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先于感受

在讨论情绪先于感受时，不妨先注意莎士比亚给理查德写的模棱两可的台词。它与“影子”一词有关，也可能与情绪与感受不同有关，后者产生于前者之前。理查德说，外在的哀伤恸哭是看不见的悲伤的影子，是主要对象——悲伤的感受——的镜像反映，正如镜子里理查德的面孔，正是剧中的主要对象理查德的反映一样。这种模糊性与一个人未经训练的直觉产生了很好的共鸣。我们倾向于相信外显源于内隐。此外，我们知道，就心智而言，感受才是真正重要的。“这种内隐就是实质。”谈到隐藏的悲伤，理查德如是说，我们对此表示认同。我们因真实的感受而痛苦或高兴。从狭义上讲，情绪是外在的表现。但是，“主要”并不意味着“首先”，也不意味着“因果关系”。感受的中心地位掩盖了其如何产生的问题，并支持了这样一种观点：感受率先产生，并在情绪中得到表达。这一观点是错误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要将迟迟停留在为感受寻找一些似是而非的神经生物学解释归咎于它。

事实证明，感受是情绪的外在表现。实际上，理查德应该这样对莎士比亚说：“噢，这种外在的悲伤，是怎样在我那饱受苦难的灵魂的沉默中，投射下了难以忍受的、看不见的悲伤阴影啊！”（这让我想起了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所说的：“莎士比亚是所有那些失衡心灵的快乐猎场。” ⁴ ）

在这一点上询问为什么情绪先于感受是合理的。我的回答很简单： 我们先有情绪，再有感受，因为进化首先产生情绪，然后才有感受。 情绪是由简单的反应构成的，这些反应很容易提高有机体的存活率，因此容易在进化中遗传下来。

简而言之，神对于想要保留下来的生物，首先会使其变得聪明，至少看起来如此。早在生物拥有创造性的智能之前，甚至在他们有脑之前，大自然就好像已经决定了生命是非常宝贵且脆弱的。我们知道，大自然并非是按设计来运作的，也不是按艺术家和工程师方式去做决定的，但这幅图像让我们明白了这一点：从低等的变形虫到人类，所有生物生来就有自动解决生命基本问题的装置，而无须理由。这些问题包括：寻找能量来源；吸收和转化能量；维持与生命进程协调的内部化学平衡；通过修复损耗来维持机体的结构；以及抵御疾病和伤害身体的外部因素。“内稳态”一词是一种简写，它代表了所有调控以及由此产生的受调控的生命状态。 ⁵

在进化的过程中，与生俱来的、自动化的生命管理装置——内稳态机制——变得相当复杂。在内稳态组织的最底层，我们发现了一些简单的反应，如对于某个对象，有机体会产生趋向或回避的反应；或提高活动性（唤醒），或减少活动性（平静或静止）。在组织的更高层，我们发现了竞争或合作反应 ⁶ 。我们可以把内稳态机制比喻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用以表述负责生命的自动调控的现象（见图2-1）。在研究多细胞生物时，我们便从最底层开始，下面就是我们在这树上发现的。

最底层的分支

● 新陈代谢过程 这包括化学和机械成分（如内分泌/激素分泌，与消化有关的肌肉收缩，等等），旨在维持体内的化学平衡。例如，这些反应控制心率和血压（这有助于正常分配体内的血液）；调节内部环境（血液中和细胞之间的液体）的酸碱度；以及储存和配置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这些物质为有机体提供能量（是运动、制造化学酶、维持和更新其组织结构所必需的）。

● 基本反射 其中包括惊跳反射，是有机体对噪音、碰触做出的反应，或作为引导生物体远离极热或极冷、远离黑暗而进入光明的趋向性或亲和性。

● 免疫系统 它可以抵御病毒、细菌、寄生虫和来自有机体外的有毒化学分子的入侵。奇怪的是，它还准备处理健康细胞中通常含有的化学分子，当这些分子从濒死的细胞释放到内部环境中时，它们会对有机体产生危害（例如，透明质酸的分解、谷氨酸盐）。简而言之，当有机体的完整性遭到来自外部或内部的威胁时，免疫系统是它的第一道防线。

中层的分支

● 通常与愉快（和奖励）或痛苦（和惩罚）概念相关的行为 这包括整个有机体相对于特定事物或情况的趋近或回避反应。对于既能感受到又能报告自己感受的人类来说，这种反应被描述为痛苦的或愉快的、奖赏的或惩罚的。例如，当身体出现故障或即将发生损伤时，如局部烧伤或感染，受影响区域的细胞就会发出被称为疼痛反应的化学信号（这意味着“疼痛的指示”）。作为回应，有机体会自动对疼痛或疾病做出反应。这些是一系列的措施，无论是清晰可见的还是精细微妙的，身体都会本能地用它们来自动反击这种损害。当问题的来源是外部的或者可以识别的时，这些措施包括从问题来源中撤出整个或部分身体，保护受影响的身体部位（握住受伤的手，抱紧胸部或腹部），以及惊恐和痛苦的表情；还有一系列肉眼看不见的，由免疫系统组织起来的反应。这些反应包括增加某些类型的白细胞，将这些细胞输送到身体中处于危险状态的部位，以及产生诸如细胞因子之类的化学物质来帮助解决身体所面临的问题（击退入侵的微生物，修复受损的组织）。这些反应的集合和它们产生时涉及的化学信号就构成了我们痛苦体验的基础。

就像脑会对身体的问题做出反应一样，它也会对身体的良好机能做出反应。当身体平稳运作没有障碍，并能轻松转换和利用能量时，它就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表现出来。这会使有机体与他人的接触变得更容易。人们会拥有松弛开放的姿态、自信和幸福的面部表情，并会产生某些类别的化学物质，如内啡肽。就像疼痛和疾病时的一些反应一样，这些物质是肉眼看不见的。这些反应的集合以及与之相关的化学信号就构成了愉快体验的基础。

痛苦或愉快是由许多原因引起的，如身体机能的故障、新陈代谢调节的最佳运作，或来自损害或保护有机体的外部事件。但是，痛苦或愉快的体验不是痛苦或愉快行为的原因，也不是这些行为发生的必要条件。我们将在下一节看到，非常简单的生物可以执行某些情绪行为，即使它们感觉到这些行为的可能性很低或为零。

紧接着的上层分支

● 大量驱力和动机 主要的例子包括饥饿、口渴、好奇和探索、玩耍和性等。斯宾诺莎把它们归为一个非常贴切的词——“冲动”（appetite），并在有意识的个体能意识到这些冲动时用另一个词“欲望”（desire）来概括。“冲动”一词是指有机体被某一特定驱力所驱使的行为状态；而“欲望”一词是指对具有某种冲动以及冲动的解决或抑制的有意识的感受。斯宾诺莎的这种区分很好地对应了我们在本章开始时提到的情绪和感受之间的区分。显然，人类的冲动和欲望就像情绪和感受一样紧密相连。

趋近顶端但未达终极的分支

● 情绪本身 这就是我们发现的可以自动调控生命的“王冠宝石”：狭义的情绪——从快乐、悲伤、恐惧，到骄傲、羞愧和同情。如果你想知道我们在最上面发现了什么，答案很简单：感受，我们将在下一章中讨论它。

尽管随着生命的继续，学习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些生命调控设备何时发挥作用，但基因组能确保所有的设备在出生时或出生后不久都是活跃的，很少或根本不依赖于学习。反应越复杂，这种说法就越正确。在刚出生时，构成哭泣的一系列反应就已经准备好并活跃起来；在一生中，令我们哭泣的事物将会随着我们的经历而改变。所有这些反应都是自动并已基本模式化的，而且是在特定的环境下进行的。然而，学习可以调节这些一成不变的执行模式。我们的欢笑和哭泣在不同的环境中会发挥不同的作用，就像构成奏鸣曲的音符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演奏一样。所有这些反应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直接或间接地调节生命的进程并促进人类生存。愉快和痛苦的行为、驱力和动机以及适当的情绪有时被称为广义的情绪，这是可以理解且合理的，因为它们有共同的形式和调控目标。 ⁷

大自然不满足于仅仅庇佑生命，它似乎有了一个不错的深入反思：自然界与生俱来的生命调控设备并不旨在达到一种介于生死、非彼亦非此的中间状态。 相反，内稳态所努力要达到的目标是提供一个比中间状态更好的生活状态，即我们作为富有思想的生物所认同的健康与幸福。

在我们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所有的内稳态过程时时刻刻都在管控着生命。这种管控是通过一个简单的安排来实现的：首先，个体有机体的内部或外部环境会发生某些变化。其次，这些变化有可能会改变有机体的生命进程（它们可能会对有机体的完整性构成威胁，也可能为有机体的改善提供机会）。然后，有机体能察觉到变化并采取相应行动，并以某种方式为自我保护和高效运转创造最有利条件。所有的反应都是在这种安排下进行的，因此这是一种评估有机体内外环境并采取相应行动的手段。它们会发现问题或机会，并通过行动来解决问题或抓住机会。最后，我们将看到，即使是在“情绪本身”，即诸如悲伤、爱或内疚等情绪中，这种安排仍然起作用，只是评估和反应的复杂性远远大于进化过程中将这些情绪整合起来的简单反应。

很明显，为达到一种积极调控生命的状态而持续努力，是我们生存中深刻而具有决定性的部分，这是我们存在的第一个事实，正如斯宾诺莎在描述每个生命体为保持自身所做的不懈努力（conatus）时凭直觉所意识到的。奋斗、努力和趋向，这三个词接近于拉丁文术语conatus，正如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第三部分的命题6、7和8中所使用的。用斯宾诺莎自己的话说：“每个事物莫不尽其所能，以努力保持其存在”和“每个事物为保持其存在而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事物的实际本质”。以现在的观点来看，斯宾诺莎的观点意味着，有机体的构建是为了保持其结构和功能的一致性，以应对无数威胁生命的危险。

这种努力既包含了面对危险和机遇时自我保护的动力，也包含了协调统一身体各部分而进行的无数自我保护行为。尽管我们的身体会随着成长、构造更新、变老而产生变化，但是努力仍能继续形成相同的个体并遵循相同的建构策略。

在当前的生物学术语中，斯宾诺莎的努力是指什么？它是大脑回路中形成的倾向的合集，一旦受到内部或环境条件的影响，这些意向就会去寻求生存和幸福。在下一章中，我们将看到努力的行为指示是如何通过化学和神经的方式传递到脑的。这是通过在血流中传输的化学分子，以及沿着神经通路传导的电化学信号实现的。生命过程的许多方面都能以这样的方式传递至脑中，并由位于特定脑区的神经细胞回路构成的众多映射表现出来。到那时，我们就已经到达了感受开始融合的生命调控之树的顶端（见图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