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距社会”可以说是平成日本最火的流行词之一。2006年,它在“新词、流行词大奖” 中首次进入前10位,它还成功入选了2013年这一大奖迎来30周年之际发表的“新词、流行词30年的前10位”。当时选出的不少像“性骚扰(sexual harassment)”“支持者(supporter)” “安全神话” 那样的流行词,在其后彻底定型,并成为现代日语不可或缺的词汇,“差距社会”也赫然在列。
那么,“差距社会”这一词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诞生的呢?
这一词语大都被认为是因社会学家山田昌弘(Yamada Masahiro)在2004年出版的一本引起广泛关注的《希望差距社会》一书而流传开来的,他也确实应邀出席了“新词、流行词大奖”的颁奖仪式。但是,这只不过是两个常用词简单排列而成的复合词而已,很久以前就已出现。将其与现代日本相关联而有意识地使用“差距社会”一词,最早大概可追溯到1988年11月19日的《朝日新闻》社论《“差距社会”行得通吗》一文。因为是全国性报刊的社论使用了这一词语,所以将这一事件作为“差距社会”一词被社会广泛认知的最初案例应不为过吧。
这篇社论之所以取这样一个题目,可能是因为在前一天,即1988年11月18日公布的《国民生活白皮书》备受冷落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这篇白皮书是经济高度增长期后,日本政府承认差距扩大的事实的第一份公开发表的文件。那是一个泡沫经济开始发酵,人们开始认识到差距扩大的倾向的时期。就此,白皮书指出,在经济高度增长期间缩小的差距,到了1970年代开始不再缩小,进入1980年代以后,随着地价的上涨,资产的差距进一步扩大,而且,大多数国民已经实际感受到了这一差距的扩大。
此外,白皮书还就国民对差距的认识,依据调查结果论述道:尽管大多数国民感觉到差距在扩大,但并不认为“凡是差距都是不应该的”,反而觉得,对由个人的选择和努力而产生的差距表现出相当宽容的倾向。这也显示出国民对差距的认识逐渐成熟。这种“由于个人的选择和努力,生活水平有差距也是理所当然的”认识倾向与最近的所谓“自我责任论”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当然,《朝日新闻》的社论与白皮书的这一主张是唱反调的。在现实社会中,人们并没有处在公平的条件之下,个人的努力也并不一定得偿所报。地价和股价的高涨导致了社会公平的崩溃,由此而产生的资产的差距将通过继承传给下一代。在日本的现实社会中不是已经可以看到这一“新阶级社会”的征兆了吗?对,就是“新型阶级社会”这一词。
那么,在日本,差距是怎样演变过来的呢?我们用一张图,即图表0-1来归纳一下从战后初期到最近为止的情况。图表采用了显示人们收入差距的整体倾向的基尼系数、按规模和产业区分、按男女性别区分的工资差距等三项指标,以及反映贫困阶层的情况的低保率。在此说明一下,基尼系数这一指标显示,当差距完全不存在时为0,当一个人垄断了所有的财富导致差距达到最大时为1,计算的基础有两种,即初始收入(第一阶段的总收入),以及再分配收入(从初始收入中减去税收和社会保险费,再加上养老金或低保收入等社会保障给付后的实际收入)。
图表0-1 战后日本的差距大趋势
注:基尼系数根据《收入再分配调查》得出。
按单位规模区分的工资差距系指500人以上规模的单位与30—99人规模的单位之间的差距,均以相加之和除以各自的月收入总额的差额得出的指数。在所有的时期里,1 000人以上的单位的工资均高于30—99人单位的工资。1975年以前不包括服务业。1971—1982年仅包括制造业。对象为固定工人。原始资料出自“每月劳动统计调查”。
按产业区分的工资差距系指批发零售业与金融保险业之间的差距,均以相加之和除以各自的月工资总额的差额得出的指数。在所有的时期里,金融保险业的工资均高于批发零售业,1970年以降,在所有产业中金融保险业的工资最高,批发零售业的工资最低。原始资料出自“每月劳动统计调查”。
按男女性别区分的工资差距均以和除以各自的月工资总额的年平均差得出的指数。在所有的时期里,男性的工资均高于女性。对象为30人以上的固定工人。原始资料出自“每月劳动统计调查”。
最低生活保障率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保障率。出自厚生劳动省《低保的动向》。
从战败后的1950年到1960年,除了低保率,大多数指标都在上升。由于战后复兴,处于赤贫状态的人逐渐减少,大企业和城市地区开始复兴,中小企业和地方落在了后面,差距由此而扩大。但是,高度增长开始后,差距又开始逐渐缩小。这是因为经济增长的成果开始影响到中小企业和地方。即使高度增长期结束后,差距的缩小还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多数指标在1975年到1980年到达谷底。日本绝大多数国民都过着富裕的生活,当时是一个差距极小的社会,即所谓“一亿总中产”的时代。
但是,差距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重新扩大。特别是初始收入的基尼系数与按产业区分的工资差距的扩大十分惊人。低保率还在继续下降,这与当时的厚生省的政策收紧有关,他们采取了所谓的“临水策略”,将前来窗口申请低保的人拒之门外。1990年代后期,很多地方政府接受了批评,改善了态度,低保率就急速上升了。在上述的社论面世的1988年,当时的差距还刚刚露头,与今天的情形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由此可见,现代日本的差距扩大始于1980年左右,已经持续了将近四十年。或者也可以说,在近四十年的时间里,政府不曾出台过正儿八经的缩小差距的政策,对差距的扩大放任自流至今。
在所谓的“一亿总中产”的时代里,差距当然也是存在的,饱受贫困之苦的人也是有的。但是,与今相比,差距要小得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其中大部分人都拥有彩电、空调、家用轿车等耐用消费品,以此为基础,即使生活的富裕程度有所差别,但是大家都维持着基本相同的生活方式。
但是其后,随着差距的持续扩大,日本社会发生了极大的质变。详情在以后各章再叙,此处暂举几例,以示这种变化。
贫困率的上升,形成了庞大的贫困阶层。1985年仅为12.0%的贫困率在之后12年持续上升,至2012年达到了16.1%。贫困率乘以人口数得到的贫困阶层的人数从1 400万人增加到了2 050万人。根据2015年的最新统计,贫困率为15.6%,有所下降,可以视为止住了上升的势头。其中,单亲家庭(约九成为母子家庭)的贫困率则达到了50.8%。
贫困率的上升主要是由非正规工人的增加所造成的。其中更为严峻的是,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从走出校门起就无法稳定就业,其后也只能作为非正规工人一直从事低工资不安定的工作,再加上原来的年轻人,这一群体的人数增长极快。根据2012年的“就业结构基本调查”估算,专业技术职位、管理职位与有配偶的女性(所谓的临时工主妇)以外的非正规工人达928.7万人,占到就业人口的14.9%。其中大部分人从出校门到退休为止的所有时间或大部分时间是作为非正规工人度过的,这些人最后,想必也只能度过贫困的老年生活。正如后面会详细介绍的那样,他们的年均收入只有区区186万日元,贫困率达38.7%。其中大多数人因经济原因无法结婚生子,20—59岁的未婚率,男性上升到66.4%,女性上升到56.1%。其中临时工主妇除外,剩下的43.9%的女性是离婚或丧偶的人。
贫困带来了未婚率的上升。50岁时一次婚也没结过的人的比率称为“终身未婚率”,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所预测,这一比率到2035年将上升至男性29.0%、女性19.2%(《平成二十七年版厚生劳动白皮书》)。女性比率之所以比较低,是因为男性在较年轻时离婚的话,有很多人还是会去找初婚的女性再婚。三成男性终身未婚的话,必定会使三成女性无法拥有稳定的伴侣。日本社会也会逐渐成为三成人口主要因为经济原因而无法建立稳定的家庭的社会。
人们的意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所谓“一亿总中产”的时代,很多人都认为自己的生活水平处于中等或以上。这种想法其实与本人的生活水平几乎没什么关系,富裕的人也好,贫困的人也好,大家的想法没什么差别。不论贫富,人们的心中洋溢着“富裕的心情”“中产的心情”。然而,时至今日,富裕的人和贫困的人的意识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异。1975年实施的SSM调查(关于这一项调查后文再做说明)的结果显示,认为自己的生活水平“高于一般人”的人的比率在富裕阶层也不过只有44.5%,而在贫困阶层也有17.2%的人认为自己“高于一般人”。然而,在2015年实施的同样的调查结果则显示,这一比率在富裕阶层已经上升到73.7%,反之,贫困阶层则减少到10.0%。这是因为人们对自己的富裕或贫困程度有了切实的感受。
人们的政治意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迄今为止大多数有关政党支持的研究已经越来越明确地认识到,以自民党与社会党为核心的“55年体制” 从成立伊始到高度增长期,以经营者为代表的富裕阶层支持自民党,以工人为核心的贫困阶层支持社会党这样一种结构非常明显,但是后来,这一结构迅速解体,对政党的支持已渐渐地不再与贫富差距有明显的对应了。尤其是最近的这10年间正在发生新的变化。从2005年的SSM调查来看自民党的支持率,富裕阶层占到37.4%,贫困阶层占到27.1%,差距确实有,却不是很大。然而到了2015年,富裕阶层的支持率依然维持着37.7%的高位,但是贫困阶层的支持率降到了20.9%。自民党的支持地盘明显地转移到富裕阶层那一边。
今天,扩大了的差距可以说已经深深地扎根于日本社会的土壤里,人们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巨大的差距的存在。而且富人们自知自己的富有,穷人们也深知自己的贫穷,各自对所处的境况都非常清醒并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人们因穷富差异而处于分裂的状态。这一状态同时还表现在政治意识方面。几乎一直作为日本的政治核心而存在的自民党也终于将其地盘挪向扩大了的差距的一端,从而大大增强了其作为富裕阶层的政党的特质。
就此意义而言,现代日本社会已经不能再用“差距社会”这样含混暧昧的词来形容,而应旗帜鲜明地亮出“阶级社会”的名号。第二章将就此作详细阐述。所谓阶级,是指因收入和生活水平,以及生活方式和意识等的差异而被分隔成几个种类的人群。此外,各阶级间的差异巨大,而此差异又具有重大意义的社会,即谓之阶级社会。今天的日本社会显然具有强烈的阶级社会的特质。而且,其结构与传统的理论和学说所设定的阶级社会又有很大的不同。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它是一个“新型阶级社会”。
本书旨在揭示的正是这一现实。拥书在手的人们或许会认为这个差距应该缩小,也有人可能会认为像目前这种水平的差距也无不可。不管人们站在什么立场,这是一个讨论现代日本时必须要了解的现实。让我们首先来解决这个问题。
在本书中,除了政府部门的统计,还运用了各种社会调查的数据资料。其中非常重要的统计资料有SSM调查资料与2016年首都圈调查资料。SSM调查的正式名称为“社会阶层与社会流动全国调查”,是由专门从事阶级、阶层研究的社会学家研究团体发起,从1955年开始,每十年实施一次的调查。最新的调查是2015年进行的。该数据资料的使用获得了2015年SSM调查资料管理委员会的批准 。
此外,SSM调查从1955年到1975年为止,仅以男性为调查对象,1985年开始才加进了女性调查对象。因此,在做长期的动向分析时,仅以男性为对象。调查对象的年龄范围在2005年以前都是20岁到69岁,从2015年开始,扩大至20岁到79岁。2016年首都圈调查是以笔者为核心的研究组实施的调查,调查对象是东京都中心半径50公里以内的居民。这一调查在设计时有意识地选择了富裕阶层及贫困阶层人口集中的地区、蓝领集中的地区、有孩子的家庭集中的地区等特征明显的地区。由此,可以清晰地观察到这种差距造成的影响 。调查对象为20岁到69岁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