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天哪,又得扛上重担,继续前行,真难呀!”舞会后的第二天早晨,梅格叹气道。假期已经结束,尽情玩乐了一周后,又要开始做她向来不喜欢的工作,实在有些不适应。
“真希望一直都是圣诞节或新年,那样不是挺好吗?”乔沮丧地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们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享乐。不过,要是能这样吃吃晚餐,收收鲜花,参加参加舞会,然后乘马车回家,看书、休息,不用埋头苦干,那该多好啊!你知道的,就像有些人一样,我总是羡慕能这么过日子的女孩。我真是太爱奢华的生活了。”梅格说。她正在比较两条破旧的礼服哪条稍微好一些。
“唉,既然无法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别抱怨了。我们要像妈咪一样,快乐地扛起重担,艰难向前。我肯定,马奇姑婆就是我背上的那个‘海中老人 ’。但我想,要是能学会不抱怨,好好扛着她,总有一天她会跌下来,或越变越轻,轻得我再也感觉不到。”
乔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顿时精神抖擞。梅格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重担——照顾四个被宠坏的孩子——似乎比以往更重了。她甚至没心思像平常一样打扮自己,比如往脖子上系条蓝缎带,或梳个最漂亮的发型。
“漂亮有什么用?除了那几个淘气的小鬼,谁能看见我?没人在乎我漂不漂亮。”梅格嘟囔着,砰地关上抽屉。“整天都得辛辛苦苦地干这些脏活累活,偶尔才能找点乐子。这样一天天变老、变丑,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只因为我穷,就不能像其他女孩一样享受生活。真倒霉!”
说完,梅格就一脸受伤地下楼去了,吃早饭时都还闷闷不乐。每个人似乎都不在状态,个个都想抱怨。贝丝头疼,便躺在沙发上逗老猫和三只小猫,聊以自慰。艾美烦躁不安,因为搞不懂功课,橡皮又找不到了。乔想吹口哨,并在准备期间弄出很大动静。马奇太太忙着给一封得马上寄出去的信收尾。汉娜因为起晚了,也在发牢骚。
“真没见过如此暴躁的一家人!”乔嚷嚷着。打翻墨水台、扯断两根鞋带,又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帽子上后,她终于忍不住发起脾气来。
“你就是最暴躁的那个!”艾美回嘴道。算术题全做错了,她正用掉在石板上的眼泪,抹掉那些数字。
“贝丝,你要不把这些讨厌的猫关进地窖,我就把它们全部淹死。”梅格气冲冲地嚷道,同时拼命想摆脱一只爬到她背上的小猫。然而那只猫就像毛刺一样粘得牢牢的,她怎么够都够不着。
乔哈哈大笑,梅格骂骂咧咧,贝丝连声哀求,艾美则号啕大哭,因为她实在想不起九乘以十二等于多少。
“姑娘们!姑娘们!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这封信必须赶早班邮车送出去。别拿你们那些破事惹我分心了。”马奇太太嚷嚷着,第三次划掉信中写错的句子。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直到汉娜大步走进来,把两个热乎乎的卷饼放在桌上,然后再次“咚咚咚”地出去。吃卷饼早已成为家中惯例,女孩们管它们叫“暖手筒”。因为没有别的替代品,而且她们发现寒冷的早晨捧着热乎乎的卷饼,手的确非常舒服。无论有多忙、多想抱怨,汉娜都不会忘了做卷饼。因为天气冷、路途远,小可怜们很少能在三点前回家,这些东西就是她们的午餐。
“贝丝,抱抱你的猫,快别头疼了。再见,妈咪。今天早晨,我们真是一群捣蛋鬼,但回家时,又会像往日一样成为天使。走吧,梅格。”乔迈着坚实的步伐出了门,觉得她们的朝圣之旅真不该这样开始。
转过街角前,她们都会回头看一看,因为妈妈总在窗口点头微笑,冲她们招手。不知怎的,似乎不这么做,就无法过好这一天。无论心情如何,只要最后看一眼妈妈慈爱的脸庞,她们都会有种如沐暖阳的感觉。
“妈咪要是冲我们挥拳头,而不是飞吻,那也是我们活该。世上哪儿还有比我们更忘恩负义的冒失女孩。”乔大声说道。顶着刺骨的寒风,在泥泞的雪地里跋涉,她竟生出一种赎罪的满足感。
“别用这么可怕的字眼。”梅格的声音从厚厚的面纱下传来。她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活像个厌世的修女。
“我喜欢强烈又寓意深远的好词。”乔答道,连忙抓住差点儿被风吹跑的帽子。
“你爱怎么叫自己都行,但我既不是捣蛋鬼,也不是冒失女孩,才不愿被人这么叫呢。”
“因为无法一直过奢华生活,你的确失意,今天也很不高兴。亲爱的小可怜!那就等我发大财吧!到时候,你就能天天坐马车、吃冰激凌、穿高跟鞋、收鲜花,跟那些红头发的男孩跳舞。”
“乔,你真荒谬!”不过,梅格还是被这番胡说八道逗笑,心情总算好一些了。
“我滑稽,你才走运呢!我要是也像你一样垂头丧气、忧郁消沉,那我们才惨了。谢天谢地,我总能找到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别再抱怨了,开开心心地回家,才是乖宝宝。”
分手时,乔鼓励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两人分道扬镳,每人都握着自己那份热乎乎的小卷饼。尽管工作辛苦,年轻人热衷享乐的欲望也得不到满足,但她们还是努力让自己在这寒冷的冬日开心起来。
当年,马奇先生为了帮助一个不幸的朋友,落得倾家荡产。两个大女儿恳求出去做点什么,至少能养活自己。父母相信培养有干劲、勤劳和独立的精神再早都不为过,便欣然同意了。于是,两姐妹诚心诚意地干了起来。她们相信,即便困难重重,自己依旧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梅格找到了一份保育员的工作,虽薪水微薄,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富有。正如她所说的,她“钟爱奢华”,所以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贫穷。因为始终记得家中曾经漂漂亮亮、安闲快乐、有求必应的日子,所以她比其他人更难接受现状。她努力不嫉妒别人,也不满腹牢骚,但年轻姑娘爱美丽的东西、希望结交快乐的朋友、想多才多艺、过上幸福生活,是非常自然的事。在金家,她日日都能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那家孩子的几个姐姐刚刚踏入社交界,梅格经常瞥见她们精致的晚礼服、鲜花,听到大家热烈地讨论剧院、音乐会,包括滑雪聚会在内的各种各样欢快的娱乐活动,目睹对她来说如此珍贵的金钱被挥霍在那样的琐事上。可怜的梅格虽然很少抱怨,但有时候,心中的不平却让她仇视每一个人。因为,她还不知道上天赐予了她多少祝福。而仅凭这些祝福,就能让她过上幸福生活。
马奇姑婆是个跛子,需要一个麻利的人伺候,乔刚好合了她的心意。马奇家刚遇到麻烦时,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太太曾提出要收养一个女儿,遭到拒绝后,大为光火。其他朋友告诉马奇夫妇,他们本可以被列入一位富有老太太的遗嘱,这下却毫无机会了。然而,淡泊名利的马奇太太只是说:“给再多钱,我们也不能抛弃自己的女儿。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我们一家人都要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有段时间,老太太连话都不跟他们说。后来,有次她偶然在一个朋友家看见乔,觉得这女孩滑稽的表情和坦率的性格很讨她喜欢,便提出要她来给自己做伴。乔虽然觉得很不合适,但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还是答应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她竟跟这位暴躁的亲戚处得不错。偶尔,两人也会大吵大闹一番。有一次,乔气鼓鼓地跑回家,宣称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但马奇姑婆总是很快就消了气,又派人来请她回去,那份急切劲儿实在让乔无法拒绝。因为,在她心中,她真的挺喜欢这位急躁易怒的老太太。
我想,真正吸引乔的,其实是那间装满精美书籍的大书房。自从马奇姑爹去世后,他的书房里就一直尘封积灰,还结了不少蛛网。乔记得,那位和蔼的老绅士不仅常常让她拿自己的大辞典筑铁路、建大桥,还会指着拉丁语书籍中的古怪插图,给她讲故事。每次在街上遇见乔,老先生都会给她买薄薄的小姜饼。光线昏暗、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几尊半身像从高高的书架上俯视下方,那儿还有几把安乐椅和几个地球仪。但最棒的,是有数不尽的藏书供她任意挑选,尽情徜徉。这一切,都让书房成了她的洞天福地。马奇姑婆打盹儿或忙着接待客人时,乔就会冲进这片幽静之所,像寻常书虫般,蜷在一张大椅子里,饱读诗歌、浪漫小说、历史书、游记和图册。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的时光总是持续不了多久。每次读到精彩之处,比如最美妙的诗行,或旅者最惊险的经历,就会响起一声尖叫“约瑟——芬,约瑟——芬!”于是,她便只得离开这片天堂,出去纺线、给贵宾犬洗澡,或朗读贝尔沙姆的《杂论》 ,一忙就是好几个小时。
乔想做番大事业,但到底做什么,她心中还没数,只待时间来揭晓。但眼下,她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尽情地阅读、跑步和骑马。火暴的脾气,口无遮拦和难以安分的性情总给她惹来麻烦,令她的生活跌宕起伏、悲喜交加。不过,在马奇姑婆这儿受到的锻炼,对她很有必要。尽管耳边总是不停地响起“约瑟芬”,但一想到能做点事自食其力,乔就很开心。
因为太羞怯,贝丝没法去上学。她也尝试过,但实在受不了那种痛苦,最终还是放弃了,留在家里跟着爸爸学习。即便爸爸走后,妈妈受招去“士兵援助会”全力帮忙,贝丝仍踏实勤奋地尽力在家自学。她是个家庭主妇般的小能手,能帮汉娜把家收拾得整洁舒适,让出门工作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她只想讨人喜欢,从不图回报。因为她的小世界里有很多想象的朋友,所以即便度过漫长而安静的一天,也不会觉得孤单或无聊。她天生就像只勤劳的小蜜蜂,每天早晨都要叫醒六个洋娃娃,给它们穿衣打扮。因为,她还是个孩子,仍一如既往地爱各种宠物。不过,这些都是被人丢弃的娃娃,在贝丝收留它们之前,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姐姐们玩腻的洋娃娃,就顺手丢给贝丝,因为艾美才不稀罕又旧又丑的东西。正因如此,贝丝更加珍惜这些娃娃,还为它们专门建了一所医院。虽然娃娃们的身体都是用棉花做的,但她从不用针扎它们的重要器官,更不会任意打骂。即便最不招人待见的娃娃,也不会因为受到冷落而伤心。所有娃娃都能吃饱穿暖,始终受到悉心照料。有个被遗弃的破娃娃原本是乔的,在后者手中过了一段暴风骤雨般的日子后,它就被扔进了垃圾桶。贝丝把它从那沉闷荒凉的“贫民窟”救出来,带回自己的避难所。娃娃的脑袋光秃秃的,贝丝就为它缝了顶整洁的小帽;娃娃没有双手双脚,贝丝就用毯子把它裹起来,将这些缺陷统统遮住。而且,贝丝还给这个长期病号安排了一张最好的床。我想,无论是谁,只要知道贝丝在这个娃娃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即便哈哈大笑,也会深受感动。她会给它带来小小的花束,读书给它听,把它藏在自己的外套下,带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她还会给它唱摇篮曲,每次睡觉前,都不忘吻吻那脏兮兮的脸,冲它温柔地低喃:“晚安,我可怜的小宝贝。”
贝丝也像其他人一样,有自己的烦恼。她并不是什么天使,而是个充满人性的小女孩。正如乔所说,因为上不了音乐课,也无法拥有一架好钢琴,她会经常“掉几滴眼泪”。她热爱音乐,花了很大力气学,勤奋坚忍地在家里那架叮当作响的旧钢琴上刻苦练习。那些琴键已经泛黄,老是跑调。似乎真该有人帮她一把(这儿可没有暗示马奇姑婆)。然而,没人帮忙,也没人在她独自练琴时,擦掉琴键上的眼泪。干活儿时,贝丝会像只小云雀一样唱起动听的歌。给妈咪和姐妹们演奏时,她也从不喊累。日复一日,她总是充满希望地对自己说:“我知道,只要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我能去学音乐。”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个贝丝,她们腼腆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有人需要时才会出现,那般欣喜地为他人而活。没人看见她们做出的牺牲,直到那炉边的小蟋蟀不再唧唧,直到那抹甜美和煦的身影消失不见,只余一片寂静和暗影。
要是有人问艾美此生最大的磨难是什么,她会立刻回答“我的鼻子”。小时候,乔有次不小心将她摔进了煤斗里。从那以后,艾美就非说正是那一摔,永远地毁了她的鼻子。其实,跟可怜的“彼得雷亚” 的一样,那是个不大也不红,只是有点扁平的鼻子,无论怎么捏,也捏不出一个贵族式的高鼻梁。除了她自己,没人在意这一点。而且,小鼻子也在尽力生长。可艾美太想要个希腊鼻,便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画满漂亮的鼻子,聊以自慰。
姐姐们叫她“小拉斐尔” 。艾美在绘画上也的确很有天分,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描摹鲜花、构思小仙女,或者给故事配上稀奇古怪的插图。老师们抱怨,她的写字板不是拿来做算术题的,而是用来画满动物的。地图册上的空白处,也被她用来描摹地图。心情不好时,她的所有书上都能飘出最滑稽有趣的漫画。她总能尽量通过每门功课,又以行为楷模的身份逃脱训斥。她脾气好,毫不费力就能讨人喜欢,所以在同学中很受欢迎。她的自信优雅和多才多艺都备受推崇。除了画画,她还会弹十二首曲子、会钩针编织,读起法语时,念错的字不会超过三分之二。她无限哀伤地说起“爸爸有钱那会儿,我们怎样怎样”时,总是很能惹人同情。而且,女孩们觉得,她那些又长又难的词也“优雅极了”。
艾美已经被宠坏。因为每个人都惯她,她小小的虚荣和自私不断滋长。然而,必须继承表姐们的旧衣服,却伤了她的虚荣心。如今,表姐弗洛伦丝的妈妈真是毫无品位,戴红色无边的呢帽,而非蓝色;穿不合身的裙子,围花里胡哨的围裙,这都让艾美苦不堪言。其实,每样东西都很好,做工精良,磨损极少,但还是远远入不了艾美的艺术家之眼。尤其这个冬天,她上学穿的裙子全是暗沉的紫色黄点裙,一点儿装饰花边都没有。
“我唯一的安慰,”她眼中含泪地对梅格说,“就是淘气时,妈妈没像玛丽亚·帕克斯的妈妈那样,把我的裙子打褶收短。天哪,那可真是糟透了。有时候,她实在太调皮,裙子便被卷到膝盖,害得她都不敢来上学了。一想到这种‘堕落行径’,我就觉得,即便塌鼻子和满是黄色冲天炮的紫裙子,我也能忍受了。”
梅格是艾美的知己和监护人。通过某种迥异性格之间的奇怪吸引力,乔则跟温柔的贝丝配成了一对。那个害羞的孩子只会对乔吐露心声。而贝丝对这位冒失姐姐的影响,也比家里其他任何人都大。两个姐姐彼此也很亲,但都以自己的方式,照料着一个妹妹。她们管这叫“扮妈妈”,以小妇人天生的母性,用妹妹取代了被抛弃的洋娃娃。
“没人说点儿什么吗?今天真是太沉闷了,我想听点趣事。”那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做针线活儿时,梅格说。
“我今天跟姑婆闹得可僵了,既然最后我赢了,就说给你们听听吧。”热衷讲故事的乔开口了,“当时,我正像往常一样,低沉单调地念贝尔沙姆那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因为姑婆很快就会睡着,到时候,我就能拿出一本好书,痛快地读到她醒来。事实上,我都念得昏昏欲睡了,她还没开始点头打盹儿,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于是,她问我干吗把嘴巴张那么大,都快能吞下整本书了。
“‘我要是能吞下就好了,一了百了。’我尽量有礼地说。
“然后,她就长篇大论地数落了我一番,还要我趁她‘迷瞪迷瞪’的当儿,坐在那儿好好反省。她向来不会醒得太快,所以一瞧见她的帽子像头重脚轻的大丽花般上下摆动,我就从口袋里抽出《威克菲尔德牧师传》 读开了。我一只眼睛盯着书,另一只眼睛瞄着姑婆。读到他们全都跌进水里时,我一时间什么都忘了,乐得哈哈大笑,吵醒了姑婆。小睡片刻后,她心情不错,便叫我读一点儿,想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浅薄的书,竟能比贝尔沙姆那本极具教育意义的好书更吸引我。我便全力以赴、绘声绘色地念了起来。虽然她很喜欢听,却只说了一句:‘真不明白这书到底讲了什么。孩子,倒回去,从头开始念。’
“我便倒回去了,并尽力将普里姆罗斯一家人讲得活灵活现。有一次,我故意使坏,读到正精彩的时候停了下来,温顺地问:‘夫人,您恐怕已经听烦了,我现在要不要停下来?’
“因为听得太入神,她手中的毛线团都掉了下去。她捞起毛线团,透过镜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小姐,别这么没礼貌,把这一章读完。’”
“她承认喜欢那本书了吗?”梅格问。
“噢,天哪!当然不会!不过,她让老贝尔沙姆休息了。今天下午,我跑回去拿手套时,她正在跟那位教区牧师较劲,压根儿没听到我的笑声。我边笑,边在走廊上跳吉格舞,因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呀!只要换种选择,她该过得多开心啊!她尽管有很多钱,但我并不怎么羡慕她。毕竟,在我看来,富人的烦恼也跟穷人一样多。”乔补了一句。
“这倒提醒我了,”梅格说,“我也有件事要说。虽然不像乔的经历那么有趣,但回家路上,我就此想了很多。今天在金家时,我发现每个人都慌慌张张的。有个孩子说,大哥闯了祸,爸爸要把他赶走。我听见金太太在哭,金先生说话的声音特别大。格雷丝和埃伦从我身边经过时,都把脸扭了过去,免得让我瞧见他们的眼睛有多红。当然,我什么也没问。不过,我很为他们难过,也相当庆幸自己没有任何胡作非为的放荡兄弟,让全家人蒙羞。”
“我觉得,在学校丢脸,远比坏男孩更令人难受。”艾美摇着头说,仿佛自己才是人生经历最丰富的那个。“今天,苏茜·珀金斯戴了一枚漂亮的红玉髓戒指来上学。我很想要那枚戒指,恨不能成为她。呃,她画了一幅戴维斯先生的画像,大鼻子加驼背,还在他嘴边画了个大气泡,里面写着‘小姐们,我在盯着你们哦!’我们正哈哈大笑,突然,他的眼睛就真盯上我们了。他叫苏茜把写字板拿上去。她吓得浑身瘫软,但还是上去了。噢,你们猜,戴维斯先生干了什么?他拧住了她的耳朵,耳朵!想想看,这多可怕!他一直把她揪上讲台,站了足足半个小时,还得举起写字板给每个人看。”
“女孩们没对着那幅画大笑吗?”乔对这样的窘境很有兴趣。
“笑?谁敢呀!所有人都跟老鼠一样,乖乖地坐着。苏茜哭得声泪俱下,我就知道她会那样。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嫉妒她了。因为我觉得,哪怕数百万枚红玉髓戒指,也不能再让我开心起来。我永远、永远也无法忘记这等奇耻大辱。”艾美继续着手里的活,很为自己的道德觉悟和脱口而出的大词自豪。
“今天早晨我看见一件我喜欢的事,本想晚餐的时候说一说,结果忘了。”贝丝边说,边把乔乱糟糟的针线筐收拾好。“我去帮汉娜买牡蛎,在鱼店碰到了劳伦斯先生,可他并没有看见我,因为我一直站在一个大桶后面。当时,他正忙着跟店老板卡特先生说话。一个穷女人拎着桶和抹布进来,问卡特先生能不能让她拖拖地,换点儿鱼,因为她一天都没找到活干,孩子们晚上就要没吃的了。卡特先生正忙得不可开交,气冲冲地说了句‘用不着’。面露饥色、一脸难过的女人只得离开。就在这时,劳伦斯先生用拐杖的弯头钩起一条大鱼,递到她面前。她高兴坏了,惊喜地把鱼抱在怀里,对他谢了又谢。听到他说‘那赶紧回去煮鱼吧’,她才急急忙忙地走了,那模样别提有多高兴了!劳伦斯先生真好呀,不是吗?噢,那女人看起来也挺滑稽,抱着那么一条滑溜溜的大鱼,还一个劲儿地嘟囔,希望劳伦斯先生上天堂后能有张‘舒服’的床。”
听完贝丝的故事,大家都笑了起来,然后,她们又央求妈妈也讲一个。妈妈想了一会儿,严肃地开口道:“今天,我坐在那儿裁剪蓝色法兰绒夹克时,突然非常担心你们的爸爸。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该多孤独、多无助啊!这么想虽然不明智,但我就是忍不住担心。后来,一个老人拿了张订单走进来。他坐在我旁边,我便开始跟他说话,因为他看起来很穷,一副疲惫又焦虑的模样。
“‘您有儿子在军队吗?’我问。因为他带来的单子不是给我的。
“‘是的,夫人。有四个儿子参军,两个牺牲了。一个成了俘虏,我正打算去看看另一个。他在华盛顿医院,病得很厉害。’”老人平静地回答。
“‘先生,您为国家做了很多。’我说。此时,我对他的怜悯已被敬佩所取代。
“‘夫人,都是我该做的。如果我还有用,我也会上战场。但我已经不中用了,那只能心甘情愿地送儿子们参军。’
“他的语气那般欢快,神色那般真挚,似乎非常高兴奉献一切,真是让我十分羞愧。我只贡献了一个男人,就想这么多,他却毫无怨言地献出了四个。家中,我还有女儿们安慰,而他最后一个儿子还待在远方,或许正等着跟他‘诀别’。想到我已有的恩赐,我顿时觉得自己是这般富有、这般幸福。于是,我给他打了个漂亮的包裹,还送了他一些钱,衷心感谢他给我上的这一课。”
“再讲一个,妈妈。再讲一个像这样有教益的故事。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而不是说教,我会很喜欢在事后反复回味。”片刻沉默后,乔说。
马奇太太笑了,立刻又讲了起来。为这些小听众讲了这么多年故事,她早已知道如何取悦她们。
“从前,有四个小姑娘。她们不愁吃喝,有衣穿,生活舒适快乐,也有很多好朋友和深爱她们的父母。然而,她们还是不满足。(这时,听众们心照不宣地偷偷交换了几个眼神,针线活做得更加卖力了。)
“这群姑娘急于变好,下了很多非常棒的决心,但不知怎的,老是坚持不下来,还总说‘要是我们有这就好了’或‘如果我们能做那事就好了’,完全忘了她们已经拥有很多,也忘了她们有很多趣事可做。于是,她们问一位老妇人,有什么魔法能让她们幸福。老妇人说:‘感到不满足时,想想自己已经得到的恩赐,就会懂得感恩。’(听到这儿,乔飞快抬起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想到故事还没讲完,又改变了主意。)
“姑娘们都很明事理,决定试试老妇人的建议。很快,她们就发现自己有多富有了。第一个姑娘发现,富人也无法将耻辱和悲伤赶出家门;第二个姑娘发现,尽管贫穷,自己却拥有青春、健康和好精神,比某位暴躁、虚弱,无法享受舒适生活的老太太好多了;第三个虽然不乐意帮忙做饭,却知道讨饭更不容易;第四个甚至明白,哪怕红玉髓戒指,也不如端正的品行可贵。于是,她们都同意不再抱怨,要享受已经拥有的恩赐,努力做到受之无愧,即便恩赐不再增加,至少也别让老天将之全部收走。我相信,接受了这位老妇人的建议,她们永远都不会失望或懊悔。”
“哎呀,妈咪,你拿我们的故事来编排我们,真狡猾!这根本不是‘编故事’,而是布道嘛!”梅格嚷道。
“我喜欢这种布道。过去,爸爸也经常这么讲故事呀。”贝丝若有所思地说,直接把针都戳进了乔的垫子。
“我不像其他人抱怨那么多,但从今往后,我也会更加小心。因为,我已经从苏茜的错误中得到了警示。”艾美充满道德感地说。
“我们需要这类训诫,定然不会忘掉。如果我们忘了,你就学《汤姆叔叔的小屋》里那位克洛伊大婶,对我们说:‘孩子们,想想老天的恩赐吧,想想老天的恩赐!’”乔补充道。尽管也跟其他人一样,将这番布道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依然忍不住小小地打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