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些神经病学研究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了控制情绪执行的机制。其中,一个最有说服力的观察来自一位正接受帕金森治疗的65岁妇女。此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在试图缓解她症状的过程中,我们能窥见情绪是如何产生的,以及情绪是如何与感受相连的。
帕金森是一种常见的神经系统疾病,它会损害人们正常的运动能力。它不会导致瘫痪,但会导致肌肉僵硬、发抖,以及最重要的失动症,即难以启动运动。运动通常是缓慢的,这种症状被称为运动迟缓。这种疾病以往是无法治愈的,但在过去的30年里,通过使用一种含有左旋多巴的药物(一种神经递质多巴胺的化学前体),已经有可能缓解这种症状。帕金森患者的某些大脑回路中缺少多巴胺,就像糖尿病患者血液中缺少胰岛素一样。帕金森患者在黑质致密区域产生多巴胺的神经元死亡了,而在另一个脑区基底神经节内,多巴胺不再可用。不幸的是,旨在增加大脑回路中缺失的多巴胺的药物并不能帮助所有患者。此外,对得到帮助的患者来说,药物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失去效力,或会引起其他的运动障碍,其致残程度不亚于疾病。因此,在正在开发的其他几种治疗方式中,有一种似乎特别有希望。这项技术包括在帕金森患者的脑干中植入微型电极,以便通过低强度、高频率的电流来改变一些运动核团的运作方式。这一治疗方式的结果往往是惊人的。当电流通过时,症状就神奇地消失了。这些病人可以精确地移动他们的手,行走也很正常,以至于陌生人可能无法分辨出他们之前出了什么问题。
电极触点阵列的精确放置是治疗成功的关键。为了做到这一点,外科医生会使用立体定位装置(一种可以在三维空间定位脑结构的精密仪器),并小心地引导电极进入脑干的中脑部分。有两个长且互相垂直的电极,一个用于脑干左侧,另一个用于右侧,每个电极有四个触点。触点之间的距离约为两毫米,每个触点都能独立地被通过的电流刺激。通过尝试刺激每个触点部位,医生可以确定哪种接触能产生最大程度的改善,而不会出现不必要的症状。
我下面要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故事,是关于我的同事伊夫·阿吉德(Yves Agid)和他的团队在巴黎萨尔皮特里医院研究的一位病人。患者是一位65岁的女性,有帕金森长期病史,对左旋多巴已无反应。她在发病前后没有抑郁症病史,甚至没有经历过左旋多巴常见的副作用——情绪变化。无论是她个人还是家庭都没有精神病史。
在电极就位后,最初的治疗过程与同组的其他19名患者相同。医生们发现,有一个电极接触点大大缓解了这位妇女的症状。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电流通过了病人左侧四个接触点中的一个,而这个接触点恰好比改善病人病情的接触点低两毫米,此时病人突然停止了正在进行的谈话,眼睛瞥向右侧,然后身体微微向右倾斜,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几秒钟后,她突然哭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的举止都极其痛苦。不久,她就啜泣起来。随着这种表现的继续,她开始说到她感到多么悲伤,她是如何没有精力继续这样的生活,她有多么绝望和疲惫。当被问及发生了什么事时,她的话很能说明问题:
我在我的头脑中已经倒下了,我不再希望活着,不再希望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
我受够了生活,我受够了……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厌倦了生活……
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我觉得我一文不值。
我害怕这个世界。
我想躲在角落里……当然了,我在为自己哭泣……我没救了,为什么我还要来麻烦你们?
负责治疗的医生意识到这一不寻常的事件是由电流引起的,因此中止了治疗过程。电流中断约90秒后,患者的行为恢复正常。啜泣声戛然而止,和开始时一样突然。病人脸上的悲伤消失了。言语里的悲伤也停止了。她很快地笑了笑,显得很放松,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她变得幽默,甚至开起了玩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觉得很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是什么引起了她无法控制的绝望?她和观察者一样困惑。
然而,她的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电流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进入一般的运动控制结构,而是进入了控制特定动作类型的脑干核团。这些动作作为一个整体,会产生悲伤的情绪。这些动作包括了面部肌肉组织的运动;哭泣和啜泣所必需的嘴、咽、喉和横膈膜的运动;以及导致眼泪产生和止住的各种动作。
值得注意的是,似乎脑内对外部做出反应的开关被打开了。这一整套动作都像是在一场精心排练的器乐音乐会中进行的,每一步都有其自己的时间和定位,所以效果似乎表现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有能够引发悲伤的想法,即能激发情绪的刺激存在。当然,在意外事件发生之前,病人没有这种想法,病人甚至也不容易自发地产生这样的想法。与情绪有关的想法是在情绪开始后才会出现。
哈姆雷特也许会对演员在没有个人原因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唤起情绪的能力感到惊讶。“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这位演员能迫使自己的灵魂与幻想相应,使其处于虚构的小说中,处于充满激情的梦境中,由此他本来的面部表情消失了,眼中含着泪水,声音支离破碎,整个形式与幻想相应。”无论这位演员是多么情绪高涨,他也没有在其中掺杂个人原因,他只是在讲述一位叫赫库巴的人的遭遇,就像哈姆雷特所说,“赫库巴对他而言是什么,他对赫库巴而言又是什么?”然而,这位演员确实在一开始就在脑海中产生了悲伤的想法,而正是这种悲伤才触发了情绪,帮他用自己的艺术演绎出来。但是在这个奇怪的病例中却并非如此。在病人的情绪出现前,并没有“想法”产生。她没有产生任何能引发行为的想法,也没有任何令人烦躁的想法在其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也没有人要求她产生这些想法。悲伤的产生,无论多么复杂,都是无缘无故的。重要的是,在悲伤平息并继续原来的过程后,病人开始会有悲伤的感觉。而且,同样重要的是,在她报告感到悲伤后,她开始产生与悲伤一致的想法——担心健康状况、疲倦、对生活的失望、绝望以及想死的念头。
这位病人身上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表明,悲伤的情绪是首先出现的,接着便是悲伤的感受,并伴随着常常会引起悲伤情绪的想法,我们通常将这种想法描述为“感到悲伤”的心理状态特征。一旦刺激停止,这些表现就会减弱,然后消失。情绪消失了,感受也就消失了。令人烦躁的念头也消失了。
这起罕见的神经系统事件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在正常情况下,情绪产生的速度与感受和相关想法的速度相差无几,使得我们很难分析这些现象的正确顺序。当通常能引发情绪的想法出现在脑中时会引起情绪,从而产生感受,而情绪又会唤起与该主题相关的其他想法,并可能加强这种情绪状态。被激发出来的想法甚至可以作为额外情绪的独立触发器,从而持续增强正在进行的情绪状态。更多的情绪会产生更多的感受,并且这种循环会一直持续到有令人分心的事物出现或用理智使其结束为止。当可以引发情绪的想法、情绪行为、我们称为感受的心理现象,以及由感受而产生的想法等所有这些现象都全面展开的时候,是很难通过内省来辨别什么是先出现的。这个女人的例子帮助我们弄清了这一混淆的事实。在产生悲伤的情绪前,她没有能引发悲伤的想法或任何悲伤的感受。这一证据既说明了情绪神经触发机制的相对自主性,也说明了感受对情绪的依赖性。
在这一点上,可能有人会问:考虑到这种情绪和感受并不是由适当的刺激所激发的,那为什么这位病人的脑会唤起通常会引发悲伤的想法呢?答案与感受对情绪的依赖和个人有趣记忆的方式有关。当悲伤情绪被调动起来时,悲伤感就会随之而来。在短时间内,人脑能产生引起悲伤情绪和悲伤感受的想法。这是因为联想学习在一个丰富的双向网络中将情绪和想法联系在一起。某些想法会引发某些情绪,反之亦然。加工过程中的认知和情绪水平的处理就是以这种方式持续联系的。保罗·埃克曼(Paul Ekman)和他的同事在一项研究中通过实验证明了这种效应。他要求被试按一定的顺序调动面部特定肌肉,以便使被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快乐、悲伤或恐惧的表情。而被试确实不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在他们的头脑中,没有任何想法能引发指令所描绘的情绪。然而,被试开始感受到与面部所表现的情绪相适应的感受体验 32 。毫无疑问,某些情绪模式是最先出现的。它们都是在实验者的控制下产生的,而不是被试自己激发的,但此后他们也有了一些感受。所有这些都符合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智慧。记得他们让安娜(她来暹罗教国王的孩子们)告诉受惊吓的自己和儿子,吹一个愉快的口哨会把恐惧变成自信:“这种‘骗术’的结果说来很奇怪。因为当我愚弄了我害怕的人时,我也愚弄了我自己。”无心理动力和“动作型”的情绪表达能带来感受。这些表情让人联想到与这些情绪表达相辅相成的感受和各种想法。
从主观的角度来看,这位病人在“零左”电极被激活后的状态有点类似于我们发现自己意识到了情绪和感受,却找不到原因的情况。 有多少次,在某天的某个时刻,我们感觉自己特别好,充满能量和希望;或者恰恰相反,感到忧郁不安,但却不知道原因。在这些情况下,很可能是我们正在意识领域之外处理令人不安或充满希望的想法。 尽管如此,它们还是能够触发情绪机制,进而触发感受机制。有时我们会意识到这些情绪状态的根源,有时则不会。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许多人都跑到精神分析学家的诊察台上,去寻找更多关于无意识的想法,以及引发这些想法的无意识冲突。如今,许多人只是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我们的头脑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想法,比哈姆雷特的朋友霍雷肖在其哲学中所提及的还要多。当我们无法确定引发情绪的想法时,我们就会被无法解释的情绪和感受所困扰。幸运的是,这些情绪和感受没有那么强烈和突兀。
负责照料这位病人的医生和研究人员进一步调查了这一不寻常的病例 33 。对植入同一病人体内的其他电极接触点进行刺激并没有引起任何意外,如上所述,在其他19名接受同样治疗的患者中,没有出现这种反应。在另外两种情况下,在征得病人同意后,医生确认了以下事实:首先,他们告诉病人刺激的是有问题的电极接触点,但实际上只是点击了另一个电极的开关,而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他们没有发现异常,病人也没有报告有异常。其次,当有问题的接触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再次打开时,病人们重现了与最初意外观察到的一系列事件相同的事件。电极的放置和电极的激活显然与这一现象的出现有关。
研究人员还在“零左”刺激激活后进行了一项功能成像研究(使用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术)。该项研究的一个重要发现是右顶叶结构被明显激活,这个区域涉及身体状态的映射,特别是身体状态空间的映射。这种激活可能与激活电极期间不断报告身体状态的明显变化有关,包括掉进一个洞的感觉。
个案研究的科学价值总是有限的。其证据通常只是新的假设和探索的起点,而不是调查研究的终点。尽管如此,这个案例中的证据还是相当有价值的。它支持了情绪和感受过程可以通过成分来分析的观点。它还强化了认知神经科学的一个基本概念:任何复杂的心理功能都是由中枢神经系统不同层次上的多个脑区协同作用的结果,而不是根据颅相学的方式构想的单个脑区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