与水面鸥鸟一同随波摇曳的愉悦。都市的大道上虽有便利的桥梁以供汽车自由奔驰,但站在岸边等待渡船的心境,大概就如同舍弃易于行走的柏油大道,特意穿行于后街小巷时的那种情趣吧。渡船不比汽车或电车般为东京市民的公共交通带来诸多便利,却会让背着沉重的行李步行已久,不求速达的人们得到充分的休憩,也让我们这些闲散人等得以欣慰重温近代生活中无法体会到的感官之悦。
木制渡船与年老的船夫于如今或是未来的东京而言都是最为尊贵的古董之一。如同古树、寺院和城墙般,都是值得被永久保存的都市瑰宝。与私人住宅一样,城市也需时常改建以适应当代人的生活方式。但就如我们拜访他人时,看到主人客厅的壁龛中挂着家传的书画,就会顿时对主人充满敬意,觉得他定是一个学识广博之人。都市也应沉稳,才能极力保留古迹,以提升整体品位。由此可见,我们不可从一个褊狭的退步角度来讨论渡船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