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抗拒,我以前从没这样过。这么一来,原本已经不喜欢我的贝西与阿蓓特小姐对我的成见更深了。事实上,那天我是有那么一点反常,或者,套用一句法国人的话,有点错乱。我很清楚,这一时半刻的叛逆肯定会招来始料未及的惩罚。然而,正如同所有起义造反的奴隶,我走投无路之余,决心反抗到底。
“阿蓓特小姐,抓稳她的手臂。她简直像发疯的小猫。”
“不像话!不像话!”阿蓓特大声说,“爱小姐,你竟然打你的小少爷,打你恩人的儿子!这种行为实在糟糕至极。”
“少爷!他怎么会是我的少爷?我是下人吗?”
“不,你比下人还不如,因为你不能供养自己。来,坐下,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此时她们已经把我拉进里德太太指定的那个房间,要我坐在一张凳子上。我本能地像弹簧般从凳子上跳起来,登时被两双手逮住。
“如果你不乖乖坐着,我们只好把你绑起来。”贝西说,“阿蓓特小姐,把你的吊带袜借我,我的三两下就会被她扯断。”
阿蓓特小姐转过身去,从腿上脱下那条用来捆绑我的刑具。我看着她们的举动,又想到被绑后免不了又是一场耻辱,激动的心情稍稍平息。
“别脱!”我叫道,“我不乱动。”
为了证明所言不假,我用双手抓紧凳子。
“你最好别乱动。”贝西说。她确定我肯屈服之后,也松开了手。她跟阿蓓特小姐都双手抱胸站着,生气又质疑地盯着我,似乎不相信我已经恢复理智。
“她以前没这样过。”贝西终于转头对阿蓓特说。
“她本来就是这副德行。”阿蓓特说,“我经常告诉太太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赞同我。这小丫头鬼头鬼脑的,我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心眼这么多。”
贝西没有搭腔。过了不久,她对我说:
“小姐,你应当明白,里德太太有恩于你,她收养了你。如果她不肯收留你,你就得到救济院去。”
对于这些话,我无言以对,我听多了。我生命早期的记忆里充满了这类暗示,关于我寄人篱下的这种训话对我而言早已经是耳边风:听到耳朵里很痛苦、很伤人,却只是一知半解。阿蓓特小姐也说话了……
“再者,太太好心地把你跟里德小姐们、里德少爷一起带大,你不可以因此就认为自己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他们以后会有很多钱,你却身无分文。你必须学会谦卑,要学会讨他们欢心。”
“我们说这些都是为你好。”贝西又用和缓的口气说,“你要想办法让自己有点用处,逗别人开心,那么,或许你在这里可以有个家。可是,如果你暴躁又粗鲁,太太会把你送走,这点我敢肯定。”
“更何况,”阿蓓特小姐说,“上帝会处罚她。说不定会在她闹脾气时轰死她,之后她又会到哪里去呢?贝西,走吧!我们别管她,我绝不要变成跟她一样坏心肠。爱小姐,等剩下你自己一个人时,别忘了祷告。如果你不忏悔,也许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从烟囱里下来把你抓走。”
她们走出去,关上门,从外面上了锁。
红房间是个正方形寝室,很少有人睡在里面。其实我大可以说从来没人用过这个房间,除非葛兹海德庄园突然拥进大批宾客,不得不征用庄园里所有空房间。然而,这却是庄园里最大、最豪华的卧室之一。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圣幕 似的大床,床的四个角落竖起超大的红木柱,悬挂着暗红色织锦罗帐。有两扇大窗,窗帘始终垂下,还被同系列织物的彩花与缀饰半掩着。地毯是红色的,摆在床脚的桌子上铺有绯红色桌巾;墙壁是柔和的黄褐色,掺揉了些许粉红色调。衣柜、盥洗台和椅子都是抛磨出幽暗光泽的老红木的。这片暗红色系之中跃出一道醒目亮眼的白,就是床上高高堆起的床垫和枕头,以及床上雪白的马赛缇花床单。同样突出抢眼的还有一张摆在床头、铺满厚垫的安乐椅,也是白色的,加上前方那张脚凳,整体看上去俨然是雪白的王座。
这房间很冷,因为里面难得生火;很安静,因为它远离儿童房和厨房;很肃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很少有人来。只有清洁女仆周六时会进来,掸去镜子和家具上堆积了一星期的静默尘埃。里德太太很久会进来一趟,查看衣柜某个秘密抽屉里的物品。那里面藏有各式文件、她的珠宝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袖珍肖像。“已故丈夫”这几个字透露了红房间的秘密,也点明为何这个房间这般富丽堂皇,却沦落得如此冷清。
里德先生过世九年了。他在这个房间咽气,躺在这里让人瞻仰遗容,之后,殡葬业者把他的棺木从这里抬出去。从那天起,一股阴郁的神圣感开始守护这个房间,使之免于众人频繁出入的侵扰。
贝西和冷酷的阿蓓特要我一动不动坐在上头的这个座位,是一张低矮丝绒脚凳,靠近大理石壁炉。那张大床耸立在我面前,我右手边是高大的暗色衣柜,衣柜面板映出或深或浅、破碎零散的反光。我左手边是被窗帘覆盖的窗户。衣柜与窗子之间有一面大镜子,把原本已经宽敞空荡的床铺和室内空间放大一倍。我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真锁了门,等我胆敢移动时,赶紧起身过去查看。唉!没错,监狱也没这么牢固。走回矮凳途中我必须经过那面镜子,我着迷的视线忍不住瞧一眼镜中影。那幅空洞影像比真实世界来得更冰冷、更阴暗,而在镜中凝视我的那个怪异小人影,脸色发白,臂膀暗影斑斑,闪闪发光的惊恐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对照出四周的死寂,活像真正的鬼魂。我觉得它很像贝西的晚间故事中那些半妖半仙的小小魅影,它们来自沼泽区那些被荒烟蔓草淹没的幽谷,总是突然现身在摸黑赶路的旅人面前。我重新坐回脚凳。
当时我满脑子怪力乱神,只不过,鬼怪还没完全征服我,我依然热血沸腾。造反奴隶的激动情绪还劲头十足地在我体内流窜,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在这些意念消失之前,我暂时不会被眼前的悲惨境况击倒。
约翰·里德的残暴对待、他妹妹们的傲慢冷漠、他母亲的嫌恶憎恨、仆人们的不公不义,凡此种种,全都像混浊深井里黑乎乎的沉淀物,在我纷乱的大脑里翻搅。为什么我总是在受罪、总是担惊受怕、总是横遭指控、总是受到谴责?
为什么我始终开心不起来?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讨不了任何人欢心?任性自私的伊莉莎备受宠爱;恃宠而骄的乔琪安娜刻薄恶毒、挑拨是非又厚颜无耻,却一再被纵容。她的美貌、她的粉嫩双颊和金色鬈发似乎人见人爱,让人不去追究她的过失。约翰向来为所欲为,即使他拧断鸽颈,虐死孔雀幼雏,放狗追羊,拔光暖房藤蔓的果实,掐掉温室里最珍贵植物的嫩芽,也绝不会受处罚。他还会喊他母亲“老女人”,不时取笑她的黝黑肤色,他自己的肤色其实不相上下。他公然违逆母亲,经常撕破或扯烂她的丝绸衣裳,但他始终是她的“心肝宝贝”。我从来不敢犯错,竭力完成分内之事,却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被人说是调皮惹人厌、爱生气又鬼鬼祟祟。
我被书本击中摔倒后的伤口还会痛,也在流血,却没有人责骂约翰故意伤害我。而我只为了让自己免于遭受进一步非理性暴力而出手还击,却受到众人怪罪。
“不公平!不公平!”我的理智呐喊着。那是极度苦恼之下激发出来的一股稚嫩却短暂的力道。一股决心此时也发酵了,激励我采取某种非常手段,好挣脱这难以忍受的压迫,比如说逃走,或者,万一逃不出去,就从此不吃不喝,死掉算了。
那个悲惨的午后,我的灵魂是多么惊惧!我满脑子的思绪多么纷杂、心情多么躁动不安!然而,这场内心交战是何等阴暗、何等愚昧无知!我无法回答心中没完没了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受这么多折磨?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说多少年——我终于明白了。
我是葛兹海德庄园里的异类,在那里我与众不同。我跟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和她宠信的家仆格格不入。若说他们不爱我,其实我也不爱他们。我无法认同他们或理解他们,我像个异端,无论性情、能力、癖好都与他们唱反调。我毫无用处,既不能有利于他们,也不能增添他们的生活乐趣。我像个害群之马,对他们的言行怀抱愠怒,对他们的观点嗤之以鼻。这样的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他们钟爱的眼神。我明白,如果我是个聪明乐观、无忧无虑、谨慎得体、外貌出众、活泼爱玩的孩子,尽管我还是寄人篱下、孤苦无依,里德太太或许会更乐意容忍我,她的孩子也会以更多平辈的热情对待我,仆人们也可能不会拿我当儿童房里的代罪羔羊。
日光开始从红房间撤退,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乌云密布的午后慢慢蜕变为肃杀的黄昏。我听到雨点仍然不停歇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玻璃,狂风在庄园后方的树丛怒吼。我身子渐渐冻僵,激昂的情绪一点一滴消沉。我惯有的耻辱感、自我怀疑与凄凉心情像阵阵水汽,浇熄我缓缓消退的怒火。大家都说我坏,也许我真的很坏吧。我刚刚不是才打算饿死自己?那当然是一种罪。我可以寻死吗?葛兹海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会是我更理想的去处吗?我听说里德先生就是埋葬在那样的墓穴里。寻思至此,我不禁想起里德先生这个人,而且越想越害怕。我记不得他,却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他是我母亲的哥哥,我父母过世后,他把我这个失恃失怙的小婴儿带回自己家。他临终前要求里德太太承诺会把我当成亲生孩子抚养照顾。里德太太想必认为她已经信守诺言了。事实上,我敢说她确实办到了,至少在她天性容许的范围内尽力了。她丈夫亡故后,她怎么肯容留一个非她族类、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跟自己家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迫于无奈,不得不扮演一个她无法疼爱的古怪小孩的母亲,还得眼睁睁看着一个与她不投缘的外人长期入侵她的家庭,想必厌烦得不得了。
我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相信——从不曾怀疑过——假使里德先生还在人世,他一定会善待我。此刻我坐在这里望着那张大床和暗影幢幢的墙壁,偶尔着迷地瞥一眼微微发光的镜子,脑子开始回想先前听说过的那些关于死人的故事。比如说,亡者因为遗愿遭到违背,在坟墓里气恼不已,因而重返人世,惩处那些食言的人,替受委屈的人讨公道。我想到里德先生的魂魄,说不定因为不满他妹妹的孩子受尽欺凌,已经离开他的长眠地——不管是教堂墓穴或某个不知名的黄泉——幽幽来到这房间,浮现在我面前。我抹去泪水,压抑着啜泣声,担心自己哀痛欲绝的神情会引出某个超自然声音来安慰我,或从幽暗处唤醒某张光晕圈围的脸庞,用异样的怜悯目光俯视我。这些念头理论上应该很令人慰藉,可是万一成真,我只怕会吓得魂不附体。我竭尽全力不再乱想,拼命稳定情绪。我甩开遮挡眼睛的发丝,抬起头,勇敢地环视这个阴暗房间,却见到墙面闪过一道光。我问自己,那是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月光吗?不对,月光只会静静洒落,那光却是跳动闪耀。我盯着看时,那光线溜上天花板,在我头顶晃动。如今的我会猜想那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越草坪,灯笼照射出来的光线。但在当时,我满脑子揣想着恐怖景象,又因为激动不安而神经紧绷,满心认定那道倏忽游移的光束是某种预兆,意味着阴间幻影即将出现。
我心脏怦怦狂跳,额头发热,耳朵里充满某种声响,我觉得那是翅膀高速俯冲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似乎离我很近。我苦恼至极,喘不过气。我的忍耐力终于崩溃,起身冲到门口,死命地摇晃门锁。外面走道传来跑步声,钥匙转动了,贝西和阿蓓特走进来。
“爱小姐,你不舒服吗?”贝西问道。
“真是恐怖的吵闹声!震得我耳膜都破了!”阿蓓特喊道。
“带我出去!让我去儿童房!”我大叫着。
“为什么?你受伤了吗?你看见什么了吗?”贝西又问。
“哦!我看见一道光,好像有鬼魂要来了。”这时我已经抓住贝西的手,她并没有甩开我。
“她故意尖叫。”阿蓓特语带嫌恶地说,“鬼叫成那样!如果她痛得厉害,倒还值得同情,可是她只想骗我们过来,我很清楚她的狡猾诡计。”
“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质问。里德太太从走廊那边过来,帽子翻飞开来,长袍振得啪啪作响。“阿蓓特、贝西,我不是叫你们把简·爱关在红房间里,等我亲自放她出来吗?”
“夫人,简小姐叫得很大声。”贝西赶紧解释。
“放开她!”里德太太说,“孩子,放开贝西的手。你记住,你不能用这些伎俩蒙混过关。我讨厌耍诈,特别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明白诡计不会得逞。现在你要在里面多待一小时,而且你必须乖乖听话,安安静静待着,到时候我才会让你出来。”
“哦,舅妈!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用别的方法处罚我好了!我会死掉的……”
“闭嘴!这种坏脾气最讨人厌。”无疑地,她心里也确实这么想。在她心目中,我是个早熟的女演员,她真的认为我一肚子坏水、卑鄙阴险又口是心非。
贝西和阿蓓特已经离开了。我还在痛苦哀号,猛烈啜泣。里德太太已经很不耐烦,不再多说什么,一把将我推回房里,锁上门。我听见她快步走开。她走后不久,我猜我大概晕过去了,在昏迷中结束了这起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