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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月十九日清晨,时钟还没敲响五点,贝西拿着蜡烛走进我的小壁橱,发现我已经起床,衣服也快穿好了。我在她进来之前半小时就醒了,也已盥洗完毕。西沉的半轮明月从我床铺旁的窄窗照进来,我就着月光换衣服。那天,我即将搭乘六点钟经过葛兹海德庄园大门的公共马车离开。整栋房子里只有贝西醒了,她在儿童房生了火,正在帮我弄早餐。即将出门旅行的孩子哪能吃得下东西,我当然没胃口。贝西非得要我至少吃几口她帮我准备的热牛奶和面包,我不听从,她只得用纸帮我包几块饼干,塞进我的袋子里。她帮我穿上毛皮大衣,戴上帽子,再用披肩裹住自己,带着我走出儿童房。我们经过里德太太的卧房时,贝西说:“你要不要进去跟夫人道别?”

“不用了,贝西。昨天晚上你下楼吃晚餐的时候,她来到我床边,叫我今天早上不用吵醒她和表哥表姐。她还要我记住,她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要说她的好话,也要感恩她。”

“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没说话。我用被子蒙住脸,转身面向墙壁。”

“简小姐,这样很不应该。”

“贝西,这样很应该。你的夫人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敌人。”

“哦,简小姐!别说这种话!”

“葛兹海德庄园永别了!”经过大厅走出前门时,我大喊一声。

月亮西沉了,天色很暗。贝西提着灯笼,灯光在积雪新融、湿答答的台阶和碎石路上跳动。真是个寒气入骨的冷冽冬晨,我匆匆走下车道时,冻得牙齿咯咯作响。门房的小屋漏出火光,我们走近时,门房的妻子正在生火。我的行李前一天晚上就拿下来了,用绳索捆实,立在门边。距离六点只剩五分钟,很快地,钟敲了六响,远处的辘辘车轮声宣告公共马车已经来到。我走到门边,看着车灯穿透黑暗,马车迅速驰来。

“她一个人去吗?”门房的妻子问。

“是。”

“学校多远?”

“八十公里。”

“这么远啊!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里德太太不担心吗?”

马车来了,它的四匹马和满车旅客已经等在大门口,管车人和车夫大声催促。我的行李被抬上车,我抱着贝西的脖子正在亲她,却被人抱走。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贝西对把我抱进马车的管车人喊叫。

“会的!”管车人回答。车门“砰”地关上,有个人应了一声“好咧”,我们就出发了。我从此跟贝西和葛兹海德庄园分离,快速奔向未知,在我当时看来,既遥远又神秘的国度。

我对那趟旅程印象模糊,只知道记忆中的那天似乎漫长得不可思议,仿佛走了几百公里路似的。我们经过了几座城镇,马车在其中一座很大的镇上停下来,马儿被解开拉走,乘客下车用餐。我被带进一家小馆子,管车人要我在那里吃点东西。我没胃口,他就把我留在一个两端都有壁炉的大房间里。房间天花板垂着一盏美术吊灯,墙上高处有个红色的小陈列区,里面摆满了各式乐器。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很长时间,内心充满怪异的感觉,也担心得要命,生怕有人来抓我走。我相信世上有绑票犯,他们的种种行径经常出现在贝西的炉边故事里。最后管车人回来了,我重新被塞回马车里。我的守护者登上自己的座位,吹响中空的号角。我们出发了,马车嗒嗒地奔驰在L镇“石板街道”上。 [1]

那天下午空气潮湿,起了点雾。天色渐渐暗了,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真的离葛兹海德庄园很远了。我们不再穿越大城小镇,周边景物改变了,高大的灰色山陵从地平线上隆起。夜幕低垂时分,我们驶入一座山谷,周围都是树林,一片漆黑。等到天色完全变黑,看不见前方道路时,我听见树林间刮起一阵飒飒狂风。

呼呼的风声不无催眠作用,我终于睡着了。过了没多久,马车突然停顿,把我吵醒了。车门开了,有个像仆人的人站在车门边,我借着车上的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孔和衣着。

“车里有个叫简·爱的小女孩吗?”她问。我应了一声:“有。”我被抱下车,行李也拿下来,马车立刻往前奔去。

长时间坐车,我浑身僵硬。马车的声响和晃动让我一时很茫然。我努力让脑子清醒,转头环顾一圈。四周风雨交加、黑天暗地,不过,我隐约看出正前方有一堵墙,还有一扇敞开的门。我跟随我的向导穿过那道门后,她转身关门、上锁。我眼前赫然出现一间屋舍,或很多间屋舍,因为那屋子往两旁伸展到远处。窗子很多,其中有些透着灯光。我们踏上一条宽敞的鹅卵石路,路面被雨水打湿。最后,我们获准进入另一道门,那名仆人领着我穿过一条走道,进入一间生了火的房间,之后她就走了。

我站在炉火旁烘烤冻僵的手指头,再环顾一圈。这屋子里没有蜡烛,但壁炉的摇曳火光间或照亮贴了壁纸的墙面,照亮地毯、窗帘和闪亮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空间大小与华丽程度都比葛兹海德庄园的客厅逊色,但也够舒适了。我正想看清楚墙上的一幅画像,门却开了,有个人拿着蜡烛走进来,后面紧跟着另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位女士身材很高,深色头发、深色眼珠,额头白皙又宽阔。她大半个身子包在披肩里,面容严肃,仪态端正。

“这孩子年纪太小,不适合自己出门。”她一面说,一面把蜡烛放在桌上。她聚精会神地端详了我一两分钟,又说:“最好赶快让她上床,她好像很累了。你累不累?”说着,她把手搭在我肩上。

“有一点,女士。”

“八成也饿了。米勒老师,让她先吃点东西再上床。小女孩,你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进学校吗?”

我告诉她我没有父母。她问我父母过世多久了,又问我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和缝纫。最后,她伸出食指轻轻碰触我的脸颊,说:“希望你是个乖孩子。”说完就要我随米勒老师离开。

刚刚那位女士年纪大概二十九岁,跟我一起离开的这位显然年轻几岁。那位女士的嗓音、面容和举止都让我印象深刻。米勒老师则普通得多,肤色红润,却显得疲惫不堪,脚步和动作都很匆忙,像是随时随地都有很多工作等着她似的。她看起来很像助理教师,事后证实我猜得没错。她带我走过这栋不规则的大型建筑之中的一区又一区,穿越一条条走道。我们走过那些略显沉闷的死寂区域,最后总算听见嗡嗡的说话声。接着,我们走进一间又长又宽的房间,房里摆了很多桌子,两两并排,每张桌子上都点着蜡烛。一大群女孩围坐在桌子旁的长椅上,年龄不一,从九或十岁到二十岁都有。在微弱的烛光中,她们的人数好像数不胜数,实际上应该不到八十个,全都穿着造型古怪的棕色羊毛连衣裙,外加一件亚麻长围裙。当时正是自习时间,她们都在专心准备明天的功课。我听见的嗡嗡声就是她们低声诵读课文的声音。

米勒老师示意我坐在近门处一张长椅上,之后,她走到房间一头,大声喊道:“班长,把作业收起来放好!”

四名高个子女孩分别从四张桌子旁站起来,来回走动,收齐作业簿,整理好带走。米勒老师再次发令:“班长,拿晚餐托盘!”

那些高个子女孩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一份份我无法辨识的东西,托盘中央有一壶水和一只马克杯。那一份份食物传递出去,想喝水的人就用那只马克杯倒水喝。水壶传到我面前时,我喝了些水,因为我渴了。我没有吃东西,因为我既兴奋又疲累,根本吃不下。现在我看明白了,那是一块薄薄的燕麦饼切成很多份。

用餐完毕后,米勒老师带领我们做祷告。之后各班列队离开,两两并排,走上楼去。到此时我已经累得浑身乏力,根本没精神去管宿舍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它跟教室一样,也很长。今晚我跟米勒老师睡一张床,她帮我脱外衣。我躺下时瞥了一眼那一排排床铺,每张床都迅速挤进两个人。十分钟不到,唯一的一盏灯熄灭了,我在寂静无声与全然漆黑中入睡。

那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我累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半夜里我只醒来一次,听见狂风呼呼怒号、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也发现米勒老师已经在我身边就寝。等我再度睁开眼睛,只听见钟声大作,女孩们都起身了,正在着装。天色还没破晓,房间里闪着一两盏暗淡的烛光,我也百般不情愿地起床。天寒地冻,我一面颤抖,一面勉强穿好衣裳,再排队等脸盆洗脸。这可不容易,因为六个女孩共用一个脸盆,脸盆都放在房间中央的架子上。钟声又响,所有人排队站好,两两对齐,就这样走下楼,进入只有微弱光源的冰冷教室,米勒老师在这里带领大家晨祷。结束后她喊道:

“各班就位!”

接下来那几分钟一片喧闹,米勒老师不停叫唤着:“安静!”“守秩序!”等喧哗声消退,我发现女孩们围成四个半圆,面对四张摆在桌子旁的椅子。大家手里都拿着书,每张桌子上躺着一本类似《圣经》的厚重书籍,就摆在那把椅子前。之后停顿了几秒,空中充满模糊的低沉诵念声。米勒老师在各班之间走动巡视,制止这些隐隐约约的声响。

远处响起叮叮当当的钟声,三名女士随即进入教室,各自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米勒老师坐在第四张空椅子上,那是最靠近门口的一张,旁边围着的都是年纪最小的女孩。我被分配到这个初级班,安置在最后一个座位。

正课开始了,先复诵一遍当天的短祷,再念几段经文,之后大约用了一小时阅读《圣经》里的章节。读经活动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勤奋不辍的钟声敲响第四次,各班整队,鱼贯走进另一个房间用早餐。终于有东西吃了!我内心雀跃不已。前一天吃得太少,到这时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食堂是个天花板低矮、光线阴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摆着盛装某种热食、冒着蒸汽的大盆子,可惜飘出来的味道一点也不诱人,真叫人丧气。当食物的气味飘进那些准食客的鼻孔时,我看到清一色不满的表情。

队伍前方那些第一班的高个子女孩开始叽叽咕咕低声说:“真恶心!粥又烧焦了!”

“安静!”有人突然叫喊一声,不是米勒老师,是某个高年级老师,一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衣着很考究,可惜看起来有点孤僻。那位老师坐在一张桌子的主位,另一位体态丰盈些的老师落座在另一桌。我到处找不到前一天夜里见到的那位女士,她不在现场。米勒老师坐在我这张桌子的尾端。一个模样怪异,看起来像外国人的年长女士坐在另一张餐桌的师长座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老师。说完长篇餐前祷告,唱过赞美诗之后,有个仆人帮老师们送来茶点,大家就开动了。

我饥肠辘辘,虚弱乏力,囫囵吞下一两汤匙粥,根本无暇品尝它的味道。等饥饿感稍稍缓和,我发现汤匙里装的东西简直令人作呕。烧焦的粥几乎跟酸臭的马铃薯一样糟糕,就算肚子饿也难以下咽。大家手里的汤匙动得很慢,女孩们都先浅尝一口,再设法吞下肚,大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结束了,却没人享用完早餐。我们为没入口的食物感谢上天,唱了第二首赞美诗,之后列队离开食堂,前往教室。我排在队伍最后面,经过餐桌时,有个老师先拿了些粥尝了尝,再看看其他老师。所有老师的表情都怏怏不乐,其中身材丰盈的那一个,低声说:

“太恶心了!真可耻!”

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这段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这似乎是可以不受拘束大声说话的时段,女孩们也善加运用。早餐是大家谈话的焦点,每个人都严词抨击。真可怜!她们只能如此发泄情绪。这时教室里只有米勒老师在,一群年纪较大的女孩围在她身边说话,严肃又生气地指手画脚。我听见有人提起布拉克赫先生,米勒老师不赞同地摇摇头,但她并没有进一步制止普遍的愤怒情绪,显然她也颇有同感。

教室里的时钟敲了九响,米勒老师离开那群女孩,站到教室中央,喊道:

“安静!回座位!”

纪律胜过一切,不到五分钟,乱哄哄的教室就恢复了秩序。众人原本还七嘴八舌、咋咋呼呼,这下子也变得相当安静。高年级班的老师们准时回到座位,不过,大家似乎还在等。八十个女孩整齐地坐在教室两边的长椅上,个个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她们的外表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头发都往后直梳,看不到一绺鬈发;身上穿着褐色连衣裙,前襟做得很高,连接颈部的窄幅领布。连衣裙前面绑着小麻布口袋(形状类似高地人的布包),是用来充当工作袋的。此外,所有人都穿着羊毛袜和乡村的手工鞋,用铜扣扣紧。学生之中大约有二十个已经成年的女孩,这些人等于是年轻女子了,这身装扮穿在她们身上很不协调,即使长相最漂亮的都显出一副怪相。

我还在观察她们,偶尔也看看那些老师。老师们没有一个我看得顺眼的,因为体态丰满那个有点粗鲁;黑皮肤那个何止凶恶;那个外国人严厉又古怪;还有米勒老师,真是个可怜人!她面色发青,满脸风霜,过度操劳。我的眼睛正在浏览一张张面孔,所有人突然同步起立,仿佛被同一根发条带动似的。

怎么回事?我没听见口令呀!我一头雾水,还没弄清楚状况,各班又坐下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往同一个方向。我的目光跟随过去,看到前一天晚上接应我的那个人。这房间两头都有壁炉,她站在长教室的尾端,在壁炉前的炉床上,沉默而严肃地审视坐成两排的女孩。米勒老师走过去,问了她一个问题,得到答复后,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大声说:

“第一班班长,拿地球仪!”

班长们奉命行事的同时,那位女士慢慢往前移动。看来我很有尊敬人的潜力,因为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目光追随她脚步的同时,内心涌起一股钦佩的崇拜感。在大白天里见到她,觉得她很高大,身材玲珑有致,褐色眼眸里闪着仁慈的光波,围着眼睛的睫毛长而浓密,衬托出白皙的宽阔额头。她两侧鬓角垂着的深褐色鬈发,是当时的流行样式:那时并不时兴滑顺的发束或长长的鬈发。她的紫色衣裳款式也很时尚,用黑色天鹅绒的西班牙饰边画龙点睛,腰带上挂了一块金表(当时手表并不如时下这般常见)。若要呈现更完整的画面,读者只需再加上秀气的五官、白皙净透的肤色、端庄的仪态与举止,如此就能勾勒出谭波老师的外貌,精准度足堪媲美文字叙述。她叫玛丽亚·谭波,因为后来我拿到的那本上教堂用的祈祷书里写着这个名字。

谭波老师就是罗伍德学校的学监,她在一张摆了两个地球仪的桌子前坐下,召唤第一班学生到她身边,开始讲授地理课。低年级班也被老师们叫过去,背诵历史、文法等内容。如此持续大约一小时后,接着上作文课和算术课。谭波老师还教授了高年级的音乐课。每节课的课堂时间以时钟为依据,这时终于敲了十二下,谭波老师站起来。

“我要跟学生们说句话。”她说。

原本教室里已经充满下课后的骚动,听见学监的声音后瞬间平息下来。她接着说:

“今天早上你们的早餐难以下咽,你们大概都饿了,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点心,所有人都可以吃到面包和奶酪。”

其他几位老师略显惊讶地望着她。

“这是我的责任。”她用解释的口吻对老师们补充说明,说完就离开了教室。

面包和奶酪已经送来,也分配完毕。学生们乐呵呵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接下来的口令是:“去花园!”女孩们各自戴上一顶附有彩色印花棉布帽绳的粗糙草帽,再披上灰色粗呢披风。我也穿戴了同样服饰,跟在队伍后头走到户外。

花园很宽广,周边围着高墙,阻挡了视野。一座遮雨回廊通向花园一侧,中央区域隔成几十块小花圃,旁边是宽敞的步道。花圃都指派给学生,供她们栽种花草植物,每块花圃都有个主人。花朵盛开时,这些花圃想必万紫千红,煞是好看。但在一月下旬的此时,全是冬季的枯萎与残败景象。我站着观察周遭,冷得直打战。这种寒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户外活动,尽管没有真正下雨,饱含水汽的淡黄雾霭却让天色变得昏暗。经过昨天那场豪雨,脚下的地面还湿漉漉的。那些体格比较健壮的女孩奔来跑去,精力充沛地玩着游戏,其他那些苍白瘦弱的都挤在回廊里避寒兼取暖,湿濡的雾气依旧穿透她们颤抖不已的身躯。我不时听到人群中传来阵阵干咳声。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话,好像也没人注意到我。我独自站在一旁,幸好这种孤立感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会因此心情烦闷。我倚着回廊的柱子,拉紧灰色披风,努力设法忘记从外面侵袭我的凛冽寒气,以及在体内啃噬着的饥饿感,尽力把心思集中在观察与思考上。我当时内心的想法很不明确,也太琐碎,不值得记录下来。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葛兹海德庄园和我过去的生活已经悠悠飘向遥不可及的远方,现在似乎既模糊又怪异,未来根本无法想象。我环顾那修道院般的花园,再抬头看看房子。那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其中一半灰扑扑的,相当老旧,另一半却是十分新颖。新建筑里面有教室和宿舍,墙面上装点着明亮的辐射状格子窗,看起来很像教堂。门上的石匾刻着以下文字:

罗伍德机构。本区建筑由本郡布拉克赫庄园的娜欧蜜·布拉克赫赞助重建。

让你的光在人前闪耀,如此人们才能见到你的善行,并把荣耀归给你在天上的父。

——《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反复诵读这些文字,觉得应该有个适当的解释,却始终想不透彻。我还在思索“机构”这个词的意思,并设法理解前段文字和后段经文的关系,却听见背后传来咳嗽声,吸引我转头查看。有个女孩坐在附近的石椅上,低着头阅读,好像读得很专注。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书名叫《雷塞拉斯》 [2] ,我觉得这书名可真怪异,自然而然很感兴趣。她翻页时碰巧抬起头,我直接问她:

“那本书好看吗?”我已经打定主意改天跟她借来看看。

“我很喜欢。”她停顿了一两秒,仔细端详我一番,才开口回答。

“内容在讲什么?”我又问。我搞不懂自己哪来的胆子跟陌生人攀谈,这种事不符合我的天性与习惯。不过,我猜她的消遣活动在我内心引发共鸣,因为我也喜欢读书,尽管还只是孩子气的草率阅读,没办法消化或理解那些严肃又实在的内容。

“你可以拿去看一下。”说着,那女孩把书递给我。

我拿过来翻阅,一段简介告诉我书本内容不如标题那般有趣。以我轻浮的品味而言,《雷塞拉斯》太过枯燥乏味。我发现书里没有仙子、没有精灵,密密麻麻的文字之间也没有鲜丽的图案。我把书还给她,她静静接过去,一言不发地准备回复到先前的勤奋状态。我再度打扰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罗伍德机构’是什么?”

“你进来住的这地方就是。”

“那他们为什么叫它‘机构’?这里跟其他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这里算是半慈善性质的学校。你跟我,还有其他所有学生,都是受惠儿童。我猜你是孤儿,你爸爸或妈妈是不是过世了?”

“我还没记忆之前就都去世了。”

“嗯,这里的女孩子都是无父无母或来自单亲家庭,这里是教育孤儿的机构。”

“我们没有付学费吗?他们免费照顾我们吗?”

“我们有付钱,或亲戚朋友付钱,每个学生一年十五英镑。”

“那么为什么叫我们受惠儿童?”

“因为十五英镑不够支付住宿和学习费用,不足的部分用各界善款补足。”

“谁付的善款?”

“住在附近或伦敦一些善心的女士或先生。”

“娜欧蜜·布拉克赫是什么人?”

“就像石匾上说的,她就是重建那个新建筑的人。她儿子负责监督指挥这里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出纳兼总管。”

“那么这个学校不是归那个戴表的高个子女士管理咯?就是答应让我们吃面包和奶酪的那个。”

“归谭波老师管?哦,不是!但愿如此。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听布拉克赫先生的命令。布拉克赫先生负担我们吃穿方面的开销。”

“他住在这里吗?”

“不,他住在三公里外,一座大庄园里。”

“他是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听说做了很多善事。”

“你刚刚说那位高个子女士是谭波老师吗?”

“对。”

“那其他老师叫什么名字?”

“脸颊红润的那个是史密斯老师,她负责监督大家做事,裁剪布料。我们自己做衣服,连衫裙和大衣全都自己做。黑头发那个小个子是丝卡翠老师,她教历史和文法,也负责听第二班背书。那个围着披肩,侧面用黄色带子绑着一条手帕的是皮耶荷老师,她的家乡是法国的里尔,在这里教法语。”

“你喜欢这里的老师吗?”

“还可以。”

“你喜不喜欢黑皮肤那个小个子,还有那个皮……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念她的名字。”

“丝卡翠老师性子比较急,你要小心别惹她生气。皮耶荷老师不是坏人。”

“谭波老师是最好的一个,对不对?”

“谭波老师人很善良,也很聪明。她比其他老师都好,因为她的知识比她们都丰富。”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孤儿吗?”

“我妈妈过世了。”

“你在这里过得快乐吗?”

“你的问题还真多。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我想读书了。”

那时午餐钟正好响起,所有学生重新回到室内。食堂里弥漫的气味比早餐时我们闻到的好不到哪儿去。午餐装在两个巨大的镀锡盆子里,这时飘散出一股强烈的腐臭油腻味。我发现那盆料理里有简单的马铃薯和几片奇形怪状的不新鲜的肉条,混合煮成了一锅。每名学生都可以分配到相当充足的分量。我尽可能地吃,边吃边想着这里的伙食是不是每天都像这样。

午餐结束后,我们立刻移师到教室,开始上课,一直进行到五点钟。

那天下午唯一一起受瞩目的事件是,我看见那个在回廊跟我聊天的女孩被丝卡翠老师赶出历史课,在偌大的教室中央罚站。在我看来,这项处分似乎格外羞辱人,尤其对像年纪这么大的女孩,她看起来差不多十三岁或更大一点。我以为她会显得苦恼或没面子,却惊异地发现她既不哭,也没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虽然神情肃穆,却很平静。“她怎么能够这么沉稳、这么笃定地承受?”我在心里自问,“换作是我,八成会希望地球裂开来,把我吞进去。她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在想责罚的事,也没在想自己的处境,而是思索着某种不在周遭、不在眼前的事。我听过做白日梦这种事,她正在做白日梦吗?她的视线盯着地板,但我敢肯定她没看见地板。她的目光似乎往内探索,深入她的内心。我相信她在看着她脑海里的事,而不是眼前情景。我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乖巧听话或调皮捣蛋。”

五点钟一到,我们又吃了点东西,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全麦面包。我津津有味地吃完我的面包,喝光咖啡。真希望能多吃一点,因为我还很饿。接下来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之后是晚自习,结束后就是那杯水和燕麦饼,祷告,就寝。这就是我在罗伍德的第一天。


[1] Stony Street,出自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一七八八—一八二四)的长诗 Childe-Harold's Pilgrimage 第三章,诗文描写滑铁卢之役前夕在布鲁塞尔的一场晚宴,宾客将战场钟声听成石板街道上的嗒嗒马车声。

[2] 《雷塞拉斯》( 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issinia ):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一七〇九—一七八四)的作品,书中描述居住在快乐谷的雷塞拉斯王子感到生活沉闷,于是离乡背井去寻找快乐之道。 t/osXX3WuiPUPC+GA6qizzCyRlAJvA2NGa14OYlBJ96Fw3tQUoQ2KBDWL9Ff33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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