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于好下班的时候接连收到两条短信。

第一条：“嗯。”

第二条是十分钟前发的。

“抱歉，周六临时取消休假。”

于好坐进车里，晚霞潮水般聚在天边，映着她红润的脸。

“没关系。”她捏着手机回复。

浮世微尘，人鬼同行，何必执着呢。

她想。

于好车开到半路，手机在扶手箱里振动，趁等红灯的空当，她低头扫了一眼：

“下周有时间吗？”

她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目光淡淡的。

没过一会儿，手机又振动了，又进来一条短信。

“生气了？”

于好把车停进小区，这才从扶手箱里拿出手机：“刚才在开车，没看手机。”

不等那边回复，她又发过去一条：“下周得跟教授去外地开研讨会，下下周才能回来。”

“好，注意安全。”

陆怀征抻着脖子发完那几个字，把手机丢还给栗鸿文后转身就走，被栗鸿文叫住：“等会儿。”

“您又？”

栗鸿文让人把手机拿出去，看着陆怀征正色道：“周六你给我好好想想措辞，不能让老李觉得没有面子，别给我吊儿郎当的，听见没——”

陆怀征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栗鸿文又说：“这次事情处理好了，之后我再给你多休一天假。”

陆怀征摆摆手：“免了，该怎么休怎么休。我多休一天，副队就得多顶我一天，人也有老婆孩子，不用给我特殊。我说了，只要您以后别再给我介绍老李、老张、老王家的闺女就行了。”

栗鸿文：“队里年纪比你小的都结婚了，你以为我们不着急？行了，你要是喜欢老韩那学生，那就赶紧把人追到手，把事儿给办了，你好专心投入工作。”

“我平时不专心工作？”陆怀征挑眉。

“走开，走开，懒得跟你扯。”

于好回到家，才发现沈希元也在。她脱鞋进去的时候，沈希元正跟老于同志在下军棋，听见门锁咔嗒一响，两人齐齐看过来。

老于捏着个棋子招呼她：“回来了？”

于好嗯了声，朝沈希元点点头，后者回之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冯彦芝从卧室出来，扫一眼老于，不耐烦地催促：“你还不去做饭？”

老于好不容易找到个人陪他下棋，哪能这么轻易就放过，虽然这小沈不太会下，好歹能让他过过棋瘾，哪肯就这么鸣金收兵。他眷恋地看着棋盘挥挥手说：“再下一盘。”

冯彦芝丢了个枕头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老于光秃秃的脑袋上。

老于回过神，灰头土脸地收起东西，叹了一口气：“马上去，姑奶奶。”

沈希元也站起来，温柔地问：“需要帮忙吗，于教授？”

老于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千万别，你今天是客人，坐。”

冯彦芝靠在沙发上，把电视关了，又让于好把棋收了，自己则一派悠闲地看着沈希元，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儿打量到脚趾，笑得特别温和。老于觉得这笑容自己大概有几十年没见过了。

冯彦芝生得美，老来保养得也不错，气质优雅，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文雅柔和：“在国外学得怎样？”

沈希元坐在沙发上，微微弓着背，谦和地说：“还可以。”

“你从小就谦虚。”冯彦芝直白地问，“还没谈女朋友吧？”

沈希元说：“暂时没。”

冯彦芝：“你跟于好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也不错……”

被于好直接打断：“妈，爸叫你。”

冯彦芝不耐烦地瞪她：“你别捣乱。”随后笑着看着沈希元，“小沈，我是觉得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也别再往后拖了，你爸妈也该着急了吧？”

沈希元点着头笑笑：“是挺着急的，不过这事儿还真急不来，至今也没遇上合适的，您说我急也急不来呀。”

冯彦芝的眼神一瞟于好：“你对于好就没什么想法吗？”

沈希元低头看了一眼收拾东西的于好，笑得温和：“阿姨，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冯彦芝咦了一声：“老于说你俩以前谈过啊，于好读大学的时候。”

沈希元点点头：“那会儿是谈过，后来也和平分手了，具体的原因就不跟您赘述了。不过我记得这事儿我跟于好都对你们保密的，伯父是怎么知道的？”

冯彦芝咳了一声：“大一的时候，老于说看见你送于好回来，喀……”说到这，她顿了一下，随后表情尴尬地瞥向别处。

沈希元想起来，应该就是那次，轻笑：“是我的问题，后来准备出国学习的时候跟于好提了分手。”

冯彦芝说：“对嘛，我想着你俩肯定是因为你要出国留学才分手的，既然你都回来了，再处处看？”

吃完饭，于好在厨房洗碗，沈希元在一旁打下手，帮她把水沥干，又用干抹布擦，默契得很。

夜沉如水，月光温柔地从窗外落进水池里，水面波光粼粼。

“我妈今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于好低着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她想让我结婚想疯了。”

沈希元背对着她，帮她把洗好的碗筷都收进碗架里，低着头说：“你是该结婚了。”

“你比我还大四岁呢，要结也是你先结。”

沈希元笑了一下，开玩笑地说：“哎，那你这几年怎么都不找男朋友，不会对我还旧情难忘吧。”

于好反唇：“我对你旧情难忘，那你怎么办？”

“你真喜欢过我吗？没有吧，别骗人了。”沈希元忽然冷下脸。

“那就别问，怕你伤心。”

沈希元骂：“没良心。”

静默半晌，于好把最后一个碗沥干，放在边上，冒出一句：“师哥，最后问你个问题。”

沈希元没好气：“说。”

“跟一个十二年没见的人重逢时，应该说些什么？”

沈希元见她认真讨教的模样，目光敏锐地看着她：“你碰上谁了？还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取经？”

于好转回头，把碗胡乱一擦，放进碗架，低声说：“没谁。”

沈希元：“作为前男友，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哎，师哥心里有点儿吃醋啊。”

于好没搭他的茬：“他周六约我，后来又说临时有事儿，你说他是不是后悔了？”不对，后来陆怀征又约她下周，可她下周要跟教授去外地调研。然后他就没有再约她了。

沈希元说：“一个男人，既然开口约了，说明对你还有情，不会还是以前那小子吧？”

“他叫陆怀征。”

沈希元难得骂了句脏话：“还真是他。”他把剩下的碗摞好，一个个放进碗柜里，问，“那小子现在做什么呢？”

“空军。”

沈希元拧拧眉：“就他那成绩，能考上军校？”

“义务兵进去的，第二年考的军校。”于好瞪着他，“他历史学得可不比你差，他知道的很多事儿，你也许听都没听过。”

沈希元直接在她脑袋上赏了个大栗暴：“这是你跟师哥说话的态度？老母鸡护崽见过吗？就你这德行！我倒要看看他个大忽悠拿什么忽悠你，连我这个研究了十几年历史的人都没听过。”

于好不说话。

沈希元靠在料理台上，缓了一口气：“你什么想法？”

月光沉静地洒在料理台上。

“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如果我妈非要逼着我结婚，他是我唯一可以接受的人。”

沈希元忽而抬头看她，乌黑的眼睛里情绪未明：“我也不行吗？”

“不行。”

周六那天。

陆怀征战训结束，从飞机上下来，边脱手套，边往回走，迎头碰见对面过来的栗鸿文，被人拦住：“你等会儿先去接一下老李的闺女。”

陆怀征停下来，十分不可思议地看着栗鸿文：“你确定让我去？”

“老李的闺女说她刚回国不久，不太熟悉路。”栗鸿文说。

“让老李接啊。”陆怀征翻了一记白眼。

“老李让你接，你就接。屁话这么多，干脆你当领导。”

“可别。”

“那你接不接？”

“接！”陆怀征冷笑，把手套重重地摔在身后的小班长胸口，大步离开。

栗鸿文心里也气——老子给你操碎了心，到头来你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晚上我是不管了，你自己跟老李周旋去！

小班长在后头笑：“怎么，领导要给队长介绍对象啊？是上回那个心理医生不？”

“上回那心理医生，你们都挺喜欢啊？”栗鸿文睨着他问。

小班长懵懂地点头：“挺喜欢啊，长得漂亮，人也好，就是不怎么爱笑。不过队长爱笑就行了，队长的笑容多有感染力啊。”

栗鸿文敲了敲他脑袋：“行了，别拿你队长寻开心了，忙去吧。”

陆怀征转头去二院接人，直接把车停到二院门口。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衫，里头是一件白色短袖，下身一条休闲裤加军靴，敞着车门，人靠在驾驶座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搭在车里，那模样比穿军服和西装时多了些不羁。

二院门口陆陆续续走出几拨人，人头攒动，似乎是刚结束一个什么会议。

再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直接出现在门口，陆怀征突然收了脚。

于好六点结束心理讲座，走出院门的时候被人叫住。

“于好。”

她回头一笑：“师兄。”

是以前院里来讲过生理课的一个师兄，叫叶挺飞，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走到她身边，笑着介绍道：“师妹，这位是李瑶辛，有几个问题想跟你咨询一下。”

两人简单寒暄过后，李瑶辛也不耽搁，直接开门见山：“是这样，我最近有个委托人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一些问题，在面对我提出的很多问题上，他不是回避就是撒谎。这个委托人情况特殊，我听韩教授说你在测谎方面是专家，所以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于小姐有没有时间？”

“你可以把委托人的情况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我下周要陪韩教授出差，需要确认过时间才能给你回复。”

李瑶辛想了想说：“那咱们加个微信吧？”

“好。”

于好晚上吃完饭刷了一会儿手机，就刷到了李瑶辛的朋友圈。

那个说临时取消休假的男人，此刻正笑吟吟地出现在别的女人的朋友圈里，穿着黑色的夹克衫，以潇洒的姿势靠坐在椅子上。

于好定睛看了一会儿，点了个赞。

李瑶辛第一次见陆怀征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大概不记得了，拎着个水枪跟几个男生满胡同撒丫子追着跑，喷了她一身水。那几个男孩儿都不愿意道歉，只有他过来笑着跟她说了句“对不起”。第二次见他是在部队里，正板着脸在训人，目光凌厉，平添了英气。

其实他穿军装最好看。

今晚他穿得很休闲，一点儿也不正式。李瑶辛当下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坐下没多久，李泰平跟栗鸿文寒暄了两句，就把话题绕到他俩身上。

“小陆吧。”

听见有人叫他，陆怀征抬头看过去，目光坦诚，不卑不亢：“是。”或许是在部队待久了的关系，那双眼看谁都不畏惧，不谄媚，让人很舒服。

“老栗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你，说你非常有胆识，上次在飞机上处理紧急情况也非常冷静。”

“那都是领导教得好。”

他说这话时，笑着给李泰平倒了一杯茶，手指压着圆盘转过去，刚好停在人面前，又不动声色地去倒下一杯，转给李瑶辛，却没看她。从进门那会儿起就他没拿正眼瞧过她，她当时很矛盾，生气的同时觉得自己眼光很好，就喜欢这么傲的，对谁都不屑一顾的人稀罕起人来多带感。

“别谦虚了，入伍几年了？”

“算上念军校的时间，八年。”他如实答。

李泰平欣慰地点点头，说：“这么多年，谈过女朋友吗？”

陆怀征想了想，直白地说：“谈过，很早以前。”

李瑶辛挺吃惊的，没想到他早就谈过女朋友了，不过他那长相，确实送上门的女生多。谁知道，陆怀征也是临时决定把于好列入“前女友”这个类别。

这话说出去，栗鸿文的表情就收不住了，手在桌子底下使劲儿掐陆怀征的大腿，示意他别太过分，收着点儿，眼神儿跟机关枪似的，啪啪啪，几乎要把他的脑袋射几个大窟窿。

李泰平拧眉，看了一眼李瑶辛，见女儿表情无异，这才笑呵呵地说：“很早以前懂什么，不算。”

一句话给否决了。

李泰平笑着又说：“小陆你这么年轻，长得好。你看，瑶辛刚从国外回来，你俩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多沟通，年轻人现在不都流行加微信吗？瑶辛在国内没什么朋友，你俩也算是从小就认识了，就算是个大哥哥，也该多照顾照顾我们瑶辛。”

李泰平这话说得让陆怀征没办法拒绝，他要是不加，显得他没风度。

但他其实不怎么用微信，几乎可以说是所有社交软件都不怎么玩的人了，加了也不怎么用，秉着最后的礼貌的原则加完微信，他的耐心算是耗尽了。他看着李泰平说：“李部长，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父母去世早，我一直跟姑姑生活，其实性格挺有缺陷的，我对婚姻的看法也挺不健康的。瑶辛条件这么好，完全可以找个条件比我更好的，跟着我，我怕委屈了她。”

栗鸿文在边上帮腔，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李部，这事儿怪我，政委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着这是个好事儿，一口应承下来，结果没想到这小子自己心里有主意，说是以前就见过瑶辛，心里一直拿她当妹妹看，没别的想法。我平日里跟您夸得天花乱坠，您也就当笑话听，他确实不是什么老实孩子，挺浑的，而且感情这东西也勉强不来。今晚这顿饭我做东，算是给您和您闺女赔礼道歉了。”

李泰平的手撑着桌板，咝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指了指陆怀征：“不是……老栗，你这话什么意思，就这小子还瞅不上我闺女是吗？”

到底是把李泰平得罪了，不过还好他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加上陆怀征跟栗鸿文这师徒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终于把人哄平顺了，乖乖送回了家。

下车的时候，栗鸿文跟李泰平一前一后下了车，李瑶辛迟迟没开车门。陆怀征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抬眼扫了一眼后视镜，姑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微微侧开头，看向窗外，绅士风度十足地等她下车。

李瑶辛在车里就这么执着且干巴巴地坐了十分钟，终于在空气凝固之前，她推开车门下去。驾驶座上的男人始终支着下巴，目光悠闲地观望着窗外的风景。

于好周日去了一趟星星福利院，并且在那里再次碰见了李瑶辛。

星星福利院坐落在郊区，绕盘山公路而行，再驶过一段平直的柏油马路，穿过一片小松林，林荫小路像是一条蜿蜒的瓜藤，盘旋环绕，一直延伸到福利院门前。

福利院的牌匾被晒脱了皮，坑洼不平。门前一棵梧桐树像一把巨大的油纸伞，遮风挡雨数年，岿然不动。

沉重的铁栅栏门后，有一棵小树，枝叶不茂盛，有些秃，上头挂着七零八落的碎纸片。李瑶辛就站在那棵树前，穿着整洁的职业套裙，微弓着背，正拿起那些碎纸片一一浏览。

于好从侧边走过去：“这么巧？”

李瑶辛转过头，有些惊喜：“于小姐，是你。”她又环顾了一圈，发现只有她一个人，似乎不是来工作的，“你也经常来这儿？”

“我偶尔过来给他们上课，做心理辅导。”于好看着她，把手揣进衣兜里，“你呢？”

李瑶辛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委托人吗，她的孩子在这里。”

于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冲她礼貌地一笑：“问个冒昧的问题。”

李瑶辛笑得挺和气：“没事，你问。”

“昨天刷到你的朋友圈，那个男人是你男朋友吗？”

李瑶辛摆摆手：“不是，只是长辈们安排的一场相亲而已。怎么，于小姐，你认识吗？”

“嗯，不敢确认，不过挺像我一个十几年没见的同学，所以就好奇地问问。”于好笑着转身，“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于好今天总是走神，连小朋友都看出来了。

“于老师，这朵小花，你只画了三个花瓣……”

于好看着那空缺的一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那是三色花。”

小朋友挠着圆圆的脑袋：“可是你没涂颜色呀……”

于好抄起笔唰唰唰添上几笔：“涂上去了。”

小朋友拎着那张纸，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小手一指：“可是老师你只涂了一种颜色呀……”

于好理直气壮道：“谁说三色花一定是三种颜色？”

刚说完，她就被院长朝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朋友伸着小小短短的手去拍院长的大腿：“不许打于老师。”

院长让护工把小孩儿抱走，自己则在于好身边坐下：“干吗？心情不好？跑我这来误人子弟？”

于好抱臂靠在窗边，眺望远处翠绿的群山，微微低下头，调整姿势：“没什么。”

院长年迈，身子圆润蹒跚，看上去五十有余，声音听起来却很苍老：“韩教授身体还好吗？”

于好点头：“挺硬朗的。”

院长颔首：“你以前说，学了心理学，就不喜欢跟成人讲话，更喜欢跟小孩儿讲话，所以心情不好就来我这里调戏这些小朋友……”

于好笑笑。

院长看着她，摇摇头：“你这孩子……别老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三，临出发调研的前一天，韩志琛接到栗鸿文的电话，让他带着于好去一趟军分区开会。

于好正巧在韩志琛办公室讨论明天调研的事情。

韩志琛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把于好手上的文件都一股脑儿收拾起来，摞成一摞放在桌上，挥挥手，对于好说：“你去收拾下，准备跟我去一趟军分区开会。”

听完，于好低着头慢慢盖上笔盖，看了一眼窗外的暮色，重新转回视线，垂下眼，睫毛投下一片如羽毛般清淡的阴影，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我不去。”

窗外花香四溢，沉默了一会儿，于好正等韩教授问她为什么不去呢，韩志琛直接拿起桌上的一摞文件夹在腋下步履匆匆地行至门口，头也没回，摆摆手说：“不去就不去吧，你正好把明天出差的资料准备一下。”

“……”

军分区。

韩志琛被人领到会议室，栗鸿文和几位领导已经在等了，他真诚地笑着致歉：“实在抱歉，明天要出差，今天下午一直忙，刚接到通知就赶过来了。”

栗鸿文站起来，隔着桌子与他握手，笑着问：“小于没来？”

韩志琛颔首：“收拾明天出差要用的资料，没让她过来。”

栗鸿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一为他介绍完在座的几位领导。简单照过面后，韩志琛刚准备扶着椅子坐下，陆怀征就穿着常服从后方过来，一声“韩教授”又把他从椅子上给叫了起来。

韩志琛点头。

陆怀征又朝栗鸿文那边几个领导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得到首肯，才脱帽入座。

栗鸿文问他：“反恐演习结束了？”

陆怀征拉开椅子，嗯了一声。

“揪出来没？”

“一根毛都没剩。”他坐下。

栗鸿文乐了：“你倒是给李指导留点儿面子啊。”

陆怀征斜了他一眼：“真枪实弹，可没人给你留面子。”

栗鸿文转念一想，倒也是：“等会议结束，你让老李来一趟我办公室。”

“嗯。”

陆怀征靠在椅子上，目光散漫，答得心不在焉。

栗鸿文拿手肘捅他的胳膊，冷不丁地点破：“别找了，人没来。”

陆怀征挠挠鼻尖，干咳了一声，低下头，装模作样的，也不吭声。

栗鸿文戏谑地看着他：“小样儿。”

陆怀征其实也没多想——于好不来也许有其他事情吧。她从前就性子冷淡，除了学习，对其他的事儿向来不上心，放他鸽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人又这么多年没见，除去高中那一年，两人对彼此的过去都不甚了解，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低头无奈地笑笑。

“怀征。”

旁边的领导叫他，陆怀征抬头望过去：“在。”

“小刘请产假的这三个月，组织上跟韩教授商量，他们那边愿意派一名研究员过来跟进，另外定时开展心理疏导讲座，每年定期做心理测评、心理监测。”领导说到这顿了一下，拿笔敲了敲桌子，“正好你们一年一度的心理测评时间也到了，就定在这个月月底，时间上只能麻烦韩教授尽量配合你们的时间。”

韩志琛表示没问题：“这件事我可以让我的学生跟进。”

领导点头，又看向韩志琛，笑着说：“别看他们平日里严肃，其实也都是半大孩子，年纪都不大，私底下也都调皮捣蛋，但都是队里的精锐兵，就劳您费心了。”

韩志琛点头会意：“那是应该的，等我外出调研回来，就立马把这件事落实下去。”

栗鸿文看了一眼韩志琛，添了把火：“那就让于好来吧，她之前来过，跟战士们也都熟悉。”

韩志琛笑眯眯地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栗鸿文嘿了一声：“你的学生，你还做不了主？”

韩志琛解释说：“于好事情多，她手上还有几个课题，还有学生要带，我不可能把她派过来给你们做三个月的心理医生。她可以负责这块，你们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可以找她，普通的咨询，我其他学生也行。”

栗鸿文刚要说话，被一旁的领导抬手打断：“就是你说的那个学生？测谎很厉害的？”

韩志琛点头：“对。她算是个比较特别的孩子，也不善交际，你们心理医生在部队待的时间太长，我怕她不适应，再者把你们陆队长给得罪了，那就不好了。”后半句话说得就有些告状的意味了。

韩志琛这人护短得很，陆怀征先前㨃于好的那几次他都记着呢。

栗鸿文也是个护犊子的：“老韩，这你就不知道了，怀征这人风评好，不信你问几个领导，他对人向来和善，从没怎么跟人急过眼，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得罪了谁都得罪不了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领导洞若观火，自然听出了韩志琛话里的意思，摘下帽子捋了捋顶上那稀疏的几根毛，问陆怀征：“怎么，你训人家姑娘了？”

陆怀征低头笑：“哪敢。”

领导知道他的脾气，哼一声，跟韩志琛说：“当兵的脾气直，都不太会说话，别见怪，不然哪能到现在还单着。这事儿就听您的安排，派谁都一样，我们对您百分百的信任。”

韩志琛笑着点头。

话虽这么说，他回去之后还是把这事儿交给了于好。

“这事儿就交给你和赵黛琳了，我已经跟领导打过招呼了，陆怀征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写投诉信，我给你转交他们军分区最高领导。”

于好咬着笔帽愣愣地看着他。

韩志琛已经丝毫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了，把一旁的赵黛琳也直接拉过来，紧急开会。

“兹事体大，不敢含糊，你俩是我最信任的学生，交给你们我放心。部队里禁忌多，黛琳你帮着点儿于好。老栗本来还想让你们住在部队里，我坚决不同意，你俩都没结婚，跟一帮大老爷们住在一起多不好。”

赵黛琳倒是颇感遗憾：“住一起也挺好的啊。”

韩志琛瞪她：“要不我现在打电话给栗参谋，让他给你留一间？”

赵黛琳忙挥手：“别、别、别。”

韩志琛转而看向于好，后者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桃树，三月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出了几朵艳红的桃花。他顺着于好的视线望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拿笔尖敲了敲桌板。

“丫头别发呆了。”

于好冷静地转过头：“哦。”

“……”韩志琛继续说，“你跟赵黛琳分配下时间，一、三、五你去，二、四、六她去，其余的时间回院里，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另外每周的座谈会不要忘了参加，论文也不要忘了写，你今年的职称评定也别松懈了。”

“好。”

其实这才是她的人生——写不完的论文，评不完的职称。

于好在外省参加调研一周，最后一天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陆怀征发的。

她当时在开会，低头看了一眼，就把手机锁了。

晚上绞尽脑汁写完论文，起身倒水的时候，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她重新看了一眼那条短信，内容很简洁。

什么时候回？

于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还喜欢他吗？

喜欢。

可是又没那么浓烈，这种感觉很淡。“陆怀征”这三个字，就像是被人用笔牢牢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怕被人提及，怕受伤，被自己用浅浅一层细沙平铺粉饰，不见风时，倒也太平。

偶有风吹草动，起些波澜，那些细沙就被轻轻吹开，遮不住，心事便也都露了出来。她仓皇地想要掩回去，却发现，也是徒劳。

生他气，还是想要看见他。

看见短信，还是忍不住想要回。

十二年了，她发现这个男人对她还是很有吸引力。

于好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她统共五十来个好友，朋友圈大部分是李瑶辛那个朋友圈狂魔的刷屏。李瑶辛真的很爱发朋友圈，吃根香肠都要发一条。

不过，于好挺喜欢的，这样显得她的朋友圈有烟火气，不是一味冷冰冰的实验报告。她还挺热衷于给李瑶辛点赞，几乎李瑶辛的每一条朋友圈，她都赞过。

结束调研，于好回本市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军分区报到。

军分区的心理办公室在三楼，挺安静的，平时没什么人。后来于好才知道，隔壁就是陆怀征的办公室，不过他平时不在，基本上是在实战。有时候作战服都没换，他大汗淋漓地抱着帽子从楼下跑上来的时候，于好刚好下去撞见。

不过，于好都没理过他，穿着白大褂，把手插兜里，淡定地从楼上下去。

这天中午。

陆怀征战训结束，今天的训练内容是紧急包扎，为了效果逼真，他特意让空勤食堂的几位师傅弄了点儿猪血涂在身上和脸上。结果有个新兵蛋子一紧张把整袋猪血泼在他身上，看上去“鲜血淋漓”，特别“逼真”。

他回去换衣服的时候迎头遇见几个老师傅，把人家吓坏了，还以为他中埋伏了。

“你这‘伤’不轻啊。”

陆怀征低头笑笑，想说闹着玩呢，余光瞥见前方来了一人，话锋一转，故作痛苦：“真不轻，胳膊差点儿废了。”

于好听见这话停了脚步。

这次她没有不搭理他，而是几步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怎么弄的？”

陆怀征垂眼睨她，拧着眉头，一脸痛苦隐忍的模样，满口胡扯：“演习中埋伏了。”

于好有点儿不信：“瞎扯吧？”

甩掉他胳膊。

啪，陆怀征的手往后一折。

男人咝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弯下了腰，他低着头痛苦不堪地闷声哼：“你碰着我伤口了。”

于好低头看他：“哪儿？”

陆怀征弯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抬起另一只胳膊，晃了晃：“前阵子集训受的伤，还没好利索。你去吃饭吧，别管我。”

于好真听话地走了。

陆怀征慢慢直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两只手不自觉地叉上了腰，眼睛都瞪直了。

结果于好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了。

他又立马弯下腰去，装作痛苦呻吟。

“回来干吗？”

于好扭着头说：“我送你去军医处。”

（未完待续）