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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晴日木屐

我身量较高,出门时总是穿着晴日木屐,手里拿着一把蝙蝠伞 。哪怕晴空万里,若不穿上晴日木屐,带上蝙蝠伞,我也无法安心。这是因为我对终年潮湿的东京天气向来全无信心。都说男子的心、秋日的天空和朝廷的政事都是瞬息万变、难以捉摸的。春季赏花时,上午还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一到下午两三点就刮起了大风,傍晚时分更是骤雨倾盆而下。梅雨前后更是如此。盛夏后,骤雨时常沛然而至,毫无征兆。古典小说中,变幻莫测的天气与突如其来的大雨,总能催生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即便是如今的舞台上也有不少骤雨突至,男女躲在隐秘的帷幔后偷情的场景。闲话休提,一双晴日木屐不仅是突至骤雨的好搭档,即便在天朗气清的冬日,也能让自己无惧山手一带冰消霜解后的红土地。铺着沥青的银座日本桥大街上,沟水横流,泥泞满道,穿上木屐便无所畏惧。

我一如既往,穿着晴日木屐,拿着蝙蝠伞。

我从小就喜欢在东京市内散步。十三四岁时,我曾经从小石川 暂时迁往麹町永田町的公屋居住。那个年代当然没有电车,当时我在神田锦町的私立英语学校上学,每天早上都要从半藏御门走到吹上御苑 尽头古松茂密的代官町大道,一路欣赏二之丸 与三之丸 大街上高耸的石垣和深不见底的护城河,接着走过一座竹桥,再沿着平川口御城门对面的御捣屋——如今的文部 ——走向一桥。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十分钟爱这一路的美景,走路于我而言就是一种乐趣,故也不觉得路途遥远。那时,宫内省 后门对面的兵营土堤中央长着一棵大朴树,树荫下的土堤旁有一口水井,一年四季都有摊贩在那里兜售诸如甜酒、夹心糯米团、稻荷饭团和甜汤等小吃,等待过路的行人停下脚步。偶尔也有五六个车夫和马夫停下休息、吃饭。若是从竹桥方向过来,御城内代官町大道的长坡道对步行者虽无影响,可对于车夫而言就是不小的挑战了,那片树荫恰好就是坡道的中央。东京就是如此,麹町、四谷一带是东京地势的最高点。盛夏的炎热天气里,放学回家途中,我和车夫、马夫一起,取井水浸湿帕子擦汗,接着爬上土堤,坐在那棵大朴树下乘凉。那时,土堤上已经立起了“禁止攀爬”的牌子,但我向来无视,总喜欢爬到高处远眺护城河对岸的街景。其实适合登高望远的远不止这一处,从外壕的松荫处远眺牛込 小石川的高台,同样也是东京的一大绝景。

从锦町回家的路上,我或是从樱田御门绕行,或者途经九段。我很喜欢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崭新的街区。一年后,我看腻了途中光景时,正好我家又迁回了小石川的旧宅。那年夏天开始,我在两国的游泳场练习游泳,繁华的下町和大川河两岸的风光便成了我的“新欢”。

今日,我在东京市内散步,正是为了沿着我自出生以来的生活轨迹找回昔日的记忆。世事变迁,看着昔日的名胜古迹被一点一点破坏殆尽,我的步履中也带上了一丝无常的悲哀与寂寥的诗趣。若要品味近世文学中的荒废诗情,何须远赴埃及、意大利,还有哪里能比如今的东京街头更令人深感无尽的哀伤呢?今日见到的寺门,昨日驻足的路旁大树,再看时大概就成了租房或工厂无疑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建筑物和年岁尚浅的树木就更是如此了,真是令人惋惜至极。

毕竟自古以来,江户名景中就鲜有傲人的风景与建筑。宝晋斋其角 也曾在《类柑子》 中写道:“隅田川之名虽流传千年,但在高不可攀的加茂川和桂川面前,依旧不值一提。若有山峦则又是另一番景象。目黑既有盎然之山坡,又有无尽之水流,万种风情不逊嵯峨。王子虽美,却无宇治柴舟的壮丽山岛。护国寺虽也如吉野山般,千树樱花若飞雪之晨,但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流水。住吉神移奉之处——佃岛之畔不见幼松,虽有拱桥却无甚趣味。宰府徒有崇奉之名,却是染川之色混合羽,相思河畔埋垃圾。且莫说都府楼观音寺的‘唐绘 ’,单说赤裸地悬挂着四目大钟的报恩寺,白色屋甍看起来就如同一扇屏风。林中树木萧疏,梅树上不见一片红叶。哪怕三月底设宴于青藤缠绕的回廊之上,毫无野趣可言的风景也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云云。”

其角认为只有快晴的富士山才可称为江户名胜中唯一的无瑕名作。这大概可以算是对江户风景最公平的批评了。江户的风景堂宇中,无一处可匹敌京都、奈良。即便如此,江户城的风景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而言,依旧能唤起他们心底别样的兴趣。这一点,从迄今为止众多与江户名胜相关的介绍、狂歌 集或画册中便可轻易得知。太平盛世的武士、町人喜欢游山玩水。他们将赏花望景、寻访古迹视为最高的雅趣。所以,有些人即便毫无兴趣也要偶尔附庸风雅。私以为,江户人追逐江户名胜的最狂热时期,当属天明 之后的狂歌鼎盛时期了。想要品味江户名胜的韵味,至少要对江户轻文学有一定的了解,或者可以更进一步,具备戏作者的气质。

最近一段时间,我又开始穿着晴日木屐咔嗒咔嗒地走在东京街头,江户轻文学的感化作用自然不可忽视,但我的兴趣中也夹杂了一些近代趣味主义的影响。1905年,一位名叫安德烈·阿利亚的巴黎记者,用一种戏剧化的眼光将社会万象写成观光记事,与他在法国各州古迹游玩的游记合二为一,取名为《逍遥游》 [1] 后发表。当时一位名叫安利·鲍尔德的批评家,以此为契机对何谓趣味主义做了一番解剖批判,详细内容就不在此处赘述。我想说的是西方国家也不乏与我有着相同爱好的人,在市内散步的同时,饶有兴趣地对近代世俗与历史遗物做一番深究。阿利亚是西洋人,当然不会如我一般对这个社会采取冷漠或是躲避的态度。这大概也是国情差异导致的吧。他与我不同,定是想在街头观察社会百态,而非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而我却是闲云野鹤,既无义务也无责任,若要选择一个不露面、不花钱、无须他人陪伴、孑然一身、自由自在的度日之法,市内散步无疑是最佳方案。

许多法国小说中的落魄贵族都只是依靠少量的遗产度日,虽可保衣食无忧,但与众人共享浮世之乐却是不可能了,他们大多毕生寂寥、碌碌无为。这些贵族即便有心钻研学问,却无足够的资力支撑,想求职却又身无所长。只能终日里作画垂钓,在墓地四周散步,过着闲散却不花钱的日子。虽然我并未落魄至此,但生活方式与内心的感慨倒真是相差无几。如今的日本与文化烂熟的西方大陆社会不同,资本的重要性已经急剧下降,很多事情只要想做便能成功。一群男男女女的乌合之众聚在戏院里,只要对外宣称这是“艺术”就不乏看客。只要利用农村中学生的虚荣心,邀请他们投稿,就能轻而易举地创办文学杂志了。以慈善和教育的美名为借口,逼迫势单力薄的艺人们廉价演出,接着强行卖票,再通过舆论造势获取巨大利润。如今的富豪们也已放弃了人身攻击,先是沽名钓誉,待腰缠万贯时再伺机摇身一变,成为高雅的绅士,不久后就能顺利成为国会议员。日本大概是世界上最容易成事的国家了,纵使有人不满于世风日下,但除了主动隐退又能如何呢?一些焦急等待市内电车的人,一看到电车进站便如英勇的武士般粗暴地扒开众人飞奔而上。若不如他们蛮勇,不妨放弃对空电车的徒然守候,在一些没有汽车通行的小巷,或尚未因市区改造而惨遭破坏的老街中缓缓而行。并非只有乘坐公共电车才能通行东京,不知有多少街巷正静静地等待着姗姗来迟的过客在此悠然阔步。同理,现代的生活也并非定要遵循美国式的努力主义才能填饱肚子。只要没有“留胡子,穿洋服,吓傻子”的乡村绅士式野心,即使身无分文,没有可称为朋友的共谋者,没有需要阿谀奉承的前辈或是头领,也有不少方法可以创造优游自适的生活。同样是街头摆摊的小贩,我宁愿在庙会时默默坐在巷尾烙烧饼、捏面人,也不愿留着胡子、穿着洋服、用医学演讲般的口气卖药。我不愿如那些一副穷苦学生打扮的行商般,迈着大步走到别人家门前,粗鲁地打开格子门后高声喊道:“夫人在家吗?”不明之人还当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呢。我还是愿意穿着古老的草鞋,戴上一顶斗笠坐在路旁叫卖龙虱、水蜡虫、箱根娃娃鱼或是越中富山的千金丹 。当这种叫卖声在秋日的黄昏或是冬日的清晨响起时,四周就会瞬间被一种悲寂的空气所掩盖。

我独行于东京街头,既非为了赞美新都会的壮观,从而论述其审美价值,也非企图热心探寻江户旧都之古迹,号召人们细心保存。如今一些所谓的古美术保存者,名为保护古美术之风趣,实则完全是在施加破坏,他们在古社寺的四周拉起铁丝,在涂漆的牌子上写上禁止事项。这倒也罢了,有些人还以保存古社寺的名义请来工匠修缮,这与破坏之暴举又有何异?实际的例子就不在此处多言。我漫无目的地走走,随手记录一些有趣之事也就罢了。与其在家中忍受内人的歇斯底里,或是遭遇报纸杂志记者的围剿,或是将敷岛牌香烟的烟灰再次堆满好不容易才打扫干净的火盆,倒不如趁着清闲外出走走。心里告诉自己:“尽情走吧。”于是在市内各处慢悠悠地东张西望地转悠开了。

若非要在我这种漫无目的的散步上加一些目的,那大概就是当我随意提着蝙蝠伞、穿着晴日木屐走在路上,看到电车轨道后方居然还保留了一条市政改造前的老街时,抬头看到寺庙云集的山手小巷中葱翠的树林时,或是看到水沟、水渠上架着一座无名的小桥时,这些寂寞的景色总会触动我的心弦,让我依恋,不舍离去。虽然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感慨,却让我感到无比欣喜。

同样是荒废的光景,但若是闻名遐迩的宫殿和城郭,往往就会被人以“三体诗” 的形式赋诗或写歌以流传千古,例如“太液钩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 ,或是“炀帝春游古城在,坏宫芳草满人家” ,等等。

不过,那些我喜欢穿着木屐去品味的废墟基本都是毫无特点的平凡景色,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兴趣盎然吧。例如炮兵工厂砖墙旁的小石川富坂坡底右侧有一条小水沟,一条小巷沿着水沟一路蜿蜒至蒟蒻阎魔 方向。巷子两旁都是一些低矮的小屋,道路也越发曲折,待涂漆招牌和西洋风玻璃窗消失不见时,路旁就只剩下冰屋 等小旗在空中随风起舞。除此之外,再无一点色彩。裁缝铺、芋头铺、点心铺、灯铺等,巷子里的人们依旧靠着这些传统营生度日。每每看到新町的出租店铺门口挂起某某商会、某某事务所之类的气派木招牌,我就会为这些新时代企业隐隐感到不安,同时也深感创立者的风险之大。看到那些在贫瘠小巷中一生清贫度日的老人,除了同情与悲哀外,也不禁生出几分尊敬之意。我又联想到一些出身于这种贫苦家庭的独生女,或许已经被掮客卖去做了艺伎。我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与人口买卖传统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必定会对现代社会产生一定的影响,等等。

近日路过麻布纲代町边的后巷时,一家冰屋吸引了我的注意。店里挂着许多电影、国技馆 和寄席 的海报,一阵阵夏风从山崖上吹来,将这些海报吹得沙沙作响。冰屋内部毫无遮挡,从门外便可一览无余,此时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在练习清元曲,我一如往日般停下脚步,惊叹于这种不健全的江户音曲居然能够安然无恙地流传至今,也讶异于这种哀婉的曲调居然让我的心感到震撼。无意间被小姑娘弹奏的三味线所感动时,我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无法迎合这个世界的新思想,也无法接受这种在电灯下华丽地演奏江户音曲的世俗风潮。一旦出现某个让我深受打击的事情,我的感觉、兴趣和思想就会逐渐变得固陋褊狭,最终或许就会完全被这个世界所抛弃。我也时常努力反省,同时也萌生出了一种略带讽刺的好奇心:不如将自己看作一个毫无瓜葛的他人,放任自流,冷眼旁观最终的未知结局。拼尽全力克制自己只会让我越发苦痛,越发感到孤独和悲伤。有时伪装出恬淡洒脱的样子,实则心底隐藏着无尽的绝望。每每听人唱到“喝下苦酒,掩饰泪水刮花的妆容”时,我的心中便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情绪。背后飞驰而来的汽车声总能把我吓一大跳,我从大路狼狈地逃进阴暗的小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人后面踉跄前行时,仿佛就连内心的痛苦、快乐与悲哀也与对方一同感悟了。

[1] 法语原名为 En Fl nant 。该作品的作者为安德烈·阿利亚(André Hallyas)。 6X1MsQU2o5pbd07Y71tfeCgqYkhRSsZHnzFF0qiSnAMd5TOiWLHEmLaUREgAQV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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