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蝙蝠伞为杖在市内散步。打开曾经的江户区划图就知道过去的江户城中,无论东西南北都建有许多寺院神社。除了诸侯官邸、武家宅邸和神社佛阁外,这座城里几乎没有别的建筑。明治初年神佛分离后,因市区改造而被拆除的佛寺不在少数,如今更是如此。尽管如此,城内的寺院依然无所不在,坡上、崖下、河畔、桥头,随处可见寺门佛堂的屋顶。一座大佛寺的四周往往会有几座连成一排的小寺院,我们称其为“塔中”或“寺中”。有的干脆连町名都称为寺町,例如下谷、浅草、牛込、四谷、芝地等区内就有寺町。闲来无事时,我就会踩着木屐前往寺院较多的街町散步。
上野宽永寺的楼阁早就在兵火中毁于一旦,芝地增上寺的本堂也再三遭受祝融之灾。谷中天王寺中只剩下记录历史痕迹的倾斜五重塔。本所罗汉寺的螺堂也已颓废,只有堂内的五百罗汉有幸被转移,大多数被放在郊外目黑的一座寺院中。如今东京城内堪称美轮美奂,光彩夺目的寺院,就只剩浅草观音堂、音羽护国寺之山门等两三处了。从历史和美术的角度而言,东京市内的寺院当然已经丝毫勾不起吾等之兴致。我既无遍访东京寺院的计划,也不想强求自己寻求那些鲜有人知的寺院。只是路过满是穷苦人家破败小屋的巷子时,偶然发现路旁竖立着一道倾欹的山门,不禁好奇莫非此地原来曾是一座寺院?从门口悄悄地窥探境内,青苔、古池、葱茏的水草花让我感到十分欣喜。这些散落于东京市内各处的寺院虽小,却有别于京都、镰仓等地著名的寺院,倒叫人生出一种别样的兴致来。这种趣味并不单纯源于寺内建筑或其背后的历史故事,而是一种类似于小说的叙景或舞台道具带来的趣味。我时常在本所深川的水边散步,每每看到高涨的潮汐从低矮的河岸涌向路面,货船和肥料船的笤篷竟高过穷苦人家的屋顶,复又突然见到远处巍然耸立的寺院屋顶时,便不由得联想到默阿弥 剧中的场景。
无论是本所、深川,还是浅草、下谷,在弥漫着泥臭味的沟渠和腐烂的木桥旁,感受肥料船、垃圾船和大杂院形成的阴惨光景,远眺寺院的屋顶,倾听木鱼钟磬之声的趣味都依旧如昨。如今的我,只是单纯从绘画诗趣的视野来看待贫苦街町的风貌,至于近代的社会问题则全然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东京的贫民窟虽与伦敦、纽约的西洋贫民窟同样弥散着一股悲惨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静寂。从深川的小名木川到猿江一带的工厂街,在工厂建筑,一排排烟囱喷向天空的煤烟,以及终日不绝的机械震动中,西洋式毫无保留的悲惨景象已然初步形成。再看其他贫苦街町就会发现,郊外的小巷和大杂院里依然被浓浓的佛教氛围所笼罩,自江户时代起,这里的人们就一直过着相同的阴暗生活。怠惰、不负责任的愚民们正日复一日地过着疲惫、哀戚和忍从的生活。近年来,某些政治家和报社记者为了扩大其党派的势力,甚至纡尊降贵地跑到这些大杂院里卖力宣传人权问题的福音。想必数年后,巷内的法华团扇太鼓与百万遍的念经声将会完全被公共水龙头四周关于人权问题和劳工问题的激昂演说所取代。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在尚未完全文明化的今日,大杂院的小巷里依旧还会不时传出巫女的梓弓之歌 ,不仅能听到清元小调,还能看到盂兰节的灯笼和迎魂火的虚幻之烟。江户专制时代流传下来的虚幻、寂寞与妥协的精神修养,正在新时代的教育中走向灭亡,呼吸到觉醒与反抗的新空气后,我才深刻体会到下层社会的生活是多么悲惨。并且我相信,政治家和报社记者定会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满足一己私欲。守护弱者的时代何时才能来临啊?弱者不觉其弱,被浮薄的时代之声所轻易诱惑,无疑是最让人痛心疾首之事了。
我不能因一己私趣而为古寺、荒冢及其附近穷苦人家的贫瘠感到高兴。传承了江户专制时代的迷信与无知的他们一旦了解了生活的外在,就会立即想要将之融入自我精神修养中。实际上,我每次路过下谷、浅草、本所、深川等古寺云集的河边小镇时,总能从所见所闻中获得不少教育和感慨。我绝非质疑日益进步的近代医学成果,也非怀疑电疗、镭射与矿泉之力。只是一想到住在肮脏后街上的人们依旧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迷信与煎药,单纯视这个世界为一场毫无希望的梦境时,我就会联想起生活在医学落后时代的那些人们对待病苦灾难时的从容泰然,他们过着简单的生活,却让我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慕之情。近代人所推崇的“便利”其实最是无趣。东京的读书人为了方便,也像美国人一般使用起了万年笔,只是不知这又为文学和科学带来了多大的进步呢?电车与自行车又能为东京市民节约多少时间呢?
我喜欢在散步的时候找寻下町的寺院与其附近后巷的踪迹,但绝不会错过山手坡道上的寺院。山手的坡道与半坡寺院屋顶之上的古树组成了一幅精妙绝伦的画卷,再没有比欣赏寺院屋顶更令我感到愉悦之事了。怪异的鬼瓦,奔流般倾斜的寺院瓦顶,无论是仰望还是俯视,都会催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之感。近年来兴建的日本土木工程无一不在模仿欧美各国的建筑形态,而我却觉得,那些建筑无一座能让人感到如仰望寺院屋顶时生出的雄大美感。我们之所以失望于新时代的建筑,并非单纯因为建筑样式的问题,与四周风景树木的不协调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如今人们喜欢以赤色砖瓦搭配浓绿的松杉等,这种画面大概永远无法与日本特有的耀眼碧空达到协调吧。日本拥有着浓烈的自然色彩,但与油漆和砖瓦之色形成对峙的做法实在是无谋至极。无论是寺院的屋顶、屋檐还是回廊,都要与四周的山、河、村、都等风景、树木以及天空的颜色相调和,方能组成最富日本特色的美丽风景。日本的风景是与寺院建筑密不可分的。京都、宇治、奈良、宫岛、日光等地的神社佛阁对风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个问题就交给日本旅行家去研究吧。此处只观东京市内尚不足称赞的几处景色。
不忍池上的弁天堂,堂前的石桥,遮蔽上野山的杉树和松树,以及池中盛开的莲花,不正像一幅布景协调的美丽画作吗?置这些草木风景于不顾,大肆建造西洋式建筑和桥梁,站在西式建筑上若无其事地观赏莲花、红鲤和小乌龟,至少我是无法理解这种现代人心理的。浅草观音堂及其境内的古银杏树相映成趣,上野清水堂与春樱秋枫交相辉映,这都是日本传统的植物与建筑和谐成美的代表性景色。
建筑本就是人为创造之物,不论风土气候特色,只管在亚洲的土地上建起一座欧洲的塔,这当然毫无难度,但植物的种植可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无情的植物远比最伟大的艺术家和哲学家都更加了解自己。日本人若能对国土特色植物给予多一点点热爱,即使一味地模仿西洋文明,也不至于毁损故国风景与建筑到如此境地。为了便于架设电线而随意砍伐路旁的树木,哪怕那些古木承载过名胜风景与历史文化的重责,大肆兴建高大的红砖瓦房,如今这种状态根本就是一种破坏本国特色和传统文明的暴举。若只有这种暴举才能使日本成为20世纪的强国,换言之,就是日本为了成为外观上的强国而牺牲所有尊贵的内在。
走进上野博物馆的大门后,表庆馆旁依旧奇迹般留存下来的古松与两盘红砖建筑组成的画面深深地触动了我,这不正是一处日本传统珍贵古美术宝库吗?每当走在日本桥的大街上看到三井、三越等竞相高耸的美式大楼时,我就会生出一个略有些蠢的念头:若东京市的实业家了解日本桥、骏河町等地名的由来,并对那些历史传说感兴趣,或许就能留住几分从繁华市区远眺日本晴空下富士山的昔日美景。外护城河堤上的幸存的那些松树,依旧雪朝月夕般地随四季变化,这是如今我眼中最美的东京风景。最近,四谷见附内新建的红色耶稣学校让我感到很是厌恶。素日里见多了不协调的市内风景,一旦发现有幸存留的寺院神社,哪怕堂宇粗劣、境内狭窄,也能给我的心带来无限的慰藉。
东京的寺院和神社中最让我感到幽邃的,并非进入境内后仰望本堂之时,而是钻入路旁的小门,站在长长的石坡道上,静静地眺望对面树木和本堂钟楼屋顶前高耸的中门或山门之时。浅草观音堂的雷门已被烧毁,如今只能在寺内商店街的石道上欣赏尚存的二王门。我也可以站在麻布广尾桥头观赏一本道尽头祥云寺的山门,或是从芝大门遥望道路两旁大小寺院的连排瓴甍和朱漆楼门。将这种日本建筑的远景与西洋的巴黎凯旋门等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日本的远景显得更为淡薄一些,当然也许夹杂了气候和光线的因素吧。关于这一点,可以从歌川丰春 等人所绘的浮世绘远景木版画中充分体会到这种日式情感。
我找了一个适当的角度眺望寺门,接着慢慢靠近,透过敞开的大门观察境内的情形,或是直接走进门内转身看向门外,这些风景让我颇有置身画中的感觉。我曾在拙著《大洼来信》等中提过,站在寺院门口欣赏寺门内外景色的最佳之处当属浅草的二王门及随身门。这一点就不在此处再行赘述了。
寺门和本堂之间一定会预留出适宜的距离,如此一来,走入境内的人在眺望本堂时会自然地生出虔敬之心。寺门宛如西洋管弦乐的序曲,先有表门,次有中门,经过幽邃的境内后,方达本堂。神社也是如此,经过鸟居 、楼门后才能到达本殿。这些建筑物之间都保持着合理的距离,寺院与神社的威严正始于此。若要将寺院的建筑作为一种美术形态进行研究,先要欣赏这些单独的建筑体,接着再观察境内的整体设计及地势。正如贡斯 和米容 等日本美术研究者和旅行家们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正是日本寺院与西洋寺院最大的差异,西洋寺院大都独自屹立路旁,而日本寺院则不然,即使规模再小也一定会设有寺门。芝增上寺的楼门看起来十分气派威严,门前的茂密松林定是功不可没。麹町日枝神社的山门之所以显得格外幽邃,只需看看四周杉树林与门前高高的石阶便可了然。日本的神社和寺院中的建筑物,与境内的地势及树木组成了一种复杂的综合美术体。正因如此,境内只要出现一株枯死的古木,就会给整体的美感带来难以修缮的破坏力。进一步分析可知,在京都和奈良等城市中,应该将城内的所有街道都视为寺社的境内,尽可能令其呈现出若贵重古社寺般的美术效果。换言之,城中的车站、旅馆、官衙、学校等的建筑风格都应以尽量不破坏古社寺的风格和历史为标准,古社寺是一座城的灵魂所在。而近年来,无论是京都的道路、房屋还是桥梁改造,实是无一不出吾人之意表。即便如今日本国库空虚,也应竭力保存京都、奈良两座旧都。可以另寻他处开拓新领土,以弥补这一损失,这于整个日本的工商业而言也并无太大损失。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急切地肆意糟蹋世上唯一的本国珍宝,这是何等可笑的小国愚民行径。不觉间竟如愚痴之人般唠叨了诸多闲事,世事本无常,任它随风去,我又何必为着这些无谓之事一味絮聒,惹人厌烦呢,还是继续独自一人穿着晴日木屐默默走街串巷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